APP下载

菜鸟移山

2016-05-14王小木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小霞老爷子鸡场

王小木

潭进嫁到蔡家后,老爷子蔡金便用贩骡子赚来的钱为儿子儿媳盘下了城边上的一块地,办起了养鸡场。鸡场越办越大,每天清早,四邻八乡来买鸡的鸡贩子们排起的长队,都延伸到了西来寺的门口了。

一切的改变缘于那天的下午。潭进走进办公室,要求蔡冬冬推一车鸡粪到菜园子里去。蔡冬冬正在电脑上跟一个叫大刀的人斗地主,斗得热火朝天的。他头都没抬一下,说,我一个养鸡场的场长去推鸡粪,别人看见了,会笑话我的。

潭进便说,你去了,晚上我做青番茄炒青椒给你吃呀!

一提到青番茄炒青椒,口水便无由头地往舌尖上跑。一点儿青涩,一点儿微辣,炒之前再爆点花椒,清脆、爽口,余味留到睡觉时都舍不得洗掉。他于是关掉电脑,走了出来,看见潭进已经把鸡粪装在斗车里了。他端起两个把,推出院门,往菜地里走去。

菜地是建鸡场时村子里划给他们的,被潭进整得油光水滑,绿波流动,即使是早春二月,也是青黄有序,井井有条。菜地里还有一块烟叶地,是专门开辟给老爷子的,老爷子从不买烟抽,专抽自己种的旱烟叶。五百米开外的菜地中央还有一座寺庙,叫西来寺,平常来往的人极少,只有几个灰衣尼姑,偶尔会在水泥路上踽踽独行。有时候潭进会把一些时令蔬菜送一些到庙门口,不敢和尼姑们说话,即使碰见了,她也只是笑笑,又立马跑开了。

蔡冬冬正把斗车放进田垅,套上了塑料手套,把鸡粪往田里撒,这时裤兜里的电话响了,掏出来按下免提,是老朋友大脸巴子的声音。

大脸巴子说。菜鸟,快来吃饭吧!在“一碗鱼山庄”,今天是豆腐请客。

说完,大脸巴子就挂了电话,无须多说,大脸、豆腐、无奶、小霞都是他的老朋友,从小玩到大,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先聚了再说。豆腐请客,真是难得。

蔡冬冬脱下手套,把电话装进裤兜,对潭进说,你自己撒吧!我出去吃饭了。

潭进正在棚子里摘青番茄,听蔡冬冬这么说,便钻出大棚道,早听见啦!你出去吃饭,这些青番茄怎么办?

你们自己吃吧!

我可不喜欢吃这个味,酸了吧唧的。见蔡冬冬把手套都扔在斗车上,知道不可挽回了。只好又说道,是大脸他们吧!你去跟他们说,不准再叫你菜鸟!哑巴打算盘——我心里有数,你身上的鸟是不是菜的,只有我有权利说。

都是绰号,就是图个好玩,哪能当真?吴昌平还叫无奶呢!他真的没奶吗?

他当然没奶,他是男人怎么会有奶?

潭进呀,奶不是光指乳房啊!你真要多上网才行。

无奶是中学老师,人长得帅气,又是离婚人士,是女人们甚至是女学生们的追逐对象,也不知是谁先给他起的这么一个绰号。

回到场子里,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拿上包,还有点儿热,于是又喝了一大杯水,这才从小屋里开出那辆老皇冠,朝城里驶去。

“一碗鱼山庄”靠近城北,是他们的一个叔伯女同学开的。他们常常把隔壁班的同学叫叔伯同学,隔壁班的老师叫叔伯老师。

大脸巴子已经把菜都点齐了,清汤辣味胖头鱼火锅、啤酒旱鸭干锅、下酒的酥豌豆、几个时令菜,色彩缤纷的一桌子。无奶、虾子、小霞也都到齐了,就差豆腐一个人了。豆腐在区政府环保局任副局长,虽是副局长,但对市里、区里所有的事都如数家珍,加上豆腐还有个哥哥在北京农业部工作。老话说宰相府里都三品官呢!一听说是皇城农业部的人,那些副区长、局长们立马都会正襟危坐点头哈腰。所以,豆腐常常在事情搞不定的情况下提起他的哥哥。

就座,抽烟,菜已上齐了,豆腐才来。豆腐长得又白又嫩,白里透红,还常常喜欢把右嘴巴咬一咬,露出上面的酒窝,由此而得名。他一来就对蔡冬冬说,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就看菜鸟你把不把握得住。

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问,什么机会?

大家还记得开发区有座龙宝山吗?

还记得呀,说是准备挖走要建高楼,怎么没动静了?

马上就有动静了,今天开发商到我们局里来请局长吃饭时,说他们在北京、青岛都有大项目,人手顾不过来,要把龙宝山的开采权让出来。

这跟我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当然有,不只一毛钱,而是几千万的大关系呀!你们先听我说,龙宝山的开采转让费只要一千二百万,但龙宝山里面的石头要卖多少钱?还有开采完后那块地值多少钱?

几个人都问,多少钱?

那些石头,少说要卖二千五百万;那块地,至少二十亩,就打二百万一亩,也有四千万了;除去一千二百万,总共可盈利五千多万呢!

首先是大脸巴子不信。大脸是民政局的办公室主任,对这方面的事多少懂一点儿。大脸说。豆腐你少说大话,二百万的地价不贵,但土地是出让土地,还是集体性质的土地,或者是国家统一划拨的土地?这里面的差价可是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问题呢!龙宝山是不是要开发了,政府是不是给七十年的房地产开发权?

当然是出让土地啦!开发商他是苕,这点他们难道不懂?肯定有合同在先的。

还是先看了开发商的合同再说吧!

菜鸟,如果你敢干,我明天就联系开发商找你谈。

可我没这么多钱啊!

那你有多少?

现金顶多二百万吧!

那好说呀,不是还有鸡场吗?那块地虽说是集体土地,但房子和鸡场找找关系。是能贷个七八百万出来的,大头你拿,小头我们凑。我们弟兄几个再凑个一二百万,这个事就能成。

无奶说,这事如果是真的,找亲戚朋友借当然值得。

小霞说,我那辆的士刚刚值四五十万。

大脸巴子说,我最穷,也只有二十万存款,顶多拿个二十五万。

菜鸟说,二十五万就二十五万,都是兄弟,这不是多大的问题。问题是豆腐说的这个事、真实程度有多大?哪有这么容易赚钱的事,我们全家老小办鸡场十几年,也就赚了二百万现钱。

大脸巴子说,菜鸟你能拿二百万现钱也算有钱了。你看我们工薪阶层,拿二十万都困难。

豆腐挥了下手,说,别谈钱了,开吃!是真是假明天再说。

他拧开一瓶十二年的白云边,往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满了,唯蔡冬冬把酒杯拿开了。豆腐说,你又菜了吧?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喝点,高兴嘛!

我开车了。

喝完再打几圈麻将,打完麻将酒就醒了。

豆腐掰开他的手,把杯子拿过来,倒了一小杯。

几个人喝完酒,就掀开角落里麻将桌上的红布,喊老板来把麻将调了调,开始打起了红中赖子发财杠。无奶等会儿要去学校给学生们上晚自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打到十一点半,散了。菜鸟输了一千三百块,豆腐赢了八百,大脸赢了五百,小霞平手,皆大欢喜,大家尽兴而归。

开车回到城南墙边的家,这是五年前买地皮自修的一座三层小楼房,一层做车库和杂物间,三层空着,只装修了第二层,三室一厅,儿子、老爹回来后,一家人都可宽宽松松地住。见二楼的灯还亮着,暖暖的灯光,知道潭进还在等他呢!

把车停好,门就打开了,乍暖还寒,潭进穿着厚厚的睡衣站在门口,说,回来啦?

嗯。

两个人往二层爬,咳了一声,声控灯开了。

又输了多少?

哎,你能不能不问输赢啊!

我可以不问,输赢是小事,可你天天都输,怎么还有兴趣玩?她推开二楼的防盗门。屋子里暖融融的。

他进屋,换上棉拖鞋,说,输点小钱,会换来大财的。

要什么大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足够了。大财是要命受的。潭进进屋,替他把包挂好,叫他先去洗澡。

他不去洗,却往沙发上一躺,跟潭进讲了开发龙宝山的事。

潭进瞪着大眼睛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半辈子会全赔进去。

你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怎么不想赚的事,只想赔钱呢?那些大老板,哪个不是冒险冒出来的?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这是小孩儿都懂的道理。再说,豆腐是我的发小,他能骗我吗?

骗倒不会骗你,可是,真有这么大的赚头吗?

等明天开发商来了,你也见个面,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欠身把电视遥控器拿来,按了一下开关。地方台都没有了,成了一个网图。

潭进说,都快一点了,还看什么电视?洗澡睡吧!

