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浮洲的观音佛像

2016-05-14阿航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祖母姐姐母亲

阿航

1

焦明父亲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顽皮好动。他那时的主要爱好是打篮球。“打篮球”这项体育活动、在今天来说再寻常不过了,简直可忽略不计的。可在当年的鹤城,这“打篮球”却是件挺时髦的事儿,属于新鲜事物。至于那“打篮球”的人,就更不得了了,他们个个高昂头颅,目不斜视,只顾自个儿一伙人谈笑风生。当年鹤城的这伙打篮球的人,统共十二位。这人数的统计,为什么会如此精准呢?那是因为后头发生的一件事儿,将这伙人的数目板上钉钉了,不能少一个,同样也不可多一位的。

焦明父亲和他的伙伴们,年轻是自不待说了,最年长的二十出头,最年少的数焦明父亲了、毛十八岁。他们的家庭条件都不赖的,可谓衣食无忧。他们清一色穿上白色力士鞋,棕红色卫生衣。这“卫生衣”为高领的,与今天的双料运动衫大同小异,都属于运动类的衣物。但在当年的鹤城方言中。偏偏就叫成了“卫生衣”,让人感到匪夷所思。那年头鹤城有两块操场,一块位于县小三部学堂的外头,叫中心操场,呈不规则形状,只有一个篮球架的。故而在这块操场打篮球、就只能打半场了。另一块操场是在县中学堂的前面,叫鹤中操场,呈长方形,占地面积颇大。在这个操场上,有两个标准化的篮球场,可同时供两班人马打篮球。焦明父亲这班球友,人数凑足了,就跑到鹤中操场打场正儿八经的篮球:如人数没凑齐,那就跑到中心操场凑合着打个半场。这伙人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有没有打篮球——只要他们的身影“涌”到哪里,哪里即“光彩夺目”。可以这么说吧,在当年略显灰色调的鹤城,这伙人无疑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当年,焦明父亲家的实际情况,其实是并不乐观的。他们家的产业,是由焦明祖父置下的。焦明的祖父,本是担水人的儿子,家境贫穷,常常吃不饱穿不暖。什么是“担水人”呢?在这里有必要解说两句。当年的鹤城,像中国的绝大多数乡镇一样,是没有自来水的。居民人家的用水,要么去井里担水,要么到瓯江挑水。一般人家,都是由自家的男丁负责担水的。也就是说,他们是不会雇担水人担水的。但有些富裕人家,就不大在乎那几个铜钿了,他们就雇担水人给家里送水。由此可见,担水人非但穷得“布裤打结”,其社会地位也是相当低贱的。

鹤城这地方,历来有“去番邦”谋生的传统。这“去番邦”,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到外国发洋财。在鹤城的方言中,“发洋财”是不叫“发洋财”的,叫“赚番邦银”;而对老外的称呼,则叫作“番人”。就是时至今日,还是这么说来着的。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懂事。焦明祖父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跟随乡人东渡日本,过后又转到了法国。焦明祖父抱着一颗改变命运的决心,在番邦的地界出大力流大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番人皮鞋踢和无端辱骂,当牛做马,勒紧裤带省吃俭用,终于挖到了平生的第一桶金。

焦明祖父三十多岁衣锦还乡。他在金巷底盖了一幢中西合璧的房屋:同时在上店街置下几间店铺。一切料理停当后,他讨了一位貌美女子当老婆,生儿育女;夏穿丝绸衫冬裹裘皮棉袄,过上了称心如意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解放那阵子。焦明祖父家受到了冲击,摊上了霉运。他们家的成分,虽够不上“资本家”的档次。仅为小业主而已。但上店街的几间店铺还是被没收了。他们家所居住的房屋,好歹保留了下来,算是“窝”没遭捣毁。

焦明祖父“心肝连屎痛”。一病不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焦明父亲热衷于打篮球的那个阶段,焦明的两位姑妈都已嫁人。他们家里只有焦明祖母和焦明父亲俩人。从面上看,那时候的他们家,已完全断了经济来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强——焦家是有家底的。当年他们家富裕时,焦明祖父购置了不少金器、玉器,以及诸多细软。现如今,焦明祖母时不时地出手一两件。维持家计。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的。只不过像这样子坐吃山空的日子,不用说是让人焦虑的。尤其是焦明祖母,面对这等日子,每日里长吁短叹,眉心纠结,忧心忡忡。

焦明父亲每天只晓得吃喝玩乐。分不清天高地厚,这是让焦明祖母最为担忧和操心的。有一日,焦明祖母想到了一着棋,那就是给儿子讨房老婆。焦明祖母心里想,只要儿子有了媳妇,家中有个安乐窝,他就不会再跑外头野了。只要儿子的心安下来,神定下来。那么,就一切都好商量了。焦明祖母在心里盘算,儿子娶了亲后,就让他去学门手艺。凭儿子的聪明劲儿。学门手艺是不难的。有门手艺在身,那今后的日子就顺当了。

焦明祖母对大埠头的媒婆说道。年纪大个两三岁不要紧的,家里穷不穷我也不太讲究,只要人勤快会持家就行。媒婆问道、人相貌不要紧?焦明祖母道,那得过得去,要看顺眼的。媒婆又问道,乡间的行啵?要我看,人勤快会持家,乡间的女孩强点的。焦明祖母道,你看吧。

焦明的母亲就是来自乡下的,普通农民家庭,比焦明父亲年长两岁。他们两人的婚事,最终结果是成了,但期间没少折腾。焦明父亲一听母亲要给他张罗老婆,老大不高兴。他说,我年岁这么小,讨什么老婆!焦明祖母道,十八岁了,年数不少了。焦明父亲又说道,现在新社会了,不作兴包办婚姻了,我不同意!焦明祖母道,你这话当真?焦明父亲道、算数!焦明祖母道,那我告诉你,你如不孝,我投井给你看!

经由焦明祖母软硬兼施的策略,焦明父亲到头来被迫就范了。婚后,焦明祖母安排他去宝幢街跟随一王姓钉秤老司学钉秤手艺。刚开始时,焦明父亲对钉秤这个行当有几分好奇心——他在王姓钉秤老司手把手的指教下,按所标尺寸将一枚枚黄铜钉钉在秤杆上。而后一一锉平。焦明父亲觉得这活儿有点儿意思。

但没过多久,焦明父亲的那点儿“新鲜感”就消失了。当有一日。那伙原先打篮球的伙伴从钉秤铺店门前经过时,焦明父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对王姓钉秤老司说道,我去去就回,锻炼一会儿身体。自那之后,焦明父亲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往往是在钉秤铺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跑出去打篮球或玩其他什么花样去了。

第二年夏天一个知了声满天飞的日子里,焦明姐姐降临人世。那时节鹤城生小孩,还不是到医院去生的,而是由接生婆来家里接生。接生婆的接生工具,是一把还算锋利的剪刀——放明火上头烤个三五分钟——就算完成消毒工作了。好在焦明母亲生产顺利——拿她自个儿话来说。就像是下了个蛋。

那天的焦明父亲自然没有出户。他在房屋后头的花坛来回走动,心里头打鼓一般,说不上什么滋味。焦明父亲一根接一根抽烟,抽到第七根还是第八根时,他听到厢房那边传来嘹亮的啼哭声。焦明父亲分明感到自己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紧张的情绪却没减弱,额头仍然冒汗,手心仍然潮湿。焦明祖母颠着小脚跑到花坛,她说你还不赶紧去看看……生个囡……平安就好哟。

焦明父亲跟随其母到了厢房卧室。此时接生婆已将小孩儿洗干净,正在给小孩儿打襁褓。焦明父亲第一眼看到了一团红乎乎、毛绒绒的肉团,差点儿没叫出声来。接生婆笑眯眯说道,你看看你的囡,红粉里白,富贵命,等下包好你这个当爸的先抱一抱哦。

焦明父亲接过女儿,浑身上下筛糠般抖个不停。他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是心里慌乱,脑子晕晕的。焦明父亲的耳朵听不见周围的声响,眼睛发飘……他赶忙将女儿塞到了母亲怀中,说我出去一下。

焦明父亲逃也似的从家里跑出来、一口气跑到了西门桥。焦明父亲抽身坐上石桥的石栏杆,一摸口袋,烟不晓得丢哪儿了。再一摸口袋,钱也没带。焦明父亲平日烟瘾不大的,只是喜好玩个花头而已。但人一紧张,或六神无主、他就会求助于烟草了。

初为人父的焦明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心态和表现呢?那是因为他实在还没准备好做父亲这个角色啊!他一方面相当地惊诧——自己和老婆,没谈过一天恋爱,再加上彼此间诸多方面的大相径庭,压根儿就没什么情感互动或话语好说的。他们俩人躺一张床上,其原始的生理冲动和欲望,无疑是具备的。故而,在焦明父亲的感觉中,这种日子有点儿像玩“过家家”,馋嘴的时候就吃块糖。然后嘴巴一抹就没事了。而让他惊讶诧异的是,这样子“玩玩”。怎么就变出了一个鲜活的小孩儿?那个小生命,难道真的就是由自己“造”出来的吗?这让他无比地困惑和惶惶然。另外一方面是那个责任了。焦明父亲他既然毫无做父亲的心理准备,那么,他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为人之父”的责任和担当啊!鉴于这两重原因,焦明父亲在女儿出生的那日里,演出了一幕“落荒而逃”的滑稽戏。直到天黑尽时,他才麻着头皮回家去。

显而易见,当时的焦明父亲不管是在心智上还是社会的人情世故上,都还嫩头得很。说白了,他仍为一个男孩子,还称不上是位男人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儿,他却是被当作“男人”对待的(而事实上,他也已年满十八周岁是个成年人了)。也就是说,焦明父亲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因为“嫩头”而得到有关部门的宽大处理。而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这件事儿说起来,得往远点儿扯了。当年,正值解放初期,新政权还不是很稳定,尤其是像浙江沿海地区一带,台湾国民党的小股武装常来扰乱。当时浙江沿海的几个小岛屿,像大陈岛、南麂列岛等,都还在国民党手中。这些岛屿与大陆距离近在咫尺,故而他们的武装人员在夜幕的掩盖下,乘一叶小舢板偷偷登陆,并潜入腹地的荒山野岭——其操作难度可说并不是很大。

鹤城虽说并非直接面朝大海的地方,但离海岸线不远,其直线距离怕就一百多公里吧。跑到鹤城这带搞破坏活动的国民党武装头目名叫余碎斌。从这个名字上就可知晓,此人必定为浙南方圆人氏了。因为,在浙南的大部方言中,这个“碎”字便是“小”的意思。如按普通话来说。“余碎斌”也就是“余小斌”了。只有这样子解释。才能理解一个人名里怎么会有个“碎”字的缘故了。余碎斌乃鹤城人氏。解放前为本县保安团团长。此人剥了皮都是胆。枪法极准,百步穿杨。鹤城解放前夕,余碎斌护送当时的县长翻山越岭抵达邻县文成,再从文成翻山越岭抵达瑞安;从瑞安乘车抵达平阳的鳌江港,然后出海外逃。在鹤城民间的传说中,余碎斌差不多已成了一位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

余碎斌这次潜入鹤城周边山地,仅带了两位武装人员,打出的旗号叫“反共救国军浙南第七分队”。余碎斌利用先前的人脉关系,在较短时间里即招集来了十数人。为了获得枪支弹药,他们偷袭了一处边远乡政府,造成很大动静。过后又小打小闹了几次,双方均有伤亡。一时间人心惶惶。半月后的一个风高月小之夜,这伙人在偏僻山区小山村睡觉时。被解放军和民兵团团围住,一个不落全被歼了。

当年鹤城的居民将这伙人叫作“海匪”。那一两个月里,有关“海匪”的传闻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海匪”,特别是“海匪”的头子余碎斌,被许多人挂在了嘴上。

