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梦几生
2016-05-14白玉京在马上
白玉京在马上
作者有话说:我已很久未动笔写一个故事,偶然翻出数月前和小椴的诗:尝遇穷途不得醉,持贝闻经扫门蓬。烟雨风波一握手,鸿蒙初梦几生钟。因着末句,于是有了这个故事。附上椴公微博上的原诗:偶遇樽醪同暂醉,惭它世事我飘蓬。尘海畸零一握手,梵天寂静两闻钟。
那遥遥一望,杳渺了万重山水,荡涤过苍茫岁月,直至而今都令她心怀错觉。
好像这么多年,他都未曾离开过。
楔子
月色朦胧,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咸宁伴着京城的晨钟声,步入角离宫,挥手命他人退下。
她年过廿岁初为女帝,竟能行止泰然,大概与其立下的赫赫军功不无关系。或许正因如此,她绸缪三年,逼得成帝禅让,大晋一众股肱之臣,却都选择沉默。
咸宁在殿中静立片刻,默然看着跪在眼前的废帝,挥了挥手。
侍从拿着备好的毒酒上前,废帝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最后一丝尊严终于在死亡面前被抛之脑后——
“咸宁!咸宁!我不想死!当年是我错!是我误信奸佞……”
她冷冷命人按住他,准备将那酒强行灌入成帝口中。
成帝仿佛灵光一现之间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嘶声道:“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
一个没头没脑的“他”让咸宁心尖微颤,连命人按住成帝都忘了。
“悉云康!他没有死!”
咸宁僵在原地,忽地哑了声音。
悉云康……
三年前她亲耳从副将口中听到“无一生还”四个字,他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成帝声嘶力竭地扑倒在她脚边,狼狈不堪:“是真的!我还有一封他写的便笺……他说大难关头可保一命!我那时不信,那便笺在……”
成帝状若疯癫,在殿中翻箱倒柜起来。咸宁本该命人将他制住,却不知怎的没有那么做。
直到一张云笺交到她手中,她只看了一眼,便已经哽住了喉咙——是他。
咸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勿杀长兄”四字,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将她本就疮痍满布的心戳穿了一个口子,瞬间袭来的痛简直撕心裂肺,令她连手指头都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他果然是恨极了她。
成帝杀她生母,此仇不共戴天。他却算准了她为寻他,会忍痛留下成帝性命。
可是多么荒谬,在那样跌宕起伏的乱世里,她分明记得的,却是他覆住她手背教她挽弓的温柔,他在行军路过“白骨蔽平原”时挡住她眼睛的悲悯,还有多年前,他曾背负着万千责难,让她从敌国回到故土的深情释手。
他曾在两国交界的关口处,那样沉默而不舍地凝望过她。
那遥遥一望,杳渺了万重山水,荡涤过苍茫岁月,直至而今都令她心怀错觉。
好像这么多年,他都未曾离开过。
一
十年前,咸宁正是及笄之年。
与这南晋皇宫中众多无名的皇子公主一般,咸宁生母位卑,十余年都见不到父王一面。
她曾遥遥见过长兄端坐在步辇之上,回避跪倒时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母亲,那是谁?”
母亲楚才人用口形答:“你的长兄。”
而她皱着眉,目送长兄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觉有些委屈。
为何长兄可以乘步辇,入书房,而她却不能?
年少时总有无限的好奇和勇气。一次午后,趁上书房的先生休息,她悄悄溜进去占了后面的位子。下午开课时,人流鱼贯而入,皇子发现咸宁鸠占鹊巢,连话也不讲,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捂着脸站在原地,抬眼朝先生看过去,那白须老头只站在原处冷冷觑着她,仿佛在看什么碍眼的玩意儿。
咸宁一瞬间心如死灰。
她后来是被侍卫拖出去的。
初时她不肯言语,只当侍卫并不晓得她的身份,直到她的手腕被捏得发青,她才开口说了一句:“我是咸宁公主……”
话音才落,那侍卫嗤笑一声:“咸宁公主?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公主,陛下自己都未必记得清!”
