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平凡

孟纯青

每个星期五放学后，苏枕茉都要去Smile买书。

Smile是一家只卖漫画的书店，就坐落于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店面不算大——一盏吊灯就足以照亮任何一个角落。不过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口袋书，倒是把书店填充得很温馨。

苏枕茉走进Smile时，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她是刚一放学就从学校冲出来的，要是稍微磨蹭一会儿，估计这里就要挤成一锅粥了。

挑选了大约五分钟，苏枕茉踮起脚从书架上小心地取下两本漫画，在手里仔细地翻了翻，确定没有什么缺页错页的现象，这才走去付款。

收银台前站着几个男生，想来应该都是结账的。苏枕茉只得站在后面耐心等待。

“没想到女孩子也会看这种漫画。”一个男生的嗓音从前方传来，一听就知道正处于变声期，“你喜欢鸣人吗？”

苏枕茉吓了一跳，手里的《火影忍者》险些掉在了地上。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生小麦色的脸，在灯光下像是一块有光泽的琥珀，看校服的话，应该和自己是一所学校的。

“还好吧。”在确认对方是和自己说话后，苏枕茉细声细气地吐出一句话来。

这当儿，男生已经交完了钱，他冲着苏枕茉扬了扬手上的书，便背着书包走出了书店。

怎么个情况啊，苏枕茉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小姑娘，到你交款了。”

苏枕茉不好意思地把书递了过去，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愣了半天的神儿。

该怎么描述十六岁以前的生活呢。

譬如说，大扫除时被别人故意安排去刷厕所，除了一个“嗯”字外连半点儿反抗都没有；因为作业里一道极难的代数题自己解了出来，让老师误认为是个抄作业的主儿，甚至都懒得解释说这道题昨晚自己想到十二点；午饭后和两个同学一起走回教室，她们说说笑笑了一路，直至走进教学楼才恍然大悟般地说：“哟，苏枕茉，你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啊！”

瞧，就是这么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天生一副逆来顺受的性格，自己硬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像是舞台剧中最后出场的小丑——好像也不完全是，小丑起码还懂得用滑稽的动作换取掌声，而她苏枕茉确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如同沙漠里的一粒沙子——还是最软的那粒。

与他的第二次交集是在几个星期后的校运动会上。

阳光直直地从天空射下，尽情地烤着红色塑胶跑道。周围没有一丝风的讯息，主席台上的小旗子也紧紧地贴在套棒上。

苏枕茉穿着校服站在八百米的起跑线上，身旁仿佛环绕着徐徐升起的蒸气，把她的鼻子堵得很不舒服。像她这种四百米都跑不下来的人，跑八百米简直像个笑话。可学校有规定，所设的项目每班必须有人参加，所以班里那几个好事儿的女生便把她报了上去。毕竟，谁愿意大热天在操场上全速跑完两圈呢。

这样想着，体育老师已经喊出了“预备”。发令枪一响，那几个身着短裤背心的体育生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飞快地跟了上去。苏枕茉一看这情形，只得硬着头皮全速跑在队伍的最后面。

大约跑了一圈的距离，那几个体育生已经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开了。苏枕茉渐渐有点吃不消，腿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黑压压的人群晃动在眼前，日光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弄得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时间静止了两三秒，人群中开始发出“真臭”“恶心死了”之类的嘘声。不少学生捂着鼻子想跑开，但后面一群凑热闹的人把路堵得严严实实，都探着头想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像很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苏枕茉用力抚了抚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些，抬起头却是一张张鄙夷的面孔。那些目光简直比太阳还毒辣，苏枕茉心里的委屈顺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别哭了。”一堆从天而降的沙子倒在了那团呕吐物上。

苏枕茉揉了揉通红的眼睛，面前出现的居然是在漫画书店里遇到的那个男生。他拿着一把绿色的扫帚，把沙子一点一点扫进了手中的簸箕里，原来吐过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块深色的水印了。

“我叫金秋生，一会儿你来找我一趟。”男生淡淡地说。

苏枕茉正想谢谢对方，不成想他已经拿着工具走开了，同上次一样不给别人回话的机会。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苏枕茉无奈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运动会结束后，苏枕茉找到了金秋生。他估计是作为班里的某某委员，被老师留下来打扫操场的。

“你找我？”苏枕茉小心地问道。

“是啊。”金秋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叫苏枕茉吧？”

“嗯嗯。”苏枕茉使劲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金秋生咽了口口水，顿了顿，“就是不明白你刚才干嘛要哭。”

“什么？”

“刚才你跑步的时候啊。”金秋生加重了语气，“呕吐是跑得太快、体力有点透支后的正常反应。不至于和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大哭吧？”

“你……” 苏枕茉的脸有些发白。

“没有人帮你，你就不会自己站起来吗？要不是我给你解围估计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金秋生神情凝重地看着苏枕茉，“你那个样子，知不知道真的很丢人啊！”

