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瞌睡的夜晚

张琳

夜晚的草原更加广袤无边，星空低垂，那些星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俯视草原，仿佛具有透视黑暗的功能，能够清楚看到这无边的黑暗中的每一样东西——繁茂的草地、草地上的小花、一根跌落在地的树枝、渐渐安静的秋虫……还有远处的一座农舍，好像是一片影子，又好像是个小城堡，充满神秘的气息。

农舍小小的窗口透出橘黄色的光亮，与天空中遍布的星光遥相呼应。农舍里，橘黄色的灯光下坐着昏昏欲睡的阿来。阿来是一只小羊，经过一个夏天丰美的牧草的滋养，而今秋天的草地依旧如此茂盛，它可是长胖了不少，身体变得肥美而温暖。在这灯光里，阿来看上去很安逸，很舒适。不过它的心里却是孤单和焦虑的，即便在瞌睡袭来的时候，这种孤单和焦虑也不能消失。因为和它住在一起的伙伴儿阿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阿惠在傍晚的时候被马大哥请去了，因为它的妻子要生产了，遇到了一些麻烦。阿惠这方面的知识来自于它的姥姥。阿惠的姥姥已经离世，生前曾经是这个大草原上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婆。经它接生的小羊和小马不计其数，每一只出生的时候，这只善良的长辈羊都会喜笑颜开，所以呢，它的脸上就有着比其他羊多得多的皱纹。那时候，阿惠还很小，依恋姥姥，好奇心又强，就总是跟在姥姥后面，睁着一双欢喜又惊恐的眼睛，看一个个小生命的诞生。慢慢地，它就掌握了这个过程，也了解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还有处理这些问题的方法。

“我有些害怕我承担不了这个重任，这是一个与生命相关的重任……”临出门前，阿惠忧心忡忡地望着阿来，原本就很温柔的眼睛更如一片轻纱了。

阿来用胡须触了触阿惠，“不会有问题啦，要相信你自己呢。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阿来送阿惠到农舍门口，看着阿惠白白的身影消融在夜色里不见了。

阿来独自一人在灯光里坐着，用小草编制小篮子、小动物。它这编制的手艺，又是从它姥姥那儿学来的。阿来一边编一边想，姥姥们可真是很了不起的一辈人啊，各自都有自己的绝活儿。

阿来就这样在青草的香气里安静地编制着、等待着，等待阿惠回来。农舍的门是木栅栏的，只要有一点响动，阿来就会听得清清楚楚。

夜越来越深，瞌睡一阵一阵袭来。阿来的手也不灵活了，它真是瞌睡啊，它的眼皮儿直打架，眼瞅着就要合上了，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走动走动。它听到外面有轻轻的风声拂过，有什么在风中唰唰响。

真想睡啊，可是说好了要等朋友阿惠回来的。再说了，一个人怎么睡得踏实呢？睡着了也会重新醒来吧？

忽然，阿来听到农舍外面木门“吱呀呀”响动。哎呀，阿惠回来啦！阿来赶紧走出去迎接，它还想知道，马大哥的妻子可安好？它新生的孩子是否平安？

“来啦来啦！”阿来轻快地跑向木门。

暗暗的灯光下，那门口却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说陌生，阿来分明又觉得熟悉，这身影高高的，笔挺的，长长的大氅从头顶披拂而下，几乎拖在地面。他是人类的一员。

“晚上好啊！希望没有打扰你休息。”披大氅的人说，嗓音浑厚。

“晚上好啊！”阿来应道，“不会打扰的，我正在等我的朋友回来。”

“我在夜行，路途中看到这灯光，就被吸引过来了。” 披大氅的人又说。

阿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暗夜中的人，看他面容冷峻，然而眼神充满温情。而且是很有故事的那种类型。

“那么请进来坐一会儿吧。”阿来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谢谢你！这也是我的愿望。” 披大氅的人说着就走进农舍。他的背上挎着一个器物，由柳枝儿纵横交错制作而成，每一根柳枝儿都被摩挲得光亮顺滑了。

“这个是什么呢？以前没有见过这样儿的。”阿来凑近去打量。

“哦，这个是我自己制作的一种乐器。柳条都是在仲春时节摘下来的，做成这样的乐器之后，就开始随着我走四方，最初它是不能用来演奏的，因为它还不具备这个功能，只有在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浸润，吸纳了四季的天地精气，才会在又一个春天的某个清晨，仿佛苏醒了一般，能够拨弹出曲子来了。”

