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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

2016-05-14龙章辉

少年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五杉树砍柴

龙章辉

五在家排行第五,按本地习俗,应该叫老五,可他父亲说,小子就是小子,叫什么老?于是小五就被叫作小五了。他的哥哥们,早被叫作小大和小二了,小三小四因病夭亡,但没有被省略,所以小五的排行无法往前挪,仍然只能叫小五,不能叫小三或小四。

我和小五在同一个村子长大。小学到初中,我们都是同学。小五是那种典型的差生,好动喜闹,爱打架,经常被老师罚“三水”——蹲马步蹲出汗水、鼻涕水和眼泪水。不过这一切都不影响我与小五成为好朋友。

刚上初中那会儿,小五曾一度成了好学生。只可惜没好多久,他又沦为差生了。

小五的变化与数学老师刘石有关。

刘老师是城里人,言谈举止有浓浓的城市味道,这股味道让小五着迷。那段时间,小五最渴望上数学课。他渴望刘老师能关注到自己。但他的外表不具备吸引人的特征,只好想别的法子。于是他听课格外认真,刘老师提问时,他举手特别迅速,并将肘部往桌面重重地捶一下,以引起刘老师的注意。

刘老师终于注意到小五了。他慢慢踱到小五身边,停下来,看小五做作业,不停地颔首,走时还轻轻拍拍小五的肩膀。

小五和刘老师开始了良好的师生关系。讲课时,刘老师总喜欢把目光投向小五,小五也努力保持虚心听讲的姿势迎合他。提问时,不论小五是否举手,刘老师总喜欢点小五的名。每当此时,小五便玉树临风般站起来,自信地把问题阐述得抑扬顿挫。刘老师眯着眼,满意地将手一压,“请坐下。”一种虚幻的荣光使小五的脸颊微微潮热。

为了进一步表现自己的好学精神,一天中午,小五去找刘老师借书。排列整齐的书架上,一本《教学参考书》吸引了小五的目光,小五不管能否消化,提出要借。刘老师犹豫了一下,答应借三天,并叮嘱小五千万别丢了。小五如获至宝地捧着书回到教室。

生活偏偏捉弄人,三天后,这本书竟然不翼而飞了。

这下糟了,弄巧成拙。小五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五怀疑是那些嫉妒自己的同学故意偷的,上体育课时借故溜回教室,一个一个座位地找,却怎么也找不着。

再上数学课时,小五有点害怕刘老师的目光了。刘老师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地投向小五,眨巴眨巴地好像在问:“书看完了吗?要还给我了哦……”

到底是谁偷了呢?小五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这个问题。他茫然四顾,同学们都沉浸在学习中,没有谁理会他内心的疑惑与重压。

刘老师来到小五身边,“你怎么了?”

“丢了。”小五脱口而出。

“什么丢了?”刘老师追问。

“你的书。”改口已然来不及,小五只好硬着头皮说实话。

刘老师不出声,站了一会就走了。

快到讲台时,他忽然回转身,指着小五大声说:“王小五你不老实!想贪污我的书,却撒谎说丢了,极不老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于小五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这意味着他苦心营造的好形象被无情地撕碎了。全班几十道目光像几十条鞭子,齐刷刷地抽过来。

在同学们不解和谴责的目光里,小五选择了沉默。

小五听课不再认真,也不再抢着回答问题。刘老师也不再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小五。出于逆反心理,小五有意识地选择与一些差生玩,并学着他们的模样跷起双脚放进课桌里……

小五的种种劣迹引起了刘老师的加倍厌恶。

事实上,小五愈发地“堕落”了,大有将差生进行到底的趋势。上课起立,老师喊坐下时,他偷偷将同桌的凳子往后一踹,害得同桌一屁股坐空,摔倒在地;越是文静的女同学,他越往人家文具盒里塞蚂蝗,吓得女同学厉声尖叫;他还摘了椿树叶子,揉烂后将臭哄哄的汁液涂抹在胃口不好的同学的课桌上,熏得同学呕吐不止……凡此种种,让小五觉得很刺激,因而乐此不疲。