他关掉电视,爬起来,朝卫生间走去。他的内衣内裤都摆在架子上了,浴盆里也放满了热水。他跳进盆里,闭上眼睛,脑子里尽是龙宝山的影子。真有几千万那就是富人过的日子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儿子想到哪个国家就到哪个国家,潭进想到哪儿旅游就到哪儿旅游,住什么酒店都不会心疼钱。潭进的理想生活不就是到任何城市住三星级酒店不心疼钱吗?有了几千万后,她的这个理想算是实现了。结婚十多年,潭进一点儿也没变老,相反,还越来越耐看,越来越有味道了。很多不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他的妹妹侄女什么的。呸,什么眼神?

第二天,十一点多钟,豆腐就把那开发商约了过来。开发商一行仨人,开了两辆车,一辆凯迪拉克,是他的司机开来的。另一辆宝马,是他女秘书开的。他和司机坐凯迪拉克。豆腐和他女秘书坐宝马。女秘书也不太年轻了,看起来比潭进还老,穿着超短裙,皮外套,腿粗得像大象胯子。

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蔡老爷子和几个工人在旁边看。蔡冬冬冲他们挥手,他们就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进了办公室,豆腐先介绍了双方的名字,蔡冬冬忙掏烟,叫潭进倒茶。请大家落座后,开发商掏出名片,他站起身接过来,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您就是安得海安总?

是呀!

这名好熟,不是被慈禧宠幸多年后又被大臣丁宝桢正法的太监的名?豆腐冲他连连眨眼。他把名片放进了抽屉里,走过来坐在安总的身边,说,十多年前您开发的东门花园,我还去转悠了好久、真是太漂亮了!想着能到那儿买套房,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哈,神仙的日子甭想了。能过个得意太监的日子就不错了。哄堂大笑中,潭进把每人的茶都泡好了,找了角落坐下。茶是刚刚沏好的春季养生茶,男士茶是铁观音,加了枸杞、冰糖,稍甜。女士茶是白菊、冰糖、柠檬干片。

安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望了一眼潭进说。蔡总夫人的茶真是又甜又蜜呀!大家又笑了。安总长着一对剑眉,五短身材,健硕有力。他把左手手指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敲着,布满皱纹的眼睛四处张望,见大家都有点儿拘谨,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这名,虽是个太监的名,不是个好名,但也捞了不少好处。

豆腐故作惊讶地问,什么好处?

好歹是个名人呀!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

豆腐赶紧接话,呵呵,好歹是个荤哪,安总!

大家又笑了,这次安总笑得特别厉害,嗓子眼被水噎了一下,咳嗽了几声,用手指着豆腐说,郑局,我就喜欢你这股幽默劲,反应快。

豆腐说,安总厚爱,还是有点儿愧疚。只盼在以后的合作中,能为安总效犬马之劳。

你客气了郑局,大家都是兄弟。哦,蔡总,你那幅字“水总向下终成海,山不衿高自齐天”,是朱先生亲笔字吗?

是的,在市政府安排的民营企业表彰会上,我向朱老求的。

安总站起身,走到字跟前。说,朱老先生是我们市的文化名人,在京城也是十分有名的。老爷子怕有九十了吧?

豆腐赶紧说,朱老先生九十二岁了。听说安总在北京也开发了几个项目,还都是几十万平方的大项目。

安总说,是的。唉,也累人!最近青岛和北京的项目都要开工,真是顾不过来。不是看在家乡的面子上,开发区的项目还真不想干了。就看龙宝山挖得怎么样了,挖得顺利,那项目该上的还是要上。

豆腐说,安总,四只脚的王八不好找,两只脚的人还不好找吗?想干活的人多得是。

昨天听郑局说了一下,今天来看,蔡总挖座山打打石头的实力还是有的。安得海又走回沙发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说,小丽,把与开发区签的有关协议给蔡总看一下。蔡总,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不能按合同上的价给你。不是看郑局的面子,这合同都不能让外人看的。

我知道,我知道。

蔡冬冬看了下协议,龙宝山开采费一千万,条条款款写得清清白白,下面是开发区红彤彤的印盖。

我们谈下来,也费了不少事。专家论证、有关人员接洽、地产评估等,一千二百万,两百万的水钱,不算多吧?

是的,不多,不多。

还有些开发资质,我们都是现成的。别人拿资质也要交百分之三的管理费呢!你算算这又要多少?

他没办法算,他一直在微微冒汗,这么一大笔的生意,他还从来没谈过。他看了一眼潭进,潭进左望望右望望,不知望啥。他又看了一下对面的大钟,呵呵笑了几声,说,时间不早了,快中午了。潭进,别愣了,快去点菜吧!

潭进特意把头发洗得乌黑闪亮,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小西装,黑色的齐膝包裙,棕色的皮靴,还染了无色的指甲油,涂了口红,光鲜靓丽。她站起身,微笑道,早就定好了,就在旁边的御锦苑,我先行一步,安排一下。

她袅袅婷婷地出去了。安总小愣一会儿,摸着下巴道,不用麻烦了吧?我们还有事。

豆腐拉住安总的手,说,这可不行,那我得把安总的袖子都扯破喽!

大家又笑。蔡冬冬揩着汗。对女秘书小丽说,御锦苑养了许多小鸟、客人可以到林子里给小鸟喂食的。小丽微笑着点了点头。蔡冬冬又走到外屋给司机发烟。

又寒暄几句,大家出门,开车向御锦苑驶去。

御锦苑是刚刚开业的,外面看起来不怎么样,里面全是大树、小桥、溪水、石洞,吃饭的桌子就摆在溪水边、小桥上、大树下,听鸟鸣,水声,还有人吹的笛声。安总很高兴,与女秘书小丽在溪水边打水仗,还在石洞里躲猫猫,像一对不谙世事的玩童。

酒过三巡后,安总就叫小丽把有关文件和协议都复印一份,交给了潭进。安总掏心置腹地给他算账,还拿出一些专家的论证,说,这座山是石灰石、青石、花岗石组成的,都是供不应求的建筑材料,还有西山上的那片松树林,几十年的老树都有几百十棵。移掉这座山,算上地基,少说也有四千五百万的赚头,管理得好,五六千万也说不准。

五六千万?正在用筷子给小丽夹虾仁茄子的潭进。情不自禁地叫出声、茄子掉进了盘里。

哈,潭姐,在房地产行业,五六千万算根毛。小丽吹了一口飘进嘴边的头发,说。潭姐,你们把这项工程接下来,就要发大财啦!

蔡冬冬瞪了潭进一眼,潭进脸红了,抽身去了洗手间。

安总一行离去后,豆腐留了下来,还把小霞几个人也喊来了,几个人就在桌子上合计半天。到了吃晚饭的光景,蔡冬冬说,干吧!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豆腐说,拼一拼,皇冠变大奔。

几个人晚上又是麻将,深夜才归。

看到银行的人过来对鸡场评估的时候,用卷尺和红外线在院子里和楼上量尺码,老爷子蔡金心里五味杂陈。这几天总睡不安生,总做梦,都是早些年拖板车、贩骡子的事。那时候,赚一千块钱都像过年,晚上做梦都要笑醒。而现在,每天都有几千的进账,他们还嫌不够,他们还要好上加好,他们要过人上人的生活。人在做,天在看,财富不会无缘无故就来的,就是有这种财,也是几辈子修来的,是要有福消受的。有两个人进了厨房,还要量这间西厦房吗?一股清寒之气由底而生,他再也忍不住了,停下手里的活,把蔡冬冬拉到一边,说,冬冬,这可是大事呢!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现在吃喝不愁,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险。

爸,您这话说多少遍了,您能让我自个儿做回主吗?

儿啊,所有的家当都是你的,就是我做主,我多话,也是为你好呀!

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机会来了,我们就得抓住呀!爸,人家安总一个泥瓦工,照样把事业干得那么大,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我们时刻都在准备。你相信我,机会来了,我一定会抓住。

蚂蚁爬芦席。条条都是路呢!人家是人家的路,你有你的活法,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爸,我求您了,您就说点好听的话吧!关键时候,给我打点气,行不?

好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得先把狗狗的学费和生活费给留足了。狗狗是孙子的小名,在学堂洲私立学校读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您放心吧!不会亏的。有政府的红头文件,有这么大的开发商支持,哪能亏?最多两年,等山挖掉,把地卖掉,您就等着享清福吧!再不用这么一把屎一把水地侍候这些鸡了,到处游山玩水去。

老爷子哼哼两声,说,大道理是这样的,我说不过你。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说话再也没人听了。

冬冬还想跟老爷子解释几句,老爷子转身走开掉了,到后面大院里喂鸡食去了。

远处的李行长在喊蔡总,他们聊了一会儿,一行人便驱车回去了。

一个月后,银行七百五十万到账,小霞拿来了五十万,无奶凑来了五十万,大脸巴子只拿了二十万,豆腐一分钱没拿,说过两天拿。无奈。冬冬要潭进把鸡场的流动资金都凑出来,刚刚凑足一千二百万。签定了合同,把钱打进了安总公司的账上,龙宝山就整天整夜里吼叫开了。挖掘机日夜加班,拖石头的车连绵不绝,石灰石更是供不应求,有些车辆半夜就排起了长队。炸石头的炮声响彻云霄,开发区的上空烟雾弥漫,炮声隆隆,就连城区的天也黑了半边。

潭进负责收钱、开票,就是整天躲在会计室里,也是灰头土脸的。到了晚上,蔡冬冬就开车来接她到城里银行存钱,每天都有十几万的进账,除去开销、十万稳进。两口子喜上眉梢,夜夜亲热,夜夜算账。如果照这种形势下去,半年就会还清贷款,山没有挖完,就有两三千万的余利。安总说的五六千万,看来并不是哄人的。

潭进说,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

冬冬说,你呀,到底是山里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要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潭进把头放在他的胸口上,说,把小霞、无奶他们的本钱都给了吧!他们也都不宽裕。反正也不差这几十万百把万的,豆腐不也没给吗?我们要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呢!

