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和美丽

苏陈

月，高中开学第一天，惠风和畅，阳光明媚。叶蓁蓁跨入高一（7）班，便一眼望见兰芷萱。

兰芷萱是美丽的，这是叶蓁蓁看到她的第一眼——细碎的金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瀑布般的黑发上，女孩捧着一本书，目光娴静，容颜清丽。

叶蓁蓁蹦蹦跳跳地上前和她打招呼，“你好，我叫叶蓁蓁。”兰芷萱莞尔一笑。理所当然的，两个女孩开始聊天，越聊越投契，到了分座位时候，干脆就成了同桌。

渐渐接触下来，叶蓁蓁发觉兰芷萱除了美丽之外，更有着其他好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轻言细语，性格温柔。找她帮忙倒个垃圾、讲个题目，她都热情爽快。

女孩子的情谊，是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这样连体婴儿一般地相处下来，连叶蓁蓁自己都以为，兰芷萱和自己仿佛双生姊妹。

叶蓁蓁上课可没有兰芷萱那样认真，偶尔玩手机、看课外书、讲小话，也是有的。兰芷萱心不在焉地应付她，眼珠子依旧黏着老师转。

但每当老师点叶蓁蓁起来回答问题，兰芷萱都会小声提醒，帮她过关。

班上很多同学看到兰芷萱成绩好，经常来借她的笔记或作业观摩，兰芷萱都痛快答应。等到叶蓁蓁想借来抄一抄的时候，兰芷萱却是万万不许的。

“因为我把你当朋友！”面对叶蓁蓁的死缠烂打，兰芷萱吼得叶蓁蓁一愣一愣的。

叶蓁蓁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记恨还是感激。兰芷萱扭头却又帮她讲解题目，一步一步，极其仔细。

放学时候叶蓁蓁推着自行车，忍不住对兰芷萱道：“你真好。”她早就听说，班上男生把兰芷萱奉为女神，女生也觉得她好相处。兰芷萱却说，“我不好，我怕麻烦，而且好胜。我成绩好，不过因为我不想比别人差。”又笑，“不过你是不一样的。我也希望自己像你一样开朗，当班干部什么的，但我做不来。”

叶蓁蓁笑嘻嘻道：“我当然是不一样的啦。”

兰芷萱家住得不远，叶蓁蓁都是陪兰芷萱走到家以后才跨上自行车。同行的那段路，叶蓁蓁多希望再长一点。

日子依旧嘻嘻闹闹地过。

一次考试过后，班主任把兰芷萱和叶蓁蓁一起叫到办公室。叶蓁蓁挽着兰芷萱的手，以为班主任要布置什么美差，可是老师却说——

“兰芷萱，你这次成绩下滑是因为什么？我上课经常看到叶蓁蓁拉着你讲话对不对？是不是她影响了你？”

兰芷萱一再保证是自己发挥失误。叶蓁蓁的笑容霎时消失，如冰雪覆顶。

直到上课，叶蓁蓁都还没回过神来。兰芷萱和她说了许多遍，是我自己没发挥好，不关你事，别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

叶蓁蓁一直以为，虽然兰芷萱比自己优秀一点，美丽一点，但是自己也不差啊，自己性格活泼，成绩中上，人缘也好，路上遇到人，也会被称赞，真漂亮。哦，对了，兰芷萱是美丽的，自己只是漂亮的。

她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看着兰芷萱认真而关切的脸，叶蓁蓁笑笑，“放心。”

但是，种子一旦埋下，就再也消除不了。

叶蓁蓁开始在装扮上下功夫了，双眼皮贴，画眼线，雪纺裙，她不再是从前的牛仔裤加T恤了；叶蓁蓁开始认真听课了，但是成绩依旧只不过中上；叶蓁蓁不再问兰芷萱问题了，她宁愿绕得远远地去问其他同学。

终于有一天课后，兰芷萱问：“蓁蓁你最近怎么了？”

叶蓁蓁笑容爽朗，“没什么呀。”

兰芷萱咬着嘴唇，“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叶蓁蓁目光看着远方，“我要变得更优秀，才能和你匹配。”

其实是匹敌。

转眼到了元旦，学校要组织元旦晚会。

作为宣传委员，叶蓁蓁忙得不可开交——每个班都要参加三个节目。尖子班的学生向来对文娱活动避之唯恐不及。

叶蓁蓁随口抱怨，兰芷萱想了想，说：“如果没人参加，我可以来个小提琴独奏。”

