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

祝绘涛

第一次看见“象牙”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白白净净的脸，很重的双眼皮，衣服很干净，连红领巾也系得端端正正。如果不是那颗龅牙让他的上嘴唇稍稍突起的话，他应该是一个英俊少年。

那时，我刚从乡村学校来到城镇，寄住在母亲的朋友冯阿姨家中。在新的学校里我还没有朋友，下了课，我一个人孤单地坐着。正是初秋天气，可是城里没几棵树，只有灰蒙蒙的楼房和灰蒙蒙的天空，全然没有乡村秋天那种明净的蓝天和满山的黄叶。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投到了一个囚牢中，一下子和大自然分离了，我非常憋气，也越发觉得孤单。这时，有个男生从教室后面走上来，用手敲了敲我的桌子。

“什么事？”我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白净斯文的面孔。敲我桌子的人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这一笑，让我看见了他嘴里那颗突兀的巨大的门牙。我正在惊诧之时，他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你不用理他，他是个弱智！”旁边有个同学对我说。

“弱智？”我越发吃惊了，“那他叫什么名字呀？”

“象牙！”那个同学脆生生地回答。

“象牙？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可待我再要问时，上课铃已经响了。

后来，我才知道，“象牙”本名向北，“象牙”只是他的绰号，不用问，肯定是因为他嘴里的那颗大龅牙而得名。也许是时间久了，同学们都叫他的外号，除了老师偶尔叫他的大名，向北两个字基本被人遗忘了。

我的新学校在一个半山坡上，连着长长的弯来拐去的石阶，走下石阶，便是一条两旁都是吊脚楼的老街。在老街狭窄的廊檐下，一些老太太长年累月守候在那里，她们的面前是圆圆的竹匾，竹匾里摆放着成摞的糯米纸、小老鼠般的蔫地瓜、青涩的橘子、粘牙的麻糖。那时，我似乎特别的嘴馋，总是对这些不起眼的零食充满了向往之情。虽然它们也非常廉价，只需要两分钱或三分钱，可我常常是口袋空空，一个子儿也没有。如果我有零钱的时候，就会和同学一起买个两分钱的地瓜或几块麻糖。偶尔，我很阔，居然有五分钱，我就会到街边的商店买个雪花饼，不过，那样的时候总是很少。

有一次，我口袋里有两分钱，打算买个地瓜，我都选好了，可老太太却说要三分钱，理由是她的地瓜要大一些。我十分尴尬地放下地瓜走了，没走几步，突然听得背后“呼呼”的风声，刚一回头，却见“象牙”跑上来，把一个地瓜往我怀里一扔，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拿着那个地瓜，不知如何是好，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吃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是“象牙”的，我决定等会儿还给他。

到了学校，上到第二节课，我的胃突然疼了起来。因为我吃不惯冯阿姨家中的泡饭，早餐基本等于没吃，肚子一饿，胃就疼起来了。我按住胃部强忍着，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去做课间操了，我疼得倒在了长条凳上。不久，同学们回来，发现了脸色苍白满头冒汗的我，赶忙找来了医务室的医生。医生检查了一阵，又询问了我，站起身来说：“没事，是饿的，吃点东西就好了。”我没东西可吃，想起了“象牙”给的那个地瓜，不得已，只好拿出来，慢慢啃掉了。我啃地瓜的时候，“象牙”就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说来也怪，地瓜吃下去没多久，我的胃就不疼了，顺利上完了上午的课。

第二天，我拿着三分钱去还“象牙”，可他死活不肯要。“他不像是个弱智呀！”当时我这么想，可我的想法没多久就被打破了。那天我们正在上美术课，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骚味，大家正奇怪，有个同学大喊一声：“象牙尿裤子了！”同学们纷纷回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的“象牙”，只见他木然地被人从座位上推了起来。

“回去把裤子换了吧！”老师皱着眉头说。

“象牙”朝教室外走去，旁边的同学一脚踢倒了被他尿湿的凳子。我心里突然感到有些难受，因为不愿意看到有人这样被同学对待。但我也相信了，“象牙”果然是个弱智，要不，都六年级的学生了，他怎么会尿裤子？

以后的事情，证明他的确是个弱智。有一次老师带我们去野炊，同学们自由组合。没有人愿意和“象牙”一组，因为谁也不愿把自己划为弱智的范畴。不过“象牙”对这种冷遇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悲伤沮丧。他兴高采烈地背着一瓶开水、半把挂面，还有鸡蛋青菜调料什么的。“象牙，你背开水干吗？到时候烧水不就完了？”有同学打趣他。