潭进,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个好人!

你才是好人呢,我可不愿意做这种好人!豆腐不仅不给钱,还常常过来拿钱。说是打点环保方面的关系。真有这么多人投诉吗?

应该会有吧!豆腐不会说假话的。再说,官场方面的事,我们没操一点儿心,没有他这层关系,我们也不敢接这么大的活。看开点,别在小事上计较。

她摸冬冬的肚子,小声呢喃,老公,你天天说减肥,可是肚子越来越大了、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不能把身体搞垮了。我真想念你在雀尕湖边的时候,好健康好阳光的样子。

是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那时候,我们才刚十九岁。我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好的大学,跟着老爷子进山贩骡子。你是高中还没读完便辍学在家,身在深山心在外。那天,我和父亲见天色放晚,想找个山里人家歇歇脚,就看见你在雀尕湖边洗菜。父亲找你问话,你还飞红着脸,一问三不知。

人家哪儿见过你们平原人这么大方随便的?还跟一个姑娘家搭讪。

可我们不跟你搭讪,四周也没人呀!嘿嘿,父亲也正是看中了你的单纯老实,才找你父母谈下了这门婚事。哎,一晃都十几年,本来一个挺拔健壮的小伙子,被你毁成这样一个大腹便便、蹒跚走路如鸭子的中年男人。

好哇你个蔡冬冬!难道我不是中年女人了吗?人年不年轻,还得看自个儿。心态好,肯运动,当然就会身轻似燕,就会越来越年轻的。你呀。就是不爱动!

等龙宝山一移完,我就开始运动。天天到健身房跑步,空闲时,跟外国人一样,带你到夏威夷度假,到迪拜吃大餐,当驴友,走青藏高原。

其实也不必等移完山才运动,平常也可以运动的。我呀,只想好好睡几天,一觉醒来,睁眼一看,不愁吃喝。

切!不愁吃喝仅是动物本能、我们要有精神层面的生活,要活得像个人样。只有精神愉悦,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搂着潭进,看到正前面儿子的照片,想着自己不读大学,不照样混得人模狗样的?看来上学成才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啊!

快六月了,蔡老头子脸才开始活泛,他找了一个过生日的理由,便把蔡家咀的亲戚朋友们都请了过来。亲朋们站在远处,望着沸腾的龙宝山,却不想走近。小姨子嗲声嗲气地说,姐夫,这灰还蛮大的,要我住这儿,我可受不了。

蔡老头刚开始死了老婆后,小姨子帮了不少忙,才让他起死回生。真发了大财,这小姨子可要好好感谢。

大伯说,这哪里是灰呀,分明是我们蔡家祖坟冒的青烟呢!

大妈说,跟你一辈子。就听这一句话有水平。

幺爷爷说,老三该享清福了。苦了大半辈子,我们哪个都没有他吃的苦多。

是啊,三妈死得早,三爹一个人拉扯小冬冬,真是不容易。白天赶马车,夜里回来还要烧火做饭带伢子,幸亏来一个人买他的骡子,才让他贩骡子赚了点钱。现在好了,儿子媳妇又有本事又贤德,是该享大福喽!大妈抹着眼泪说道。

议论了一会儿,蔡冬冬开着奔驰商务车来接他们到酒店吃饭。这车是卖车的朋友送给他试用的,他承诺试用半月。如用得好,他就全款买回。不就是一百多万吗?十几天的收入而已。

吃完饭,把前辈们送回了鸡场,有几个开始闹着打麻将。在老头子的房间,他又给他们支好了麻将桌,刚想休息一会儿,豆腐打电话来了,叫他无论如何都得等他,他一会儿就到,有重大事情商量。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他跟大妈、大伯、幺爷爷他们说,前面场子里有点儿事,让他们稍等一下,一会儿再吃晚饭。

好些天不到鸡场办公了,办公室已灰尘满地。他拿抹布把桌子上和沙发上的灰抹了一遍,等水汽一干。还是灰蒙蒙的。算了吧!反正也擦不干净。他躺在沙发上打起盹儿,脑子里突然间就飘来一片乌云,这片乌云带着他来到一座山顶上,山顶上没草没树,只有云,云像棉被,沉沉地拽着他,让他动弹不得,还真让人害怕。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拼命一挣扎,云松开了,散了,眼前清白一片,他却一脚跌下了山崖。无穷无尽地向下坠去,他的心悬得高高的,但又喊不出来,喉咙里一声巨响,醒了。豆腐站在他面前,白嫩的脸上挂满了黑云。

怎么回事儿?他坐起身。

豆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一张市环保局下发的处罚单:

兹有龙宝山项目灰尘大、噪声超标。严重影响本市的空气质量和居民的生活水平,经市民多次举报,请示市政府,严令龙宝山项目马上停工。

这是一份复印件,豆腐说原件已送达到工地。

他看了两遍,像没醒来一样,问豆腐是怎么回事儿,这事不是一直由你负责吗?

豆腐坐到沙发上,像得了偏头痛。菜鸟,你知道龙宝山东边有一个小区吗?

知道呀,那里也没住几户人家,是前几年修的。

现在龙宝山开挖,灰尘太多,噪声太大,就经常遭到举报。我以为只要打出市政府的项目这张王牌。多方面打点打点就会没事。这种举报我们见多了,不管不问,过两天就没有了,谁知他们不依不饶,所有的住户联合了起来。这两天还在市政府的门前扯起了横幅。昨天还被省里来视察的专管城市规划的刘副省长看到了,刘副省长不仅过问此事,还拍桌子发火。说环保问题谈了这么多年,怎么分管的领导脑子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山不是风景吗、山不好看吗,山上不能种树吗?人家城市里想要山还要不到,想尽一切办法堆假山呢!尽是一群败家玩意儿。只晓得挖山平地造房子,只晓得卖地圈钱捞政绩、就不懂因地制宜造福老百姓吗?

豆腐讲完这些,把手一摊、说道:省长把我们市长批评了一顿,主管城建的市长马上就作出停止开挖的指示。结果就是这样了。

蔡冬冬听完,汗一下子便冒了出来。他问,这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呀!

还有其他办法吗?

可能没有了。

豆腐,你吃了没有?

我吃了呀!豆腐被问得莫明其妙。

冬冬把烟掏出来,又塞了进去,反复玩弄着打火机。你能不能给你哥打电话,要他帮帮忙。他是中央的官员,省里的领导会听他的。

这个……豆腐没动,有点发呆。他自己的哥哥他知道,哥哥在北京也只是一般的科级干部,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

都这个时候了,还扯东扯西!冬冬也拍了一下桌子,叫了起来。如果停止了挖山,别说五六千万赚不到,就连本钱也没法收回来呀!他全身冒汗,后背全湿了。

豆腐只好拿起手机,找他哥的号码。通了,豆腐把手机开了免提,他哥声音清脆,京味儿十足。豆腐支支吾吾地讲事情的经过,问他哥认不认识副省长?他哥在电话里笑了,说,我的傻弟弟呀!别说我不认识,就是认识,就是我生死哥儿们,这种时候我也出不了头。环境保护不仅是国家政策的大方向,也是全世界都密切关注的问题,哪个有铜头铁臂,敢对着干?你还是区环保副局长呢,这都不懂吗?这种事谁碰上谁倒霉。

那,我们怎么办?哥你总得想点办法!

你们还是把损失减到最小吧!说完,他哥就挂断了电话。

空气凝滞成了玻璃片,似乎一有动静,就会破碎一地。不知过了多久,蔡冬冬的电话响了,是潭进打过来的。潭进说有一帮执法人员戴着安全帽冲进了工地,严令停工,问他怎么办?蔡冬冬吼道,停就停吧!然后甩了电话。

谭进的电话让他清醒了过来,他于是又抓起那张处罚单看了看,咬牙切齿地说,你害死我了,豆腐!

做梦也没想到的事,菜鸟,我们再想办法吧!

