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彩虹以长歌
2016-05-14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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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有一首很经典的诗《当我俩分别》: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我很喜欢繁浅的这个故事,更喜欢这个故事开头的那一句:没关系,反正我这一生,总是来不及。
那时我还不明白,如果真的不喜欢一个人,那为什么提到世界末日就会想起他?
他不喜欢我,对我而言,那种感觉是孤鸦栖寒树,十里花尽衰。
【1】我这一生,总是来不及
十一月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北京。
九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时间一点一点被咣咣作响的铁轨咬碎,然后吐在空气里变成了擦亮夜色的天光。
直到凌晨四点我依旧毫无睡意,透过窗口向外看去,沿途的路灯遥遥掠过,如同根根蹭亮了脑袋的细瘦火柴,雪花纷纷扬扬,落到车窗玻璃上,像一只只半透明的小蜘蛛,在车窗上滑出道道水痕。
“姐姐,你去北京旅游还是探亲?”邻座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戴着粉色的毛绒口罩说话瓮声瓮气。
“去看小野洋子的创意展。”车厢里暖意融融,四下堆积的热气似乎织成了一条毛线围巾挂在脖子上,我把披在肩上又厚又长的头发拢起来扎成一个低马尾,突然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很惊讶?”我对上她惊慌却强装镇定的视线,淡淡笑了。
大概每个见到这个疤的人,都会吓一跳。
那个疤痕像被一把火烧了半边的蛛网盘踞在我的右耳下,火光退却,只剩下丑陋不堪的痕迹。
“没有……”她怯生生地否认,又小声说道,“可小野洋子的创意展已经结束了。”
我还没有答话手机突然响了,一按下接通键就听见了宁佳佳的大嗓门:“程单,几点到北京?打车到五道口,我过去接你。”
电话那端架子鼓的声音震天响,宁佳佳声音沙哑,透着明显的疲惫。
“佳佳,你又通宵排练了吧?”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演出再重要也没身体重要…………”
“我今天高兴!”宁佳佳的声音突然拔高,“今天许翊歌说他确定要永远留在德国,以后不能在祖国热土上泼洒祸水了,我愿意载歌载舞怎么了!”
直到那边挂了电话,我还紧紧攥住手机,此生和许翊歌大概再无相见的机会,还好,还好没有说出那句话。
列车即将到站,我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又对上邻座小姑娘懵懂又躲闪的眼睛,这才想起刚才她说的话。
“创意展结束了啊,没关系。”
没关系,反正我这一生,总是来不及——
来不及相见得恰逢其时,也来不及告别得功德圆满。
【2】他是高山清泉,随风泠泠
出了火车站天才蒙蒙亮,我裹紧大衣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研究路线图,有一瞬间心里特别感慨。
以前的我瘦瘦小小,总穿酱色的衣服,人又怯懦,整天游离于人群之外,像一根遗世独立的豆干儿。
我十七岁以前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打了许翊歌一巴掌。
那时他刚搬到槐花巷。如果从高空俯瞰,槐花巷应该像一尾鱼,头尾狭窄,中间相对宽敞,一棵粗壮的槐树挡住大半边巷口,留下的空隙只容得一辆自行车通过。
所以住在这里的都是穷人。
无论雪白的球鞋还是一尘不染的袖口,抑或是他玩世不恭的样子还有背后那把小提琴,总之他和槐花巷格格不入。
他特别不耐烦地从奔驰车上下来,背着琴站在槐树底下打量这条老旧的巷子。
低矮的平房,石头墙爬上了半边青苔,石板路已经被年复一年的岁月踩得四分五裂。
许翊歌狠狠地踢了一脚老槐树,语气焦躁:“该死,什么鬼地方!”
