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好的时光
2016-05-14汪泥浓
汪泥浓
晚上上影视鉴赏课,在睡了半堂课后我漫不经心地瞥了屏幕一眼,正好看到电影里一个黑黑的光屁股小胖孩出场。这小孩让我想起程大岛来。现在已是深秋,江南都变得湿冷,程大岛所在的城市可能已经落了几场雪吧。程大岛,我真的有点想你了。
程大岛是我表哥,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说得洋气点叫“青梅竹马”。青梅竹马这个词洋溢着暧昧而优雅的气息,可惜程大岛不优雅。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总是拖着一条清冷的鼻涕,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完。所以周围的小孩儿都叫他“鼻涕泡儿”,经常围着他边跳边唱:“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我也一度围着他又跳又笑,但是后来我意识到程大岛是我哥,我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于是便调整战略方针,开始一致对外。后来当小孩儿们笑话程大岛时,我就恶狠狠地对他们说:“你们吃鼻涕泡吧!”
我从小攻击力就很强。我和程大岛都不优雅。
程大岛很感激我的出手相助。为了报答我,他带我去他家摘樱桃吃。那时候樱桃还没熟透,小小的黄黄的果实挂在枝头,招来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偷吃,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和程大岛爬上樱桃树,摘那些变成橙色的小果子。摘了满满一裤兜,才心满意足地下来。然后一起蹲在墙角吃,被樱桃酸得龇牙咧嘴。一开始摘的樱桃都已被挤压得溃不成军,变成一团稀烂的樱桃酱黏在裤子里,回到家被妈妈看见,又是一顿饱揍。
所以程大岛家的樱桃总是等不到成熟就都没了。一半是被麻雀吃掉的,另外一大半变成了樱桃酱,还有小小的一半在夕阳下酸倒了我俩的牙。
程大岛上了小学就脱胎换骨了。他的鼻涕没了,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地到我家楼下喊“晚晚!唐晚晚——”因为他是他们班负责开门的官,所以起得异常早。通常他扯着大嗓门子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才刚刚起床,坐在床上东倒西歪。他听不到我的回应,就会不停地喊:“起床,唐晚晚起床!”喊得左邻右舍骂声一片。我妈妈赶紧把他请进屋,我一边刷牙一边冲他翻白眼。而他却很不知廉耻地冲着我家饭桌上的早餐流哈喇子。
因为他的开门官当得很得人心,而且没别人想揽这个活儿。所以小学六年他都当着这个官,脖子上挂了六年的钥匙,也喊了六年唐晚晚懒猪快起床。
而他也因此得到了报应。每天吃两餐早饭把他吃成了个胖子。
这个世界对待胖子有些过于残忍。青春小说里的爱情啊叛逆啊特立独行啊好像都与胖子无关。男女主角们穿着白衣白裤,自豪地亮出锁骨。即使程大岛没办法帅气地扣篮也没办法高深莫测地为女生解答数学难题,但是他的性质还是个好胖子。因为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美丽的内在,所以我理所应当地担起此重担。我陪着他坐在操场上,买了一大堆零食,边吃边看操场上带着汗水的少年。他恨恨地咬下一块烤红薯,我“嗤啦”一下撕开薯片包装袋。他大嚼大咬一片牛肉干,我咕咚咕咚喝下一罐可乐。没过多久,我也成了一个胖子。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得越发肿胀,我痛哭流涕地去找程大岛。他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减肥!
