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石舒清说古今
2016-05-14孟德民
孟德民
读石舒清先生《父亲讲的故事》,不自禁地会回想起童年往事。上世纪中叶的中国乡村,文化生活还相当贫乏,除了偶有一两部老掉牙的电影在村子里巡回放映外,常见的娱乐方式就是听人说书(收音机也很少有人买得起),夏日纳凉、冬夜烤火或者农闲时节,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听村子里有文化的人说书讲古,每每讲到紧要处,照例来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勾得人神魂颠倒茶饭不思。说书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闻强记,口才流利,说鬼神,说历史,说传奇英雄,说乡野人物,村民粗浅的历史知识和文化熏陶,基本上都来自于这种场合。我猜想,石舒清先生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石舒清以《父亲讲的故事》为题写过两篇小说,一为短篇,发表在2006年的《上海文学》,一为中篇,即本期所转原载《十月》上的这篇。前者以父亲的口吻讲述故事,后者是父亲转述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不管讲述也罢,转述也罢,这个“父亲”都是虚拟,真正的讲述者是作家本人。当地人把讲故事叫“说古今”,那么,我们来听石舒清“说古今”吧——
这组“古今”讲了五个故事,每个故事可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劫法场》说的是“仁义”。互敬互重、互谦互让的仁义恩情,让军民关系、民族关系经受了一场意外事故的严峻考验。《老虎掌》透露的是“宿命”。两个土豪把一场未遂空难当作攀龙附凤的天赐良机,对省主席的少姑娘极尽巴结笼络之能事,可是命运却跟他们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玩笑。《司徒县长》讲“还报”。这位一心为民的乱世清官,换来了老百姓冒死相救,又因不肯屈从上司盘剥百姓而以命相报。《曹居中》标榜的是“尊严”。一个深陷噩运的“反动军医”,宁愿挨斗、蹲监直至圄死,也不向曾经施恩的当今高官获取同情。《老堡子》说的是“规矩”。规矩是做人、成事的底线,杀人如麻的匪首靠规矩立威,任人宰割的人质也因规矩而有了活命的希望。五个故事从不同的人物身份、不同的叙述角度,书写了特定历史时期西北的民间世界。石舒清是地地道道的西北汉子,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及艰难生存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有着深挚的感情,他讲的“古今”,有着浓郁的地域风情和深厚的历史况味。
石舒清讲“古今”,不在情节设置上故弄玄虚,也不在技巧运用上多费功夫,文本呈现出质朴粗粝、回归民间的特质和宏阔的艺术境界。故事中人不乏天赋异禀、出类拔萃者,也有着墨不多却时有魅力闪射的小人物。乱世之秋中的司徒县长,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激浊而扬清,废贪而立廉”(柳宗元语),这位有真才实学和知识分子气节的七品县令,通过剪头、私访、放舍饭几件事情,让老百姓对官府重拾信心。当土匪大开杀戒县长在劫难逃满寺百姓吓得不知所措时,是一位普通老妪挺身相救,其胆识和定力让须眉汗颜。那位贤惠的县长婆姨,丈夫生前支持他把工资及借债尽散穷人已是不易,丈夫死后,不顾自身生计,遵从丈夫遗嘱,千里迢迢替夫还债更为难得,“只有司徒县长,才配有这样一个婆姨”,老百姓对她的这句评价,胜过了千言万语。同样面对灭门匪祸(西北真是匪患成灾呀),精明能干的曹顺义舌战退匪,又主动作为人质深入匪穴,巧妙周旋,既挽救了方家,也保住自身及家人性命,表现出超人的机智和担当。这些“吾乡吾土”的人物,就像那些生长于西北苦寒之地上的草木,看上去低微而普通,却充盈着顽强的生命力量,“在天人之际自有不可轻薄的庄重”(李敬泽语)。
有时候,我很希望石舒清先生手下留情,给他笔下的人物安排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起码循着因果报应的古老命题,让各人命运适得其所。但是,石舒清的心肠有点硬呢,好人好报的规律在他这里行不通。比如司徒清,政绩突出,大难不死,被调往紧邻省府的大县富县,一切迹象表明这位乱世清官有望飞黄腾达,擢以重用。但为了区区三十万元,竟选择了舍弃前途和生命,对百姓以死相报。再如曹居中,知恩图报的副司令员三番五次寻访他的下落,不可谓不真诚。这种及时伸来的橄榄枝,对于逆境中人无异于雪中送炭,何况这是一位可以改变他的境遇、福及子孙的“贵人”。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曹居中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淡然、冷漠,绝非做秀,而是来自一个有真本事的人骨子里的清高。眼看得他倒霉,受冤,挨斗,坐牢,直到几个儿子在冰天雪地里把他的尸体从遥远的银川拉回家,心里不知是埋怨作者“心狠手辣”,还是责怪曹居中的不通情理,反正有些不好受。《老虎掌》中的王嘴嘴与曹居中截然相反,期望借营救少姑娘攀附权贵,他多用心、多卖力呀,甚至搭上了全部财产,结果呢,如意算盘终成黄粱一梦;《老堡子》中的能人曹顺义,劫后余生痛定思痛,打造了坚固堡垒,“一辈子干的最大的事情却是打了这么个堡子”,这个堡子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却是无尽麻烦。因与果在他们身上分道扬镳,作者说,世上的事情总是不按你想的来,虑事再精明、计划再周全,也挡不住革命的洪流摧枯拉朽,历史突然拐了一个大弯,江山易帜改朝换代,让这些人的命运脱离了原来的轨迹,染上了悲剧色彩。这样说来,石舒清的硬心肠也是情有可原的,谁的命运强得过历史呢。不过,我们看这组故事中人物,生也罢死也罢,顺也罢不顺也罢,好像都是一副置之度外的神情,字里行间也看不到作者的喜怒哀乐。每篇结尾处,也是风轻云淡一笔带过,给故事和人物画一个句号,如果细细品味,那里面可是潜藏着沉甸甸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呢。
听石舒清说古今,他在如何“说”、诉诸“听”上是下足了功夫的。作为鲁奖得主的石舒清,其小说语言一向以诗意、细腻和温情为人称道。在这组“古今”中,他有意另辟蹊径,返璞归真,以大量口语和西北方言化入作品,还有一些宗教术语点缀其中,形成一种新鲜活泼、抑扬顿挫且富有质感的语言风格,与小说中民间世界人物融为一体。编稿时曾想挑几处稍嫌生僻的词语请石先生作注,再想不必,一是文中加注破坏了阅读的节奏感,二是小说不同于文字考证,何须较真呢。石舒清还善于调动各种修辞手法加强语言的表现力,尤其比喻、通感运用得出神入化。还有一些通俗浅白却极富哲理的句子不时穿插其中,让人在忍俊不禁之余又有所思,拉近了说者与听者的心理距离,限于篇幅就不一一举例啦。每读一遍,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石舒清真是一位语言大师!小说中有一处形容三外爷的“古今”说得好,说“三外爷讲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杨三姐三外爷不仅是见过,而且相熟得很呢,好像杨三姐就是我们庄里的个女子”。我听石舒清说古今,听着听着也会恍然觉得:他就是我们村里那个有文化的说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