咸宁拽着侍卫一只袖子想要分辩,却被对方回手推了一把。
彼时杏花春雨,她没有伞,衣服鞋子都沾满了泥泞,她毫无仪态地跌坐在这不知名的一处花园,抬头怔怔地看着侍卫的背影远去。
她第一次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咸宁公主,在这宫中不过蝼蚁偷生。
咸宁努力站起身,沿着小径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地走,直到黄昏,她都没能绕出这片园子。
雨已经停了,浑身脏兮兮的她站在不知名的花田里,手足无措。
她曾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家,但原来并不是。
“哎呀呀!哪来的脏丫头!这兰花……这长汀素都被你踩死了!简直暴殄天物!”
尖锐的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过身来,只见石径上站着一行人,当先的一名宦官正拿手指着她,厉声道:“来人!把她拖出去!小心惊扰了使臣大人!”
咸宁再次被扣住了肩臂,痛得闷哼一声,下一刻,却有一个清淡的语声响起来——
“住手。”
禁锢一松,咸宁抬起头,不由看得痴了。
那年,南晋、北周尚是盟国,无名的南晋公主咸宁,第一次见到身为使臣的悉云康。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英挺,轻袍缓带,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她一袭重紫,非南晋皇裔不能穿着,你不过一个奴才,也敢不敬?”少年嗤笑一声,“都说南晋崇文尚礼,原来只是徒有虚名。”
宦官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他不过是奉命送使臣出宫,途经此处,哪担得起这样大一个帽子扣下来?他正要向咸宁请罪,欲开口,却因不知咸宁名号,尴尬地结巴起来:“望……呃……恕……恕罪。”
咸宁初逢大礼,茫然地退了半步,自报了封号:“咸宁。”
下一刻,少年抬手一指咸宁:“烦请咸宁公主殿下送臣几步?”
二
咸宁只觉头昏脑涨。
虽说是要她相送,但她分明是不知道的路的。
少年当先而行,仿佛出入自家一样熟悉。然而走了半刻钟,却不见他同她说一句话。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却不敢离得太近,唯恐自己一身泥泞碰脏了他雪白的衣角。
咸宁到底年少,心浮气躁,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前头的人缓了步子,头也不回。
“我不是帮你。”少年依然轻描淡写,“我只是不忍。”
她没有听懂,可因着他是异国人,她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便只得沉默无言。
终于绕出花园,少年等一行人已经走进高墙重叠的偏僻宫道,她已经认得了回去的路,刚要开口告辞,忽地风声乍起,她未及回头,就被人猛地扑倒在地。
“小心!”
“保护殿下!”
咸宁被扑得狠狠撞在地上,只觉皮肤火辣辣地疼。她还没缓过神来,耳侧便响起少年镇定而微凉的声音:“冒犯了。”
下一刻,她被他猛地揽进怀中,抬眼望去,宫墙上跳下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天色已暗,那些人恍若融入了黑夜,唯有剑光闪烁。
她偏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翻手亮出袖中的银弓,那小小的一张弓瞬时拉满,箭矢连发间已有人顷刻毙命!
咸宁浑身冰凉,回想起听到的那一声“殿下”,她还没有傻到以为那是在唤自己。
他不只是北周使臣——他是北周皇室!
悉云康此次前来,所带一行人皆是高手,激战相持一刻钟,结果已见分晓。
寂寂无声的宫道上布满了黑衣人的尸体,咸宁浑身冷汗地靠在少年胸口,目光扫去,却在那黑衣人扯开的衣领处,瞥见了南晋禁卫的服饰标志。
在这瞬间,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冒出来,让她觉得事情如此蹊跷。
“他们是北周人?”
厮杀之中偶然听到的北周口音还清晰在耳,正因咸宁生母自幼在北周长大,咸宁对这口音再熟悉不过,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少年的手猛地锁住她喉咙,猛地发力。
濒死之际,咸宁才在剧痛中蓦地串联起前因后果。
——这是一场局,北周要设计嫁祸南晋,以此名正言顺挑起争端!
而少年带着她绝非伸手相助,而是为了让她这皇室见证黑衣人南晋禁卫的身份,只是他们大概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她自幼在母亲膝下长大,竟对北周语音如此谙熟!