焦明父亲这伙人,本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碰上这样的特大事件,不用说自是热衷于讨论谈说的了。一日,他们大伙凑份子买了十斤猪头肉,二十斤老酒,在其中一人的庭院里喝酒吃肉。话题自然就扯到了“海匪”身上,扯到了余碎斌身上。有一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纸,上头盖着几个印章。那人说道,这是余碎斌刻的篆刻。大部分人都不晓得“篆刻”为何物,纷纷说道,这不是私章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呀?那人说道,你们真是浅薄了,这篆刻,是琴棋书画里的一样东西,文化深着呢。你们晓不晓得,这个余碎斌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不但枪法准。篆刻也是一流的。

鹤城一带,山上本就产一种石头。色青似玉,软可奏刀,历来为“篆刻”的最佳石材。故而余碎斌会玩篆刻,倒是不奇怪的。

这样的聚会有过三至五次。在一次聚会上,有一位理三七开小分头的说道,我们是不是去一下那歼匪的地方看看?说不定挺刺激的呢。众人纷纷叫好。于是第二日,他们中自个儿有脚踏车的就骑自个儿的脚踏车:自个儿没脚踏车的就去人家那儿借车来骑。天蒙蒙亮,这伙人即齐刷刷地从城里出发了。他们小,又兴奋,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像是一群水鸡在烂泥田里头扑腾。中途休息的时候,他们还玩起了游戏。其中有人从树后突然冒出来,以手掌当手枪,厉声喊道,不许动,我是余碎斌!好几个人都说,凭你这副体胚,是装不了余碎斌的,一边歇着吧。这时,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家伙说了句害死人的话:老叔公(即老子的意思)最喜欢过上山打游击的日子了,如果那个余碎斌找老叔公去,老叔公就去!另一位接嘴道,要真那样,你这个“老叔公”早就见阎罗王喽。

焦明父亲也接了腔。他说,我佩服余碎斌文能捏笔,武能拿枪,胆识超人!

这伙人沿330国道骑了四五十华里路程,而后渡江步行二十华里山路,抵达那个叫王山的小山村。这地儿实在是荒凉,进去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周围方圆十里路外没村庄断火烟。小山村藏在一处山岙里,山势险峻,树木茂盛,连太阳都很难照射进来的。他们到达时,但见眼前云雾缭绕,身旁阴风阵阵,一股冷气从脚板那搭儿开始弥漫上来。这地方。要不是有知根知底的人领你进来,那是谁都没法进来的(他们便是叫了外头村子一位农人领路的)。

小山村有八户人家。一位蓄白须的老人对他们说道,王山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千年没听锣鼓响,万年不见铜锣敲,真没料想到……会有一日闹得沸反盈天啊……他们问道,你们村民,有没有受伤的?白须老人道,一个都没有,解放军是天兵天将呢,他们早就摸清底细的,“海匪”睡在村边傍坑(溪)的那间屋。“海匪”放哨的兵有两个,马寮亭山背一个,前头进村的水口一个,都给解放军摸掉了(摸哨干掉了)……他们到这里,走了两三天山路,人走软了,睡得死猪一样……大概响了半个钟头枪声。炒蚕豆一样……我们缩在被窝里,第二天听说,都打倒了(打死了),连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伙人回来一个礼拜后,便出事了。那天夜里,公安机关在当地驻军的配合下,将他们十二个人一网打尽,关进了班房。过后在他们打篮球的县中操场召开了审判大会,定性为反革命集团。那位拿来余碎斌篆刻纸张的人叫王正仁,在这伙人中年数最大,平时威信也高些,许多活动都是由他召集的,故成了这个集团的头目。官方的红头文件给这个团伙冠名为“王正仁反革命集团”。而鹤城民间,则俗称这个团伙为“十二个头”。在日后的岁月里,鹤城的人一说“十二个头”,大家便都知晓是特指那伙人了。

焦明父亲被判五年徒刑,押送外地劳改。

2

这天,天气晴朗,地皮干燥,焦明祖母领上焦明姐姐去西门外看桃花。从他们家去那片桃园,得经过上店街。焦明祖母牵着孙女行走到横街时,她突然心头就乱了,人很不舒服。于是,焦明祖母改变了路线,改由城头那边走了。所谓“城头”,实际上是城墙上的一条路。现如今,各地都在赶时髦,故而那条路被称作了临江路。而在以往,鹤城居民把这路叫作“城头”,外地人是摸不着头脑的。

焦明祖母为什么要避开上店街呢?也许有人已经明白了——那是因为他们家被没收的几间店铺就坐落在上店街啊。这几间店铺,现在由别人在经营,在牟利。焦明祖母每次经过店铺前,看见店铺里那些人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胸口就发闷,腿脚就发软。所以这一次,她便绕开了。

让她没料到的是,这绕到城头来,还是让她受了一肚子气。

城头这儿的风光,自然是不赖的。这地儿临江。杨柳依依。尤其是那柳枝,一条条毛绒绒的绿丝线似的,随了风儿摆动;其城墙底下,一江春水向东流,视野开阔得很。焦明姐姐,难得有出来的时辰,这下子见到了树梢上的小鸟和江面上的白帆,兴奋地哇哇直叫。焦明姐姐那天穿件红衣裳,扎小辫子,跑前跑后,形同一只花蝴蝶。迈着小脚的焦明祖母,那颗干涸的心,此时也鲜活起来了。她的脸上难能可贵地露出了几许笑意。

这时路边出现了一位吹糖客,他见跑过来一位小女孩儿,便叫嚷道,小孩子,叫你婆(奶奶)给你买个糖人吧。有孙悟空、猪八戒……你要哪柄呀?焦明姐姐停下脚步,眼睛滴溜溜地转。口水在口腔里四处泛滥。焦明祖母神态冷静地走过来,拉住焦明姐姐的手说道。我们不要,我们自己家里有糖。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方坚定要走:一方蹲下身子赖着不走。一老一少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拉锯似的移过去两步移过来两步,一时还真说不上哪方胜负。不过,焦明祖母心里头是清楚的,稳操胜券的必定是在她这方了。这小屁孩子嘛,还能怎样,给点儿工夫呗。

可是,问题来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位绰号叫作“孙三娘”的妇女,在这个时候出场了。孙三娘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习性,不动声色地从吹糖客那里买下一柄糖人,转身递给了焦明姐姐。焦明祖母见之,赶紧掏口袋。真是天晓得——她那天身上没带钱。焦明祖母满脸难堪神情,语无伦次,脑子一片空白。

孙三娘道,你小孙女真生好。

孙三娘离开后,焦明祖母慢慢回过神来。就事论事来讲,那孙三娘与焦明祖母并无任何过节的。孙三娘在解放前,是大埠头一位船工,撑渡船的。他们焦家的祖坟,在水南村头,故而每年的清明节,焦家的人都要过江去水南村头拜坟的。在乘渡船时,焦明祖母认识了孙三娘。那时节的孙三娘衣衫褴褛,面染菜色,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焦明祖母每次乘她渡船时,都会多给个把子儿的。她在心里告诫自己道,人要行善积德啊。

那位孙三娘,或许是记得焦明祖母先前对她的好,所以才破费买了糖人送给焦明姐姐吧。可焦明祖母的脑子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她一想二想,想到“侮辱”两个字眼上头去了。她觉得孙三娘这是在看她的笑话,在捉弄她,在掴她的耳刮子。焦明祖母于是活活把自己气成了一条河豚。

焦明祖母没心思再去看桃花了,她拉上焦明姐姐往回走。焦明姐姐嚷道,我要看桃花!焦明祖母没好气说道。看你个头!

到家后,焦明祖母没说一句话,直接进了卧室。焦明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焦明姐姐道,阿婆怎么啦?你惹她生气了?焦明姐姐说,阿婆没带我看桃花。焦明母亲更觉着蹊跷了,她说你一定惹阿婆生气了是啵?焦明姐姐说,我吃糖人了,一个猴子。焦明母亲道,你嘴太馋了,难怪阿婆要生气噢。

自从焦明父亲坐班房后,焦家这艘“船”更像是在风雨飘摇中了。焦明祖母私底下的那点儿“细软”。现如今已变卖得所剩无几了。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显然已到了捉襟见肘的田地。焦明母亲曾多次想过要出去做事情,但她每次都没法开那个口。因为,作为老派人物的焦明祖母,在她的认知中,妇道人家的规矩是相夫教子,在家好生待着。不可抛头露面的。哪怕到了今天这等境地。她仍然死顽固地坚守着这条规矩。焦明祖母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暗地里喝清汤,在人前还是要装蒜,让人家觉得他们家过的是丰衣足食的日子似的。而在焦家,焦明母亲的地位是最低的,她比自己的女儿还要低那么一两个档次,根本没有她拿主张说话的余地。正是缘于此、焦明母亲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只能待在家中数日子。

焦明母亲做好晚饭。让焦明姐姐去叫阿婆来吃饭。焦明姐姐跑去推阿婆的房门,推不动,里头闩上了。焦明姐姐在门口叫道,阿婆,饭烧好了,吃饭!焦明姐姐跑回灶间对她母亲说道,阿妈,阿婆房间关了。没声音。焦明母亲不觉心头一紧。忙跑到焦明祖母房间门口,她用力推了推房门,的确闩上了。焦明母亲轻声说道,阿妈,饭好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这回焦明祖母应声了,她说没有,我等下就来。

吃饭的时候,焦明母亲鼓起勇气,将自己想要出去做事情的想法说了出来。出乎她意料的是——焦明祖母眼睛都没眨一下随即爽快说道,好的啊。

经人介绍,焦明母亲去了县草席厂打草席。这草席厂,除了少数管理人员是旱涝保收领工资的,其余人全是按劳取酬,也就是说,你打一领草席,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其他的福利都没有的。

现在那种草席已经绝迹了。这草席的原料为“龙须草”。“龙须草”细细的,一根根粗细均匀,成蓬生长在背阴儿的悬崖峭壁上。当年为拔(采集)这些“龙须草”,人们身上绑了麻绳,猿猴般地在岩石之间上下攀爬,摔死人的事儿时有发生。所谓打草席,便是将一根根“龙须草”织人经线里,然后脚一踩,让上头的木档往下砸……其原理与织布机织布大同小异。这项工作所花气力不是很大,但需要有耐心,需要持之以恒。一领由“龙须草”织成的草席,得耗费多少织席女工的工夫呐,可收入却是微乎其微。

焦明祖母放媳妇出去做事,不用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万般无奈啊。那天那位孙三娘,好心给她孙女买了一柄糖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屁大小事儿,没想到却正戳着了她的心窝子,使得她心头滴血,太阳穴抽搐……总之,这桩小事的打击力度足够大,迫使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焦明祖母从云上面落到了地上、不得不考虑起尘世间的柴米油盐——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如再无活水进来的话,那么,再怎么省吃俭用,这日子都没法过下去了。正是由于她心里头想通了,所以当焦明母亲把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出时,她才满口答应的。焦明祖母在答允焦明母亲出去做事的同时,那心里头的顾虑也在加深加重。一个没男人在身边的女人,离开自己的眼皮底,能守得住寂寞吗?能保证不招蜂惹蝶吗?这些都是很不好说的啊!焦明祖母于是就让自己的外甥去草席厂摸底:又让外甥暗中跟踪焦明母亲。那位干瘦的外甥对焦明祖母汇报道,姨娘,我查个底朝天了,什么事都没呢。焦明祖母喃喃说道、日久见人心,这么短的日子,看不出名堂的……你还得跟随,多问些人……有苗头……趁早对我说。

四个年头后,焦明父亲提早一年释放回来。据说焦明父亲在劳改场里是立功了、他究竟立的是什么功,没人晓得。一段日子后,时来运转,焦明父亲被安排了工作,到李山村代销店当营业员。

坐了四年班房的焦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先前的他活蹦乱跳,没心没肺:而现在的他沉默寡言,心神不定。焦明父亲与焦明母亲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不咸不淡,或者说是更加地没话可说了。焦明父亲挑了铺盖去三十里路外的李山,起初的时候每隔半月一月。便会回家一次。后来渐渐疏了,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了。

焦明母亲有一次问焦明父亲道。李山路又不远……你都不想家啊?焦明父亲说,懒得走。焦明母亲就不再多问了。

一日,焦明母亲请了假,领上女儿去了李山。去李山的路全为山路,翻过一座山梁又一座山梁,平坦的路不多。那是油茶花开的季节,沿途的油茶树,纷纷开起了一朵朵白花,煞是好看。焦明母亲是从乡村来的,她晓得油茶花的芯部有甜水。焦明母亲将女儿抱起,让她的嘴对着油茶花朵吸。那一丝丝的甜味。似有似无,不过焦明的姐姐已是很满足了。

焦明姐姐仰起脸问道,阿爸店里有糖儿吗?

