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有意的
2016-05-14韩辉光
韩辉光
广播操后回教室，楼梯口人多拥挤，一个三年级的小男生，不小心踩了六年级的张力一下。张力抬腿就是一脚，把小男生给踢哭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张力说。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踢人不是有意的，新鲜，闻所未闻，天下奇谈。
所有的人都指责张力，说他以大欺小，太不应该。
消息传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成了全校的流行语。
教室里，这个打那个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个掐这个一把，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更有人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挂嘴边，时不时没头没脑冒一句，引起嘻嘻的笑声和射向张力的目光。张力坐在那里，脸儿通红。
张力踢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绝大多数认为，说不是有意的是无稽之谈，叫有意派，也叫无稽之谈派。
也有少数人认为，不排除不是有意的，无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人体的某个部位，有时爱闹独立，如牙齿就不经允许，擅作主张咬破舌头。这一派叫无意派，也叫牙咬舌头派。
班主任李红老师属于有意派，也就是无稽之谈派。她问张力：“难道你踢人时，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要知道就不会踢了。”张力说。
“怪事，这么说，是腿的责任喽。”
“不，是我的责任。”
“可你不知道，不知不为过嘛。”
张力低下头，不再辩解。
李红老师说：“狡辩也不是这种狡辩法，推卸责任也不是这种推卸法，哪有眼睁睁踢人自己不晓得的？”
她的无稽之谈派认为，牙咬舌头派的牙咬舌头也是无稽之谈，牙咬舌头是咬自己舌头，咬别人舌头也不知道吗？也能说不是有意的吗？偷换概念嘛！
无意派，也就是牙咬舌头派说，请注意一个细节：张力踢人时，当即说对不起。他要是有意踢的，会说对不起吗？
咦，对呀！这细节被忽略了。于是全校都谈论这细节，到处是细节细节的声音，这也成了全校的流行语。小家伙们一说起什么，便居高临下提醒对方：“请注意一个细节……”显得十分雄辩。
细节决定成败，这流行语好，传递正能量。
不过李红老师也感到奇怪，张力平时不是个粗野孩子，他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小同学呢？李红老师是位负责任的老师，于是她进行调查。
据张力的妈妈反映，张力有这毛病，他在家里就曾踢过表妹。有天晚上吃饭，坐在对面的表妹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表哥从桌子底下猛踢了一脚。弄得表妹莫名其妙，以为表哥疯了。张力的解释是，表妹的腿伸得太长了。
李红老师认为，他妈妈提供的信息有价值，这细节更重要，欺负谁也不会欺负表妹对吧？这么说，问题会不会是出在张力的腿上？是不是腿神经过敏？不然为什么踢表妹呢？谁会踢表妹呢？
张力妈妈还说，张力喜欢他表妹。当然，没人不喜欢表妹。
此时，李红老师恍然联想到一条重要线索，即张力是校足球队队员，踢人会不会与踢球有关？会不会是腿形成条件反射，把人当成球了？
李红老师几步冲进体音美办公室，对教体育的高伟老师说：“我只找你算账，你是罪魁祸首……”
高伟老师属于有意派，也就是无稽之谈派，和李红老师同一派。此刻他正和无意派，也就是牙咬舌头派，争论得面红耳赤，他说：“说张力踢人不是有意的，打死我也不信！”
照说他做为校足球队教练，应是第一个提供这条线索的人，可他却没想到这点。现在别人想到了，他还不以为然，说：“这与踢球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教他踢人。”
“当然有关系啦！张力的腿踢出了毛病，毛病还不小，碰不得，一碰就踢，连表妹他都踢了，你知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
“你是怎么教学生踢球的嘛！”
踢球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不过高伟老师特别强调快，他训练方法就三个字，实际只一个字，即快快快！他要求快到什么程度，快到球一来就射出去，球在脚下停留时间不要超过0.1秒。快是决定性的，闪电战永不败。中国足球就是速度不够快，才落到今天这地步。
李红老师观看高伟老师带领学生踢球，感触颇多。高伟老师参加踢球示范，边踢边不住地喊“快快快！”全校都能听见。学生个个长距离传球，球一碰脚便嘭一声直线射，射得越高越远越显水平。导弹飞，让对方望球兴叹，疲于奔命。没带球过人突破防线，没短兵相接，没激烈争夺，看也没看头，不知引进哪国技术。
高伟老师年轻，一身疙瘩肉，是体操教练材料。他也喜欢体操，杠上运动精彩又惊险，呼啦啦，能连续做360度大回环。但为了振兴国足，他重点抓足球队。可他的教法，值得商榷。
高伟老师认为，他的踢法是正确的，别人都是外行。他也不认为张力踢表妹能说明什么，说踢球腿踢出了毛病，同样是无稽之谈，世界没这先例。照这么说，贝克汉姆、罗纳尔多和梅西他们岂不满世界踢人？笑话！
他对所谓细节也不以为然，什么细节，他现在还不注意那个细节，说声“对不起”能说明什么？有那么重要？话有真假正反。他始终认为，张力踢人是有意的，尽管也可能与踢球有关，与他这教练有关。
