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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的光

2016-05-14汐月

少年文艺 2016年9期

大片大片刺目的白色日光倾泻下来。蝉的叫声好像不轻不重地压在睫毛上。后背的棉布衬衣有一小块贴上了皮肤,潮乎乎的。

蒋含音站在六中的布告栏前,在三三两两的或是戴着遮阳帽或是用手当扇子呼呼扇风的男女生里,独自一个人细细看着录取新生分班结果表,十大张的学号姓名让她的眼球机械地运转着,从上而下,一个一个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你在八班,太好了,我俩在一个班,哦耶!”“你还没找到啊……”“我在你隔壁班,还好还好,咱们见面还是挺方便的!”在她的耳畔许多声波同时或是高涨或是低落地游动着。她慢慢也有些着急了。

按顺序看到九班时,蒋含音终于在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丛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三片叶子。她暗暗想:真是的,早知道就从后往前找了。

然后,可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小心思,她用更慢的速度看起九班的花名册来,想发现点熟悉的痕迹,或者说,期待某些惊喜。

自己初中的同班同学考上六中的并不多,含音一直是那样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努力着,换来这样一张重点高中的入场券,她觉得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的,还有自己少得可怜的朋友。含音暗暗想。

那么又在期待什么惊喜呢?好像小的时候,总会在雨后跑出去,望着天边干干净净的蔚蓝色,也许不经意间就会悬起一道漂亮的彩虹。

是期待的,不论承不承认,只是也许也使劲把期待压了下去,让它们变成晃晃荡荡的泡沫,悬浮着,不稳地停留在心底。

所以最后泡沫消失。依旧一副“没什么嘛,我就是喜欢雨后的新鲜空气嘛”的表情回到家。

蒋含音默默念着即将三年同窗的陌生名字,视线在男生17号“林城”上定格了一会儿,平平静静地看到最后。

泡沫依旧消失。

会是他吗?林城。

怎么可能?同名同姓的太多了啊。

小学时候的蒋含音,扎着马尾辫,臂膀上佩戴着的标志从两道杠变成三道杠。成绩好,人老实,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

是从什么时候起留意到这个什么都与自己对着干简直可以作为对立面的小男孩呢?含音也不知道,可能是从他在四年级公开与自己竞争班长开始吧。

那时候虽然也搞民主选举,但是实质上还是老师指派,再加上大家对含音的习惯,就好像她是计算机里的“默认”选项一样,她的名字跟在班长后面,总是打个红色小钩的。可是,在那个大家都盼望着早点结束好自由活动的班会课上,在林城站起来的一瞬,就连老师的眼睛也微微瞪大起来。

“老师,我想与蒋含音竞选班长。”

老师看着腾的一下站起来的男生,表情有些困惑。同样的表情,就连男生玩得最好的小哥们脸上也有,他们谁都搞不清当体育委员当得好好的林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出风头”的想法。

是的,非常出风头。含音后来回忆起来,对后面的竞选过程记得都不太清楚了。只是觉得当时那个长得很像柯南的小个子男生,非常出风头。

最后的结果,也颇具戏剧性,林城差蒋含音,仅仅3票。

也许,从那块黑板上第一次写着两个人名字开始,蒋含音记住了这两个普通的汉字组合。

很久以后,在含音看到红极一时的《名侦探柯南》里那个爱说“真相只有一个”的小小侦探时,总是能够一下想起面容清秀,总是爱自信满满地挑起眉毛的小男孩林城。

是的,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一个作为自己相反面的生物存在,好像物理上那个“反子”的说法一样。

林城,成绩不怎么好,人不怎么老实,好动,活泼,多话。

说得好听点,是口才好,说得难听点,是油嘴滑舌。

于是,在竞选后没多久,蒋含音对老师安排林城与她一起主持主题班会,没有任何惊讶。

含音对这个男搭档不是特别满意。当然,任何女孩对一个与自己并排站却矮自己一个头的男孩搭档主持,都不可能满意的。含音甚至觉得很别扭。她懵懵懂懂的内心似乎觉得这样与一个小男生并肩是可笑的,傻乎乎的。

正式举行班会那天,很多本校外校的领导都来观摩了。他们一个班的同学甚至移到了阶梯教室,一张张小脸上都写满了新奇和兴奋。当然,一直在旁边准备的含音更多的是紧张。这紧张感在她发现熟悉的小同学被一大群个别眼熟而绝大多数面孔完全陌生的大人们包围后一下子顶住她的心脏。