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钱,你没拿一分,倒是领了不少。

豆腐咕哝了几句,找理由说单位下午还要开会,便离开了。

豆腐刚出门,蔡冬冬就把处罚单撕掉了,同时禁不住大声骂道:负责?负个卵责、喝点酒就把胸脯拍得像狗熊,不知天高地厚了。什么够屁朋友?都是活见鬼。

豆腐走到门外,隐约听到他的骂声,在车前站了一会儿,回头望了望,想进去安慰一下冬冬,还想为自己解释一下。后来听到冬冬的骂声越来越难听,他只好钻进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骂了一会儿,气消了点,他把撕掉的公文又捡了回来,重新拼在一起,黑字白纸,准确无误。他颓然躺在沙发上,豆腐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就知道,投机耍滑、插科打浑是把好手,可真正干起实事来,却没啥能耐。如果知道人家会一直举报,早点重视的话,可能事情未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其实也怪自己。既然知道豆腐的为人,也应该过问一下具体的情况。世事凶险,防患于未然这是基本常识,豆腐他没投一分钱,未必会全力以赴考虑这些风险啊!他趴在桌子上躺了一会儿,欲哭无泪。真是被潭进不幸言中了,半辈子的家当就全赔进去了。还有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把所有的家当交给了他。这下可好,一切都功亏一篑,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他想得冷汗直流,全身发麻……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更不敢到后面的工地上去。因为工人们对自己从来都是信心满满。他也没有勇气再去看鸡们的眼睛,那些像玻璃碴一样的眼睛,能刺得他鲜血直流。

挨到天黑,潭进回来了。是小霞用的士送她回来的。小霞大概知道了一些情况,她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安慰道,菜鸟,别气馁!大不了从头开始。

蔡冬冬的眼睛生疼,已不能看人、他背对着小霞他们,冷冷地笑了一声说:

从头再来?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钱都被你们要走了,你们当然可以从头再来。

小霞一脸尴尬,只好转身往外走。潭进去送小霞,跟小霞讲了些好话、然后又去后面把亲戚们安排好了,这才又进到办公室里来。她扶住他的手臂说:

事情还没有最后结论,怎么能乱咬人?

还要什么结论?

我们还要找安总,还可以找政府啊!

见潭进这么说,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他问,工地上怎么样了?

所有的工种都停了,打石的和放炮的,明天都要来拿工钱。

今天卖了多少?

今天只卖了五万多块钱,还有一些没交钱,看见执法人员来了,就直接把石头拉走了。

这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这些乌龟王八蛋!

别这么乱骂人,占小便宜的心,谁没有呢?

潭进把灯打开了,然后坐到沙发上,冬冬这时一直揉着太阳穴,说:

我怎么突然头痛得厉害?

等会儿出去吃点东西,身上有热量了,头就不疼了。

她过来,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按他的太阳穴和后颈。

他握住她的手,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潭进把他眼泪揩掉了,轻声说:

冬冬,还没到最后时刻,不能就先服软了。大不了这山不挖了,给安总的钱得还我们吧!只要把钱要回来了,这鸡场就能保住,我们的生活可以照样继续。

安总会把钱还给我们吗?

山不能挖了,钱当然要还呀!又不是我们不愿挖。

他吸了一下鼻子,坐起来。掏出电话,给安总打电话。安总电话关机,于是他故作镇静地说:

走,我饿了,吃饭!管他娘的,老子今天要吃好的。

好,我今天陪你!你要喝酒,我也陪。喝醉了,什么都不想,睡死过去。

潭进到后院跟老爷子打了招呼,就坐上冬冬的车,朝城里开去。

城门洞旁边有个夜市摊,摆有一百多张桌子,此时已经人声鼎沸,多半桌子都已坐满。他们挑了一个靠城墙边的桌子坐下了,点了八个鸭爪、两个鸭颈、一盘牛肝菌干锅、一盘腊肉炒藜蒿、一盘蒜蓉炒白菜苔。但是当服务员把干锅的酒精点燃后,他突然食欲全无,从肚子里往外直泛饱嗝。潭进劝他喝点啤酒,回去的时候她来开车。他说,算了。不喝了,还是吃点饭吧!你开车,我坐得不放心。

潭进把啤酒打开说,你不喝,我喝。说完,又安慰冬冬道:人生难得几回疯?钱是乌龟王八蛋,没了再去赚。想当初,我们一穷二白,不照样活到了今天?

今昔不能比,一穷二白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穷二不白。银行还欠几百万呢!

几百万不就是一张纸吗?我们何必为这张纸烦恼?

潭进又要叫酒,冬冬忙喊住服务员:结账。

晚上十一点,再一次与安总联系。这次通了,安总笑着说,这个事,我已经听说了。做生意嘛就是这样,有亏有赢,当然也有风险啊!

可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安总!明明说龙宝山开发没有风险,有开发区的红头文件。要不然,我能用全部的家当来挖吗?

合同上是写好的,但现在政府变了,不开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政府变卦了,自有它的理由。可这买山的钱,你得退给我呀!

是,理论上来讲,是要退给你的。

客观上来讲呢?他又开始冒冷汗。

客观上来讲,这钱得等我找开发区要回了钱后,才能退给你。

这得等多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

天哪!不知道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很多年?跟政府打官司能赢吗?他一阵阵发晕,答不出话来。安总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潭进已躺在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他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把饭桌边的凳子踢坏了一条。

第二天一早,潭进到银行取钱,他开着破皇冠到政府找人,奔驰商务还回去了,卖车那人满脸冰碴,掉下来要砸死人。豆腐给他提供了几个名字,他多数都没找到,找到了一个,听说豆腐的名字,马上脸就变了,茶都没给他喝就把他请出了门。他只好去找区长。区长办公室的主任还很热情,很壮实很健康的样子。主任请他坐下、还倒了一杯白开水给他,然后才恭恭敬敬敬地告诉他,区长到上海考察去了,昨天晚上走的,半个月才回。他只好把自己的事给主任细诉了一遍。

主任说,这个事区长知道,但这事不是他经手的,他去年才调来的,可能会有点儿麻烦。

麻烦?政府拿了钱也得还钱哪!怎么麻烦?

主任说,话不能这么说,是上届政府拿的钱,我们总得调查清楚再说吧!再说,你应该不是与政府直接签约的人吧!你是转了几道手的主?

我?他不想说,把话又吞进去了。这帮人都是人精,什么行业他们摸得清清楚楚,说多了,会留下把柄。几道手不几道手,层层转手层层赚,落到最后就只剩下空壳了。说了也白说,大家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告辞,主任很热情地把他送到楼道口。

下楼,开车门,刚开出区政府的大门,潭进的电话就打来了,说取不到钱,询问工作人员,得知账号被封。

蔡冬冬马上跟李行长打电话,问他为什么封账号,这是我们自己的钱。李行长在办理贷款期间曾与他喝过多次酒,有过一些交情。

李行长说,蔡总,我正准备要去找你。这是我们银行的工作程序,也是我们贷款时签订的合约之一。

我的贷款是有鸡场作抵押的,鸡场还在正常运转。工地一出乱子,你们就封账户,哪有这样落井下石的,能让人喘口气吗?

对不起!这是银行正常的程序,不是专对你们的。再说,你鸡场的土地是集体性质,按规定是不能提供贷款的。我们都是为了龙宝山工地而担了风险。工地一出事,我们当然得收回贷款,请蔡总多理解。

李行长,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们把账户的钱取出来,活动一下。

蔡总,这是要难为我吗?通了天的事,谁也没这个胆量呀!看到我们交情的分上,我说句实话吧!

说吧!

赶紧想办法筹钱,还清银行的这笔贷款。否则,问题还真的很严重。

说完,李行长把电话就挂了。

冬冬把电话扔在副驾座上。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他妈是些婊子,转眼不认人。老子就不还,有本事你把老子抓起来,把老子枪毙好了。

那些打石头的放炮的工人,个个像蚂蟥听到了水响,半天工夫就找到了鸡场,他们大都头发蓬乱,目光凶狠,像电视里那些丐帮的江湖人士,吓得那些来买鸡蛋和买肉鸡的人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蔡老头和一个中年妇女抬着一筐鸡蛋往磅秤上放、骂道,看那个豆腐,像个妖精,就不是个好东西。说得天花乱坠,现在背时了,人也找不着了。

在一边给鸡喂食的潭进说,爸,现在别说这个事,等会儿再说吧!豆腐也不愿出这种乱子的。

蔡老头叹了一口气,说,伢儿都是从小看到大,那豆腐就不是干事的人,你们也信他。

这时蔡冬冬回来了,刚进院里便喊道,潭进,你过来一下。

潭进走过去了,蔡冬冬就小声对她说,昨天不是还有五万多块钱吗?都发给这些工人吧!

我们就剩这点钱了。

都给他们吧!我们不是还有鸡场吗?不会饿死人。

潭进极不情愿地走到保险柜里把钱取了出来,将那些工人喊到办公室里,一一把钱分给了他们,有不够的,潭进还跟他们打了借条,叫他们下个月来拿。

下午,刚吃完饭,银行的人就来了,送来了催款通知书。潭进忙去搭讪,来人谁也不认识,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横肉,银行里也有这种长相的?他怀疑是李行长从外面请的黑道上的人。那满脸横肉的人一字一停顿地说,请你们马上还款!