我正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去步行街摆摊,亮晶晶的有机玻璃发卡装在书包里叮叮当当,田园风格的手工摆花从编织袋悄悄露出脑袋,年轻女孩子最喜欢这些,趁着周末人多如,果运气够好,一天就可以赚到一周的伙食费。
“喂,那个谁,槐花巷25号怎么走?”许翊歌特别不客气,一把抓住我的背包带子趾高气扬地问。
“从这个门开始数,左边是单数排,右边是双数排,”我好心指给他看,“数到第十户往左拐……”
“找不到,你带我去。”许翊歌像个暴躁症患者,原来只是扯着背包,这下更过分,牢牢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
“喂喂喂,松手!”我心急如焚,这年头地摊也抢手,去晚了就等着和垃圾桶旁边的空地相亲相爱吧。
“带我去找25号!快点儿,我快被冻死了!”乍暖还寒的天气,许翊歌只在格子衬衣外穿了件薄薄的棒球外套,风一吹就扬起半片下摆。
“我没空。”我拼命挣扎,想从他手里解放出可怜的胳膊,只听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许翊歌拿着我的一段袖口目瞪口呆。
“禽兽!”我悲从中来,眼眶里噙着眼泪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许翊歌被一巴掌打蒙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胖一身侠肝义胆,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唱着《走四方》由远及近的他只听见裂帛声和我那句泫然欲泣的“禽兽”,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把车子“哐当”丢到一边,卷起袖子便把许翊歌一顿胖揍。
“我对她图谋不轨?”许翊歌坐在小诊所的长凳上听到小胖结结巴巴的控诉,斜过眼来看我,“我瞎了吗?”
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误课费,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摸了摸漏风的衣兜,假装没听见。
虽然话不中听,可的确是这样,当时在任何人眼中我都是棵可怜巴巴的酱咸菜,而骄傲又耀眼的许翊歌是高山清泉,随风泠泠。
看着他皱着眉头对我反复打量,我实在是忍无可忍,靠近他恶狠狠地小声威胁道:“喂,自私自大自恋的boy,以后少惹我,否则还像今天这样给你整容。”
“是man!”许翊歌立刻找到了重点,撇了撇嘴有些不满,随后又正色道,“程单,你少给我装大头蒜,要不是你爸,我能被发配到这个几乎下场暴雨都能漂浮起来的的桂花巷?”
【3】为什么提到世界末日就会想起他
提起我爸,我倒有点同情起许翊歌来了。
我爸画风清奇,瘦长的身条儿常年套着一身长袍马褂,那顶丝绸唐装帽并不合适,他还硬是戴在头顶,黑色圆框墨镜架在鼻梁上,两边镜架早已磨掉了漆。
我爸人送外号“一根葱”,全凭忽悠走江湖,在桂花巷找间破屋子开了个私塾班教寥寥几个小孩子读《弟子规》,许翊歌是里面年纪最大的学生。
许翊歌一直梦想着要成立一支什么苏打紫苏打红乐队,整天写歌排练,许爸爸被他的不务正业气得血压一路飙高,但因为生意太忙又无暇多加管束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爸自创了一套私塾教学法,直接把他送了过来。
“那你也是活该。”我拎着两个书包一路气喘吁吁才勉强跟得上许翊歌的步伐,他双手插兜身轻如燕,还挑着肿了半边的眼皮朝漂亮女生抛媚眼。
许同学为了表达对他爸的不满,执意转到我们这个三流中学来,自从他插班过来坐在我后面,就拉开了我噩梦般的人生。
我从独善其身的乖乖学生悲惨地沦落成挑夫,每天帮他拎着书包上下学,有时候还得背着小提琴陪他去教授家里学琴。
不得不说,虽然这个暴躁症患者整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但一拉起小提琴来就完全变了个人。
每个周三和周五他都踩着我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教授家。
教授家的练习室非他的弟子不得入内,我就踢踏着脚步在院子里等他。院子里刚好种了几棵槐花树,虽然枝丫细弱,但春末夏初的季节也刚好赶上花期,馥郁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随着呼吸渗进心脾。
透过窗户就能看见许翊歌,他背脊挺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跳动,长眉低敛,眼睛沉如一泓秋水,槐香似乎让一切都变得温柔,我捧着脸陶醉地看着他,居然认识了这么久才发现,他这个人认真起来真是帅得惨绝人寰!
“被本少的风姿迷住了?”
直到许翊歌扬扬得意地站在面前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跳起来涨红了脸反驳:“谁……谁被你迷住了!”