焦明母亲道,那是公家的。

焦明姐姐点点头,说最便宜的薄荷糖买一粒给我好吗?

焦明母亲道,你对你爸说。

当年农村的代销店,一般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这李山的代销店,便只有焦明父亲一人。代销店租赁在当地村民的一间屋里,前半间为店铺,后半间为生活居所。一只煤油炉摆放在床铺一侧的骨牌凳上,用来做饭。

对于老婆和女儿的到来,焦明父亲还是蛮高兴的。他从玻璃糖罐里拈了一粒薄荷糖,放在女儿的手掌上。女儿问道。我可以吃吗?焦明父亲道,当然。女儿将糖儿含在嘴里,一脸幸福地说道,薄荷糖有点儿凉的。

焦明父亲带女儿出去捉蜻蜓。他将一根细竹枝的一端扎成圆圈,又去屋角捞来若干蜘蛛网。而后,焦明父亲举着它在田野上跑来跑去,捕捉漫天飞舞的黄蜻蜓。几个回合下来,焦明父亲捉住了五只蜻蜓。焦明父亲还真会玩儿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棉纱线团,用旅行剪剪了五段丈余长的线——他再用这五条线分别绑住蜻蜓的尾巴。焦明父亲将五个线头递到女儿手中,说你慢慢走,蜻蜓会随着你飞的。这一幕场景,相当地情趣盎然:一个小女孩儿走在田间,五只蜻蜓振翅飞翔;可是它们飞不走,徒劳地在小女孩脑袋上方盘旋。

那天的焦明母亲,自然没闲着了。她将焦明父亲床铺上那顶发黄的蚊帐拆下来,又将床上的被褥等物。该晒的晒该洗的洗。焦明母亲在溪边洗蚊帐洗被单的时候,抬头看见老公领着女儿,在田头地角跑来跑去,其乐融融,欢天喜地。这时节的焦明母亲,心里头像是装了一罐蜜,别提多甜蜜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挤在那张单人木板床上。女儿睡着后,焦明母亲浑身燥热,她情不自禁地往焦明父亲身上贴过去。他们之间的夫妻生活,焦明母亲是从不主动的,不说话也不表示动作。她哪怕生理上已是欲火焚身了,但脑子仍然很清醒、身子仍然得按兵不动——最多就是体位挪过去一点儿。焦明母亲身子贴过来,这个信号焦明父亲心知肚明。他剥了焦明母亲身上的衣物,褪去自己的短裤头。焦明父亲翻身骑在了焦明母亲身上。焦明母亲的身子,犹如涨潮时的汹涌潮水,顷刻间即来势凶猛,波澜壮阔……如若说焦明父亲是泊于潮水上的一条船,那么,这底下的潮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将船只给掀翻的。

从主观意愿上来讲,焦明父亲必定是卖力的,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调动了所有的感官神经系统,但他还是失败了。焦明父亲趴在焦明母亲身上,养精蓄锐,耐心等待,以期火候到时一举拿下。在那个黑漆漆的夜晚,焦明父亲屡战屡败,直至筋疲力尽。

黎明时分,焦明母亲面朝墙壁嘤嘤哭泣。这种压制不住的哭泣声,力透纸背,让人头皮发麻,心口酸痛。焦明父亲被弄醒了。他抱住老婆的后背,终于开腔说道,我……不是故意的。焦明母亲或许是实在伤心了:或许是老公语气的柔和吧,使得她那天也开口说话了。焦明母亲边抽泣边说道,都两个……月了呀……焦明父亲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焦明父亲换了个玩儿法。带女儿去溪边钓虾去了。这溪潭里的虾,俗称“青田虾”,两个钳又长又粗。而身子却小得可怜。这虾的样子有几分丑陋,味鲜美,但可食的虾肉没多少。焦明父亲仍然是用棉纱线。拿旅行剪剪下一段,其一头扎上一小团棉花球。他们父女俩趴在石头上,手提线头,将扎有棉花球的那头掷入水中,晃动于岩缝间隙。隐藏于岩下的“青田虾”,不晓得棉花球为何物,便从洞里猛地扑出来,迅速地拿两支大钳钳住棉花球。此时提线头的人得眼明手快,赶忙将线头提上,另一只手快速伸出去,一把将悬空挂着的虾抓住。要是动作慢了——虾一旦明白过来——它只要松开双钳,便可落水逃之天天了。

抓住的虾,焦明父亲将其放在一只鱼篓里。这种鱼篓,是由篾编成的,葫芦形状。小鱼小虾放进去后,是休想跑出来的。那天,焦明父亲将鱼篓捆扎在腰间,自己头上戴顶大笠帽,女儿头上扣顶小笠帽,俩人前呼后应,活灵活现,又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这个“第二天”里,焦明母亲同样没闲着。不过今天她没干洗洗涮涮的活儿,而是跑到村子里串门去了。对于昨天夜里的事情,恐怕傻瓜都会产生疑虑的吧。焦明母亲心想,老公两个来月没过夫妻生活了,可同床后却不能做,这分明是有问题的。而这个问题,怕就出在这个村子里吧。

村子里当然是有女人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有,有几分姿色的也大有人在。可焦明母亲凭着女人的直观感觉,并没发现任何目标。也就是说,在焦明母亲的眼中,没有一位女人会有可能与老公有染的。

通过在村子里串门走动,焦明母亲发现老公在这个李山村混得真不怎么样,非但人缘儿不好,口碑也欠佳。大致归纳起来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们认为焦明父亲是个冷漠的人。一位掉光牙齿的老农说道,你老公……是个稻草人呢。另一位妇女,抱着孩子,说话前先将桑葚样的乌黑奶头塞进小孩嘴里。这位妇女的话,说得稍微委婉一些。她说焦同志人是好的,有知识讲礼貌,可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说来说去,老公在村民的眼中,还是一个“稻草人”。

既然老公与村子里的人关系这般糟糕——他与村子里女人有“那事”的可能性,可说几乎等于零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难道说,老公没用(阳痿)了吗?

这天夜里,焦明母亲一觉醒来,发现老公不在床上。她心想,总算露马脚了。焦明母亲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披衣推门出去。外头月华如水,大地一派银辉。焦明母亲没往村子里头走,而是沿着那条鹅卵石小径往村口走去。焦明母亲她为什么会选择往村外走,这是没任何道理的。她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在村外的一块大岩石上,月光下还真坐着一个人。

焦明母亲停下脚步,身子闪到一棵大柳杉的后面。她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的的确确只有老公一个人。老公在干什么呢?他在听收音机。

3

拿当年的说法,焦明父亲这叫“偷听敌台”。这个“敌台”,自然是指台湾方面了。

焦明父亲被分配到李山代销店工作,本来这是人民政府对他的照顾,让他这个劳改释放分子能够自食其力,能够有尊严地生活。但焦明父亲对这些并没看重,而且心里头还有点儿小小的牢骚。

焦明父亲是个心气颇高的人,他来到这山高皇帝远的李山村,根本做不到入乡随俗,不能与当地村民们打成一片。焦明父亲倒不是故意瞧不起村民们的。也不是故意与他们疏淡的。他是没办法找到那个缺口,或者说那条渠道。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山梁,翻越不了。何况,在焦明父亲的性格中,又有随遇而安的成分,他是不会强求自己什么的。所以渐渐地,他在村民眼中便就成了一个“稻草人”。

焦明父亲为了冲淡乡村生活的寂寞,便从县城里买了一只小型收音机带上。一人独处时,他就拧开收音机开关,听听新闻和歌曲。焦明父亲会哼几句越剧。故而他收听戏曲节目的时间比较多。

中秋节那日,是个晴朗天,一轮明月铜盘似的,冉冉升起。一个人随便弄点面条吃了后,焦明父亲披上夹服,带门出去了。

焦明父亲手捧收音机,边收听边走路。他从水口的大树群下面穿出去,走上了那条进村的鹅卵石小道,没多大工夫,他便来到了那块大岩石。这个地方,或许是较为空旷,或许是有一定的高度吧——那收音机捕捉电波的功能要强一些。焦明父亲于是听到收音机里传出一种别样的声音。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呢?简直就像是天外飘来的声音一样,那么地软腔软调,那么地柔情浸骨,那么地令人遐思无度……孤寂如鹤的焦明父亲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被俘虏了。

应该说,焦明父亲的“偷听敌台”,其政治方面的因素是不太浓的。他的兴趣点在那女播音员身上。虽说,电台并非电视,没画面可言,焦明父亲是不能亲眼目睹女播音员芳容的。但人的想象力可是无穷的噢,说不定在“想象画面”里头,那女播音员的容貌还更胜一筹呢。

中秋节那天晚上,焦明父亲坐在月光如水的大岩石背上,收听到了这么一段话:亲爱的大陆同胞们、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中秋明月夜,我思念你们……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滚滚淌下了。他看看自己眼下的处境,再开动脑筋想象一番台湾海峡那头灯红酒绿的世界,鼻腔没来由地就是一阵酸涩啊!

焦明父亲“偷听敌台”,渐渐摸出了门道。根据音色的不同,焦明父亲分辨出这“敌台”里有三位女播音员,她们各有特色,各有千秋。焦明父亲在心里头给她们每人以花名命之:桃花、梨花和紫罗兰。在他的感知中,“桃花”健康红润;“梨花”白皙清纯;而“紫罗兰”么,气质高贵优雅,但同时又有那么一些些忧郁。焦明父亲对这三位女生全都爱不释手,不分伯仲。

在乡村单调、枯燥的日子里,焦明父亲无可逃避地迷恋上了“敌台”里头的三位女生。焦明父亲躺在屋子的板床上,眼帘微合,耳畔回响着美妙、柔软的声音……此时此刻,他的脑屏里头——那“桃花”、“梨花”或“紫罗兰”便就姗姗来临了。焦明父亲意淫的对象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梨花”,有时是“紫罗兰”,更多的时候是天马行空,她们的影像交叉出现,一个个全都是狐狸精现世,混沌一团,拨云见日……焦明父亲每天手淫不止,一天好几次,身体严重透支。

焦明父亲除了身体透支外,还患上了“幻想症”的毛病。怎么说呢?他“意淫”那方面强了,可说膨胀无度了,那么,在现实中面对实体的能力自然就降低了,没法找到感觉了。

由此可见,他的“没用”原因,正是出在这个环节上。

焦明父亲“偷听敌台”的事儿败露后、公安局连夜赶往李山将他逮捕了。这一回,新账老账一块儿清算,焦明父亲被判了十五年。

押送外地服刑的那天,焦明母亲见到了焦明父亲。那是一个大清早,天蒙蒙亮,事先接到通知的焦明母亲独自一人来到了县看守所边门。戴手铐的焦明父亲被两位解放军战士从里面押解出来,临上囚车前,他们俩人面对面站了片刻,说了三五句话。焦明父亲看着大肚子的老婆说道,对不起了……孩子生下就叫焦明吧,让他(她)明亮一点。焦明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她点点头“嗯”了一下。焦明父亲说,阿妈靠你照顾了,孩子靠你照顾了……你多保重。焦明母亲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焦明母亲摇摇晃晃回来,昏天黑地,在水井头跌了一跤,裤裆里涌出一股热流……焦明来到了这个人世。