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小五更是闹腾到了极致——

我们学校是一所农村中学。学校经常利用劳动课时间,组织学生砍柴或采摘杉树果。砍柴是给食堂用,采摘杉树果则是为学校创收。

杉树果有籽儿,籽儿嵌在果皮里,太阳一晒,果皮裂开,籽儿就自己跑出来了。籽儿可以卖钱,学校用箩筐装了,等待贩子来收购。杉树果长在杉树枝上,枝丫层层叠叠,越往上越密实;杉树果也是一样,越往上越硕果压枝;尤其是杉树尖,更是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果儿。杉树浑身都是刺,一不小心就会被扎伤。因而给采摘果儿带来了难度,手脚笨拙的同学往往到天黑都没能完成任务。

这时,小五便有异常表现了——他轻而易举,不到两节课时间就挑着箩筐下山来了。校长很高兴,特地表扬了他。

麻烦很快就来了。护林员拖着一大捆杉树尖来找校长。

原来,有同学采摘杉树果时,不是在杉树枝上摘,而是将杉树尖砍下来到地上摘。这样当然能既快又多地采摘到果实了。但杉树被砍了树尖后,就不能往上长了,更别说亮杆和成材,只能长成一棵歪脖子树了。这个后果是很严重的!

护林员气冲冲地指责校长管理不严,要求学校赔偿。

学校一查,树尖全是小五砍的。校长大怒,欲处分小五。小五的父亲知道后赶紧缴了赔款,并递了不少好话,校长才罢休。

与采摘杉树果不同,砍柴是有所选择的,一般要砍杂柴——就是那种不能成材的小灌木,容易生火。

学校附近有道坡,长满了杂柴。这道坡是两个村的交界地,两边的孩子经常为了砍柴发生争吵。

小五想了个点子,他带着同学去“号柴”——就是砍柴之前先将柴削去一块皮,意即这根柴已经被占了,别人不能砍。这种做法跟看电影或乘车占座位有点异曲同工。

当地有几个孩子却不买账,依旧想砍哪就砍哪。同学们自然守着号了的柴不准砍,双方于是争吵起来。

喧闹中,小五一声大喊:“谁敢砍我们的柴,我就砍谁的手!”

小五扬起柴刀对准一棵小树猛砍几刀——“咔嚓”一声,树断了。

小五冲那几个人挥了挥柴刀,说:“想试试吗?这棵树就是例子。”

对方见小五如此凶悍,只得落荒而逃。其中一个在奔跑中不慎跌倒,脸被荆棘挂破,鲜血溢了出来……

那几个孩子跑回家,向父母哭诉了砍柴经过,谎称被小五他们打伤了。父母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邀集全村之人,扬言要踏平学校。

校长闻讯大惊,忙不迭地打电话向乡政府求援。

当村民们插刀执杖、气壮山河地奔赴学校时,被乡干部在半道上截住了。

乡干部好说歹说,指天发誓保证处理好此事,才将村民们挡了回去。

乡干部责令学校向村民赔礼道歉,承担受伤孩子的医药费,并严肃处理罪魁祸首王小五。

迫于压力,学校打算开除小五。小五的父亲不服,找校长辩理,说小五是为学校砍柴惹了祸,这样处理太不公平!

校长理直气壮地说:“学校让你砍柴,没让你砍人哪!”