“那你脸红什么?”许翊歌微微弯腰离我很近,槐花簌簌落肩头,我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
“傻瓜。”他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面色温和,“小酱菜,千万别喜欢我。”
“就算世界末日,地球上只剩下你一个男的,我也不会喜欢你!”我面热如火烤,握着拳头信誓旦旦。
那时我还不明白,如果真的不喜欢一个人,那为什么提到世界末日就会想起他?
【4】暗恋是一场温柔的刀光剑影
大概已经习惯了在槐花巷的生活,许翊歌渐渐安定下来,有模有样地做起了“五好”少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暴躁。
他在这个学校如鱼得水,成绩遥遥领先,人长得好看又透着矜贵,一把小提琴在各种晚会上引得一大群无知少女捧心又折腰。
我还是那么平凡,丢到人潮里连个水花都扑腾不起来,穿着糨糊一样的衣服,一双稍微像样的运动鞋也被刷得起了毛边。
所以看到了吧,我真羡慕许翊歌,得积了几辈子德才能换来我牺牲个人也不离不弃的朋友。
“土包子。”
“穷鬼。”
“整天和许翊歌走那么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恶毒的话简直把我攻击得体无完肤,甚至每次经过学校大厅那个正衣镜我都忍不住缩起脖子和肩膀,踩着小碎步匆匆过去,生怕看见镜子里那棵奔跑的咸菜。
可就算我这么低调也还是被送上风口浪尖,成了一大堆女生的眼中钉。
一次大扫除过后,我趴在桌子上认真写作业,一只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按住了我的笔记本。
“程单,你能不能换件衣服,就你这外套,上次见还是长袖,现在怎么成七分袖了?”来挑衅的是文娱委员佟憬,尖细的声音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我的衣服大多是邻居家姐姐淘汰下来的,就这一件外套还算合身,上次被许翊歌扯坏了袖子,我只好动手把它改成七分袖。
不是不爱美,可因为贫穷,我已经被美拒之门外。
听着教室里闹哄哄地议论我的穿着,我笑眯眯地说:“我这是勤俭节约啊!”
这些嘲讽我听得太多了,好在我心态特别好,每次都能插科打诨嬉皮笑脸。
恰好这个时候许翊歌推门而入,亮着嗓子高喊:“累死了,程单,给本少端水过来!”
他应该刚从篮球场回来,头发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喧闹声仍在继续,我手里紧紧攥着水杯坐在位子上不动弹。许翊歌得不到想象中的回应,有点错愕,向我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其实本来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奚落,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他的目光,我忽然觉得委屈,立刻就红了眼眶,几乎下一秒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砰”的一声巨响,教室里刹那间鸦雀无声,一个板凳躺在地上四分五裂,许翊歌沉着脸站在旁边活动了一下手腕:“谁说三道四的,给我滚出来。”
或许是他气势迫人,居然没有人敢出声。
他嘲讽地笑了笑,一把扯过我的手腕往教室外面走。佟憬不甘心地追问:“许翊歌,上次艺术节你拉小提琴我唱歌,你不还说我特别吗?程单哪里比我好?”