“听上去很神奇啊！”阿来说着拉过一把木头凳子，请穿大氅的人坐下来，“那么它现在可以用来演奏了么？它已经随着你经历四季了吗？”

“是的，我已经用它来演奏了。可是，情形好像不那么乐观……” 披大氅的人从容地坐在凳子上，大氅的下摆就很洒脱地拖到地上去了，“几乎所有的听众都不觉得我用它演奏出的曲子迷人，而且他们觉得在夜晚演奏太吵，无法安睡，会影响到第二天的生活——对了，我忘了介绍我这乐器的特点，只有到了夜色降临、万籁俱寂的时候，用它弹奏出的曲子才会有特别的韵味。所以，我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你休息……”

“正好我也认为夜晚是非常宝贵的时光。那么你能演奏一支曲子让我听听吗？”阿来恳切地说。

披大氅的人取下背上的乐器，坐在桌边掀动手指，带着优雅的、只可意会的抑扬顿挫弹奏起来。

旋律回旋起来的时候，阿来觉得自己渐渐就从那种半瞌睡的混沌状态中完全脱离出来，进入一个全新的天地。它听着，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同时，它好像又更明白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将要往哪里去……这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和意味……

披大氅的人抬起眼睛看着阿来，阿来也望着披大氅的人。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披大氅的人已经知道，这只身体肥美而眼神温暖的小羊，它已经真正地听懂了自己的弹奏。他不禁轻轻地微笑起来。

“这只乐器，它的确很不一般。我觉得……它的神奇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呢……到底还有着怎样的一些神奇呢，现在我并不能明确地知道。不过，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但是……”阿来一边捕捉着自己的感觉一边说。

“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小羊。”披大氅的人沉思地说。

“其实我很普通，只是草原上一只快乐的小羊而已。”

披大氅的人不再争执，只是暗自微笑。

“我很想在这农舍里和你们一起生活些日子，不过，我还要走我的路。”过了一会儿，他这么说，“这只乐器就留给你吧！”

“这个……太贵重了吧？它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再说了，我也不会弹奏啊，虽然说真的，我非常喜欢它！”

“弹奏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啊！”

阿来听了不再言语，它默许了。

披大氅的人站起来，摸了摸阿来的头，轻轻揪了揪它的耳朵，就向外走去。

披大氅的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广袤无边的黑暗中了。

阿来回到房舍，拿起那把乐器，看了又看，很想弹奏一下试试看。不过它不大懂音乐，也不知道演奏这个乐器的关键在哪里。弹了几下，只是几个孤零零的音，不成曲调。这才忽然想到，刚才应该向那个人请教一下才对。阿来不罢休，拿着这乐器看来看去，琢磨来琢磨去，不断地尝试，一心想琢磨出个窍门儿来。

“哐哐哐——”农舍的木门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不会错了，一定是阿惠回来啦！ 马大哥的妻子可安好？它新生的孩子是否平安？这个念头马上又涌到脑子里来了。

不过，这一次阿来没有急着跑向木门，它藏起来，想让阿惠进来的时候看到屋子里空空的，然后它再突然冒出来，吓阿惠一跳。

阿来藏在门后，凝神屏息地等待。可是阿惠并没进来，而那外面的木门也继续“哐哐哐”响。它忽然反应过来，对呀，阿惠回自己的家，是不用这么摇门的，直接进来就好了，那么……

阿来只好从门后走出来，出门去张望。“哐哐哐”的响声听不见了，只有安静的木门和昏黄的灯光，远处是无边的黑暗。刚才是什么让木门哐哐响呢？

“请问你是阿惠吗？”木门的底部传来细小而略带沙哑的问话。

阿来吃了一惊，它向木门的底部望去，看到了一只沙灰色的小跳鼠，支棱着一双长耳朵，大大的圆眼睛焦虑地朝上望着阿来。

“阿惠正是住在这里，它现在有急事出去了。我是它的伙伴儿阿来。小跳鼠，你……”阿来低下头来，关切地说。

“阿惠出去了？可是我很急，那么……阿来你能帮我个忙吗？”