潭进没有理他,接过催款通知书就进屋了。

第二天,横肉又来了,说了句同样的话。

第三天的时候,蔡冬冬气不打一处来,冲了出去,问道,你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他冲过去,抓住了横肉前襟的衣服,咬牙切齿道,你要公安局的来抓老子吧!老子不是吓大的。

潭进忙扯开了他,横肉也没有动弹。只弹了弹衣服,上车走了。

潭进把他扯进里屋,说,冬冬,可不能再这样冲动了。他们真请公安来,把你抓进去了,我们怎么办?

抓个鸡巴,还有没有王法?

看你、越来越不文明了。潭进轻轻打了他一下。

温饱而知礼仪。老子饭都没得吃,还讲个屁文明。

真不行,就借钱把银行这个窟隆堵上,等过一段时间,安总把开发区的钱要到了,我们的钱不就回来了吗?

借?这可是七百五十万哪!

其实也没这么多钱,账上我们自己就有二百万呢,银行的,也只有五百五十万,没那么可怕。爸爸说。蔡家咀有个人就有这么多钱,还在城里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呢!

不行不行,这是高利贷。他们都跟黑社会一伙的,搞不好剁手剁脚的。

可到哪儿弄这五百多万块钱呢?

夫妻俩商量无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五天,银行换了一辆车,来了辆大面包,从面包车里下来的,除了那横肉外,还有两男一女,穿便装,自称是区经济侦查大队的。他们径直来到蔡冬冬办公室,各自找到位置后坐下来,三个人都掏出一个证件让他看了一下。女的还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搁在沙发扶手上,作记录的样子。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开始问他,你叫蔡冬冬?

是的。

你是东风鸡场的法人?

是的。

我们就东风鸡场的偷税漏税等问题,请你协助调查。

我们每个月的税都按时交了的。潭进在一边忙说。

女士,你们每个月只交的是营业税。还有增值税、个人所得税、消费税、农业税、生禽屠宰税,等等。

老天爷,我们到底偷了哪种税?

我们现在还不确定,所以要请你协助调查。

多长时间?蔡冬冬问。

至少二十四小时,必要时,我们还可以申请延长时间。

你们这就是抓人。潭进全身抖了起来,她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眼泪夺眶而出,说,你们可不能这样啊!我们家刚遭了这么大的难,不能再难为我们了。

女警官抽回了手,漫不经心地说,国家这么大笔钱,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蔡冬冬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要杀要剐。就这样吧!犯不着低声下气去求人。

蔡冬冬气宇轩昂地走进面包车。坐了进去。潭进哭得撕心裂肺,她抓住面包车,面包车滑得很,“吱”的一声开走了,她摔倒在地上。张嫂走过来,把她搀扶进里屋。

蔡老头说,别哭了,钱是哭不回来的。进去吃饭吧!吃了饭,再想办法。

蔡老头到筷笼里拿了双筷子递给儿媳,说,你也别太伤心,看得出来抓人也是为了贷款的事,办鸡场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这税那税的,我们都是一把连交的。

是的,那个女警官的话音里也好像是这个意思。

你要注意身体,不能失了钱,再把身体亏了。下午,我去找找蔡家咀的老乡,你把豆腐那帮人找一找,看看他们能不能在公安局找到熟人。

她点了点头,接过公公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了饭碗,喉咙管硬得像水泥板,但还是把一碗饭吞了下去,潭进和张嫂一起把锅碗收拾了。忙完手头这些事,她便回到办公室开始给豆腐、无奶、小霞、大脸巴子等一些比较好的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公安局方面的熟人。

过了半小时,小霞就开着的士来了,还给她买了一盆草莓。草莓是用一个塑料盆装好的,盆子的口用塑料膜封着。她拆开盆子上面的塑料膜,心一酸,眼泪又冒了出来,扑簌扑簌地滴到草莓上。眼见端午就到了,儿子也要回来了,家里闹成这样,还能让他回来吗?

小霞低声问道,他们都没来吗?

她泣不成声,只摇了摇头。

小霞说,嫂子,别着急!我来打电话,叫他们来。

小霞掏出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无奶答应下完课就过来。大脸说下午有会,开完会就来,大约六点钟。豆腐正忙着四处找人,找到了人自然会来。

到了四点多钟、无奶终于来了。

小霞忙问,你有公安方面的熟人没有?有的话赶紧找人。

无奶摇摇头说,我的朋友圈,你们都知道,哪有公安方面的熟人?

潭进见没希望了,就不流泪了,说,我们不能在家里等。我们得到公安局去,看看冬冬是不是在那里。

三个人坐了小霞的的士,来到区公安局的院子里,却不知道侦查科在哪个办公室。他们找到了那个女警官,女警官冷若冰霜地说,家属不能进去。

潭进小心翼翼地问道,警官,我丈夫吃了中饭没有呀?

我们都没吃呢!

无奶赶紧说,我去给你们买。

女警官说,不用了,我们叫了外卖,等会儿就送上来。

无奶无话找话,你们当警察的,还真辛苦呢!

办案子嘛,就是这样。

潭进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叫道:这也叫案子?不就是差银行的钱吗?

这不是案子是什么?只有杀了人才是案子吗?女警官冷哼两声,进了一间屋子,遂不再出来。

他们只好在院子里坐下来,这时小霞和无奶继续打电话。无奶打了十多个电话后,终于通过同事,找到了一位学生家长。是管刑侦大队副局长小姨子的同学,那同学把副局长的小姨子也拉来了。两个时尚女人,高跟鞋有十几厘米高,香气袭人,长发飘飘,还不到热浪滔天的季节,就已酥胸半露,玉臂赤裸。无奶一看,都是美人,便兴趣盎然地与她们寒暄。潭进内心滴血,却强颜欢笑,求她们帮助,哪能板着个脸呢?他们说了一会儿笑话,小姨子答应去找人。当她袅袅婷婷地向办公大楼走去,还一步一回头地向无奶娇笑。等了一会儿,小姨子出来了,大家忙问,你姐夫在吗?她说在。大家又忙问,怎么样?小姨子的口气软软的,像被人突然放了气一样。我姐夫答应去问问。大家都迷茫地望着她,问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问?小姨子摇摇头。一个副局长想问,一个电话就问了,犯得着这么神秘吗?见大伙有点儿失望,小姨子的女同学就在一旁吹嘘副局长如何够义气,如何有魅力,在公安局如何有权力,是第一副局长,还是党组成员呢!迷茫了一会儿,无奶一拍大腿,望着潭进小声说,是不是要给副局长买条烟什么的?潭进也恍然大悟地说,是呀,怎么把这给忘了,不能白帮忙,人情归人情。于是,两人起身走出公安局院子,到旁边烟酒专卖店里,看中了两条满天星的黄鹤楼,要价八百块。无奶问她,带了钱没有?她说带了,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交了钱,老板特有经验地给他们拿了个文件袋,装好了,还把上面的绳子拴好,交给他们。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文件袋,一点也不显眼。

把文件袋交给了副局长小姨子,小姨子又上楼去了。看着小姨子婀娜多姿的背影,女同学同他们悄悄讲,说她早就跟姐夫好上了,把姐丢在一边呢!

几个人都觉得很惊讶,却不敢对这种事情作任何评论。

十几分钟后副局长小姨子下来了,笑嘻嘻地说,姐夫打电话问了,是为了贷款的事。只要你们把钱还了,人马上就能出来。

这我们早知道了,不是没钱吗?

没钱就没办法了。

他人还好吗?

人在里面挺好的。

什么时候能放人?我们能见个面吗?

见面?小姨子的眼睛白了过来。这个案子是市政府密切关注的案子,任何人都不能插手。不过,我姐夫说,他会关照你老公的。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潸然泪流的潭进说的。说完,她就和女同学离开了,还回头冲无奶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呸,关照?不是白说吗?不能帮忙早说呀,拿烟干什么?小霞一脸气愤地说。

无奶嗫嚅道,早知道她们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请她们来。

这叫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了、小霞!人家也是来帮忙的、不怪人家,怪只怪我们命苦。你们如果有事就先回去吧!我在这等他。

小霞说,我没事。

无奶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天慢慢黑下来,灯不知什么时候已陆续地亮了,一些影子在里面晃来晃去,那些防盗的钢齿变得有些高深莫测,像整装待发的长矛,更像那些刺刀的刀刃。潭进突然好羡慕那些在里面工作的人,他们代表国家,他们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他们生活无忧无虑,他们才是生活的主人。而我们、则是那些小蚊虫,永远也飞不高。飞不进那扇大门,变不成自己能当家做主的人。一想到这里,她又一阵悲伤,只好把头埋在膝盖间,闭上眼睛。

无奶说,嫂子,你也饿了吧?这样等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出去吃饭吧!

哦,你们都饿了吧!她抬起头,见他俩都站起了身,她也起身,和他们一起朝门外走去。

没出大门,就见蔡老头和一个拎着包胖得像个陀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小霞忙喊,蔡伯,您来干什么?

老爷子说,我把宋老板找到了。你们和他谈吧!