那个阶段,焦明祖母大病一场,满头青丝一夜间全白了。焦明祖母痊愈后,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可是,说来让人诧异,焦明祖母虽然大病一场满头白发——而且脸面上的皱纹明显增多、明显加深了——但她的精神面貌却相当不错,相当硬朗。说她精神抖擞,健步如飞都不为过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整个儿人变了,不再眉头紧锁,不再唉声叹气;而是面容舒展,笑脸常开了。在穿戴方面,焦明祖母一改往日的绸衣缎裤,换上了一身天字粗老蓝布衫。

焦明祖母对焦明母亲说道,人是磨出来的,越磨越硬哪。

正是从那一年起始,焦家开展了大生产运动。

在焦明的童少年记忆中,他们家俨然一个小农场。那种青草的气味、家禽的气味,以及肥料的气味,多年来一直伴随在焦明的身边,挥之不去,召之即来。焦明每每嗅到那种“气味”、心田里便会开出一朵花。这朵“花”予人温暖,予人透气,予人苦涩,意韵绵绵。

焦家的房子,中西合璧,不敢说富丽堂皇的话,但至少也是气派的,有板有眼的。现如今,这座房子里养了猪、养了鸡、养了兔,还养了一条汪汪叫的杂种狗。屋子后院的花圃,花花草草一律清除,种上了白菜、油桐菜、芥菜及豌豆;那口原先漂浮荷叶莲花的小池塘,现在里头扑腾着三五只水鸡(鸭子)。

焦明祖母无师自通,自制汽水。她买来若干柠檬酸、糖精,烧一大锅白开水,冷却后,将那两样东西按一定比例予以倒入、搅匀。而后,她将这一大锅水灌进一只只盐水瓶子(挂吊瓶的玻璃瓶)——在塞上瓶塞前,焦明祖母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给每只瓶子倒入少许苏打粉。

装上“汽水”的瓶子,由一根根细麻绳绑上,沉进后院的水井里。

大热天里,焦明姐姐从学校回来,脸颊通红,浑身汗涔涔的。正在灶间煮猪饲料的焦明祖母高声喊道,你到井里拉瓶汽水喝,凉快后摘番薯叶。一般情况下,有了这种“奖励机制”,焦明姐姐放下书包后都能自觉自愿参加劳动的。

这土法上马的自制“汽水”与店里出售的汽水,区别还真不大。汽水所具有的甜味、酸味、冒泡等元素,在这自制的“汽水”里一应俱全。而且,喝到肚子里,照样也能打嗝呢。

有两件事情,焦明印象特别深刻。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焦明五岁那年。那年的冬天。寒冬腊月,焦家要杀猪了。这在当年,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儿。

凌晨三四点钟吧,焦明祖母即起床烧水了。紧接着,焦明姐姐和焦明先后也起床了。这杀猪吃肉的事儿,对他们姐弟俩来说,可谓是天大的事儿了。一个晚上,他们都没睡踏实。听到灶间瓜瓢舀水的声音,姐姐便起来了。姐姐起床带门时,焦明也醒过来了。

天还完全是黑的,前院天井上方的星星泛着冰冷的光斑。焦明哈着气,想到接下来的火热场面,他身上就不怎么冷了。

四点刚过,杀猪人和徒弟即来了。这杀猪人五大三粗是自不待说了,满脸横肉。他用力地咳出一口浓痰,将其射在前院的桂花树上。焦明祖母小跑着从黑影里移出来,说,水烧好了。杀猪人说,那就开始吧。猪关在楼梯下,此地气味重如铁——稻草的腐烂味和猪屎猪尿的臭味混杂在一块儿,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杀猪人是训练有素的,他才管不了这些零碎呢。杀猪人和徒弟打开猪栏的隔板。那头晓得自个儿大限之日来临的猪,此时眼珠子血红,一头拱翻了徒弟,撒开蹄子没命地奔跑开来。

猪自然非杀猪人对手,没几个回合,它即被杀猪人和他的徒弟制服了——被牢牢地按在杀猪凳上。猪的嚎叫声响彻云霄,无比凄厉。但这声响并不恐惧。在旧历年的年底,这种声音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充满了世俗生活的喜气。

杀猪人口咬杀猪刀,两只手揪住猪的两只耳朵。过后,他腾出一只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把嵌血槽的锋利尖刀扎进猪的脖子。鲜血喷射出来——殷红如伞一般洒开。

当年一般情况:主家留下猪头及若干猪肉和猪内脏,余下的全数卖给杀猪人,再由杀猪人挑到菜市场去出售。

杀猪人掏出一大叠钱,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他在数钱给焦明祖母的时候,掉下了一张五元面额的纸币。当时谁都没注意,没看见。

杀猪人挑上猪肉走后,焦明在地上捡到了那张钱。焦明记得分明,当他刚看见那张浅棕色的纸币时,他的心简直都要从心窝里蹦出来了。小小年纪的焦明,认其他东西笨头笨脑,可对钱,却是过目不忘,敏感得很。焦明捡上那张纸币后,觉得手上好重好重,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跑到灶间,几次想开口又没开口。焦明祖母在灶间的水蒸气里时隐时现——她注意到了焦明的异常表现。焦明祖母问道,你是不是捡到钱了呀?焦明说,阿婆你怎么晓得的啊?焦明祖母道,你还真捡到钱了?快拿给阿婆看看。焦明祖母接过那张钱时,全身都发抖了。

这张钱——焦明祖母领上焦明,第二天去菜市场还给了杀猪人。杀猪人是个豪爽人,随手剁了一刀肋条肉还作人情。

为了这张钱,焦明祖母纠缠了一个夜头。第二天早上她对焦明母亲说道,我们是规矩人家,一生世没闲话落人口里的……不明不白的钱要不得哪。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焦明六岁那年。那年的夏天,割麦子的季节里,焦明跟随祖母到山上拾麦头。他们各提一只篮子,大清早即从家里出发了。那时节的焦明祖母,头上扎条旧毛巾,粗衣粗裤,完全是一位农妇的模样儿了。

在困难的年头里,那落下的麦头自然就不会多了,很不容易拾到。麦头有的掉在后坎的草丛中,有的夹在麦茬里,总之都得费神费眼力。焦明说是去拾麦头,可注意力很不集中,就同那个“小猫钓鱼”故事里头的小猫一样,蜻蜓来了捉蜻蜓,蝴蝶来了捉蝴蝶,三心二意,故而那个篮子里老是空空如也,或者说只铺了薄薄一层。

烈日炎炎之下,这一老一少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两人在一棵老气横秋的乌桕树下,捧起自制的“汽水”猛喝一气。焦明祖母道,拾麦头要用心,麦头才看得见的。焦明看看祖母篮子里的半篮子麦头,再看看自己篮子里的十来个麦头,别提多沮丧了。

在经过一丘麦地的田埂时,落在后头的焦明耍小聪明,随手扯了几个麦头放进自己篮子里。只听身后有人大声说道,站住!我就晓得你这个贼相的人会偷的!一个脸色铁青的男人随之来到焦明身旁,一把夺走了他的篮子。

祖孙俩战战兢兢地尾随在男人屁股后头,去了他那块正在割麦的地里。男人二话不说将焦明篮子里的麦头倒进了稻桶。男人说,我看你们贼头贼脑的样子,就晓得会偷的……我就跟过去,还真抓牢了!焦明祖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说着“对不起”的话。男人得理不饶人,高声说道,这孩子失教,做大人的要赶紧教了,不教得给别人教了!说过,将篮子扔了过来。焦明祖母道,我孙子摘你家麦头是不对……但你讲话也不要……太难听了,我们是规矩人家,没闲话给人说的……男人道,漂亮话就不要讲了,你这个小孩一看就是个贼坯,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不教不坐班房割我的头!焦明祖母差点儿没气吐血了。

自那之后,焦明祖母随时随地留意着焦明的一举一动。她对焦明教育道,人就是饿死,也不可以偷的。焦明吃了那次亏后,长进不少,乱摘麦头的事是再不会干了。焦明一门心思拾麦头,眼睛滴溜溜地转,跑动也勤。可成效甚微,篮子里的麦头老是不见满起来。焦明祖母善解人意,隔三岔五抓上一把麦头放在焦明篮子里。待回家时,焦明母亲看到焦明一篮子满满当当的麦头。免不了便会称赞他几句。焦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4

转眼到了“文革”时期,工矿企业停工停产闹革命。焦明母亲的那家草席厂,当然也不例外了。

焦明母亲那点儿工资,虽说少得可怜,数目不足为道。但这点儿“活水”,对焦家的经济来说,还是起很大作用的。这“活水”的断流,不出一月两月,焦家的生计怕就难以维持下去喽。

焦明母亲如热锅上的蚂蚁,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没有吃香过一餐饭,整日价愁眉苦脸,丢三落四。这天午后。太阳懒洋洋的,焦明母亲提上小畚箕要去后山拔兔草,刚跨出屋门。迎面便碰到了同在草席厂打草席的金银花。金银花劈头问道,你这是干吗去?焦明母亲有气无力回话道,拔兔草去……家里养了七八头毛兔。金银花说,我和你一块儿去,活动活动筋骨。两位妇人沿着一条小道去了山脚下,再从山脚下的石头台阶爬到半山腰。这儿是处乱石堆、乱坟岗,没法开荒种地的,杂草丛生。

焦明母亲开始拔嫩草——说是“拔”,其实是用草刀割的——只是在鹤城的方言里,习惯性把“割兔草”说成了“拔兔草”。金银花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江水,掉过头对焦明母亲说道。我今天来你家……你都没问为什么……你真沉得住气呢。焦明母亲抬脸说道,是啊,你今天怎么跑我家了呀?金银花道,我就等你这句话……我是想叫你搭伴做生意。焦明母亲疑惑不解地说道。做生意?我这个人……做什么生意……我是连秤杆都没摸过的人啊。金银花道,你以为做生意就是摸秤杆啊,生意的路数五花八门……我对你讲吧,我们这样子坐吃山空,总得寻门路……我听人说了,去金华贩粮票,那边买进来便宜,我们这边贵,赚头就在那个差价上面。焦明母亲仍然一知半解、她说这事怎么做……如果我们能做,那别人也能做呀。金银花道,底儿我都摸清楚了,我寻你主要看你人好,不多事不多嘴……你听我的就是了。

对于这出门做买卖粮票的事儿,焦明母亲起初怕婆婆是不会同意她去的。没想到她那天吞吞吐吐把这事对焦明祖母说了后,老太婆倒是没有反对。要说焦明祖母没一点儿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面对眼前吃饭都成问题的现实,焦明祖母就是有担心,也得先搁一边了。焦明祖母说道,女人家出门,心眼得有……古书话讲,身正不怕影歪,自己得捏牢分寸哪。

当时从鹤城去金华的客运班车因“闹革命”而停止运营了。那么,焦明母亲和那个金银花是通过什么交通工具去金华的呢?原来,金银花在事先对这些问题都已安排好了。在这里,就得牵涉到一个男人了,一个绰号叫“老蟹”的司机。金银花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怎么会晓得去金华倒卖粮票这码事儿?其狗头军师便是这个见多识广的老蟹了。老蟹在山区钼矿开“解放牌”卡车,他每星期金华来回一趟。老蟹有一次对金银花说道,我了解过了。金华大桥头市场的粮票,比我们这里每斤少五分钱……你如果想做这个生意,我让你白搭车,那样费用少赚头就大了。金银花想了想后说道,那我要寻个伴。