老师还在向她和林城嘱咐着什么,她却听得不太真切,好像只有自己突突的心脏敲击声格外清晰。

含音试着呼气吐气,她毕竟也算个老手,她努力调整的时候瞥见一旁还在抓紧看台词的林城,甚至有些恶作剧地想这小小男孩怯场的样子,与他当初竞选时的模样会有怎样巨大的落差。

离班会开场还有几分钟的时候,老师在两个小孩的红领巾上别上微型扩音器。含音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脏一下子又活跃起来。女孩有点懊丧地咬了下嘴唇。

林城却慢慢走近她。

视线刚到女孩肩膀的男孩把手慢慢抬起来,轻轻整理起女孩的红领巾。

那一个瞬间,含音竟然觉得时间凝滞了。她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视线里是小男孩柔软的刘海。一束阳光浅浅覆盖在发丝上,很温顺的样子。

仿佛姐姐认真地凝视弟弟一样,含音再抬起头来,她安心地看着教室里乌压压的人群。

班会很成功。

蒋含音犹豫了很长时间,却还是没有对后来玩得很熟的男孩说一句:真的很谢谢你,林城。

与一个人熟起来,只要你一直在他目之所及的不远处。

更何况与一个小孩熟起来,简简单单的玩闹就好。

含音和林城一起出黑板报,一起等公车回家,一起做值日,一起帮老师登记学生手册,一起讨论新学期的班级工作。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俩身边都聚集着同学甲乙丙丁。甚至在蒋含音得知林城一个秘密的时候,身边都还有另外三个同学。

那次是所谓的班委“加班”,大家商议好周日到林城家去弄手抄报。五个小孩背着书包,一路有说有笑地到林城家。

蒋含音记得当时自己的小红书包上是美少女战士水冰月,记得当时林城母亲特别好看的面容身段和特别和蔼温柔的语气,记得那天中午一桌子饭菜的美味,当然也记得这美好得有点过分的一天里唯一突兀的时刻。

他们看见林城的姐姐从窗外经过。

“原来林城你有个姐姐!”最先叫起来的是蒋含音,她这么激动的原因让她自己微微脸红。

可是林城却奇怪地平静,他平时爱作怪顽皮的口气没有了,这让他在陈述一个事实时显得很郑重。

“我姐姐,是个傻子。”

含音愣了一下,傻子或是白痴这样的字眼,在十来岁的孩子口中以这样的语气说出,非常的奇怪。

含音到后来才明白,异于其他人,比方在歌舞升平的场合里突然静默下来的那个人,都会被认为“奇怪”。

我们自己不会注意到,可能在说奇怪的同时,便不知不觉的,退后了,把自己与对方的距离拉远了。

那么这个出现在高中分班结果名单上的“林城”,会是那个奇怪的小男孩吗?那个奇怪到可以前一秒笑得天真无邪,后一秒却又平静老练的男孩?

含音在新班级的自我介绍时间,静静等待那个从回忆里走出的身影。

他上台,他转身,他微笑。

他的轮廓变得更加锐利,他还是挑着眉毛很嚣张的样子。

他说:“我叫林城。我相信这接下来的三年会是我最好的自我介绍。”

底下不是没有女生轻轻尖叫的。

蒋含音的呼吸,突然紧了紧。

她那些晃晃的泡沫,五年以后,真的居然折射出一道美到炫目的彩虹。

美得她几乎要凝住眼泪才敢看。

去车库取车的时候,林城追上了蒋含音。

又是并肩。只是含音已经要仰起脸才能看到男生的清亮眼睛了。

含音又轻微地别扭起来,只是这份别扭里,她闻到心瓣透出的隐约幽香。

“嗨,还记得我吗,班长?”

“嗯,怎么会不记得。”

“我还怕你没认出我呢。我长高不少吧?”男生的眉毛又习惯地扬起来。

“嗯。”含音似乎还没习惯男生变掉的嗓音,她甚至有些心虚地应了声。

“太好了,咱们在一个班啊。”

“嗯。”含音突然为林城显得有些轻浮的语气难过起来。

“你家还在新东花园那里吗?”粗心的男生当然是不会觉察到女生瞬间黯然的表情的。

“嗯。”含音突然就脱口而出,“你也没搬家吧?”

“是啊。还在那。对了,你来过我家的,我差点都忘了。”男生依旧乐呵呵的。

含音忽然明白她失落的来由了,因为她蓦然发现林城似乎对谁都是笑眯眯的,他的笑容,不代表任何意义。

蒋含音似乎赌气似的,话从嘴里出来后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那你姐,还老样子吗?”