潭进知道这就是那个放高利贷的人。

无奶说,那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

五个人找了一家小餐馆,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宋老板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股腌大蒜的味道。

蔡老头指着宋老板说,我找到宋老板、把我们家的情况说了一遍,宋老板答应借我们钱,只要三分的利息,比银行只多二分,利息按天计算,按天交。我们的鸡场每天也能收入三千多块,我们少吃少喝,利息还是可以付的,能顶几天是几天,等安得海把钱要回来,我们就无债一身轻了。

老爷子看他们的脸色,没人开腔,老爷子开始点名:你看怎样,潭进?还有你们,昌伢,平伢,都帮忙想想,看还有哪些没想到的。

宋老板开口道,这么低的利息,还是头一回,真是看到乡里乡亲的分上我才答应的。你们都是蔡家咀的人?

小霞忙说,我们都是,多谢您啊,宋老板!

潭进说,爸,我们已铸成大错。现在,您就拿主意吧!

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宋老板接口说道,是啊!先捞人是明智的。人关在里面,说是传讯二十四小时,但时间一过,他们又申请关押时间,可以无休止地关下去。时间关长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见宋老板说得这么笃定,无奶和小霞忙给宋老板拿烟拿酒拿茶,殷勤备至。菜上来了,宋老板口里的腌大蒜味道也消失了。

宋老板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出来,说,很简单、一目了然,关键是看还款及利息这一条。

几个人都把协议拿过去看了又看,其实不过就是两条:一条是贷款数目和利息,另一条是还款方式。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都是按口头商议好的内容。

谭进和老爷子都签了字,按了手印。宋老板就掏出手机,从手机银行里把钱转到了潭进的账上。

有了钱,他们再去公安局,就不再紧张了。

女警官坐在第一间办公室里玩手机,当他们说找到了钱能还银行贷款时,女警官抬起头,脸上的颜色变暖了许多。她站起身,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几个人,蔡冬冬跟在后面。潭进过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的脸,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吃了盒饭的。潭进便回过头来,对两个警官千恩万谢。

警官带她到财务室转了账,给他们办了手续。

等他们出了公安局的大门,碰到正匆匆赶来的豆腐。豆腐一身酒气,说话都不利落,但思维却异常敏捷,一见大脸巴子没在,就破口大骂起来,搞得所有人都浑身不自在,好像他并不是刚来,而是来了很久似的。他拉着冬冬的手说道,菜鸟啊!真不该给钱,地是国家的,钱是国家的,人也是国家。你只要不跑、他能拿你怎么办?可以拖嘛!人家拖你的,你就不能拖人家的?人不能太老实啊!

老爷子白了他一眼,背着手朝前走。冬冬看也没看他一眼,拉着潭进,回头就走了。

豆腐还在大声喊,不能给钱呀!你们不听我的,迟早要后悔。

进了阳历六月,就要入伏了。无风,天气异常闷热。养鸡场辞了三个工人,只留下张嫂两口子,张哥是鸡场的老工人了,单凭鸡叫声,就能听出哪只鸡得了什么毛病,需要服用哪种维生素和消炎药,鸡场离不了他。蔡冬冬除了打听政府与安总公司的协调情况外,整天跟张哥在鸡场里干杂活,不仅给鸡喂水把食,还要维修场房和机器设备。老爷子和潭进捡鸡蛋卖鸡蛋,采买饲料。张嫂负责卫生和烧火做饭,有时候也会进鸡场帮忙。

一大早,老爷子把一筐鸡蛋推进库房里,汗水滴进筐里的稻草上。潭进在库房外面说,爸,天太闷热了,您歇会儿吧!

老头子没吱声,把衬衣脱了。只穿件背心。可是忽然人却晕了起来。他连忙扶住门框。刚想喊潭进。这时冬冬和张哥不约而同地跑了出来,喊道:快出去。可能要地震了。

五个人都跑出门外站着,还是感觉地在动,房子也在动,能听见一些哗哗的声音,办公楼屋顶上的一片水泥瓦掉下来摔成了两片。老头子心疼地说,那是好瓦呀,是我去年捡回来的。正要走过去时,潭进把他拽住说、爸,您不要命了!

站了几分钟,地不动了,房子也不晃了,大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潭进想进屋。冬冬说,暂时不要进屋,还得等一会儿,怕有余震。

老爷子把烟杆从背后掏出来,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冬冬把自己的烟掏出来,给了张哥一根。几个男人抽烟,隔着菜地的寺庙边上,也有一堆人在喧哗,还有人往这边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是四川那边地震了,刚刚传来的消息。

啊,真是地震呀!

天哪……

张嫂还在喘气,说不出话来,胖胖的手不停地摸着胸口,似乎心要蹦出来。

走,看电视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冬冬扔掉烟头,向办公楼走去。从庙那边过来的人也跟着进了办公室。他是村里有名的闲人,人称熊爷,自称是楚王的后代。一年四季穿一身对襟长衫,今儿在庙里坐坐,明儿又在鸡场坐坐,后天又在酒馆坐坐,有饭就混顿饭吃,没饭也不生什么气,第二天照来不误。

电视里先是新闻播报,然后有地震画面放出来。大家纷纷感叹,果真是地震!

张嫂说,现在的通信真是方便,一下子就能看到真实情况了。

老爷子说,唉!不知有多少人又要遭殃了。

熊爷说,你家又得出血了,工商协会的捐款通知马上就会过来。

老爷子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倒愿意去给他们做做苦力活。

冬冬说。算了吧!你去只怕人家还得派个护士跟着。

潭进看到与自己家乡无异的山坡、溪水、绿树,被地震破坏得满目疮痍,不禁潸然落泪,张嫂也跟着抹泪。大家一时无语,看了一会儿,便纷纷散去。

早晨,蔡老头子咳嗽了两声、拎着箩筐,打开大门。张哥从厕所里钻出来,跟着进去。手伸进鸡槽里,竟然没有一个鸡蛋。张哥以为眼花,忙去开了大灯,一看果然整个鸡槽不见一个鸡蛋。俩人目瞪口呆,鸡们见了雪白刺眼的大灯,也不惊慌,只是咕咕乱叫。老爷子又有点儿晕,忙扶住墙壁,从冬冬挖山后,老爷子就犯了头晕的毛病,潭进几次要带他去医院检查,老爷子硬着头皮不去,说等把钱还清了再说。

张哥跑前跑后地看了一圈,着实想不出原因来。俩人来到前楼。潭进和张嫂也听到了动静,从厨房跑出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不答,潭进只好跟着他们进屋。冬冬也起来了,正在抹桌子拖地,听到鸡不生蛋也傻了。潭进说,我们还是打个电话问问那个饲料公司的韩老板吧!听说他是农学院毕业的,是这方面的专家。

打通电话后,韩总还是睡意朦胧。这倒从没听说过,怎么正是生蛋的鸡突然不生了,昨天不会忘掉把水了吧?

怎么会?

把食呢?

一切都跟原来一模一样。

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什么也没发生啊!会不会你的饲料配方有问题?

不可能的事,昨天一定有什么事。

昨天只发生了地震。潭进在一边说。

对了,地震!我们这里明显有了震感,是不是?鸡场有震感吗?

有,五六分钟的样子。

一定是鸡受了惊吓,把蛋吓破了。

有这种事吗?

有的。动物对这种自然灾害非常敏感。家禽犹为如此。

那可怎么办?

明天再看吧!别着急,蔡总,有机会我会来看看,兴许明天又生了。

挂完电话,老爷子坐在沙发上说,原来农村里喂鸡,也见过一两只鸡不生蛋的。可哪见过一万多只鸡集体不生蛋呢?出了鬼胎气了。

是呀,鸡有这么娇气吗?张嫂说。

老天爷呀,你这是杀人不用刀啊!老爷子在扶手上拍了几下,气愤地说。

冬冬面色发白,电话都放不稳。潭进过来,替他放好了电话,说,早饭已做好了,先去吃饭吧!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

蔡冬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电话,砸向潭进,吼道,吃,你就知道吃,我看你就是个吃货,丧门星!

电话“啪”的一声掉在自己的脚边。潭进像挨了两巴掌一样,愣住了,脸红了。一会儿又白了。你……你……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泪水就像筛糠一样在脸上纵横。

冬冬还在吼,你什么你?我看你就是丧门星。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老爷子站起身,骂道:狗日的,你饭做不熟还怪裁缝师傅、发什么屌疯?

老爷子把媳妇拉了出去,劝道,你别难过,他是气极了呢!看在我的老面上。别跟他一般见识。等他消了气,我来骂他。

老爷子的脸灰灰的,好久没洗脸一样,大大的眼袋,胡子拉碴,像得了胃炎的老公鸡,皮毛松软,骨头耸立。本是好好的日子,却被毁了。这又怪谁?还不是怪我们这些当小辈的不懂事,让他跟着受牵连吗?