“神经病啊你！” 苏枕茉提高了音量，但听起来还是没几个分贝，“找我就是为了骂我一顿吗？浪费时间。”

苏枕茉故作严肃地白了对方一眼，转身就走，鞋在地上发出了“啪啪啪”的声音，留下金秋生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回，轮到她不辞而别了。

他金秋生算哪根葱，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教训人。苏枕茉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此后的一段时间，她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金秋生这个人，去Smile时也故意躲着他。

可她也就只是在潜意识里骂骂对方，现实里根本不敢做出什么。再说，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像她这样的受气包……就活该永远做一只受气包吧。

下午放学后，苏枕茉慢慢朝校门口走去。

她边走边看风景，一个人欣赏着篮球场边的槐树，上面的槐花稀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没想到她刚走出那片凉爽的树荫，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的头上。

苏枕茉“啊”地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面前一只篮球蹦蹦跳跳了好久。

“同学，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一个留着板寸的男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哟，是苏枕茉啊。”从男生身后又走出一个长辫子女生，和自己同班的，“你不用管她，她就那种性格，芝麻大的事儿都害怕得不得了。”说着扫了苏枕茉一眼，“是吧？”

苏枕茉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要是不服就过来，咱俩理论理论。”长辫子女生坏笑了两声，“我数到五，你要是还不过来的话，我可走了哦。五，四，三，二……”

“一”字还没说出口，苏枕茉的眼前就闪出一个人影。他一把抓起那只篮球，狠狠地朝女生扔了过去，女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快上车。”金秋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还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眼下管不了那么多，还是逃命要紧。苏枕茉站起身便坐到了金秋生自行车的后座上。金秋生也麻利地跳了上来，飞快地蹬起脚踏驶出了校门。

身后的板寸头和长辫子显然急了，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就拼命追赶。

“咔，咔，咔”。金秋生将变速器慢慢调到最高，车轮转得越来越快。

车子驶在了柏油马路上，金秋生放慢速度回头望了望，确定那两个人没有追上来，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家在哪？”金秋生小心地问。

“沿着这个方向过三条马路就到了。” 苏枕茉正想着该怎么打破这份安静，对方却先开了口，“刚才谢谢你。”

“英雄救美是我应该做的。”前方红灯亮起，金秋生停下车子笑了笑，“哦对了，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那么凶。”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枕茉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赌气不理他。

“其实我是想说，女孩子应该坚强一点，否则不只是在学校里，将来到了社会上也会受欺负。”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金秋生又重新将车子蹬了起来。

“我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打架，因为一个男生在家长会后嘲笑我妈妈的长相，我就跟他打了起来。后来虽然被老师训斥了好半天，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几个月前，同学嘲笑我除了学习好，其他什么也不行，还说我跑得也没有他快。我就暗暗苦练了很长时间，在那次运动会上轻松地把他甩在了后面。

“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觉得有启发，就记在心里；要是没有，就当是我给你讲的旅途小故事。”不远处就是一个大下坡，金秋生用力骑了几下，自行车的速度瞬间提了起来。

“你说的我都懂，可就是做不到。”苏枕茉使劲吸了吸鼻子。

此时车子已经驶到了与下坡的交界处。由于惯性太大，车体竟然飞了起来。

“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啦。对了，你不是喜欢鸣人吗？你更应该学习他的精神啊！”金秋生的左手早已完全脱把，“就算有再多的人瞧不起你，你也要告诉全世界，你不平凡！”

苏枕茉看着金秋生被风吹起的头发，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自行车在空中缓缓飞过，仿佛在放一个慢镜头。

路边的树轻轻摆动着枝条，许是要换季了。

估计是那天车子骑得太快，着了凉，回家后金秋生就得了重感冒，在家里躺了近一个星期才去上学。

再次走进校园，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一如从前。他边走边和身旁的同学打招呼。没想到刚一进教学楼，就被人从后面隔着书包打了一下。

“螺旋丸！”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

金秋生转过身，苏枕茉的右手举在空中，还保持着发招后的姿势。

“怎么样金秋生同学？我可不只学会了鸣人的精神，还学会了鸣人的忍术哦！” 苏枕茉开朗地笑了笑。

金秋生勾了勾嘴角，双手突然做出了漫画里结印的动作。

“是吗？那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千鸟！”

“尾兽玉！”

“须左能乎！”

身旁的同学看着这两个幼稚到极点的人，纷纷绕过他们摇着头走上了楼梯。苏枕茉的心里第一次没有那种众目睽睽下的紧张，反而涌上了许多与快乐有关的水泡。那些水泡越升越高，在风中一个接一个地爆开。

有柠檬清新的味道，慢慢地扩散开来，那是青涩到成熟最好的见证。

插图/胡媛媛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