男生也微微愕然,含音觉得他俩周围的空气,突然猛烈地抖了一下,随后,冻结成冰冷的硬块。

“我姐,她两年前就死了。”

林城,我总在想,如果那天面对你那些礼节随意又无关痛痒的笑容,我没有那么敏感尖锐地问那个问题的话,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也无关痛痒下去。

直到,再没有关系。

多可笑啊,我们两个人,最初走进对方印象里的,也许总是与自己期许相反的角色。我们的自作主张,我们的逞能,抵达到对方的时候总是远离了它们的本意,变成了我们根本不曾想到过的伤害。听到我问题那一刻的你,是不是也如同五年前的那个小女孩那样,面对那个突然站起来的小男孩,有点委屈,又惊慌又无措呢?

我到底在恼什么呢?是不是我之于你,只是一个会对着无意义地轻佻地绽放笑容的同学?

同学,而不是,朋友。

而不是,那个曾经会用很温柔的神色整理红领巾的那个人。

蒋含音没有想到高中生活,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很累。重点中学里几乎每周一次的测验、很多用功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

含音只是发现,她慢慢地掉在了队伍的后头。望着往前跑的越来越有劲的黑压压的人头,她拼了全力,仍然不能够追上,甚至连距离都不能缩小一些。

起初,她惊恐,她奋发,她执着,只是她搞不懂,为什么励志书上的例子她实现起来就那么难呢?那些斜面上的木板小球,那些催化剂温度浓度影响下的化学平衡,她就是屡做屡错呢?

然后,她只好,屈服了。

而在一切把含音搞得焦头烂额乱七八糟的时候,又迎来了一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变化。

九班在一次小规模地调整座位的时候,老师将林城安排为蒋含音的同桌。

其实个子偏高的男生林城,按理说应该坐在后排,与座位中间偏前的蒋含音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可是班主任在开学不久就发现林城话太多,自习课上得很不安稳,并且极有“影响力”,在他的“带动”下,后面的一片男生似乎有交流不完的话题。于是不仅把“为首”的林城安排在较前的位置,还安排他和女生坐。

可是老师不会想到,他精心策划的改动,反而使一些问题更加复杂了。

这些问题,在女生蒋含音的心中,暗暗破土发芽,大片大片缠绕成见不得光的藤蔓植物。

含音记得林城与自己成为同桌的第一节课,老师授课的内容她没有半点听得进去,她只是茫然又慌乱地低头记着笔记,完全不能够忽略在她身边那个一直转笔的男生。

渐渐的,她开始习惯了,习惯他侧面的轮廓,习惯他说话的口头禅,习惯他时常哼的曲调,习惯他随手写下的字体……

只是含音知道,在林城没带教材与她共用一本书的时候,在他俩距离近到她仿佛可以感觉到他的刘海轻轻扫过的时候,她是习惯不了的;在写作业的时候,他的胳膊不经意地碰到她胳膊的时候,在汗水使得两小块裸露的皮肤有着一瞬间粘连的时候,她是习惯不了的……

而这一切让含音心烦意乱时,她还要苦苦收拾着自己学习的残局。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些红到刺眼的分数,怎样说服那个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尖子生的自己来接受。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同龄作家写下这句话,含音充满共鸣,几乎要为它鼓掌。

下晚自习的时候,教室从寂静到喧嚣又重回寂静。

含音看着最后一个同学走出教室的时候,客气地与她说了声“再见”。含音做值日。只是她的同学,把拖地倒垃圾整理桌椅的杂务,全都推给了含音。而同为值日生的她们,只是象征性地挥了几下扫帚,就背上书包走人了。

再见,微笑的样子。蒋含音觉得胸口闷闷的,牙关咬了一下又松开。在她笑着说完“再见”的时候,鼻子突然酸起来,好像累得要蹲下来。

她费力地把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拎起来,为扔到指定地点下楼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然后上楼,擦黑板,整理桌椅。然后,她终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包。可是当她去捡掉在地上的橡皮时,放在桌上的书包突然掉在地上,书和文具散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手上还沾着白色粉笔灰。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啊,我真的不能忍受了”,猛然就哭了起来。