咸宁竭尽全力偏着头看着少年,因窒息而充血的双眼通红,那眼神太过绝望,以至于悉云康手下一松,几乎想将这奄奄一息的人放开。
“殿下!万万不可心慈手软!”
悉云康手下一紧,却在最后一刻将她大力甩了出去。
咸宁猛地撞到宫墙上,脊背有裂骨之痛,临到意识模糊的前一刻,她才如梦初醒地想到,他居然没有杀她灭口,就这样放过了她。
咸宁再醒来,已是五日之后。
楚才人正趴在她床侧,眼皮哭得红肿。咸宁喉咙剧痛,发不出声来,只好用尽力气伸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咸宁!”
咸宁刚勉力露出一个微笑,就被母亲紧紧搂入怀中,可是母亲的哭声越发悲伤。咸宁不解地发出嘶哑的喉音,却不能吐出清晰的字来。
“咸宁……这天下乱了,南晋与北周盟约将破,他们指名咸宁公主,往北周……”楚才人抚摸着她的脸,几乎泣不成声,“……为质。”
少年冰冷的脸霎时浮现眼前,咸宁发不出声,只是漠然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入了手心里。
她本人微言轻,知晓的不过是一桩即便出口也无人相信的秘密。
而他却让她从此背井离乡,漂泊无依。
三
再见到悉云康,咸宁已身处北周边关一处军帐中。
军帐内陈设简单,却见端雅。
墙壁上挂着一张弓,桌案上搁置着匕首。她四顾无人,上前将匕首收入袖中,禁不住瑟瑟发抖。
一路舟车劳顿,她又累又饿,却偏偏不敢睡,一直撑到深夜,终于有人掀开了军帐。
烛火因吹进来的风骤然摇曳,她绷紧了神经,起身望过去。
昏黄的光线里,少年面容轮廓清晰,他一袭甲胄立在门边,瞧见是她,面上露出微微的讶异,而后猛地回身,质问后头的副将:“质子本该送往京都质子府,怎么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那副将战战兢兢答道:“陛下说您亲自指定公主为质,又知晓其名……”
话到一半,少年猛地抬脚踹翻了门边的一处摆设,上头的东西丁零当啷落了满地,他显然被这天大的误会气得不轻。
副将逮到这个空隙,一溜烟跑了,留咸宁和他隔着几步之远面面相觑。
默了片刻,悉云康走进来坐定,看也不看她:“会说北周话?”
咸宁下意识抬手碰了一下发紫的颈部,嘶哑地发出一声“嗯”。
他瞧了她瘀伤一眼:“果然南晋人都娇惯得很。”说着他抖开榻上一张褥子,信手铺展在地面,当着她卸甲躺下,像是要就寝。
他分明将床榻留空了。
咸宁惊疑地远远看他,却也不敢闭眼。直到天色大亮,悉云康照例出去,走前在桌案上留了一个食盒。那食盒,咸宁没有打开。
她一连几天都不敢睡,也不敢吃,最后终于将自己饿得不省人事。再睁眼,烛火微茫里,她正躺在悉云康的榻上,而少年端坐一侧,默默与她对视。
“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她摇头。
“睡不惯床榻?”
她又摇了摇头。
悉云康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缓和神色,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被他所伤的喉咙。她因那微热的体温打了个激灵,张大眼睛看着他。在极度虚弱下,她终于敢放任自己,声音嘶哑地吐露真心。
“我怕死。”停了一停,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我也怕你。”
眼前的少年,曾在首次闯入她生命的那一刻,就停驻在了她的心尖。可对她而言,他所代表的却分明与死亡无二。
“悉云康……既然你当初留下了我的命,那么可不可以允我今后平安?”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地坐起身,鼓足勇气握住他的手腕,“不然你这些善待……我怎么敢要?”
悉云康看着腕上素白的手背,屏住了呼吸。
她冰凉的温度,仿佛可以透过皮肉沁入骨骼,让他一瞬间便感知到她的绝望和不安。
他探究地凝视她的眼,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他几乎亲手杀死她,又将她从温室中生生连根扯出,让她飘零他乡、孤苦无依,可她竟不恨他吗?
她怎会不恨她?