小头的“解放牌”卡车驾驶室,除司机外。另外还可以乘坐两个人。这天天光早、金银花和焦明母亲结伴去了西门外的樟树湾,在那儿等候老蟹的卡车从钼矿过来。没多大工夫。老蟹的卡车运载着一车矿石,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老蟹稍稍卖弄了一下,加速后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腾起一股尘土。金银花嗔怪道,老蟹你寻死啊……呛人一脸土!老蟹说,我刹不住……这开车的活儿你不懂的。

那年头当个司机开辆车,是很牛逼的。故而,像老蟹这样一个普通不过的司机,自我感觉却相当好,相当膨胀。一路上,老蟹边开车边吹牛。唾沫横飞。老蟹叼上一根烟说道,现在所有单位都歇摊了,就是我们那个破矿山还在生产……老实讲,现在就我这四个轮子还在转动,要想去外地,插上翅膀都飞不了了……金银花说,我晓得了,你这个面子比天盖还大哕。老蟹弹下烟灰说道,我不是在你们面前请功劳,我说的是实际情况嘛,现在谁出得去、除了那些当头头的有吉普车乘,一般平头百姓,寸步难行……最多骑脚踏车,骑到丽水都要累吐血。

老蟹说,我当年在部队练开车,车都还没爬上过。方向盘都没捏过……先练稳定性,教官让你端一面盂水,扎马步,一蹲就是个把小时,双脚都木了。金银花道,你吃了这苦头,现在耍威风了呗。老蟹看了一眼金银花,又看了一眼焦明母亲,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第一趟买卖粮票生意,做成了。

过后有一次,车子跑在途中的时候,老蟹说,车有毛病了,得修修。他将车子停靠在一处偏僻的空地上。老蟹让焦明母亲坐到驾驶座上,他说你用脚踩住刹车板,千万不能松动,不然车就会开动!老蟹找出一领油腻腻的破席子,然后钻到车肚子底下。一会儿后,他从车肚下爬出来,对金银花说道,你下来,帮我固定住螺帽。

这样的事情有过许多次,而且是频率越来越高了。但焦明母亲却是浑然不知、她根本不晓得田螺壳里都做了些什么道场。焦明母亲的确是一个傻得可爱的人——她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老蟹和金银花在车肚下是在修理车子呢。

有一天,天气闷热,知了的嘶叫声满天飞。老蟹车开着开着,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头差点儿撞到方向盘上。老蟹赶紧猛摇脑袋,说不行,得歇歇了……要不把车修一下吧,反正迟早得修的。这回,老蟹让金银花坐到驾驶座上,执行焦明母亲的那套动作。金银花皮笑肉不笑说道,你这个老蟹……真是个老蟹噢。老蟹似乎有一丁点儿难为情,一掠而过。老蟹说你少噜苏好啵……一点都不体谅人。

焦明母亲依然如故——浑然不觉。

老蟹先爬进车肚下,将那领破草席铺平。而后他对蹲在外头的焦明母亲招手道,小心点、慢慢爬,别把头撞了。焦明母亲爬进去后,老蟹让她仰天躺在破草席上,同时递上一柄螺丝刀给她。老蟹指着一个螺帽说道,你把它顶牢。老蟹装模作样地拿起一管板钳,这儿拧两下那儿拧两下……他的呼吸声渐渐粗了起来。老蟹身子越挨越近,差不多半边身子都靠在焦明母亲身上了。焦明母亲以为他这是为了干活方便,所以一动未动,也没多话。

老蟹到底撑不住了,欲火中烧哪——他转过身子整个儿趴在了焦明母亲身上。他的两只手,一如泥鳅般地钻进焦明母亲的衣服里头。这下子焦明母亲才大梦初醒,急不可待地喝斥道。你这是干吗!老蟹压低嗓门说道,你手不能松,要不车跑动我们都会给轧死的……天性老实巴交的焦明母亲,发起怒来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她显得无比刚烈和无所畏惧!焦明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丢掉手上的螺丝刀,腾出手来拼命搡开了压在身上的老蟹。焦明母亲厉声吼道,给车轧死……我也不让你占便宜的!

当时的情景,于焦明母亲来说,已经到了“视死如归”的地步。焦明母亲对老蟹所说的那套——什么螺丝刀一松车子就会跑动的鬼话——不敢说全信吧,但至少是半信半疑的,至少是心里没谱的。但当问题涉及“失身”时,那就没啥好顾虑的了,那就得将生命的安危置之度外了。还真别小瞧焦明母亲呢,她虽说出身乡村种田人人家,目不识丁,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一句不会讲,但她认死理。认定一个女人家嫁了人,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得越过那道界限的。

5

祖母的心态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的,焦明不得而知。

那段日子里,从面上看,焦明祖母依然还是那个要强的小脚老太婆,她起早贪黑,亲力亲为,勤勤恳恳,为了这个风雨摇摆中的家,可谓操碎了心。

但焦明通过对一些事情的回顾和分析,还是“捕捉”到了祖母当年的那种“变化”。是什么变化呢?很难讲得清楚——是她垂死挣扎的表现?最后拼其全力搏上一搏?亦或是面对自己的大限之期逐渐临近、所流露出来的焦虑情绪或者说坦然态度?“焦虑”和“坦然”,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可在当时的焦明祖母身上,却是难解难分,相互混淆的。

在焦明的记忆中,有一天晚上,他不知何故去了祖母的卧室。他愣头愣脑地推开了祖母的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吓了一跳!在那盏15支光灯泡的投照下,他看见祖母身上穿着一套“古人衣服”。祖母的面部表情,更是焦明所从未见过的,显得陌生而诡异。祖母很不真实地笑笑说道,你把门关上呀。

祖母慢条斯理地将身上那套“古人衣服”脱下来,换上平日穿的衣服。祖母对焦明说道,我这衣服是到阴间穿的,试试看合不合身。焦明大气不敢出,心口依然狂跳不止。因为在那个时候,焦明对“死亡”是毫无概念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将“死亡”与自己身边的亲人联系在一起。

那天夜晚,焦明不用说,做噩梦了。在梦里,祖母已经死了,身上穿着那身“古人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堂间的中央。周围人影幢幢,但分不清都有谁,每个人都面容模糊,无声无息,飘移不定。焦明鼻子一酸,放声大哭——可是,他就是哭不出声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很重很重……焦明猛一蹬脚,把自己给蹬醒了。窗户外头,天黑如锅底,没有一丝动静,凝固了一般。焦明极度恐惧,他蜷缩作一团,浑身颤抖个不停。

一日,祖母对焦明说道,我怕是见不到你爸了……你是焦家孙儿,亲骨肉哪……祖母欲说还休,话说了一半没再讲下去了。但那份对焦明的信赖感。却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自然,焦明也是能体察得到的。

从那一刻起,这祖孙俩之间便有了某种默契。

祖母和焦明一块儿去宝幢街王姓钉秤老司家里。钉秤老司放下手头的活儿,领他们进了黑漆漆的里间。祖母小心说道,把电灯点上吧。黑漆漆的屋子亮了灯后,好像大了不少。祖母从兜里摸出一个用手帕扎成的小包,她打开手帕的四个角,里面还是一个小包;她再打开手帕的四个角,里面还是一个小包;再一次打开,里面是枚沉甸甸的金钗。

这是祖母最后一件“家当”了。

钉秤老司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带柄的放大镜——将金钗放在灯泡下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过后,他把金钗含在嘴里头,用牙尖轻轻地顶了一下。

祖母拿这笔钱在木器厂做了一口杉树板棺材,漆上棕红色的桐油漆,一共漆了三番,直到油光可鉴。一切停当后,祖母没有让人把棺材运到自己家里,而是暂时放在了那位干瘦外甥家里。外甥当然是不会有半句推口的,但外甥老婆老大不乐意,嘟囔道,棺材往人家家里抬,真是缺德噢!外甥压低嗓子吼道,你懂个屁!

对于这件事情,焦明曾询问过祖母的。他问为什么不放自己家里呢?祖母答道,防个万一呗。焦明从祖母的话里听出话来,她对母亲是不信任和有防备心的。

祖母对焦明说道,就差一双寿鞋了,鞋底的花头你给画吧。

焦明花了一天工夫,用圆珠笔在两只白布鞋底上描了荷花和莲子头。焦明画画方面有点儿小天分,那荷花的花瓣与莲蓬头,画得像模像样,一双鞋底的图案,也大致对称。祖母赞不绝口,说我这个孙有才呢。要是早些年家里头条件好,培养培养。说不定就是个会画画的人呢。过后祖母戴上老花镜,用红的丝线绿的丝线,一针一针绣上色彩。末了,祖母去隔壁人家讨来一尺黄丝线。给荷花的花蕊绣上了黄颜色。

祖母将寿衣、寿鞋锁进一只樟木箱。她特意把焦明叫到跟前,对他说道,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面,你有个数。

说来奇怪,焦明经历过这些事儿后,他对“死亡”这件事情就不再害怕了。可说是于浑然不觉之间,他就将人生的那个“生”与“死”的界限给跨过去了,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焦明觉得,那个“死亡”虽然神秘兮兮的,如一团气体般难以拿捏——但毕竟是有迹可循的,是可以理出条理来的;同时,也是可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做安排的。从这个角度来讲,焦明显然算得上是一个早熟的男孩儿了。

那一年的六月(鹤城方言“夏天”意思),焦家发生了一件事情——焦明祖母的寿衣、寿鞋阴差阳错地派上了另外的用场。

焦家楼上堂间,有个佛龛,里头供着一尊白陶瓷观音佛。这尊观音佛像,据说是焦明祖父当年出洋归国时,不知是从广州还是上海捎回的,多年来一直供在楼上的佛龛里。“文革”期间,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这观音佛像当属于“破四旧”的对象。换作一般人,要么自己将佛像给毁了,要么早早将佛像给藏匿起来了。但焦明祖母特立独行,那两条都没去做,而是照样摆放在佛龛里,连拿块布遮挡一下都没有。焦明祖母说道,佛有佛眼,谁动它眼前报的。

可红卫兵小将才不信这个邪呢。这天,一小队红卫兵拉到焦家,来势汹汹,扬言说这屋子里有个死不悔改的老娘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把那佛像砸个稀巴烂不可!

两位红卫兵一马当先,各提了棍棒直奔楼上。他们刚从楼梯头冒出脑袋,便见到了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但见焦明祖母满头白发上面扎了一朵鲜艳欲滴的大红花,身上一袭“古人衣服”。小脚上头穿了一双同样红的扎眼的鞋子,形同两粒红樱桃。两位红卫兵虽说早已头皮发麻,膝盖骨来回晃动,但他们还是厉声喝斥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滚一边去!焦明祖母本来是面无表情的,此时荡开了笑纹,露出两排整洁的假牙。让人极度抓狂的是她的“笑”没有“笑声”,如同默片里头的镜头一样。焦明祖母在楼上堂间前走十步后退十步,左走五步右走十步……而且花头越来越繁琐,使得两位红卫兵眼花缭乱。

随后一位红卫兵小头头,撸起草绿色军装袖子,领了一男一女两位红卫兵再次跨上楼梯。这回楼里的情形有所不同——焦明祖母端坐在一张雕花太师椅上,同样的装饰,同样的没“笑声”的“笑”。一副稳如泰山、我自岿然不动的气概。那位女红卫兵见此“阵容”,顷刻间小便失禁,黄军裤里头湿漉漉的,发了疯似的大叫一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这尊白陶瓷观音佛像,逃过了一劫。

6

有一个时期,焦明母亲在大街角摆了个荷兰水摊。何谓“荷兰水”,现在的人可能都不甚了解了。当年,至少是在浙南地区一带吧,这“荷兰水”摊可是随处可见的,其功能与茶水摊有点儿相似,都是供过路人解渴的。只不过茶水摊供应的是茶水,而“荷兰水”摊供应的是“荷兰水”。制作“荷兰水”的原料,一为冷白开,二为糖精,三为色素(主要有红、黄两色),四为薄荷油。这几样东西按一定比例勾兑成的水,即为荷兰水。焦明祖母是个连“汽水”都制作出来的人,制作这荷兰水可说是小菜一碟了。焦明母亲之所以在街头摆荷兰水摊,起初便是由焦明祖母提的头。