许翊歌脚步停下来,我在一旁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不屑:“我是说过你挺特别的,”他停顿了一下,扬起笑容,“特别讨厌。”
看着佟憬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我心里暗爽,要不是许翊歌抓着我走得太快,我真想甩腰摆胯扭两下秧歌步。
“你平常对着我不挺伶牙俐齿的吗?怎么被他们欺负成这样还能忍?你是忍者神龟啊!”一到操场许翊歌就痛心疾首地数落我。
“我……”我心里特别委屈,低头小声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打我,他们可不一定。”
“……”
沉默了很久,许翊歌突然笑了:“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打你。”
夏风绵软,花燃枝头,他突然靠近给了我一个拥抱,还用莎剧里男主人公夸张的口吻感叹:“哦!我可怜的小酱菜!给你一个爱的抱抱。”
恶心!我听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把他踹到九霄云外,却又贪恋片刻的温柔,破天荒地没和他斗嘴。
放学回家吃过晚饭,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喜欢他的六七十天,今天的他对我而言,”我提起铅笔仔细想了想,然后写道,“耿耿星河,诸神唱祷。”
有他在,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可能是他去街头拉小提琴把换来的钱通通给我;可能是他骑着破自行车带我穿过城市挂着朝露的清晨和烫着金边的晚霞;可能是见他的第一面起,那个槐树下眼睛清亮却又不耐烦的少年。
我甚至没法确定喜欢许翊歌的确切时间,于是日记里只能用“喜欢他的一个多月”“喜欢他的六七十天”这样模糊的定义。
可他说:“小酱菜,千万别喜欢我。”
怕被他知道后被他拒绝,我这份隐秘的心事只能托给晚风,其实心里早为了他的一个眼神翻江倒海,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暗恋是一场温柔的刀光剑影,他的喜怒哀乐让我心里的千军万马折戟扬刀,斩落一场无边月色,一千个人拾起流光为他加冕。
【5】让旧情歌都堆积
谁知道刚让这厮感动了一把,没两天他就再次激怒了我。
“喂,小酱菜。”数学课上老师正背过身在黑板上画三角函数的周期图像,许翊歌伸脚踢了踢我的凳子。
“干吗?”我恶声恶气地问。昨天我辛辛苦苦写了三个小时的数学试卷今天被他偷走写上自己名字交了差,害得我挨了一通狠批,如此放肆居然还有脸踢我板凳。
“早上是不是没吃饭,我给你带了水煮蛋。”他讨好地递给我一只鸡蛋,上面画着笑眯眯的眼睛和嘴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把鸡蛋想象成他猛地磕在桌子上,清脆的碎裂声让我心情好了点儿。
“别生气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许翊歌拍拍我的肩膀,眉眼弯弯,“一个朋友来找我,特别才华横溢。”
几乎是立刻,我意识到许翊歌说的这个朋友是个女生。
他不会知道,提到她的时候,他的眼神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宁佳佳,她把披肩长的头发随意绾起,盘腿坐在操场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你能不能端庄点儿?”许翊歌皱起眉头,坐在她身边。
“端庄能当饭吃?”她拨了两下吉他的弦,慢悠悠地抬头把目光定在我身上。
“哎哎哎,你这件衣服好酷,完全是我的菜!”宁佳佳一脸兴奋地指着我。
我那件洗得薄薄的七分袖,似乎一用力就会扯成几半,可她没有一点点嘲讽的神态,眼睛发亮的模样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我鬼使神差地说:“要不借你穿一下?”
宁佳佳热切地点头。
长得像酱咸菜的衣服穿在宁佳佳身上也同样宽大,如同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她重新抱着吉他边弹边唱:“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
我突然觉得,这个潇洒的姑娘的确值得被喜欢。
除了许翊歌之外,我终于又有了一个新朋友。宁佳佳是艺术生,没有晚自习,每天放学后坐13站的公交车从城东到城北和我们会合,有时候会在晚自习时来我们教室呼呼大睡,更多时候许翊歌会假公济私带我们去室内羽毛球场,我们在那里开一场场演唱会。
许翊歌拉小提琴,宁佳佳弹吉他,我吹口哨……
宁佳佳大声笑道:“小酱菜比想象中还多才多艺啊!”
许翊歌接话:“别嘲笑她,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江北才女,我们小酱菜以后可是要像彩虹一样绚烂的。”
“你说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问我。
我“温柔”地回应他:“给我滚!”
从陈奕迅到周杰伦,我们唱了无数首,有一天《十年》唱过三遍,宁佳佳突然问道:“出国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许翊歌刹那僵住,我也很震惊,原来他们一直在计划出国,而我现在才知道。
“还没想好,我不想出国,但翊雨想出去读书,她还那么小,自己出去我不太放心。”许翊歌声音不大,一直垂着视线。
“你真是妹控。”宁佳佳亲昵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那就一起去吧,我爸说想去哪里随我挑。”
“你爸对你太溺爱了。”许翊歌强颜欢笑,“你学了那么多年小提琴说丢就丢,非要弹吉他,现在出不出国他也全听你的,如果我这样,我爸只会打断我的腿,小酱菜你说是不是?”