而在这一刻,透过她眼底,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穿凿肺腑而过,将他一瞬间击中了。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想,居然是这样。
——她朦胧而透彻的眼中,分明写满毫不遮掩的恋慕。
四
悉云康如咸宁所愿,许了她平安。
这诺言本无须出口,他在她垂死之际心软放手,已表现得清楚明白。他原本也不会再对她动分毫杀念。
可那日,望着她潋滟眼波,他偏偏忍不住开了口:“你放心。”——我绝不再伤你分毫。
咸宁身体逐渐恢复,随悉云康行军驻扎,整整一年,未离开过军营。
他手把手教她骑射,他壁上挂的那张弓,她从拿都拿不动,到后来拉满,背地里付出了无数努力。行军中总不乏危险,他甚至亲手为她铸了一柄剑,取名“却邪”,希望能摒除危机,保佑她平安。
每每迁营,都免不了骑马。初时他与她共乘一骑,可她恐人言可畏,后来就坚持自己骑马。
为了不拖后腿,这几个月她夜里不睡,去同悉云康帮她选的那匹马套近乎,每次练习回来,都已经月上中天。
这夜她依然很晚回来,骑马时驾驭有误,摔得一瘸一拐。
原以为他已经睡了,她悄声掀帐而入,不妨他正铠甲齐备地站在帐中,似乎彻夜不眠地等她。
咸宁的嗓子已经好多了,发声仍然很轻:“悉云康?”
他微微转头看她,灯火朦胧下,仿佛有什么遮蔽住他的眼眸,令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可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安,下意识朝他迈了一步,牵扯出腿上撕裂般的疼痛,就要跪倒在地——
有冰凉的手臂牢牢撑住了她。
少年剑眉斜飞入鬓,一手揽在她腰间,那么近,令她几乎忘了铠甲贴身撞来的疼。
可他一直与她保持着近乎遥远的距离,一年来他与她共处一室,每日所言绝不超过十句话。他寡言,而她不敢轻易开口,也不敢近前,只因他始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怕他烦。
而此时此刻,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缓缓抬手拥住了他一身冰凉铠甲。
他没有躲,亦没有推开。
这拥抱隔着硌手的战甲,却如此奢侈,几乎令她热泪盈眶。
她只觉时间可以在此凝滞下去,一刻,一个时辰,一日,一年……乃至更久。
可头顶传来的呼吸温热的话语,却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击得支离破碎。
“这次迁营……是为与南晋一战。”
她浑身僵住,贴近他腰侧的手就要落下,却被他蓦地扣住,生生按回去,不让她离开。少年的语声从未如此不安急切:“我不会让你身陷险境,也无意让你看两国相杀尸横遍野……我已经命人送你到京都质子府,明日就启程。咸宁……你放心,我应了你的事情,决不食言……”
“我不会走。”
看着悉云康,咸宁只觉万千思绪齐上心头,却不能再吐出一个字,仿佛一字都是罪恶。在家国面前,她的生死不足为道,令她连此刻一时地贪恋温存,都觉有愧。
——她曾以为那不是她的家。
可现在她才迟迟明白过来,是她错了。
——只有离开后,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原来一直是家。
五
这场攻城战役相持七日。
疾风扬沙的边陲,她孤身留在军后,被严密监管在营中。
耳际是清晰的哭号杀戮声,经久不绝。
第八日,帐外雨声如瀑,她偷偷掀开一点帘帐,放眼望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压抑住一声低呼。
她怔怔地往外迈了一步,就被守着的兵士拦住了。
后营传来贺声、哭声、呼喊声,最后一眼,她遥遥瞥见那被麻绳拴住脚腕手腕,像是拴成了一挂铜钱模样的俘虏败兵,伤痕累累地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她任兵士将她推回帐中,嗓子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来。
“城破了。”
没有疑问,没有惊诧,面对无数生死从眼前掠过,她只是颤抖着将自己的判断如实陈述,仅此而已。
兵士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喜色——战争无论怎样的结果,从来都是两败俱伤。