日光灯明亮地悬着,电风扇呼呼转着,空荡荡的教室,不再像白天那么闷热,外面的夜色正浓,偶然有一些晚风吹进来,夹杂着植物微微辛辣的气息。

蒋含音蹲着哭得不可抑制,教室里她的抽泣声像是怪兽的喘息,让含音清醒,却又更让她难受。

不知道哭了多久,含音拖着自己仿佛抽空的身体站起来的时候,一抬头甚至惊愕地忘记了自己的失态。

身材颀长的男生倚在门口,在明和暗的交界里,静默地注视哭得满脸是泪的女生。

第二天,坐在位子上的蒋含音有些心虚地望着身侧依然谈笑风生的林城。从林城的反应来看,她甚至怀疑,昨晚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

她只是感谢他,为他始终的静默。

含音无法想象,昨晚那样的场合,他若开口,对她将是多大的难堪与羞辱。

他和她曾分享同一个空间的寂静,就够了。

又一个晚自习,离开始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教室里的喧嚣还浮躁地飘在上空,电风扇转得呼啦响,风油精的味道辣辣的。

蒋含音伏在臂弯里,眼睛像是刚睡醒那样蒙眬。

“我们来点蚊香好不好?”林城突然凑近含音,挥挥手中的蚊香。

他的眉毛挑得还是那么好看,含音心里叹口气地想,边笑着应“好啊”边直起身。

林城把蚊香放在他和含音中间,仿佛变魔术一样,摸出一只打火机,含音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骨节突起的手指也是那么好看的。

“嘭”的一声,打火机擦出了火苗,在林城和蒋含音之间的空间里,这束光直直地往上蹿,顶开了原本停留在那里丝丝游弋的暗,也将两人的面孔照得瞬间清晰起来。

林城被蒋含音怔怔的样子逗乐了,他迅速点燃了蚊香头,并且像模像样地对着吹了几口气。

含音的眼眶轻轻地胀起来。

我喜欢你。

喜欢那个帮我整理红领巾的你。

喜欢那个矮我一个头现在却让我仰视的你。

喜欢那个笑得很爽朗其实有很多痛苦的你。

喜欢那个什么都不说的你。

喜欢那个总让我措手不及的你。

还记得五年前的那束覆盖在你头上的阳光吗?对了,你是看不见的。那是穿透我们之间彼此不了解的世界的第一束光。

然后,我和你又隔着整个宇宙的黑暗和整个教室的灯光。

再然后,是这一点小小的火光,却好像有陪伴两个同样拥有灰暗心事的人的力量。

“什么都不要担心了。”

林城,你是在说蚊子吗?

“嗯,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发稿/庄眉舒

创作谈:

高中毕业已经十年了。

很多人的样子,可能就像前段时间上映的《火影忍者剧场版:傅人传》里成了中年人的鸣人一样,埋首于工作堆叠很高的文件材料中,最爱说的口头禅是“我没有时间,我很忙”,脸上总挂着疲惫的神情。

也许在某一个瞬间会偶尔记起,我们的现在,正是被十年前我们时常憧憬时常幻想的。

十年多前,我在一所重点高中里念书,成绩并不出色,每次班上按照成绩排名的顺序,大家依次上台领回试卷,我总要等上漫长又漫长的时间。前十名过去之后台下开始骚动,到了最后几个重又回归寂静——在这所学校,“两头”是最受关注的群体,而我们这样的“中间派”,总是被别人,到最后甚至被自己——慢慢忽视掉。

压抑、迷茫、焦虑、灰暗……处于青春期的高中时代,总能轻易感受到疼痛和失望。好在有一帮好友,他们总能给予我鼓励、安慰和力量。直到现在我都清楚记得,他穿着白衬衫在烈日下挥着两根冰棍跑来的样子,她在幽暗走廊里给我小说书的样子,他在大雨里把雨衣帽子抬起来大笑的样子,她腾一下站起来喊我们听广播里《夜曲》的样子……

这些少年,单纯又倔强,敏感又嚣张,可以是林城,可以是蒋含音,更可以是曾经的你,或是曾经的我。

孤独的少年总会慢慢成长起来,即使要伴随蜕皮的阵痛。在那一段沉默的岁月里,那些陪伴弥足珍贵。就像那首中文意思是“光芒”的歌曲《Hikari》里所唱:“那缕连接我遥远心愿的光芒/或许真的可以为我带来希望和勇气/不再恋恋不舍不断逝去的时光/趁着这个瞬间迈步向前……”

辞去已无少年日,但是我一直坚信,已经长成大人的我们,各自有光芒。

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