叶蓁蓁还没惊讶完，旁边已经喳喳地传开了：“兰芷萱会拉小提琴！”“果然是才女！”“应该是女神才对！”……

好说歹说让班上男生排了一个小品，加上兰芷萱的小提琴独奏、叶蓁蓁的独唱，总算是凑齐了。

可是上报节目的时候，老师说：“蓁蓁呀，独唱未免太单调，还是另外组织吧。”

轻轻一句话，把她准备多时的独唱给拿下。

叶蓁蓁只好另外组织女生进行舞蹈表演。大家都是业余，叶蓁蓁自己也没经验，每日放学后，叶蓁蓁作为伴舞和监督，拉着大家一起排练。

兰芷萱在教室等她，却从不参加，只默默做作业，温习功课，等叶蓁蓁一起回家。

叶蓁蓁问：“芷萱你不需要排练吗？”

兰芷萱说：“我从小就开始学，熟得很，选一个合适的曲目就好。”自然又引来一帮同学的称慕。

元旦晚会那夜，舞台硕大，灯光四射。

叶蓁蓁她们的舞蹈作为第三个节目，很早就要开始准备。她抬头看看后台穿着白色连衣裙，化了淡妆的兰芷萱，觉得自己黯然失色。

叶蓁蓁跳舞是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当她站在舞台上，面对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的时候，忽然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在闪烁的彩灯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被放大，肢体僵硬，身体微晃。虽然作为业余选手已经足够，但是叶蓁蓁就是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

如果是兰芷萱，如果是兰芷萱……

兰芷萱上台，全场惊艳。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响起，台下学生忽然鸦雀无声，一曲终了，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叶蓁蓁脸上的妆还没有卸，她呆在后台，望着幕前毫无瑕疵的兰芷萱，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兰芷萱在全校成名。师兄师姐都知道，高一（7）班有一个兰芷萱，貌美如花，白衣似仙，拉的小提琴如同天籁。

自此，男生对兰芷萱的求爱信，像雪花一样一片片飞过来。

兰芷萱一张张信笺认真地看，看到好笑处还和叶蓁蓁分享。叶蓁蓁看着兰芷萱淡漠的侧脸，心中有着微妙的不快。

更有大胆的男孩子，在校园内装偶遇。叶蓁蓁常和兰芷萱结伴而行，自然也不免被骚扰。男孩热情似火，芷萱却冷漠如雪，被当成空气的叶蓁蓁恶狠狠地想，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兰芷萱奠定了全校女神的宝座，男孩们对她趋之若鹜，女孩们对她的评价可不怎么好。有人说她孤傲，有人说她造作，甚至有人说她佯装清高。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也可以非常刻薄。

照叶蓁蓁看来，平心而论，与其说兰芷萱是高傲，不如说她羞涩寡言，她拒绝表白也疏远而有礼，并无任何逾越。纵然兰芷萱脾气再好，也有找叶蓁蓁抱怨的时候。温馨从容的推车步行之旅，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真的不明白，”兰芷萱语气沮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她们都说我坏话呢？”

叶蓁蓁安慰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们都是嫉妒你。”

兰芷萱水润的眼睛静静地凝望她，“真的吗？”叶蓁蓁只能又找些话来敷衍。

那一天，照例是一同回家，照例是叶蓁蓁推着自行车，陪兰芷萱一起走。半路上，突然冒出一个背着书包的男生，直接张开双手拦着道，说：“兰芷萱你当我女朋友吧！”

兰芷萱和叶蓁蓁都吓了一跳，怎么躲也躲不开。叶蓁蓁大吼，上来！兰芷萱跳上她的自行车后座，本来打算就此而去，男生却拉住自行车，经过一番扭打，男孩子脚被压住，疼得他蹲在地上。

兰芷萱不忍心，只好陪着他去校医务室。

叶蓁蓁自然跟着。鉴于大家都很饿，且男孩子拉着不准兰芷萱走，叶蓁蓁自告奋勇去买饭。

回来路上碰到下班的班主任，班主任自然好奇这么迟了叶蓁蓁为何未归家，而且还拎着便当。叶蓁蓁脑子一热，便讲，兰芷萱身体不适，在校医务室，自己正要给她送饭。

叶蓁蓁惴惴地陪着老班去看望兰芷萱，正好看到男孩子拉着她的手。

被批评，写检讨，请家长，一溜儿下来，兰芷萱筋疲力尽，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成绩也开始严重下滑。

叶蓁蓁于心有愧，却又有点不可名状的暗喜。她尽职尽责安慰兰芷萱，说得自己完全置身事外，“要是那天我没骑车就好了。”