“这都不懂，开水快啊，还省柴。”“象牙”露出鄙夷的神色。

“走大半天路，开水都成温水了，不如你现在就把面条放进去。”那个好事者继续逗弄他。

听的人都笑了，“象牙”也不答话，大家继续赶路。走了很久，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名叫“仙人山”的地方风景美得如同仙境，满山翠色，松涛阵阵。特别是山脚那一汪潭水，远远望去竟是晶莹的蓝色，蓝得像一块空灵的蓝水晶。我们搭灶，做饭，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快活极了。可等到吃饭的时候，有人才发现“象牙”坐在一旁吃两个白水煮鸡蛋。

“象牙，你的面条呢？”那个同学问。

“象牙”不答话，同学疑惑地打开他的开水瓶，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真把面条放到了开水瓶中，早已成了一瓶面糊。这个笑话立时传开了，大家都来看“象牙”的面糊，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老师也被惊动了，看到“象牙”那一瓶面糊后，老师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安排他到其他的小组吃饭。大家都笑嘻嘻地给他送去自己炒的菜，那一次，大家特别愉快，都忘记歧视他了。午饭后是爬山比赛，“象牙”没参加，据说是吃得太多，撑得跑不动，只好在一棵松树下休息。

“象牙”平时话就极少，野炊回来后，似乎更加沉默了，成了班上若有若无的一个人。可有一次，他竟意外地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们学校下面就是滚滚的长江，无数的原木顺着长江水输送下来。长江边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和金色的沙坝，一向是孩子们的天堂。暮春时节，胡豆成熟了，鼓胀饱满，惹人眼馋，总有农村同学把嫩胡豆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他们有时邀约我，放学后偷偷跑到河沙坝，用鹅卵石垒成一个小灶，拣一些烂木块点燃，把胡豆扔进去烧。一会儿功夫，胡豆熟了，又香又面，几个人分吃，吃得满嘴乌黑。吃完后，我们就在江边戏耍，乐此不疲。

那天，班上的冯海燕又带了胡豆，约我到江边去烧胡豆吃。放学后，我们走下弯弯的石阶，来到了老街口，冯海燕突然叫道：“糟糕，我忘了带火柴！”我身上也没有。虽说火柴只要两分钱一盒，可是我们谁也拿不出那两分钱。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我们突然看见了“象牙”，他正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痴痴呆呆的不知仰头在看什么。

我们走过去，冯海燕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地说：“象牙，有火柴没有？”“象牙”冷不防受到一拍，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们，正要回答，却见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挥舞着一把大扫帚向我们冲过来，她边跑边喊：“谁是象牙？你才是象牙！再给我儿子乱取名字，我打死你！”我们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追上来。原来，那个妇女是“象牙”的母亲，“象牙”的家就在老街口，他母亲是个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街道，不过当时我们只顾要火柴，都没有注意到她在旁边。

火柴没要到，反而受一阵惊吓，我和冯海燕垂头丧气朝河边走去。不过一到河边我们就欢呼起来，因为我们发现了别人搭的灶，灶里还残留着火星。我们马上撕了几张作业纸扔进灶里，火苗一会儿就呼呼地蹿了起来。哎，连木头也不用捡了，旁边还有好些呢。我们把胡豆扔进去烧着，心情也顿时愉快起来。吃完胡豆，我们顺着江边走着玩，捡鹅卵石，打水漂，捉螃蟹，温暖的春风吹着我们的脸，惬意极了，舒适极了。我们把什么作业呀考试呀，都统统忘到了脑后。我们越走越远，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妙。

“太晚了，回去一定会挨骂的，不如抄近路回家吧。”冯海燕说。这话正合我意，我立马表示赞同。近路倒是有一条，可前面却横着一条小河，那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好在江水未涨，小河显得十分清浅，我想涉水过河是完全没问题的。于是我们都脱了鞋袜，高高挽起裤子，一前一后走下了小河。可刚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触碰到清凉的河水，我就突然感到自己的脚被软软的淤泥咬住了。我一用力，反而越往下陷。我急了，回头对冯海燕说：“快拉我出来，我陷住了！”