帘幕重新掩上,咸宁周身脱力,几乎站不住地靠住了墙面。她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倒在榻上,只想就这样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不知如果醒来,她该怎样再一如往常地凝望悉云康的眼,她又该不该在无望里日复一日地怀揣希望下去。
思君如孤灯,一日一心死。
夜里她因噩梦惊醒,恰逢悉云康风尘仆仆进来,连铠甲都未来得及脱下,便走到榻前,单膝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
她半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望他。他的手这样凉,还带着风雨的气息。她不知他衣上湿漉漉的究竟是血或是水,昏暗中她只能窥见熟悉的轮廓,如今她第一次得到了曾梦寐以求的东西,心中却一片冰凉。
“咸宁,这场仗已经打完了,我很快就可以带你回京。”
他的声音依然沉冷,她却听出他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安。那刻意回避的输赢,却无论如何没能抛之脑后。她张了张唇,却觉得有滚烫的泪顺着自己眼角流下来,而她只望这漆黑的夜色能够遮掩住她刻下的所有艰涩和不舍。
一年,三百六十个日夜,足以令她年少的一点恋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木。
而那蜿蜒盘旋的根仿佛已经肆无忌惮蔓延到她骨骼里头,深深地驻扎。
可她不能不开口。
“悉云康……”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回家。”
“咸宁!”他的手那样用力,几乎要将她握痛了,“这不是你或我的错,这是……”
他感觉到她的泪打在手背,蓦地哑然。
——这是什么呢?他曾为灭口对她一个无辜少女痛下杀手;他曾为万无一失遮掩真相,一纸文书就令她背井离乡;如今他双手沾满她国人鲜血,却还想迟迟回过头来,讨要她酝酿了百余个日夜的相思。
他又能够许诺什么呢?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亲手濯洗她一双泥泞的羽翼,而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剩放她展翅苍穹。
在咸宁十六岁那一年,她带着悉云康亲手教授的一身武艺,辗转千里,回到了南晋故土。
六
咸宁从第一次自请出战,到掌握军权,足足花了三年时间。
她军功赫赫,几乎动摇了储君之位。
可先帝一去,她长兄成帝便手脚利落地即位,并没给她任何再次动摇的机会。
而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咸宁指婚。
她曾以质子之身流落北周,其间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不为人知,以她十九岁的年纪,居将军高位,城中竟无人有意求娶。
那日成帝召见她,她卸剑入殿,跪在地上,仰面看着这一直高高在上的长兄。
“咸宁,中护军郭思品貌纯良……”
她不顾忤逆地打断他:“咸宁不愿意!”
成帝笑意僵住,冷冷看她:“你是要抗旨吗?”
她只是微微垂了眼,重复:“咸宁不愿意。”
“你!”
下一刻,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卫蜂拥而出,将她围在中央。而她手无寸铁,站起身,以布衣肉身相迎,只是冷笑了一声。
自古君王不容功高震主,她早该明白。
咸宁隔着重重屏障,望见成帝漠然的神情,低声笑了。
“我不愿意。”
戴着冰凉的镣铐,她踏着沉重的步子,一下一下往外走。她知道她遂了成帝的意,她知道她意气用事自投罗网,可是再回到那一刻,她依然不悔。
只因多年前她曾在心底应承过了一个人的求婚,虽未说出口,在她看来却已经是生死盟誓,无可转圜。
那年,十七岁的少年亲自策马送她到国界关口。
远处是崇山峻岭,眼前是漫天黄沙,少年白衣若雪,恍如初见。
连她的马似乎都已感知分离,与他的坐骑交颈厮磨,不肯分开。她避开他的眼,一扯缰绳,就要转身,不防他猛地扣住她的手。
“咸宁,我给你最后两个选择。”
少年平静无波了这么久的眼,终于泛起她前所未见的涟漪,令她在这一刻几乎想回头放弃——可是她不过抿了抿唇,拉住缰绳道:“你说。”
她惊异于自己的平静,可是他接下来的字字句句,分明令她险些断肠。
“第一,我娶你为妻,带你回京都。他日我若为帝,此生再不与南晋开战;我若不能,此生我再不会沙场浴血。”
她怔怔凝望他那一双赤诚的眼,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第二……我放你走。”他轻轻地、缓缓地放开握住她的手,如同心死一般,勉强扯唇一笑,“我不会等你。他年若山水相逢,我亦不会再认你,我权当……不曾知道你这样一个人,仅此而已。”