兰芷萱靠在她肩膀，“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过班主任为何会和你一起到医务室？”

叶蓁蓁慌忙把自己撇干净，“不知道，我到门口碰上的。”

也许是她对于兰芷萱过度热心，自己成绩却并没有开始上升。兰芷萱依旧在她前头。

转眼到了新学期，班上民主选举三好学生。每个人写两个三好学生的名字，然后根据票数高低来评选。

叶蓁蓁咬着笔头，写上自己的名字，涂掉，换成兰芷萱的，又想了想，还是把兰芷萱的名字涂掉，换成了自己。

因为名额很少，票数都很分散。全班女生本来对兰芷萱同仇敌忾，因为“早恋事件”反而对她有了些恻隐之心。唱票结果出来，兰芷萱票数最高，叶蓁蓁第二，却只有二十几票。

虽然后来叶蓁蓁也获得了三好生的名额，可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当班干部，为班级做牛做马，事事争先，全票通过的居然是兰芷萱！她兰芷萱何德何能，不就是美丽点吗？不就是成绩好点还会拉小提琴吗？从前那些说她高傲轻浮的女孩儿们，怎么也开始不讨厌她了呢？

上台领过奖，叶蓁蓁盯着自己和兰芷萱一模一样的奖品，气不打一处来。

兰芷萱看着叶蓁蓁神色不对，亲昵地捏一捏她的脸颊，问：“蓁蓁你怎么了？”

叶蓁蓁再也忍不住，这大半年来，自己一直在和兰芷萱比，却是事事输。她经常听到背后有同学议论她们两个，却从来都是褒奖兰芷萱，从来都是说，叶蓁蓁纵然不错，兰芷萱更好。

“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陪衬是吗？你是公主，我是灰姑娘，事事不如你对吗？”

兰芷萱被惊吓住了，瞪大了眼睛往后退，“蓁蓁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当！你！的！陪！衬！”叶蓁蓁大声吼道。

“咱们不是好朋友吗？”兰芷萱仍然无法相信。

“你是美丽的，我只是漂亮！你总是第一，我从来比不过你！你提琴拉得那么出色，我却连一个集体舞都跳不好！这下你高兴了，全票通过，天，你什么都好！”

叶蓁蓁神色激动，兰芷萱眼里也噙着泪花，“我……我没有，我……”

“我已经受够你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怎样，所有人都只看到你的好！”

新学期开学没几天叶蓁蓁转学到了老家的学校。

到了新学校，她的容颜和举止，都成了人们夸奖的对象。老师喜欢她，同学也喜欢她。人人都称赞她是漂亮的人。

漂亮的人呵，依旧只是漂亮。但是没有活在兰芷萱的阴影之下，叶蓁蓁感到轻松了许多。

在她没来之前，班上最优秀的女生是方草，这下子，她彻底把方草比下去了。

她和方草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一起回家。恍如连体婴儿。

她偶尔会想到，曾经，自己和兰芷萱，也是这般，什么都一起做，那时候天是那么蓝，日子是那么快活。

但是兰芷萱光芒太盛，把自己彻底遮盖了，叶蓁蓁恨恨地想，如果，如果我再优秀一点，如果我像兰芷萱一样……

有一天，上课回答问题，叶蓁蓁表现出色，获得了老师的表扬。她满面微笑地坐下的那一刹那，忽然看到坐在旁边的方草，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怨恨。

就好像自己当初对着兰芷萱那样。

没过几天就是叶蓁蓁生日，如果是从前，她肯定会邀请一大批同学到家里开个派对，可是这里，她苦笑，这是小县城，什么都没有，朋友，也不过方草一个人。而她，不就是从前的自己么？

在家门口的信箱里有一个绿色的包裹。叶蓁蓁感到很奇怪，什么人会送礼物给自己呢？拆开来看，没有落款，礼物是水晶做的，她最喜欢的海贼王。

素色的信纸上是漂亮纤美的字体：“很久之前就买了，打算你生日时候送你，没想到这么快分离。生日快乐！我没有怪过你。”

那一刹那，叶蓁蓁好像忽然落入水中，一片茫然。她当然认得这礼物是谁送的。那还是很久之前，她们才认识不久，她对兰芷萱尚只有惊艳的喜爱，无意中聊起自己喜欢的动漫，聊路飞，聊乔巴，聊大航海时代，她自己谈得神采飞扬，兰芷萱也听得津津有味。

手中的黄金梅丽号是那样的晶莹剔透，里面路飞和他的小伙伴们笑得开心又坦荡。

从几岁开始，我们有了如此复杂的心思呢？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