冯海燕赶忙来拉我，可并没有把我拉出来，我反而听到她惊骇地说：“糟了，我也陷住了！”我一看，可不是，淤泥都齐她腿肚子了。再看看自己，淤泥已经到了我的膝盖。我们都一动不敢动，就是这样，也还是慢慢在往下陷，渐渐地，淤泥到了我的大腿。

放眼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就连刚才还在天空飘的两个风筝都不见了踪迹。天色越来越暗，温暖的淤泥也变得冰凉起来，我的腿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无助。

冯海燕放声哭了起来：“我的妈妈哟，我的妈妈哟！”我也抽抽搭搭地哭泣，可哭也没用。就在我俩都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河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啊，救命啊！”我们都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生怕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人影果然向我们跑来，近了，我们发现，居然是“象牙”！

“不要慌，我拉你们上来。”“象牙”边跑边说。

他来到小河边，先找了几个鹅卵石放在淤泥上，可刚一踩上去，鹅卵石就往下陷。“象牙”退回去了，他四处寻找。我想：“他一定是想找根棍子。”可小河边光秃秃的，哪有什么棍子。我不禁心焦起来。这时，只见“象牙”果断地脱下自己穿在外面的长裤，把一只裤脚握在手里，把另一只裤脚卷成一团，高声向冯海燕喊道：“喂，接住！”然后把那卷成一团的裤脚“呼”的一声抛向冯海燕。好家伙，只见“象牙”的裤子瞬间变直，像条绳子一样，一头握在冯海燕手里，一头握在象牙自己手里。暮色中，江风吹动他飘扬的头发，他的双腿弯成弓箭步，像个拉纤的船夫一样，慢慢把冯海燕拉了上去。接着，他们又用同样的方法拉出了我，因为我陷得比较深，两个人的力量刚刚够，少一点可能都不行。

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只觉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象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怎么会来呢？我想问他，冯海燕倒先问了。“象牙”吞吞吐吐地说：“我见你们去河边了，可是，一直，一直没见你们回来。以往，你们都不玩这么久的。”喔，原来如此。我这才想起“象牙”的家所在的老街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回到冯阿姨家，我以做大扫除为由才蒙混过关。第二天，我和冯海燕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我们都怕被老师批评甚至处分，因为学校规定不许私自去江边的。再说了，我在老师心目中一向是好学生，怎么能自毁形象呢。“象牙”也没对别人说，他还是那么寡言少语，仿佛这件事情从来不曾发生过。只是，我有时候在想：“象牙他到底是不是弱智？如果是，他又怎么能想出那么巧妙的方法救我们？”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他奋力救人的画面，暮色中，“象牙”显得那么英武，那么勇敢，简直像个英雄，无论如何也和弱智挂不上钩。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小学毕业后，“象牙”连普通中学也没考上，也不知得到毕业证没有。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关于他的半点消息，他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多年后，我倒是碰到过一次冯海燕，她已经出落成了非常漂亮的大姑娘。本来冯海燕是伶牙俐齿非常泼辣的性格，可自从那次在江边遇险后，她的话就明显少了，有时竟然木木讷讷的，看起来比“象牙”还痴呆。那次我们相遇，她也没有大呼小叫，我们很有节制地寒暄了几句，就各自走散了。

时光渐渐流逝，我走过了少年时代，又走过了青年时代，俗事杂事充塞了我的生活，慢慢的，“象牙”彻底淡出了我的脑海，直到去年，一件偶然的事情才让我想起了他。

去年春天，我去市里开会，到了那里，因路不熟，就叫了辆出租车，直接把我送到开会地点。下了车给钱的时候，我才发现没零钱，于是歉意地递给师傅一张百元钞票。

师傅看了看我，说：“算了，十几元钱，算我请你。”

这怎么成？素不相识的。看看附近，也没商店什么的可以换零钱。

我急了，赶忙说：“这不行，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吧，回头我给你打卡上。”

“真不用了，你别那么计较。”那师傅笑眯眯地说。

我还纠缠着，他突然冲我说了一句：“记得吃早饭哟，不然会胃疼的。”说完一踩油门，车子绝尘而去，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谁呀？怎么知道我的往事？”我努力回想着出租车师傅的面容：白皙的脸，很重的双眼皮，斯文的笑容。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在记忆中搜寻，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跳入我的脑海：象牙！可是，他是“象牙”吗？他冲我笑了，一口很整洁的牙齿，根本没龅牙嘛！是他矫正了牙齿，还是他根本就不是“象牙”？我无从知道。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出租车师傅是不是“象牙”，在我心中，这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插图/常德强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