微凉的语气,仿佛利刃一刀刀割在心上。
她眼睁睁看着他收回手,撑不住在风沙之中红了眼眶,狠狠咬紧牙关。
“碧落黄泉……永不复见。”
不顾他一瞬惨白的面色,她转身策马而去。
迎着边关的黄沙,她在疾驰中,不辨面上火烧火燎的究竟是风干的泪,抑或是袭来的沙尘。
可是悉云康……我在心里,早已应承了你给我的第一个选择。
——我娶你为妻。
我从来没说,而以后,也再不会有机会开口。
——我愿意。
七
咸宁因抗旨被下到廷尉司大狱。
满身鲜血的她被吊在铁链上,只觉这一切都极其荒谬可笑。她眼前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她心心念念却不得相见的人,正在一泓涧水对面,凭剑而立,朝她微笑。她努力地伸手,那受尽了拶指之痛的手,却连动一动都是钻心的疼。
再张开眼睛,她几乎以为是梦。
本在梦里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一身湛蓝官服,她花了眼,努力扯出一个笑来:“上次见你,穿的不是这一身衣服……”
时隔四年,悉云康颤抖着手,似乎穿越了茫茫岁月的尘烟,近乎虔诚地抚摸她的侧脸,连声音也险些支离破碎。
“咸宁,是我。”
咸宁霎时便清醒过来,张大了双眼:“是你……”
他为防隔墙有耳,不顾她一身血污,贴近她颊侧耳语:“我已向成帝求亲,他必不敢违逆北周,再有三日,我一定带你离开。”
咸宁痴痴地看他,仿佛在艰难地抉择。良久,她才终于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悉云康,你口口声声说过……他年山水相逢,你不会认我。”
这种关头,她竟还记着。
他霎时变了脸色,冷冷警告她:“咸宁!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她费力地打断他:“我不会走,我死……也要死在南晋。”
悉云康退了半步,看着她一身伤痕,几乎要将牙关咬碎。
“这次我不能如你所愿……”
他不能看着她受尽折磨置身险境,却还一味放任……他做不到。
她嫁往北周的那日,送亲队伍绵延极远。
咸宁木然坐在马车中,一身旧伤未愈,只觉颠簸引得浑身疼痛。她看着自己长满厚茧的手,忽然后知后觉怀疑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守护故土吗?可天下分合本是宿命,她守得了一时,又怎能守得了一世?
为了守护皇权吗?可长兄成帝分明不曾对她有半分感激,甚至于畏惧她手中军权,要将她斩草除根。
而她当年生生将酿成了胭脂红泪的情丝挥剑斩断,忍着撕心裂肺的痛,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她听到有熟悉的马蹄声逼近车驾,就在一帘之隔的窗外。
她抬手掀开帘子,只见悉云康立于马上,正偏头与她相视。那深邃而平静的眼底,分明有掩饰不住的波光激荡,折射出这纠葛了数年,而未曾变更半分的深情。
他是这样在意她。而兜兜转转间回眸,她竟已能看到他情深如许。
便在这一刻,她突地生出前所未有的悔意,眼眶通红。
“对不起。”
悉云康微微一愣,转瞬间便明白过来,然而已经晚了!
铺天盖地的箭矢流星般带着火光而来,所到之处,无不燃起熊熊大火。那陪嫁的车驾里藏满了火药,只听“轰隆”数声,前来接亲的悉云康的亲兵稍一迟疑,便已灰飞烟灭!
她的马车受了惊,横冲直撞地奔跑起来,而在停留在她眼中的最后一幕,是悉云康深深看了她一眼,策马奋力冲出重围的背影。
那一眼绝望而又漠然。
她了无生趣地在马车中想:他一定恨极了我。
天色黯淡,阴霾满布。
奔走的马车终于渐渐停下来,她在车中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下车便干呕不停。而回首远处,烟尘四散,厮杀声早已经停了。她踌躇地站在原地,抬手一摸,满是灰尘的脸上,土和泪混作一团,黏糊糊的一片。
她的心腹部将迟迟策马前来,寻到她,下了马,却哽咽着不敢发声。
她脑中一片混沌,只顾呆呆看着对方。
“将军!我们……我们被骗了!成帝那贼厮早便将您的母亲楚才人……”
她猛地低下头,看着腰间的却邪剑,那剑鞘上还有他亲手刻下的字迹,一笔一画婉转如初、深情如初——她却骗了他,害了他。
她轻信血亲长兄的诺言,为换回生母,设下这样的毒计诱他前来,到最后竟一无所获。
——她本该一无所获。
她握着剑,半晌都没能开口,副将只当她伤心过了头,也不敢轻易抚慰。
谁料她一张口,便有鲜血喷出,仿佛是内里腐朽到了头,连心都同那颠倒的肺腑一起被绞成了烂泥——
“他呢?”