“请进来说话吧。”阿来说，“跳鼠弟弟，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跳鼠眼里的焦虑减轻了一些，“时间紧迫，我不进去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培育了一些豆苗，开始它们一直长得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它们慢慢蔫了，我用尽能想到的种种办法，都不能让它们重新充满生机。这样下去，它们也许很快就会死掉……我已经跑了不少路，也问了不少草原上的伙伴儿，可是没有谁能告诉我一个方法，或者说的都是那些我已经试了不起作用的方法……我的豆苗儿，可怜的豆苗儿！它们该怎么办？我听说阿惠的姥姥在草原上声名远扬，因为它接生了无数的小生命。那么，阿惠，或者你阿来，也一定懂得一些与延续生命相关的方法吧？”

“是这样啊……”阿来稍微想了想，“我们去看看你的豆苗儿吧。”

阿来返回屋子里，将披大氅的人留给它的那把乐器挎在背上。为什么要带上这个乐器呢？阿来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它就顺着感觉的指引，带上了这乐器。又用一支柔软的柳枝儿拴上了农舍的木门，挽了一个结，再挽一个结，这才和小跳鼠一起离开了。

小跳鼠虽然身体小，但是当它长长的后腿一蹬，就能跳出一两米远呢，所以它能够和身量相对高大的阿来保持相当的速度。当它腾起来的时候，身后那根细细长长的尾巴就会划出优美的弧线，这是为了让它的身体保持平衡。

跳鼠的家是一个暗而深的洞穴，不过豆苗儿不在洞里，跳鼠在洞口搭建了一个小棚子，把豆苗儿培育在这里面。

“它们是太孤单了啊！”阿来只打量了一眼这些蔫巴巴的豆苗儿就说，“你都不和它们交流。”

“我？和它们——这些豆苗儿交流……” 小跳鼠吃惊地说。

“交流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可以给它们听音乐，也可以给它们讲故事，或者随意聊天也不错。”

“我都不知道这个呢！”小跳鼠睁大了一双疑惑的圆眼睛。

“先来让它们听听音乐吧。”阿来取下挎在背上的那只乐器，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用手弹拨起来。哎呀，美妙的旋律飘出来啦！阿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在很自如地掌握着那些排列组合的柳枝儿，并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听从了心灵的指挥。

“我不会乐器，我能做什么呢？”小跳鼠自言自语，“啊，对啦，让我来说话给它们听！我的豆苗儿们哪，你们是不是生气了，前些日子我对你们照顾得不够，不是我不爱你们啊，而是我太傻啦，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们……你们就原谅我吧？看你们这蔫巴巴的样子，我真的好难过……”它压低了声音对着豆苗儿们絮絮叨叨，很快又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话给豆苗儿们听，因为它们正在听阿来演奏的音乐呢，“嗯，我太心急了点，好吧好吧，先停下来，我还有的是时间跟我的豆苗儿们说话，现在让我和我的豆苗儿们一起来听这美妙的音乐吧。”

在不知不觉中，小跳鼠发现，豆苗儿们耷拉着的小脑袋慢慢地抬起来了，渐渐地柔韧起来，颜色也鲜嫩如初。

阿来呢，深深地陶醉在弹奏当中，豆苗儿们的变化已经不是它唯一要关注的目的了，它在感觉和体会着内心的状态。小跳鼠轻轻地跳过来，傍着阿来，安静地坐在它身边，倾听这在不经意间将心灵引向无边的曲子……它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豆苗儿一样，生长得蓬蓬勃勃，充满生命的力量。

“尽管我没有这样的乐器，以后我可以讲故事给我的豆苗儿们听，还要和它们聊天。”阿来的弹奏结束的时候，小跳鼠站在那些生机勃勃的豆苗儿当中跳着舞蹈说。

阿来怀里抱着柳枝儿乐器，惊喜地说：“对呀对呀，你还可以跳舞给它们看，就像现在这样！”

小跳鼠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现在很有灵感呢。”

阿来踏上返回农舍的路的时候，天空已经透出了黎明前的气息，整个草原仿佛浸润在一片蓝色的透明液体里。阿来轻快地迈动四蹄，穿过这四处弥漫的蓝色调，奔向远处那个静静矗立的农舍。