一日,那位开车的老蟹路过大街,看见摆摊的焦明母亲,他便停下了脚步。焦明母亲懒得搭理他,只管低头织毛衣。老蟹咳嗽一声后说道,我要喝荷兰水。焦明母亲不得已停了手上的活儿,掀开玻璃杯上头的那片四方玻璃,仍没开口说话。老蟹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荷兰水。他说糖精放多了,发苦了。说过扔下一个五分硬币。焦明母亲找他四分硬币。老蟹摆手道,不用找了,下回再喝。焦明母亲起身要塞给他,老蟹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回,老蟹手上拿着两个馒头(鹤城方言中,包子叫馒头,而馒头则叫实心包)过来,他将一只馒头放在荷兰水摊的小圆桌上。老蟹说,这只你吃,这只我吃。焦明母亲冷冷说道,我不会要的,你拿走。老蟹咬了一口馒头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现在对你、不会再有那个心思了……我当司机这么多年头。头一次碰到你这种女人,怎么说呢?越是不多见我越服气,人是螺陀(鹤城方言将“陀螺”说成螺陀)骨,不抽不软嘛……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你认我这个老哥吧。焦明母亲以不变应万变——不接腔。

老蟹喝了一杯荷兰水,抽了一根烟,磨磨蹭蹭就是不想走。焦明母亲只得开口说话了,她说你快拿了馒头走,不要倒我的霉了!老蟹摸下后脑勺说道,这样站街面是不好,容易给人误会……只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你的情况我了解,我是想……我如果能帮到忙,你不要客气……我心里把你当姊妹看的……没等老蟹“表白”完,焦明母亲便不耐烦嚷道,你快走快走!

老蟹悻悻而去。

那只馒头仍旧在小圆桌上——几只红头绿身苍蝇嗅着香味飞过来,嗡嗡嗡地绕上一圈,纷纷停在了馒头上。焦明母亲看不下去,挥动苍蝇拍驱赶苍蝇。

当年大街馒头店的馒头,一两粮票、五分人民币一个,肥肉粒、菜头粒(萝卜丁)、葱花做馅。咬上一口满口流油,喷香。馒头店虽然就在隔壁,但焦明母亲却从来没买过一个馒头吃。现在,一个馒头就搁在桌面上,要说对焦明母亲都没诱惑力那是假话。但焦明母亲毕竟非三岁孩童——不可能因为“嘴馋”就失去原则的。此时正有几条土狗围拢过来——这些畜生也许同样是嗅到香味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条条大舌头耷拉在外头。焦明母亲索性闭上眼睛——拿苍蝇拍将那只馒头扫下桌去。

老蟹再次放下一只馒头走人后——由于焦明母亲的优柔寡断——馒头在桌面上多留了一两个钟头。那天焦明放学后没直接回家,而是转到母亲这儿来了。他一眼看见桌子上的馒头,二话不说便拿过来吃了。待焦明母亲转过身来。那只馒头被焦明吃得只剩一层面皮了。焦明母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第三回的那只馒头,焦明母亲心一横自己吃了。焦明母亲自然不敢大模大样吃了,她拿上馒头躲到拐角的法国梧桐树下,见四下里没人注意,她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馒头实在是太好吃了,焦明母亲细吞慢咽——想慢慢地享受这份味觉。

真是怕鬼就见鬼呢——焦明母亲吃馒头的时候——被焦明祖母撞了个正着。

焦明母亲一抬脸,看见婆婆站在眼前,她的魂都吓飞了。焦明母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焦明祖母倒是不紧不慢,和颜悦色问道,肚子饿了是啵。焦明母亲赶忙点头道,是饿了……太饿了。我才买馒头吃的……焦明祖母说,盐没了,我上街来买盐……今天卖了几杯荷兰水啊?焦明母亲略一停顿、说卖了十四杯。焦明祖母“哦”了一声,去摊位小圆桌底下分别提了提两只篾壳热水瓶。这两只热水瓶是用来装荷兰水的,一只装红颜色的,一只装黄颜色的。焦明祖母人精一个,她大致有数了。因为,两只热水瓶的重量都不轻,那么,十四杯的荷兰水从何而来呢?

草席厂恢复生产后,有了新规定,厂方领导动员大家把织席机搬到自己家里打草席。这对焦明母亲来说是件大好事,一是省去了跑路时间:二是那个老蟹万一跑厂里来纠缠,那可就遭殃喽。

可这个老蟹还真难以抖脱呢。有一日,老蟹和一位戴眼镜的白脸男人——在金银花的领路下,来到了焦家。他们仨人一登门,焦明母亲差点儿连冷汗都吓出来了。

平时节粗言滥语的老蟹,此时显得既腼腆又局促不安,他的两只手在那儿搓来搓去,脑袋抬得也不高、老半天才开口说道,是这样一件事……车管站邱站长,外地刚调来的,要租屋……我就叫银花带我们过来看了……焦明母亲忙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我们家养猪养鸡的,比牛栏还脏……人家领导没法住的。金银花将焦明母亲拉到一旁对她说道,你别笨了,老蟹讲了,屋租可以大开口,公家报销的……老蟹这个贼儿心倒不坏的,他讲你家里困难,有屋租收入总好的……你家里的情况,我早对他们介绍过,说卫生条件可能不是很好……邱站长说没关系,他是农村长大的,会习惯。

焦明母亲和金银花在这头说话的时候——焦明祖母从灶间出来了。她走到两位男人面前,没开口前先看了他们一眼。焦明祖母问道,两位同志……有什么事情啊?老蟹的一张黑脸。此时没来由地现出了红晕。他结结巴巴说道,我们是想……租屋……焦明祖母问道,是你租还是他租?老蟹道,是邱站长住……我是本地人不用租屋的。

那位姓邱的站长,因是外地人,听不懂鹤城方言,所以一直没办法接上嘴。他的兴趣点被桂花树下一头大白猪吸引住了。这是一头什么猪呢?最明显的地方是那猪鼻子比一般的猪要短,眼珠转动很灵活。邱站长走过去站在猪跟前——这猪居然抬起脑袋朝着邱站长看。一个人一头猪,足足对视了半分钟。邱站长觉得这猪是有“表情”的。

邱站长回来说道,这里蛮好的,有生活气息……你们同意我住进来吗?焦明祖母和焦明母亲普通话都不太听懂。但邱站长后面一句话是能听懂的。焦明祖母卷起舌头说道,行的、行的。邱站长指着那头猪说道,这猪好像不一样,它会看人,眼睛里有内容的。焦明祖母晓得他是在说猪,便再卷起舌头说道,它是我家祖宗、祖宗。邱站长听了这话放声大笑——他真的有些喜欢这个地方了。

7

焦家当年那头猪,是头名猪。至少有半条街的人都晓得这头猪的。这头猪经由市井闲人的加油添醋,被传说得神乎其神。难怪焦明祖母会自豪地称那头猪为焦家的祖宗咧。

这是一头白毛猪,为苏联引进的品种。在这之前,鹤城养的猪全为黑毛猪,体胚要小一些,嘴巴要尖一些。那年高湾养猪场引进这苏联的白毛猪,许多人家都不敢养,说猪一身白毛,那还不唬死人啊。但焦明祖母不晓得是哪根筋搭牢——只管去高湾养猪场捉来了一只小白猪。这小白猪没辜负焦明祖母的“认可”——不出一月,便明显比那些黑猪长得个儿大、长得壮实。焦明祖母自然喜上眉梢了。

待到宰猪那日,焦明祖母仍旧叫来那位五大三粗的杀猪老司和他徒弟来操刀。同样是一个天光早——院子里用竹竿挑起一盏单百支光灯泡,亮如白昼。还未动手呢,那杀猪人家的气氛已是浓浓的了。

杀猪老司和他的徒弟,现在配合得更加到位了,技艺也越发娴熟了。他们两人齐心协力将大白猪搬上了杀猪板凳。让人惊奇的是这猪不怎么叫——没有像其他那些猪一样,死到临头非大叫特叫不可的——这头猪只发出呻吟声,如同人有毛病了那样直哼哼。但是,这种声音却是没法让人忽视的。这声音里头有一种悲哀的成分,有一种悲怆的成分……总而言之,它表达出了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情感元素”。杀猪老司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对徒弟说道,今天这头猪好上手,等着吃刀呢。徒弟说,这猪好像在哭嘛……杀猪老司道,你讲鬼话吧,猪又不是人,怎么会哭?!杀猪老司摆正猪头,正要插刀时——他的眼前分明出现了一张“人脸”,一双眼泪骨碌骨碌滚下来。这下子杀猪老司吓得不轻——他丢了手中的刀,从大门口一路跑出去,口吐白沫,气粗如牛。

焦家有门远房亲戚,在乡间当“半天师”的。所谓“半天师”,便是指那种神神道道的人,粗通文墨、会那么一点儿阴阳八卦,而最为主要的看家本领是会胡诌一气。这号人在乡间,有一定的市场,常年累月无须下田劳作,整日价蒲扇扇扇,串家走户,凭三寸不烂之舌牟取生活来源。

“半天师”那日来到县城,来到了焦家。“半天师”是个屁股不挨凳的人——他手端一杯细茶,四处走动,这儿看一眼,那儿摸一下。“半天师”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倒回来——经过楼梯头时,他总算有所发现了。“半天师”大惊小怪嚷嚷道,姑婆,你怎么、怎么把……关在楼梯下啊……焦明祖母闻声跑过来,大声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半天师”道,赶快、赶快放出来……它是老祖宗化身哪!焦明祖母听罢叫了一声阿弥陀佛,身子抖个不停,乱了手脚。

焦明祖母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我晓是有点晓得……但没想到那方面去啊……罪孽啊罪孽啊……“半天师”道,不要紧的,老祖宗这是考验你呢,你把它养得这么好,说明你孝心是有噢。两人边说边搬开了猪栅栏——那头大白猪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下跑了出来。自由自在的大白猪当然开心了。简直心花怒放。那张“猪脸”不知于何时已变成了一张“人脸”——也就是说,具有丰富的表情了——它好像是欣喜若狂,又好像是笑容可掬呢。

焦明祖母叫焦明上街兜了半斤老酒汗:炒了一江西碗粉干——作为对“半天师”的谢情。“半天师”吃得嘴角流油,他打着饱嗝说道,这下子不要紧了,你们家有老祖宗保佑,等于有了保护神,什么祸灾都可避了,刀枪不入,连水都泼不进来,门缝的风都吹不进来了。焦明祖母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说道。那就一天(“一天”即整个天意思)都是佛喽……你不晓得,为了这个家能够平安度过,我心思都用尽头了噢,现在好了,好人有好报,有老祖宗护着,我们家太平喽。

家里有了大白猪“保护神”后,焦明祖母心中的那根“警戒线”,从此就松下来了。焦明祖母自那之后,心宽体胖,夜夜一觉到天光,再也不会半夜三更猛地坐起,胸闷头痛,疑神疑鬼了。

正是在这个大前提下,焦明祖母才会让一个男人租住到他们家的啊。

邱站长这个人,文质彬彬,显然是读过书的人。他很讲礼貌,动不动就说“对不起”或“给你添麻烦了”等话语。焦明祖母对他的态度,是以不变应万变,你客气我也客气几句,你图清静我就不打扰你——倒是应付自如。

焦家这幢房子,现如今虽说养猪养鸡的,弄得像个农场似的,但船破有底哪——那个气派还是有的。就说邱站长租住的那个房间吧,先前是个书房,门窗的用料和做工,都极为精致。木楼板漆成暗红色,人在上头走动,就像是走在水门汀地上一样,结实得很。尤其值得称赞的是,这房间外头有个小阳台,小巧玲珑,而小阳台外头就是那棵有年头的桂花树了。桂花开时,暗香浮动,一脉气息隐隐袭来——邱站长好生欢喜!