“他?”
“悉云康……”咸宁不顾胸口剧痛,胡乱擦了嘴角的血迹,浑身颤抖,“他还活着吗?”
“将军节哀,北周来人……”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住副将,好像是要将他盯穿。而接下来听到的四个字,却将她最后一丝希望都断绝,令她对世间再不留恋分毫。
“……无一生还。”
她呆呆地立在黄沙之间,在尘烟弥漫里,她第一次晓得,到底什么是“心字已成灰”。
余生里,无论她如何骁勇,带领心腹军队杀回朝中;无论她如何狠绝,逼成帝禅位而斩尽忤逆之臣;无论她如何孤冷,以女帝身份,年逾廿岁不曾婚嫁……她都再不会留一滴泪,心绪不会再起伏半分。
她的心已随着那日飞扬的烟尘,一起葬在了黄沙弥漫处。
直到成帝嘶声喊出“他没有死”……
她感觉到有汩汩的热血注入早已僵死的心口,令她一瞬间感觉到了鲜明的痛与苦涩。
——悉云康,他竟然还活着。
尾声
京城的雪一连下了三日,咸宁端坐在书房,手持朱笔批阅一纸奏章,不防心思缥缈,朱砂墨滴在纸上,洇成了一个红点。
“陛下……天凉了。”
侍女捧着大氅想为她披上,忽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黑骑卫求见!”
咸宁手腕一颤,待黑骑卫进来,只听他跪地道:“臣不辱圣命,已寻到了悉云康下落!”
女帝以手背挡住双眼,声音几乎嘶哑:“带孤去。”
咸宁披衣而起,鞋袜不整,狼狈地随黑骑卫走出书房,策马离宫。
她还记得他教她骑马时微凉而耐心的口吻;记得他让她不要恐惧时的坚决;记得他将她抱在身前,扶住她手肘,陪她感受马儿奔跑时的体温……
此时此刻,她握着缰绳,几乎感觉不到纷飞的雪花扑面而来,她一双手几乎冻僵。她心心念念的,却是在心里无数次勾勒过的,如今他的模样。
他穿着铠甲时还是那样不修边幅吗?他不行军时还是爱穿一身白衣吗?他袖中的弓会不会破损了,还能发出子母箭矢吗?
他……或许有一丝可能原谅当年我的懦弱和无情吗?
他还恨我吗?恨我多少?
他……还爱我吗?
齐云寺寒鸦万点,黑压压的禁卫全数留在山寺外。
伴着大佛殿的钟声,咸宁孤身一步步踏上石阶,跨过三重山门,终于屏住呼吸,推开了齐云寺的大门。
入眼是宽阔的、覆盖着一层白雪的前庭,晨起打扫的人稀稀疏疏,咸宁迈过门槛,忽地浑身僵直,再不敢移动分毫。
那个背影,她绝不会认错。
这一霎,她恍惚走过了十年光景,又回到了痴然凝望他的最初。而那万分熟悉的容颜,回首与她遥遥相望,亦不过掌心合十后,转身离开。
可是咸宁一点都不失望。
他认得她,不认得她,假装不认得她,于她而言都是一样——她已不在乎。
她泪眼蒙眬地朝他的背影跟了一步,又一步,始终维持着适宜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亦不敢离得太远。
她瞧见那背影有微微迟疑,不由嘴角轻扬。
半世飘零终执手,鸿蒙初梦几生钟。
当大佛殿的晨钟敲响,她愿意当作已是来生,穷尽毕生痴恋,换他再次执手。
而这一生,她绝不会轻易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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