在小五父亲的软磨硬泡下,校长最终还是妥协了,答应不开除,但处分难免,小五还必须做出深刻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误。

小五的检讨是在第二天上午的课间操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的。

首先,校长用他那洪亮的嗓门通报了学校对小五的处分,然后才是小五上台念检讨。在几百双眼睛的盯视下,一向自负的小五竟显出了几分羞赧。他快速瞄了一眼黑压压的台下,随即低下头,从左边裤袋摸到右边裤袋,最后摸出几张皱巴巴的作业纸。刚开腔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大声点!”校长在一旁威严地喝道。

小五的身体晃了一下,声音一颤就上来了八度,“最、最近我犯了两个错误,给、给校长的脸抹了黑……”

话音一落,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去看校长那张紧绷着的脸。

“校长的脸没黑呀?”有同学小声嘀咕。

小五挠挠头,看看校长的脸,又看看手里的纸片,忙纠正道:“哦,念错了,是给学校的脸抹了黑!”

台下响起了“哧哧哧”的笑声。

“笑什么?接着念。”校长显然不愿意严肃的场面出现诙谐的气氛,那样就失去教育意义了。

经过这样一个前奏,小五反而镇定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照着那张纸颤声念起来:“我犯的第一个错误是砍杉树尖,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结果还是被发现了。这件事情让我悟出了一些道理: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纸永远都是包不住火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犯了错误,早晚是要被发现的;不管你是谁,在真相面前人人平等!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是……”

小五念到这,台下又是一片“哧哧哧”的笑声。

“笑什么笑什么?严肃点!”一旁绷着脸的校长又喊话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小五于是接着往下念……

小五在检讨里痛定思痛,大有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决然。由于小五的形象已经在校园里定了格,所以他检讨的语气越决然,大家就越觉得滑稽。同学们都认为,小五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在校长面前蒙混过关而已。因此,尽管有校长威严地站在一旁,台下还是有人会止不住地发笑。

小五最后总结道:“这次的事情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本来想对校长说拒绝做检讨,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一生就完了!还好我没有那样做,说明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所以我的前途会一片美好啊!最后我要感谢校长,是他给了我机会。为了我的未来,我要努力学习,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误!”

小五念完后,台下早已前俯后仰了一大片。

我一直在观察校长。我担心小五乱七八糟的检讨会让校长紧绷着的脸骤然刮起七级台风,那样的话小五就真的完了。

幸好自始至终,校长只是绷着脸而已。

接下来,校园里就像患了流行感冒一样,到处都在蔓延着小五的话。同学们一碰面就会阴阳怪气地相互打趣:

“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

“不管你是谁,在真相面前人人平等!”

“我本来想对校长说拒绝做检讨,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一生就完了!呵呵呵呵……”

这种状况让小五十分恼火!

我也为小五抱不平:不过就做了一回检讨嘛,值得你们这么起哄和取笑么?

小五拽上我在校园里转悠。我们虎着脸,像两条猎狗似的窜来窜去。那架势,好像只要猎物一出现,就会扑上去撕咬……

事实证明,我们只是两只纸老虎,同学们根本不吃这一套,我们所到之处只会让同学鼓噪得更加起劲。面对此起彼伏的笑浪,小五和我居然不知所措,后来竟落荒而逃了。

我们往学校背后的山坡上跑,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才一屁股坐下来,望着山下的学校大口大口地喘气。

校长来找班主任了解班级教学情况,顺便问起小五最近的表现。

班主任汇报说有所好转了,不再好动喜闹,也不打架了,学习上也有所进步。校长听后很高兴,他颇为自得地说:“上次没开除他,其他校领导都有想法,认为我太偏袒他了。现在看来,正应了我说过的一句话:差生不见得会差到底!”

班主任忙说:“是是是。”

校长又说小五的改变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可以在墙报上表扬一下,既肯定小五的进步,也鼓舞鼓舞其他差生。

班主任忙说:“好好好。”

就在这时,突然有同学来举报:王小五又打架去了!

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校长和班主任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末了,校长咬牙切齿地说:“王小五呀王小五,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这次我一定要开除你!”