当年,一介司机,都已牛叉得不得了了;那么,像邱站长这等既管车辆又管驾驶员的人,那就更是牛逼了。好在邱站长并非浅薄之辈、倒是没一点儿官架子——至少在焦家人面前,他都是斯斯文文的,从来没粗声粗气说过话。

焦家自从住进了这个邱站长,就好比是招进了一位财神爷。每到夜头,或礼拜天什么的,那些司机们接踵而来。司机们当然不会空手来了,不是香烟就是名酒,有时是补品,比如野生鳖、野猪肚等。邱站长往往随手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给了焦明祖母。他说我吃食堂的,这些东西你拿去吃吧。焦明祖母推让几下子后,便照收不误了。焦明祖母心里忖度,男人都是贪花客,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你放线钓鱼那就放呗,我吃照吃,要想揩油那是连门都没有的。

那年春节前夕,邱站长甚至送了两瓶茅台酒给焦明祖母——她老人家照样全收了。

有一回焦明祖母外出,焦明姐姐在家炖鳖。香气随风散发、飘到了小阳台上。邱站长刚好在小阳台喝茶,闻到气味后就站起身子问道,是烧什么东西啊,这么香!焦明姐姐从灶间跑出来,仰起脸面说道,邱叔叔,是你送的鳖呢。邱站长道,那鳖到今天才烧呀。好几天了嘛。焦明姐姐说。我奶奶舍不得吃……我妈生病了,我奶奶说让她补身子。邱站长放下茶杯说道,你妈生病了?难怪没听到草席机的声音……你现在没读书了是吧?焦明姐姐说,是的。邱站长说,那得找事做了哦。焦明姐姐说,我妈每天都嫌我在家待着……可工作又不好找。邱站长说,到时我帮你看看吧。

没过多久,邱站长介绍焦明姐姐去了汽车修理厂当出纳。当年那家汽车修理厂规模非常小,一座破厂房,七八号人。但对焦明姐姐来说,能进汽修厂当出纳已是“梦想成真”的事儿了。

这样的时光过了一年多,终于有一天出事了。按焦明祖母的说法,姓邱的那根狐狸尾巴算是露出来了。

从面上的动静来说,并不大的。或者说那点儿“动静”,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

那天夜里,邱站长起来小解,被那头大白猪给拱倒了。邱站长摔得不轻,尾骨震裂了——被送进医院动了个小手术。焦明祖母站在院子里大声说道,他房间里有马桶的,半夜三更跑出来干吗?怕只有鬼才晓得田螺内底弯了!

那位邱站长,痊愈后即搬走了。

8

在焦明的记忆中,他们家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显得相当地诡谲。

先说说那头成了精的大白猪。

这头大白猪,自从被那位“半天师”封作了“老祖宗”和“保护神”后,可不得了了。人家是狗仗人势;这畜生是“猪仗人势”——仗着焦明祖母对它的万般宠爱——它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大白猪可以在焦家随处走动,它学会了上楼梯,学会了下楼梯、而且步履轻盈,神出鬼没。六月天(夏天)里,大白猪仍然是大白猪,一身白毛,闪闪发亮;冬间,焦明祖母给它特制了衣服,还得换洗,一身老蓝,一身北京蓝。穿上衣服的大白猪,在焦家的前院后院、楼上楼下晃来晃去,一如怪物。让人匪夷所思。

焦明祖母雇人在后院盖了一座小木屋,里头垫上干净的稻草,专门供大白猪睡觉。这头大白猪的确是成精了,它从来不在小木屋里大小便,有尿有屎便跑菜园子里拉,算是替焦家积肥了。大白猪越长身躯越庞大,倒是不见臃肿,机敏得很。

实话说,焦明对大白猪印象并不好——甚至于有些恼怒。怎么说呢?本来养猪吃肉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偏偏这猪就成了什么“老祖宗”了,非但不能宰了吃,还要与人夺口粮——精饲料供养着。而且,别以为只有人类才会势利眼的——这些畜生,一旦得势,同样是一副丑陋嘴脸。大白猪晓得在这个家里,是那位老太婆说了算的,老太婆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故而它对老太婆俯首帖耳,笑脸常开,有时候甚至会在她面前撒撒娇。颠两步或甩尾巴。而对其他人,它就无所谓了,爱搭不理的神态。

为此,焦明曾趁祖母不在家时,狠狠地踹过大白猪两脚。大白猪到底是不会说话的畜生,被焦明踹了两脚后——哑巴吃黄连有苦吐不出——它是没法子在祖母面前告状的。

有一个问题,焦明一直没闹明白,那就是祖母和大白猪。这两位到底是谁先死去的。

那天天光早,焦明端着一碗粥踱至桂花树下,见身穿北京蓝衣物的大白猪直挺挺地躺在树根头。焦明感觉不对头。这畜生的身上没起伏——说明它没呼吸了嘛。焦明端着碗上前仔细看了一眼,发觉大白猪的眼睛紧闭,确实断气了。焦明当即冲着灶间大声喊道,阿妈,猪死了……母亲和姐姐随即从灶间跑了出来。

那是寒冬腊月的月份,天寒地冻。在那段日子里,祖母哮喘病复发,有出的气少进的气,拉风箱似的。故而她每天出间都晚,没个八九点钟是出不来的。也就是说,当焦明他们发现大白猪已死时,祖母人还在自己卧室里没出来。

母亲唬得脸色发青,惊慌失措,不晓得该怎么办了。姐姐倒是镇定自若,她冲焦明嚷道,阿婆对你最好,你还不去对阿婆讲!

焦明仍然端着那碗粥,跑去敲祖母的房门。敲了三五下,没见动静;焦明拿筷子划拉上几口白粥后,又继续敲,里头还是没声响。焦明回院子说道,阿婆怕是睡深了,就让她睡好了。那天后来的事情,焦明就稀里糊涂了。因为过后他只管上学去了。焦明放学回家,刚拐进金巷底口,摆烧饼摊的跛脚老潘急切地对他说道,你婆死了,你还慢吞吞的!

9

焦明父亲这次出狱后,政府部门把他落实到了菜队。所谓“菜队”,实质上就是城郊蔬菜大队。不过当年的鹤城人,说话没那么斯文,就直截了当称之为“菜队”了。

焦明父亲在菜队赚工分的那段日子,应该说是焦家最为安定、最像一个家庭的一段好时光了。焦明父亲参加田间劳作,任劳任怨,不多话,勤出力,菜队里的人没有说他坏话的。收工回家后,焦明父亲一般不大出去走动。有时手持一册有关中草药方面的书籍翻阅;有时和焦明的同学说些“大道理”。

当年学堂里作兴在暑假期间搞学习小组——根据学生居住的范围圈,划分出若干个小组。小组成员集中在某学生家中,共同学习,相互进步。焦明家因地堂宽敞。故而他们那带的那个学习小组就排在他家里。

有一天落雨,菜队没出工,焦明父亲在家闲着,他便搬个竹椅坐到这帮学生身旁。焦明父亲说道,你们要好好读书哪,不管什么世道,读书最要紧。有位学生不以为然,他说“读书做官论”早批倒了。焦明父亲接不上嘴,很焦急的样子。另一位学生打圆场说道,同样的道理,“读书无用论”也批倒了。焦明父亲喘口气稳住神,缓缓说道,读书肯定是有用的,盘古开天地以来,没有哪个朝代读书是没用的,不读书你怎么比人家本事大?还不是矮人比长人……都差不多的,只有读了书,你才会比别人高一等的。学生们大致认同焦明父亲的观点,不再多嘴。焦明父亲来了兴头,接着说道,你们晓得啵,我这屋楼上那个房间……过去年代叫书房的,是专门让人读书学习的。解放初期有个乡下来的穷学生,他是个有志青年,他借住在这个房间里……每日,他都在上头读书,温习功课,除了吃饭他都不下楼的,一年半载后,他考上太原一所大学……他改变了自己命运,在大城市工作了……

在焦明的脑子中,那天的那一幕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虽说,那天他父亲也没说出什么大的名堂。但是那种场景,还是挺让他感动的。在那个“场景”中,父亲的形象既和蔼又实实在在,不再是天上的一朵云或水中的那饼月了;父亲是个可触可摸的人,在他的身上,流露出了人世间的温情和绵绵不绝的世俗暖意。

焦明自从出生后,就没见到过父亲的影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不用说是缺乏父爱的。而且,他们这个家由于缺失了“撑门户”的当家男人,其间的悲哀和凄凉,实在是一言难尽啊!现在,他的父亲回来了——虽说父亲身为“劳改释放分子”——人前人后都不是那么光彩吧。但有父亲的存在与没父亲的存在,那是在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儿。所以在那个阶段里,焦明分明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样了,阳光明媚,河流唱着欢快的歌,所有的花朵都朝着他笑,所有的树叶都在向他招手……

让人万分抱憾的是,这个“阶段”是如此之短暂,如此之“昙花一现”!在焦明的心目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个“父亲形象”,于刹那间即灰飞烟灭了。

一年的时间都还未到——父亲在某个早上出门后,就再没有回来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到现今仍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在当年那个户籍管理制度极其严苛的时代,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然而,事实又的确就是如此。父亲不辞而别后,至少在好长一段日子里,音讯全无,杳如黄鹤。

焦明成年后,要举办婚礼了——这时他从一位贩卖木头的人口中获悉,他的父亲在一个林区县城里。木头贩子说道,我到深山里买木头,见到一个采药人……总觉得面熟,后来就想起来了,他就是你爸,老相了不少,穿件破衣服,戴个破草帽……我和他搭过嘴的,他先不承认,我说你不会讲鹤城话我头可以剁掉……焦明迫不及待问道,他认了吗?木头贩子道,认了,还和我用鹤城话讲了几句……我不晓得你家里情况,问他怎么到这里来拔草药……他没解释,把话头转了。

焦明作出决定,婚宴先不举行了。焦明对母亲说道,结婚酒席上,阿爸回来才像样的。

那个林区县城,离鹤城不算远,中间隔了两个县城。焦明带上简便行头,乘客车去了一个县城,再从那个县城转乘到林区县城。焦明第一站便去了木头贩子买木头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村庄,十来户人家。焦明将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给村民看,问他们认识这个人吗?村民都说认得。从村民的口中,焦明弄清楚了父亲现在的身份为江湖郎中,名叫黄启蒙,在附近一带乡村小有名头。焦明不禁喜出望外,赶紧追问道,那这黄医师住哪儿的?村民们纷纷说道,那就不晓得了,他都是当天来当天走的,踩着风火轮似的……有时在山上碰到他拔草药,打个招呼,转眼就不晓得他去哪了。

焦明开始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寻找,碰到的情况五花八门。有一个村子里,焦明刚在晒谷坛亮出父亲的照片,在场的村民便说道,这人是黄医师嘛,他人就在我们村里,三岩头银生他婆生病,就是叫黄医师来看病的。这下子焦明的心都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嗵嗵声相当剧烈。焦明强忍住喜悦和欢欣的心情,故作镇静地问道,那银生家,在哪儿啊?