我讪讪地回答:“或许吧。”
我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藏在心里的一只幼兽呜呜咽咽要挣扎着从喉咙口跳出来。
宁佳佳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特别羡慕地说:“程单,许翊歌如果不去顶尖音乐学院进修真是可惜了。他之前演奏过拉威尔的《茨冈舞曲》,声声若珠玑,哪怕是在G弦的高把位上音色仍然平滑,不仅音准,还能随和声而变化,他是一个天才。”
“挺……挺好的呀……”我只能笨拙地说出这一句话来,因为我根本听不懂。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不是同样住在槐花巷就毫无区别,我和许翊歌,差别又何止云泥?
从这天开始,我渐渐退出三个人的演唱会组合,开始专心读书,对我来说只有拼命读书才会有新的出路,要不然我这一生都要窝在槐花巷这样的穷地方,面对喜欢的男生卑微得抬不起头来。
【6】相隔万里,随时告别
许爸爸的生意有了起色,许翊歌的基层下放运动也宣告结束,走的那天他还挺恋恋不舍:“小酱菜,我还挺不舍不得你,照本少这种脾气找个像你这么合拍的朋友太难了。”
“你快走吧。”我推着他肩膀从槐树下走过,“我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程单!”在车要开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降下车窗大喊了我一声,对上我疑惑的目光后,他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
我再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原因,许翊歌一直没有出国,每隔两周的周末他都会跑到槐花巷拖着我去吃饭,然后带我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帮我补习功课,托他的福,我的成绩和饭量都突飞猛进。
高考结束后我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成了槐花巷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
更重要的是我居然和许翊歌考上了同一所学校。
许翊歌帮我从邮局领来通知书的时候我刚洗完头发,及腰的头发又厚又长,湿淋淋地披在背后,我站在大太阳底下蹦蹦跳跳,企图尽快人工甩干。
“今天犯的是哪种病?”许翊歌把通知书放在桌子上,轻轻抓住一撮被我晃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无奈地说,“你能不能用吹风机吹干一下?”
“还要花一块钱,我才不去,自然风干多好,用花香就是这么自信。”我把不满地拍开他的手,把洗发水放到窗台上,继续甩头发。
吹风机对我来说是非生活必需品,我绝对不会考虑花钱置办。不过槐花巷巷口的一家小商店门前有一个投币式吹风机,可我多么勤俭持家啊,就算寒冬腊月洗了头发经常挂上冰碴子,我也绝对不多花那一块的冤枉钱。
“走走走,”许翊歌一脸受不了我的表情,拉着我的手就出了门,一直拖着我到投币吹风机面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投进去,“叮当”一声,硬币落进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吹风机嗡嗡嗡开始工作。
“我得给你买一个吹风机。”我老老实实低着头,许翊歌耐心地帮我吹头发,还不停地碎碎念,“还应该买个大点儿的行李箱,裙子也要买两套,羽绒服啊羊绒大衣啊都需要,对了,你要不要化妆品?”
我心惊胆战,小声问:“喂,哥们儿,你这是发家致富了吗?”还没等许翊歌说话,我就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一脸欣慰,“我果然没看错你啊朋友,苟富贵勿相忘!”
许翊歌毫不手软地拧住了我的耳朵。
“我错了错了。”我连连求饶。他这才松了手,继续帮我吹头发。
八月的蝉鸣融进蜂蜜般浓稠的阳光里,我偷偷看他,他眼角眉梢有一种淡淡的温柔,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吹风机的声音像是梦里春风拂过的沙沙树鸣。
有一瞬间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好了,”头发很快吹干,许翊歌满意地用手帮我捋顺,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班聚会,顺便为我饯行。我要去德国了小酱菜,估计下次你要见我就得来我的个人演奏会了,哈哈哈。”
这句话不啻晴天霹雳,我几乎站立不稳,但还是扶住他的胳膊强作镇定:“真的啊,你开心就好。”
我没有问原因,没有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想挽留。
对我来说,他开心就好。
那个晚上我一直在说话,嘻嘻哈哈拉着每个人硬聊,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搁在桌上。不停有人开我们的玩笑,许翊歌淡淡说:“别瞎说,程单以后要找的男朋友可比我强多了,我们是无坚不摧的革命友谊。”
聚会在大冒险后结束,我和许翊歌在最后一轮大冒险中抽到了同一张卡片,我展开看见卡片上的问题:告别对方,是什么感觉?