李红老师是个认真的人，为了进一步调查，她深入足球队，早上球队训练时间，在球场上。小家伙们呼啦围上来，七嘴八舌，说他们也踢人，打架不踢人怎么打？不踢球的人打架也踢人。他们踢人都是有意的，踢人自己肯定知道。他们的腿没神经过敏，没一碰就踢的毛病。张力踢表妹是表妹不喜欢他，跟踢球没关系。他们也有表妹，但没人踢表妹，表妹不喜欢自己也不踢。请注意一个细节：不是踢球的人都踢表妹……
什么乱七八糟，喳喳喳，一群麻雀，耳朵都给炸麻了。
李红老师还在进行试验，广播操后回教室，她派暗探悄悄跟在张力后面，趁上楼人多拥挤踩张力一脚。连续试验3天，每天踩一脚，共踩了3脚。可张力的腿一次也没做出反应，并没踢人，这是为什么？李红老师要张力解释一下。
张力说：“我注意了，注意了就不会踢，不注意才踢。”
张力摸着自己的腿，感到苦恼，要时时提防腿乱踢。他要求退出校足球队，他不想再踢球了。可高伟老师不同意，说张力速度快，有发展前途，没准将来进国家队，是未来的中国C罗。下学期就要举行区足球赛，我校有希望夺冠，没张力这主力怎么行！
在全校大会上，领导号召大家消除有针对性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流行语。人人都有可能犯错，不管有意无意，都需要理解与包容。
李红老师在班上严肃宣布：“从今天起，谁要再当着张力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谁要负责任！”
李红老师为自己站到有意派的一边，也就是无稽之谈派一边，而感到尴尬，自己的学生自己都不了解。
高伟老师要张力提起精神踢球，说张力有点病怏怏的，速度没以前快了，反应慢了，球在脚下停留时间已超过0.1秒，这是不行的。
有趣的是，人们关注的全是踢人的张力，甚至安慰张力。踢人就是踢人，有意无意都是踢人。而那真正需要安慰的被踢的小男生却无人过问。他叫什么名字？哪班的？没多少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完全被遗忘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小男生没跑回家去哭诉，否则人们关注的不是张力，而是那小男生了。
那小男生细瘦细瘦，身上总是一件又旧又小的灰褂，望人眼神怯怯的，很惊慌的样子，像只小兔子。他总一个人在操场角落里玩，不是在沙坑里堆沙，便是吊高低杠……一见到张力扭头便跑，像见到老虎。他和张力捉迷藏，从前操场到后操场，又从后操场到前操场……张力就是捉不到他。
这天早晨，张力没参加足球队训练，一人来到后操场走来走去。从前操场传来嘭嘭的踢球声，还有高伟老师那快快快的叫声，打破校园清晨的寂静。
张力走到墙边的大杨树下，席地而坐，拔根狗尾草含嘴里。晨光初露，金晖一片，杨树在风中沙沙起舞，画眉鸟在树上啾啾歌唱。不知是鸟儿给树的舞蹈伴奏，还是树给鸟儿的歌唱伴舞。也许都是，鸟儿和树是好朋友。
同学陆续到校，喧闹声由远及近，校园真正苏醒了。
张力突然跳了起来，吐掉嘴里的狗尾草，抬腿猛踢正在跳舞的树，吓跑了树上歌唱的鸟儿。树微微颤抖，飘下片片黄叶。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踢它？难道这也不是有意的？
张力哼哼地叫着，一下又一下地踢着，越踢越重，腿越疼越解气。他发现后面有个小小的身影，回头一看，正是那挨他踢的小男生。小男生一愣，扭头便跑。
可这回跑不脱了，被张力一把捉住。张力紧抓不放，蹲下身说：“别跑，我讲个故事你听，从前啊，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小男生不听，偏过脸去，挣扎着要跑。
“我的故事讲得不好吗？那我做个口技你听，鸡叫，喔喔喔！鸭叫，嘎、嘎、嘎！狗叫，汪、汪、汪！……”
小男生继续挣扎，只是要跑。
“我学得不像吗？好， 有了！我立个蜻蜓你看……”
张力松开手，站了起来。小男生居然没跑，仰脸朝他望。
张力来了劲儿，头朝下一跃，双手撑地。可没立住，蜻蜓变成了蛤蟆，啪一声重重摔地上，把小男生吓了一跳。
张力爬起来，揉揉摔疼了的屁股；又立一次，又没立住；还立一次，还是没立住。这次摔得更重，腰都摔疼了，像是骨头断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扭扭腰，疼痛缓解了些，还好，骨头没断。
他本来会立蜻蜓，也就是倒立，一立便立住，还能用手走两步。可这会儿怎么立不到了呢？可能是过于心急的缘故。他沮丧地用手臂抹一下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我演个电影你看，打仗的，《南征北战》看过吗？”
小男生微微点点头。
张力更加来劲儿，后退几步，手舞足蹈起来，又是端机枪扫射，又是开大炮，又是扔手榴弹，又是吹冲锋号，又是拔手枪指挥战斗——哒哒哒哒哒！轰隆隆！咣、咣！嘀嘀嗒嗒嘀嘀！冲啊——！
接着是李军长歪着嘴巴，哭腔哭调给张军长打电话：“张军长！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
小男生终于咯咯笑了。
于是李军长又给张军长打了次电话，这回李军长的嘴巴更歪了，还浑身发抖，还“我的妈呀”哭起鼻子来。
小男生又咯咯笑。
“好玩吗？”张力高兴地问。
小男生不再笑，轻轻摇摇头，表示不好玩。
“我学得还不像吗？”
小男生又轻轻摇摇头，表示学得不像。
“那你为什么又笑呢？”
“大哥哥！”小男生终于开口，“我高兴了，你别再表演了好吗？”
张力愣了许久，眼湿了，搂住小男生，说：“谢谢！谢谢你！”
插图/peipeilee发稿/沙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