有村民自告奋勇领他去银生家。

当焦明抵达那银生家时,却扑了个空,稍稍来迟了一步。银生舞着手臂说道,黄医师前脚走,你后脚到……你不看嘛,我泡给他的糖霜茶都还在冒气呢。焦明急促问道,黄医师是往哪儿去了?银生道,不晓得,我这个人不多嘴的,不该问的不多问一句的。焦明没与他们噜苏,转过身子即往外跑。焦明一口气跑到村头,尽眼望去,村道上除了几只羊在吃草,别无其他活物。焦明立马调转身往村尾跑,这儿同样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村道。有一头水牛和一个老头。焦明跑过去问老头道,那个黄医师……给人看病的黄医师,有没有从这里经过?老头显然有几分迟钝,他慢吞吞说道,你说大声点……我耳背。焦明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老头仍旧一副死不搭话的样子,老半天说出了三个字:不晓得。

有一次,焦明可说都已摸到父亲的“窝”了。那村子里有个寡妇,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尚算清秀。据村里人说,这位名叫秀翠的妇女,曾经与黄医师“搭伙”过日子。这里所说的“搭伙”,其含义颇丰富的。轻者为节省开支一块儿做个饭;中者为相互关照,头痛冷热有个照料:重者就不好说了,就是当下城里人所说的那个“同居”了。

焦明找到秀翠家时,秀翠正在院子的墙头晒甜酱。刚开始的对话很不顺——秀翠一听焦明是为打听黄医师来的,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她脸一沉说道,黄启蒙死了。

焦明吓一跳。

当然,焦明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这妇人说的是气头上的话。

接下来焦明将带来的一包糖霜递给秀翠。秀翠看了眼那个纸包,说我不要,我也不晓得那人去哪里了。焦明道,你不晓得没关系的,这包糖霜是我的心意。秀翠道,我和你无缘无故,白面不相识,不好收你礼物的。焦明道,我赶路口渴,能给碗水喝吗?

秀翠问道,你大老远跑来寻……那个人,你跟他是什么嘛?焦明道,我是他儿子。

秀翠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半分钟后便眼泪婆娑哭开了。秀翠边哭边倾诉道,我晓得、我命苦……你们家的人都命苦……一都是苦命的人哪……要怪就怪你爸这个人哪,他没情没义……只顾自己清心,不担责任……他当野鹤飞,可对他好的人、你们这些亲人……什么都得不到哪……

离开林区县城那天,焦明在回程的客车上想了许多。他心中明白,他的父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在那一刻,焦明似乎捕捉到了父亲的心理轨迹——或者说他的人生轨道吧。在焦明看来,父亲天生就是一个不愿待在家里的人,他受不了家庭的种种束缚和诸多的承担。他当年的两度入狱,从某种角度来讲,又何尝不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家出走呢?!

10

焦明母亲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谁都不清楚。这种毛病或许就是这样的,没有确切的临界点,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时刻。一个老年人在家里无所事事待着,晒太阳或大半天不挪身,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有一天突然发现,他(她)的手脚不灵便了,说话丢三落四了,思维混沌一团了……那么,他(她)就有可能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已安家落户在隔壁县的焦明姐姐,刚好办了退休手续。她急匆匆地赶过来,把焦明骂了个面红耳赤。焦明虽然觉得自己冤枉——但面对神志不清的母亲——他是什么屁都放不出来了。

这个家里,过去是母亲对姐姐好:祖母对焦明好。后来呢?祖母死了:姐姐与母亲也翻脸了。焦明姐姐自从嫁到外地后,回来的次数少得可怜,而且每次都是板着脸孔,冷若冰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焦明姐姐骂焦明不关心母亲的话时,焦明才会觉得冤枉和不服气的。

焦明姐姐说,我反正退休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值得操心,我就待这里陪阿妈好了。焦明当然没异议了。

一段日子后,焦明姐姐说她要报名去学车。焦明说你都五十足岁的人了,还学什么车噢。焦明姐姐根本不听,自顾自去汽校学开车。三个月后,焦明姐姐皮肤晒得炭头似的——那本驾照还真让她拿到手了。又一月,焦明姐姐买来一辆小型的QQ车,颜色还是红色的。到此时,焦明姐姐才将“闷葫芦里的药”给倒出来——原来她是要带母亲出去兜风。

在那半年多时间里,焦明姐姐隔三岔五带焦明母亲出去“兜风”。

焦明姐姐所选择的路线,并非随随便便的,而是有讲究的。焦明姐姐根据小时候母亲对她讲过的一些地名,或某些人与事的发生地——作为出行的路线。也就是说,焦明姐姐的所作所为,全都围绕着母亲转的。如果说哪个村子、哪个镇子,曾经在母亲的口中被提到过的,那么这个村子、这个镇子,就具有意义了,就值得跑一趟了。

焦明姐姐对焦明说道,到那些阿妈说过的地方……可能她年轻时走过的地方,阿妈的脑里说不定就会想起一些事情、一些熟人,这对阿妈的恢复肯定有益处的。

焦明母亲这一生——除了当年去金华捣腾粮票外——其足迹从未跨出过鹤城县的范围地界——这一点对焦明姐姐的工作量来说,倒是大大减轻了。鹤城是个山头县(山区县),过去只有一条公路,沿着瓯江边走,交通极为不便。现今政策好了,特别是那个村村通公路的“康庄路工程”政策——使得整个鹤城县有了一张公路交通网,几乎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了。焦明姐姐驾着她那辆甲壳虫样的小型车,身旁坐着面无表情的焦明母亲——奔跑在崎岖的山间“康庄路”上。焦明姐姐如此不辞辛苦。跑大山进深沟,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千方百计地想唤醒母亲沉睡的记忆,激活她大脑的脑细胞。可是。焦明母亲的面容总是老样子,不笑不哭,没有喜怒哀乐,问她一句答一句,有时甚至答非所问,这让焦明姐姐无比沮丧。

有一次,焦明姐姐把车子开到了浮洲。浮洲这个村子,对焦明母亲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儿是她的娘家。这个村子坐落在山坡上,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溪流自上而下,从村子的右侧缓缓流过。如今村子里已没几户人家了,村民们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做生意发了小财搬到县城去居住了。焦明姐姐将车子停在村口的桥上,她问母亲道。这是什么地方呀?焦明母亲同样答道。我不晓得。焦明姐姐到底还是火了,她大声嚷道,你就会说“不晓得、不晓得”,这儿是外婆家你都认不出来了?你不在这儿长大的吗……怎么都会忘掉……焦明姐姐五味杂陈,差点儿要哭了。

焦明姐姐和焦明母亲走进村子。她们走在溪边的踏步级时,焦明母亲突然间眼睛发亮说道,棺材潭……棺材潭水这么少了……焦明姐姐转身看了一眼母亲,她的眼珠子也在一秒钟内亮晶晶了。因为,她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丝“活人”的气息——微微的灵动。焦明姐姐问道,你在这里……洗衣服是啵?焦明母亲喃喃说道,水少了……这么浅、怎么洗噢……焦明姐姐这下子简直心花怒放了。

那天的收获还真不小。她们在村子里碰见了几位年岁较大的,他们都认得焦明母亲;难能可贵的是,焦明母亲照样也都认出他们来了。他们在一户人家庭院的瓜棚下聊家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惊喜的是,焦明母亲居然没说错一句话。说到开心处,焦明母亲咧嘴笑了——虽说那个笑仍勉为其难吧——但这已足够让焦明姐姐欢欣鼓舞了。

焦明姐姐问道,阿妈,外婆家住哪呀?焦明母亲略微想了一想后说,在田步垟啊……真是的,到了浮洲我怎么不回家去看看啊。走、走,上去看看。焦明母亲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领大伙去了她家老屋。老屋已无人居住,半边外墙坍塌了,乱草一蓬蓬的长势凶猛,一只野猫从坎墙上迅速掠过。焦明母亲站在屋前,半天没开口说话,面染戚容。焦明姐姐小心翼翼问道,阿妈,你想什么啊?焦明母亲说,要不……你和焦明商量一下,把这房子修一下……焦明姐姐二话没说即答应了。

焦明姐姐现在是更加忙碌了,买建材、和包工头讨价还价等。而后,房子开始整修,她每天都扑在工地上,只想房子早一日搞停当。按焦明姐姐的打算,这房子修成后,她要和母亲长住在这里了。焦明姐姐逢人便宣扬她的那套理论:山上空气好水好,青菜没农药,人一清静,我妈的毛病就会好的。

焦明母亲没等到去老家房子住的那日——她于一天夜里平静死去,无疾而终。

三年后的一天,焦明姐姐给焦明打电话,说浮洲山上出现了观音佛像,她要过来看看。焦明放下电话后,叹了一口气。在焦明看来,他那退休后的姐姐很有可能遗传了他们家族的某种基因,脑子里头红花绿草,杂乱无章,很不切合实际,很会小题大做来事儿。

有关浮洲山上出现观音佛像的事儿,焦明也是听到过的。本地的电视台还在社会新闻栏目报道过这件事情。其实这其中并无多大奥秘之处,更谈不上有何玄乎了。问题的根源出在灯光的映照上头。前一阵子,浮洲村下头的江面,新架了一座苍魁大桥,大桥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大桥上的灯光,映照到浮洲山上——再结合上其他方面的一些因素——有时候就会呈现出一尊硕大无朋的观音佛像轮廓。

诚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在有些人眼中,这观音佛像的呈现,那是一件天大的事儿,是观音佛显灵了。对于这些人来说,虔诚和敬畏是必不可少的。焦明姐姐便就属于这个行列。

焦明姐姐来鹤城后,先吃了三天素。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焦明驾车带她去浮洲。一路上,焦明姐姐几乎没说话,神色凝重。借着路灯灯光,焦明发现他姐姐的脸上有惶恐不安的成分。焦明没有多想,他当时把姐姐的这种“表现”理解为她对观音佛像的敬畏上头去了。

那天晚上,不知是出于何种缘故,那尊“观音佛像”始终没有呈现出来。他们在山上待了个把小时后,焦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天气冷下来了。焦明姐姐说。再等等……我不信……观音佛就不爱我了……焦明说,佛像不是每天都有的,这很正常,我们明天再上来好吗?焦明姐姐摇头。

他们上车,在附近一带来回跑动,不断地变换角度,以期能够看见“观音佛像”,均无果。焦明将车子停在一块避风的草坪上,他再一次对他姐姐说道,都两点钟了,我们回去吧。焦明姐姐相当固执,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要等到天亮。

焦明肯定是极其不爽啦——可是,他又非常清楚自己的姐姐是个怪脾气的人,她如认定的事儿,那是四大金刚都休想拉回的。

焦明放倒车椅,眯上眼睛——他认命了。睡意蒙

胧中,焦明依稀听到姐姐在低声哭泣,他即刻便醒索过来了。焦明坐起身子问道,阿姐,你这是干吗呢?不就是没看见佛像吗……明天再来呀,明天没有后天再来……我保证你看见为止好吗。焦明姐姐没搭话,她强忍住自己的哭声,弄得连连打嗝。

焦明姐姐沉沉入睡后,焦明反倒睡不着了。车厢里空间有限,他怎么躺都不舒服——而最为关键的是,他那时的脑子里头相当地活跃,许多往事如电影里的镜头一样,一幕幕在他眼前扯过……

焦家的那尊白陶瓷观音佛,可谓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了,一直以来都供奉在楼上堂间的佛龛里。在“破四旧”的“文革”时期——因了焦明祖母的斗智斗勇——这尊观音佛毫发无损。依然如故供奉在佛龛里。然而后来,这尊逃过大劫大难的观音佛像,却毁在了焦家自己人的手上——被焦明姐姐给砸碎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年少时的焦明并没怎么搞明白。那天他在院子里喂兔子,突然听到楼上姐姐那发了疯似的叫嚷声。姐姐说,你虚伪!你当我不晓得,我告诉你,你的鬼名堂我已经一清二楚……你没资格拜佛……你死了佛不会收你的,下地狱去吧!

等到焦明上楼时,姐姐已走(姐姐自那之后就住到汽修厂宿舍去了)。母亲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面白如纸。而那尊观音佛像,成了一地碎瓷片。

焦明记得自己曾经询问过母亲。姐姐到底是为什么事发这么大火的?沉默良久的母亲最后有气无力说道,我犯了罪孽……天雷滚滚啊……

猜你喜欢

祖母姐姐母亲
Cлово месяца
祖母家的夏天
祖母
祖母家的夏天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认识“黑”字
十声姐姐等
悲惨世界
巧手姐姐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