我的世界顷刻之间灯光暗淡,阒然无声,我一笔一画地写下那句话:他不喜欢我,对我而言,那种感觉是孤鸦栖寒树,十里花尽衰。认识他这么久,在我的世界里我们相隔万里,随时告别。
“交换交换,看看对方都写了什么!”同学们起哄。
许翊歌却丢了笔:“没有什么好写的,这张卡片我带走给我妹妹了,她最喜欢初音未来。”
【6】故园无此声
宁佳佳通宵之后估计要睡一整天,我没有打扰她,自己坐地铁转公交去了798。
我领了一张字条站在小野洋子的室外展览愿望树中间,皑皑白雪挂上青松,无数个愿望迎风飘舞。
我有什么愿望呢?曾经我的所有愿望,都和他有关。
遇到许翊歌之前,我从来没体会过被关心、被保护是种什么感觉。
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有一个弟弟叫程双,他出生的时候我爸妈特别开心,慈爱地说:“好事成双,就叫程双吧。”
世上有那么多偏爱,而我们家的那份偏爱,唯独给了程双。
可是没什么,我积极乐观地努力活着,我妈带着程双去了外地赚钱养家,我就留在槐花巷陪着病情逐渐加重的爸爸。
真的没关系,这世上所有的舍都是间接的得,后来遇到许翊歌,我更加坚信了这个想法。
可是我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许翊歌父母当年选择分开,他跟随母亲远赴德国,我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况且,在后来槐花巷拆迁时为了保护我爸,我和一大群人对峙时在混乱中被划伤了脸,我再也不能去追随他的脚步。
一个贫穷又丑陋的女生,和她患精神分裂症的爸爸相依为命,有什么资格去喜欢那样光芒万丈的许翊歌?
幸好,幸好他不喜欢我。
幸好这一场盛大的暗恋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想从包里翻出一支笔跟风写一张愿望卡,没想到一打开就看见那张初音未来的卡片。
我禁不住全身颤抖,这张卡片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包里?难道……难道许翊歌回来了?
不可能,宁佳佳说他母亲态度非常坚决,在他爸爸再婚后命令他一生都不要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我记得宁佳佳说完这句话后还叹了口气:“程单,你真是个傻姑娘。”
宁佳佳没能跟着许翊歌出国,他走的时候就做了定居德国的打算,视女如命的宁爸爸再三阻挠,断了她要出国的想法。
我还记得许翊歌刚走的时候,宁佳佳发短信给我:其实不出国也无所谓,三个人的电影,我早就该退场。
不是许翊歌,或许是……我突然想起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戴粉红色口罩的小姑娘,和她背包上绣着的“许”字。
当年临别聚会,他就是拿着这张卡片无所谓地说:“这张卡片带走给我妹妹了,她最喜欢初音未来。”
原来火车上那个女孩子居然是许翊歌的妹妹许翊雨。
翻开那张卡片就像展开了一段时光,上面的问题和我的一样:告别对方,是什么感觉?
空白处是他冷峻的笔迹:永失我爱。
零下八度的冰天雪地,我拿下手套和口罩号啕大哭。
告别对方的感觉锥心刺骨,可惜到了这一刻我才明白。
短短的几分钟,白云苍狗,潮起潮落,像是过完了一生。
那种感觉啊,孤单的彩虹有过一首歌:自他别后,春深失归鸟,故园无此声。
骑着破自行车载我爬坡,寒风苦雨里陪我摆摊,面对闲言碎语坚定地挡在我前面,温柔夏阳中帮我吹头发,连离开都不敢表露悲伤的那个男生——
对不起,我没能告诉你我的喜欢。对不起,到最后只能潦草地道别,真的对不起。
许翊歌……
再见啊!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