阿来轻轻喘着气到达农舍门口，看到离开时拴在门上的那根柳枝儿不见了。是阿惠回来了，还是又有新的客人闯进了农舍？阿来慌忙推开木门，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黎明时分很美妙。几乎是与此同时，阿惠从房舍里出来了，它一脸倦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到阿来，阿惠笑起来，笑得嘴边的胡子轻颤。

“你在深夜出去散步到现在才回来么？”阿惠问阿来。

“先告诉我，马大哥的孩子是不是平安降生了？”阿来紧紧盯着阿惠的眼睛，“我真的是好担心哪！”

“平安降生，一匹健康的小马，长着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就像它的父母那样，还是双眼皮呢。”阿惠说着，和阿来一起走进农舍，“没想到我的接生技术这样好！”

“太好啦！改天我们一起去看你接生的第一匹小马……可是，这屋子里为什么插满了鲜花？这些鲜花和我们栽种在农舍院子里的花简直一模一样啊。”阿来看到，桌上的瓶子里、地上的瓦罐里、餐台边的小盆子里……全都插着各种颜色的美丽鲜花，整个屋子一下子熠熠生辉，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浪漫气氛。阿来站在地的中央，欢喜而不知所措。

“正是种在院子里的那些花儿呀！”阿惠说，“我回来，屋子里没有你，我要等着你回来。可是我好累啊，又瞌睡，瞌睡得头都一点一点的，像一只鸡在慢慢地一下一下啄米吃……后来差一点睡过去，我就赶紧站起来，到院子里溜达。院子里的那些花儿在夜晚看上去很幽美很神秘，我忍不住采了一朵，再采一朵再采一朵……我觉得自己渐渐清醒了，不瞌睡了，我继续采花，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不会怪我吧？不过，你不觉得这屋里漂亮了许多吗？”

阿来笑了，走上去抱了抱阿惠，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还害你没能赶紧休息。现在看上去，这屋子真是太漂亮了！”它向阿惠讲起披大氅的人的来访和他的乐器，讲自己怎么被小跳鼠请去，用那只神奇的乐器和豆苗儿交流……

阿惠听了觉得稀罕，“你也给我弹奏一支曲子，让我体验体验吧。不对，现在已经是清晨，这个乐器的魅力不是在夜晚嘛，那今天晚上你弹奏给我听吧。”

“好的，今天晚上，我喜欢！”阿来说，“不过我现在太瞌睡了，我们先去睡觉吧。”

“不能不能啊！”阿惠忽然叫起来，“先来吃点儿我为咱们做的早餐饼干吧。”

这时候阿来才看到，在房舍一角的木桌上，那只托盘里，放着一些颜色和形状不同的饼干，看上去酥脆、膨松，很新鲜，很美味。

“插好花，我就开始做饼干。我想，等你回来，我们就有新鲜美味的早餐吃了。我尝试做了不同风味的饼干，你看，这些是撒了松子的，这些是有菠萝夹心的，这些放了榛仁——榛仁，你还记得吧阿来，是上一个秋天，咱俩一起到一片山地的阴坡丛林间的那棵大榛树下拣来的……那时多快乐呀！”

“记得，当然记得！”阿来忙不迭地点头，“那棵大榛树都长到湛蓝的高远的天空里去了，阳光像金子一样铺下来，美得很呢。”

阿来看到，有一排饼干有点烤焦了，边缘的一些地方都变成了棕黑色。阿惠也注意到阿来的目光，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太瞌睡了，烤这一盘松子儿饼干的时候，就忍不住打了一个盹儿，结果等我一睁眼，它们就变成这样了……我还用野葡萄榨了一些汁，榨好后我先独自尝了几口，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我们说好对方不在的时候绝对不能一个人吃独食的。可是，怎么办呢？我实在是太瞌睡了，心想，喝点这酸甜的野葡萄汁能驱赶一下瞌睡吧？我就喝了一点，结果呢，觉得脑袋真的清醒了不少，接下来我就把剩下的饼干都烤好了。”

阿来听了，鼻子酸酸的，心里暖暖的。它端起一托盘饼干说，太瞌睡了，太累了，我们去床上吃早饭吧。

阿来和阿惠靠着木制床头松软的靠垫，各自拿起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可是还没有嚼几下呢，它们就倒在铺满清香干草的床上睡着了，留下那些饼干和野葡萄汁独自在屋子里香甜着……

插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