班主任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嘴巴半张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同学交给校长一封信,说是下午放学打扫卫生时在小五的座位底下捡到的。

我压根也没想到小五还会去打架,但又不愿轻易相信这一事实,为探明真相,便也凑过去看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并且有好些错别字。

校长看了一会,总算看明白了,信是前段时间被小五吓走的那几个孩子写的,大意为一直记着他留下的伤,约他今天放学后去老地方了结一下。

这是一封战书!看来对方记仇了,蓄意要报复小五!我暗叫不好!一向不服输的小五肯定已经应战去了。小五呀小五,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不告诉我一声,还算是好朋友吗?

校长的脸也勃然变色!他一边埋怨这位同学怎么不早说,一边带领我们立即赶往发生争斗的那道坡。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刚出校门不远,几个农民挡住了去路。

校长一看坏了,那几个孩子的家人找上门来了——这说明小五已经打伤了人家!校长暗暗叫苦。

校长忙换上一副谦卑的脸色,装作不解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你是校长吧?我们正要找你。”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黑着脸说话了。

校长说:“我就是,我就是,嘿嘿,你们,有话请讲,有事请说。”

那人看了一下他的几个同伴,又看了看校长和班主任,然后重重地剜了我们几个学生一眼,就气鼓鼓地数落起来:“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萝卜,都快让你们学校的学生偷吃完了……”

“啊……”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我们心里想着小五那边的事,但显然又不能撇开眼前这几个气鼓鼓的农民,于是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几个农民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出事情的概貌——他们是附近的村民,这段时间地里的萝卜被拔了不少,他们感到很奇怪,今天下午才发现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放学回家时偷偷拔的。孩子们脚杆儿飞快,一下子就跑光了,他们追不上,于是来学校讨说法。

校长拍着胸脯说乡亲们请放心,学校一定会调查清楚并处理好此事,但今天没时间了,我们有急事要处理,大家先请回,明天再说好吗?

没等几个农民应声,校长拔脚就走了,我们见机也紧跟了去。

几个农民却还在身后“哎哎哎”地喊。

校长也边跑边朝后面喊:“乡亲们请回吧,今天实在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走着走着,“扑通”一声——班主任被横在路上的一根葛藤绊倒了。

“怎么回事呀,都这时候了还添乱,快点起来!”校长埋怨道。

我们忙将班主任扶起来,继续往前走。

谁知班主任“扑通”一声又倒地了——他的1000度近视眼镜刚刚摔掉了,没了眼镜的他等于半个盲人,才走几步就又摔倒了。

“哎哟……”连摔两次,班主任终于忍不住要叫唤了。我们再次扶起他。校长果断地说你就别去了,自己找眼镜吧,其他人跟我来。

我们于是丢下班主任,跟着校长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并且越来越近。我们回头一看,是班主任追来了——黄昏的天幕下,只见矮瘦的他左手扶着眼镜,右手撑着腰,一瘸一拐地奔跑着……

就在我们气喘吁吁快要赶到时,却看见小五迎面走来。

我们都怔住了!

小五明显有些紧张。他喊了一声“校长”,然后问:“你们怎么来了?”

“正要问你呢,怎么回事啊?”校长反问道。

在大伙不解的目光里,小五遂将他的遭遇和盘托出:事情其实很简单——为了今后不再发生争斗,当地那几个孩子一直想跟小五交朋友,化干戈为玉帛,又不敢来学校找,便用这种方式相约。这无疑是件好事!所以双方见面后对方一提出,小五就爽快地答应了。现在,他们已经握手言和,再也不会为砍柴而争斗了。

一场虚惊!大伙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校长随即质问小五为什么不报告学校。

小五解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我已经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

校长没好气地盯着他说:“你这样做就不给学校添麻烦了吗?”

小五于是不再言语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西边的天幕已缀上几颗半明半暗的小星子,晚风柔柔地吹拂着静静的山林。

在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集体向后转。

脚步声里,班主任小声地问校长:“还开除他么?”

校长不置可否,只顾埋头赶路。迷蒙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校长可能一路上都在纠结:王小五这样子,究竟算不算变好了呢?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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