她心软了,进了厨房收拾。大家都无心吃饭,都只扒了两口就放下碗筷,各忙各的。

收拾完碗筷,潭进便扛着镬头到菜园子里去锄草,一背开人,她就泪水涟涟。丧门星?自己真是丧门星吗?十几年来为了蔡冬冬,为了这个家,没有真正休息过一天。哪怕穿新衣服,也不是为自己穿的,是为了冬冬和这个家穿的。只要他们说不好看。马上就脱下来,二话没有。四邻八乡,哪个不羡慕他们蔡家娶了个好媳妇?就连老爷子、也把她挂在嘴边,说潭进才是他们蔡家的福星。潭进虽是他们到山里贩骡子时看上的山里姑娘,可是自从有了潭进,蔡家才真正发达起来。现在遇到难事了,却说自己是丧门星。当初看上他的时候,就图他本分。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的确本分,也不油滑,可是关键时刻他就不分青红皂白,露出本性来了。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自己,瞧不起山里的女伢,他是为了他爸才跟我好的,他只是孝顺才娶我的。当生活顺风顺水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一旦走了背运,我就成了冤大头,他认为山里的女人可以随便打随便骂像牲畜一样吗?他对我,根本就不是爱……

一想到这些事情,她更是悲愤交加,死的念头在脑子里飘来荡去。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沟垅上,捡起那些被自己锄掉的绿豆苗,痛哭了起来。忽然她听见西来寺里有木鱼声和诵经声,今天是哪个菩萨的大日子?要不然,不会有这么整齐好听的诵经声。想到这些她便站起身,把镬头藏在老爷子的烟叶田里,准备回头朝长江边走去,因为她觉得诵经声和长江的流水声有某种关系。其实长江跟大山是一样的,有味道、有呼吸、有心跳。只有静心静气地去闻去听,才能感受得到。如果听到长江的呼吸声,她就不用再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有些事是不能去想的,只能去做,如果去想,就会越想越糟。

到长江的路并不好走,有些路还在翻修,大坑小洼的,走过两道防护堤,都快到中午了。一来到江边上,眼前一亮,连风都是清凉的,江水稍稍有点儿混浊,偶尔有一两艘拖船从江中心走过,把江水拖成无数条直线。江堤上还有几辆拖沙和运鹅卵石的大卡车、呜呜地咆哮着,把手指厚的灰溅得四处飞扬。

她找了个没有挖沙船的地方坐下来,把鞋里的沙倒了出来,光脚踩在草地上。旁边杉树林里,飞出来一群年轻的水鸟,它们飞到江心上不停地追逐、嬉戏、吵闹,不怕天不怕地不在乎一切的样子。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朝江中心扔去。水鸟继续在江的上空追逐。她捡起一块扁扁的石头,斜斜地削出去,她想在水面上削出几朵水花。就像小时候在麻尕湖边削的一样,但一朵水花都没削出来。石头便被江水吞掉了。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块扁扁的石头,而命运就像这长江里的水一样,本来跳进去想着能翻出几片浪花的,实际上一旦跳进去,就会被命运这条河完全吞没,连一颗水泡也不能泛出。她又想起了冬冬对她的责骂,是的,他骂我,也骂得有道理,因为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有连带责任的。积攒几十年的家底全败了,包括公公上辈子留下来的钱也败光了,我不是丧门星又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欲念,那么多的贪婪,我们会去移山吗?我们会去巴结安总和他那个女秘书吗?他这么骂我,也并不完全是冤枉。贪念更像一把刀,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刀,搞不好就会砍到自己。结婚快二十年了,他嘴巴虽有点儿贫,但从不伤人,他这次骂,会不会是一种兆头?不行,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让他再这么骂下去了,什么事一旦有了开头就一定会有结尾。可是,该怎么跟他讲道理呢?他的眼神那么绝情,实际上就是想和她分开嘛!正在想问题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她这时候心跳得厉害,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有五个未接电话:冬冬有四个,张哥有一个。她先回拨张哥的电话。是张嫂接的。张嫂说,老板娘,你快回来吧!家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呀,张嫂?

你先回来再说吧!

你先说说看,我还蛮远。

老板上吊了!

什么?手机险些掉进了江里。

不过,人没死,老爷子把他抱住了。

你不是唬我的吧?

不是的,真不是的!

她跑回到了鸡场,汗已打湿了头发。鸡场的大门和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她正要叫门,门却开了,张嫂让她先进去,又返身把门关上了,对她说,老爷子让关的。老爷子说不要让外人知道。

怎么个情况啊?

你走后,老板一个人在办公室,老爷子和我家老张就在棚里收拾。但老爷子总不踏实、几分钟就跑到前面瞄一次,就在十一点钟的样子,老爷子突然大喊老张。我听到喊声,也跑去了,只见老爷子脸都白了。让老张踢门。他们把门踢开后,老板已经把自己吊在梁上了。

她感到天旋地转了起来。

张嫂赶紧扶住她,说,没事,老板没死,人好好的。

她缓过一口气,问,办公室哪儿有梁啊?

不是原来安吊灯时还有一根绳子吗?他就吊在那根绳子上。

天哪!他也真会想办法。他现在人呢?

还在办公室里躺着呢!老爷子守着。

她朝过道跑去,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生烟叶的呛鼻味,室内没有开灯,薄薄的窗帘也拉上了。再定眼一看,冬冬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脖子上有一道痕迹,像用红墨水画上去的。

老爷子讨好般地对她说,进伢,你回来就好啊!

她哎了一声,过去坐在冬冬身边,摸他的脖子、疼不疼?

冬冬把头转向另一边。我,我,我,我,我……

潭进替他擦泪,哽咽道,冬冬,别说了!我不怪你。你真傻!蛋没了,咱就没活路了吗?

冬冬推开她的手,坐起来说,是没有活路了……是没有活路了……是没有活路了……

他说话怪里怪气,老重复一句话。潭进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望着老爷子。

老爷子怏怏地说,从他醒来,就这样了。要么不说一句话,要说一句话就说无数遍。

她喊道,那我们到医院去看病呀!

老爷子又抽起了旱烟,吧唧了几口说道,潭进,你先冷静冷静!你想想,今天鸡不下蛋,没钱还,晚上宋老板就得派人来要钱。宋老板你不是没见过,表面看一团和气,像个菩萨,实际上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钱就得下膀子剁脚挑脚筋。

爸爸,没这么狠吧!那都是电影里演的。

事实上,也就那回事。我们村三组有个郭揣子,那只膀子就是被砍下来的。

啊?

黑道的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了。那是他们的行规,不这样,他们也撑不长。

可我们也得先看病呀!

白天先不要去,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先卖鸡,把今天的利息还了,晚上再去看病。

正是生蛋的鸡呢,卖了太可惜!现在的蛋鸡也不值钱。

不值钱也得卖呀,还能有什么法子?

鸡卖完了呢?

鸡卖完了,只有跑路。

冬冬惊道:跑……跑……跑……

潭进捂住了他的嘴。

天一擦黑,潭进就给豆腐打了电话,她知道豆腐有个姐姐在人民医院里当护士长。不找熟人,急诊室里就找不到好医生,找不到好医生,人家就胡乱开药,一个感冒也可以开出几千块的药来。豆腐答应一定帮忙,现在就去找他姐。豆腐的声音有点哆嗦,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感冒了。过了约半小时,他就发来信息,找了住院部里最有经验的神经科大夫,叫他们马上过去。

从侦查大队回家后,冬冬和豆腐就没见过面。到了人民医院,通过豆腐找到了神经科大夫,大夫给冬冬做了全面检查,断定是上吊过程中让病人的大脑受到了伤害、才会出现言语一直重复的情况。如果后面恢复得好,慢慢就没事了,恢复得不好,有可能会演变成狂燥症、自闭症、精神分裂,等等。潭进听得毛骨悚然。

开了些药,回家后,潭进一步也不离开冬冬。睡觉之前,冬冬说,找机会,找机会,找机会……

潭进捂住了他的嘴。他很犟,又开口说,和他们见个面,和他们见个面,和他们见个面……

潭进点了点头。

夜深了,潭进看他老在翻身。她说,要不,再问问安总,一个多月了,那笔钱应该有着落了吧?

冬冬霍地坐起身,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能闭上眼睛。他永远都不想对她说,他在上吊之前就与安总通过电话,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时刻都惦记那笔钱。如果有可能,他会为安总做任何事情来换回那笔钱。

安总、您资产这么大,不在乎这几百万块钱。您把钱还我了,就是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您要我干什么都行,我在这给您叩头,行不行?

安总说,这不是叩头的事啊蔡总,在商言商,做生意就得担风险。如果没有风险的生意,我愿意天天给你叩头!

我已经弹尽粮绝了,借了高利贷,现在闹地震把鸡肚子里的蛋也吓破了。

人人都有难处。蔡总,我爱莫能助啊!

那您得说句实话,我这钱什么时候能要回来?

这话我已说了无数遍,得看我们与政府协商的结果。你知道我们也派了专人来协调此事。政府退了钱,我们才有钱还你。

他叹了口气,横下心说道,安总,您不怕我撕破脸来找您吗?

找我?

是不是你们早就挖好了坑,让我跳下去的?

没有这回事,郑局长是你的发小,你还不信他吗?

这与他无关,事情已成这样了,我只想听真话,安总,这是坑吗?

你到底要干什么,蔡总?

我只想听真话。

不是,我没有挖坑。

那事情怎么会这么巧?

安总淡淡地说。不知道。也许是感觉吧!

什么感觉?

一种经商多年的感觉,国家现在对环境保护的重视,感觉挖山不会顺利,感觉这钱赚得不安全。

所以,你就把这份危险转嫁了出去?蔡总问完这话,已经绝望了。

哈,没有你们的贪婪和巴结,我也转不出去呀!

你是一只没有人性的老狐狸。

你说对了,我是狐狸,只有和越飞越高的鹰打交道,我才兴奋。可惜蔡总,你不是。说完,安总挂掉了电话。

几天没来园子里,那些莴苣、豌豆尖、上海青都绿油油的了,再不吃掉,就老了。她把垅里的草粗略地锄了些,那些还没长好的菜秧,有的已快枯死了,那是她半个月前栽的,到了冬天,会长成包心白菜,可以做酸菜泡菜了。她叹了口气,把所有能吃的菜都摘了,用几个大塑料袋装好,拎到西来寺的大门前,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敲一下门?寺庙的大门紧闭,朱红色的漆已脱落殆尽。角落边的土地庙,有两个香盆,香火缭绕,香台上还放着几把没有拆封的香。土地爷爷慈祥地笑着,要不,就给土地爷爷叩个头吧!身子还没挪动,庙门却开了,一个灰帽灰袍的尼姑双手合十站在门槛内,对她说,阿弥陀佛,潭施主,请进吧!

她放下袋子,还了个礼。她从来还没跟这些尼姑们讲过话,一是她怯生,二是她觉得尼姑们都很神秘、不敢开口。见眼前的尼姑这么亲切,她释然了,问,住持师父,您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呀,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她有点儿发愣,盯着眼前的尼姑看。好熟悉的一张脸,细细的眉毛,单凤眼,白皮肤,皮肤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在哪儿见过?不仅仅是邻居的熟悉,而且还是很久很久的、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熟悉。

尼姑微微一笑说,施主,我不是住持,住持是我师父。我叫行空仪玲,仪玲是我出家前的名字,您以后叫我行空就好。师父今天到铁女寺去了,师父早晨出去,给我交代再三,如果您来了,一定要带您到大殿坐坐,喝口清茶。

好,好,我要去,我要去拜见菩萨。她心里一阵阵发紧,似乎身体里安装了一面凹凸镜,什么都反光出去,没有一点儿的角落和隐私。她想问问菩萨,为什么她不曾害人。却遭此大难?为什么她不偷、不抢、不淫、不嗔,却让她落到走投无路的下场?她有满腹满腔的委屈和伤心要告诉菩萨。

行空站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微风吹来,唇红齿白,灰衣飘逸。她伸出右手说,潭施主,请!

她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大殿正面是一尊释迦牟尼佛,左右两边都有走道,走道两边都供有菩萨塑像。左手靠窗前有几把椅子,椅子中间有一个木头茶几,茶几好像是用大树根做成的,茶几上摆着一个土茶壶和四五个茶杯。

潭进说,住持师父怎么知道我会来?

那您得亲口问我师父。请坐吧!

潭进转身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佛主两侧还有黄缎锦匾,匾上面绣了两行金字:十方世界,不出我之一心;尘微国土,不出我之一念。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很奇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挖山,贷款,鸡场的事,冬冬的愤懑等一切,都跑得无影无踪。骨头抽掉了,只剩下皮肉,慢慢地,皮肉也融化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空了,什么都白了,如裹住太阳的那种白,如收住黑暗的那种白,如进入混沌梦境的那种白。白不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力量,推使着她,给她轻盈。让她欲欲起飞。行空玲仪这时用右手敲起梵钟,钟声悠扬,从上而下,直人心底,一股幽静的香味油然而生。她闭上眼睛,品味那股香味,暖的清泉流遍全身。一瞬间,身似羽毛,心如琴弦拨动,她又回来了,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雀尕湖边,她又能飘动了,那不是她想的,那是一种力量,不由自主地牵引、提升……

出门时看到功德箱,赶紧从口袋里掏钱,只掏出了五块二毛钱,她把五块二毛钱放进了功德箱,嗫嚅地说。我,这个……

行空说,没关系!潭施主积小善而修大德,心到意到。

潭进走出院门,厨房里的小尼姑也出来送她。她回头跟她们说再见。行空说,我今天犯个清规,唱首年轻时唱过的老歌,为潭施主送行吧!

她放下双手,站在门槛边,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唱道: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及其冬天的落叶,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潭进走到阶沿上,回头笑着说,这歌我也会唱:光阴它带走四季的歌离我轻轻地唱,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天天地流转……

和行空她们告辞,走过菜地时,已有两三个菜农在菜地里忙着、其中有个拿一把长瓢把沟里的水往菜上面泼洒。水是从前方会计学校的下水道流过来的,水肥得流油,偶尔还有些红红绿绿的东西漂浮着。她过去,借了那人的长瓢,把白菜秧泼足了肥水,才回家。

和几个老朋友见面的那天,下起了大雨,但暑气并没有解除,雨打在身上只是疼,但并不凉。满世界都是打耳光的声音,大街小巷都成了大沟小渠。“一碗鱼山庄”的门前停着豆腐的夏利和小霞的的士。

他们都提前到齐了,把屋子里的空调开得足足的,点好了菜,都是冬冬喜欢吃的,有红闷小杂鱼,炒南瓜秧,麻辣盘鳝,凉拌牛肉,腌红椒丝,兰花豌豆,酸汤辣味的白鲢火锅在桌子的正中间咕咕地响着,香味溢满屋子。

几个月没见面,气氛有点儿闷。冬冬和潭进都瘦了许多,特别是冬冬,原来的肚子都瘪了,脸色黄黑,皮肤松弛,额头上依稀还有水珠,头发已明显能看见银丝。潭进清瘦赢弱,满脸憔悴,两鬓已见斑白。

豆腐讪笑着喊了声菜鸟。冬冬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空位上坐了下来,笑道:坐下吃吧!坐下吃吧!坐下吃吧……

潭进的泪水潸然而下,忙过去拉了拉他,把他的嘴捂住了,他推开她的手,说,让我说,让我说,让我说……

小霞过来,接过潭进手里的大包,放在一边,说,嫂子,快别伤心了!不是都过去了吗?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潭进点了点头,轻轻说,是的,过去了,会好的。

大家坐下,纷纷找潭进搭讪,大脸巴子试图讲个笑话缓解气氛。说夫妻两个,男人一晚上没回家,女人打电话找男人,所有的好朋友都说男人在他家,有的说喝醉了,有的说打牌打了一夜,正睡呢!还有一个说正在上厕所。第二天,女人没有回家,男人只好找女人,打电话找女人的朋友们,没有一个说知道的。

太冷了,没有一个笑的,电视里小品也表演过。潭进想给点面子的,但考虑刚刚流过泪,不好意思笑,便抿了抿嘴巴。大脸巴子便自找台阶下,大言不惭地说,这个笑话充分说明,女人们总是孤军奋战,男人们总是共同对敌。

潭进说,你总结得太对了。你看你们来往得还这么亲密,而我,没有一个同性朋友,孤家寡人。

无奶说,潭进,你别听大脸胡扯淡。据我的经验,他的这些大道理只能哄哄小学生罢了。

冬冬又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潭进拉了下他的袖子,把一块鱼肉放进了他的碗里,他便低头吃鱼。

见冬冬不喝酒,大家也没兴趣喝酒,只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有了啤酒,气氛稍稍热闹了些。

吃完饭,老板娘进来问今天还打不打牌。冬冬说。打,打,打……

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扔在桌子上。就这些了。就这些了……输完去毬,输完去毬。输完去毬。

这次潭进没有捂嘴,他说完三遍就自己闭上嘴巴了。

还是原来的两块钱的红中赖子发财杠。小霞没带够钱,所以不打,在一旁观战,替冬冬算账数钱。冬冬的牌打得很好,只是账算得不太灵光。小和从两块起翻,翻到九番就算顶,一共是二百,如三个人都是九翻就是金顶,金顶三百:大和从二十块起翻,五翻就到顶,仨人到了五翻就是金顶。打到十二点,大家散场,冬冬一人赢,第一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常常是自摸绝张和牌。赢了八千块,他拿出一千给了小霞,小霞打死都不要,转身交给了潭进。冬冬跟每个人都抱了抱,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一直没停。潭进也没管他。

四个人下楼齐齐地看着他俩坐进了皇冠。皇冠太老了,很不情愿地“吭哧”了几声,才“吱”的一声向前蹿去。大脸巴子说、他们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小霞说,好好活着,等待再见面。

大家无语。

猜你喜欢

小霞老爷子鸡场
小老爷子的指甲刀
如何搞好鸡场消毒和病毒病免疫接种
天上的云朵
彩虹
折纸圣诞老人
吴公子
吴公子
解梦
鸡场常见寄生虫病的诊治
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