可怜初二的我们,大冬天的还出去跑步。上完晚自习,我就跟在他身后绕着操场跑步。夜晚的空气冰凉,天地间却异常清澈。满天都是星星,呵出的白气,像是能把星光都融化成雨水。我跑得四肢酸痛,就只看见程大岛在我前面摇摇晃晃地跑。跑完既定的十圈后我俩都像是瘫痪了,躺在地上起不来。程大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稳,看着仍睡在地上的我,无可奈何地说:“咱们去吃烤串补补元气好了。”一听他这话,我赶紧拼了老命站起来,和他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烧烤摊走。
怒食了20串羊肉串和墨鱼丸之后,我们用沉默结束了这次的减肥计划。
只是这之后,我们也不去操场了。不去吃也不去跑,操场成了我们的一块伤疤。
程大岛开始努力学习,我也将精力放在书本上。中考就在不远的前面,那时候的我们都会觉得紧张。没想到的是,程大岛居然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的成绩从班级倒数硬生生挤到班级前列。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不相信。我看着程大岛一次又一次飙高的成绩目瞪口呆,程大岛似乎突然变了个人,从那个灰头土脸的胖子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胖子。他总是没皮没脸地在我面前炫耀,气得我每天晚上开夜车,数学题做了一套又一套。成绩似乎有了点生气,挣扎了两下,但还是完全拼不过程大岛。
就在我和程大岛较劲的时候,他却突然主动讨好我。先是送了我一条榛果巧克力,之后又送了我一封信,还挤眉弄眼地对我说:“你懂的。”怀着万般好奇的心态打开那封信,我像是被雷劈中。我第一眼就看见“喜欢你很久了”这句话,脑子里哄地炸了开来。程大岛我们是兄妹啊!我在心里把没道德观念的程大岛骂了个一万遍,一下课就把信还给了他,并对他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教育。
程大岛还在云里雾里,听我说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之后便是暴跳如雷,他揪着我耳朵让我看清楚收信人姓名。我疼得眼睛里都溢出了晶莹的泪花,一片模糊中我看见了班花的名字,便赶紧抱头求饶。
程大岛的意思是要我送情书。我算是明白了。看着他娇羞的脸我隐隐地有些担心,班花可是出了名的高傲,我预感程大岛这段感情得折翼。
结果自然是在我预料之中,班花回了一封笔锋犀利的信。我偷看得心惊肉跳,匆匆包好后不安地交给程大岛。程大岛装作淡定地接过信,但我知道他其实紧张得要死。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试图猜测出他的心情。可惜程大岛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
下课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唐晚晚,我们不要上自习了,去吃冰淇淋吧。”
那天我们一直躲在学校旁的小超市里吃冰淇淋。我们吃了一大桶冰淇淋,吃得牙根发酸,浑身打颤,一个劲地跑厕所。看着程大岛消灭冰淇淋的镇定表情,我第一次觉得程大岛好忧伤。
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程大岛更加努力地写题目,一个晚自习可以写完两张试卷。我做试题做得头皮发麻,就在我以为我要承受不住这样的生活的时候,中考来了。
昏天黑地的也就考完了。
我刚能喘口气,并且打算和程大岛出去庆祝庆祝时,才发现程大岛失踪了。我跑到他家问他妈妈:“小姨,大岛哥哥去哪里了?”小姨告诉我他和同学出去旅游了。
我当然不信她的话。程大岛的同学就是我的同学,他那么讨厌,我还没听说谁想要和他出去玩。心急火燎地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他的一条短信:我在青海。
我赶紧回拨过去,电话那边的他立刻挂了。我又拨过去,他还是挂掉。我气得直想给他两拳。想了想又给他发了条短信:你要是不接电话我就把你的短信转发给你妈,你考虑一下吧。过了两分钟我再打过去,他接了电话。我一听电话接通了便破口大骂,我说你这个白眼狼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怕被拐去山里挖煤啊?他却心平气和地说,唐晚晚,你凑近点,我给你闻闻油菜花的香味。
我没再说话,他也没再说话。我们沉默着。我像是听得见他那边的风声。
他默默地把电话挂掉了。
我和程大岛考进同一所中学,得以再续前缘。程大岛一暑假蹿高了不少,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炫耀说,自己的衣服裤子都重买新的,爽得很。我还是一样矮胖,只能无言以白眼相对。他从青海回来后,有段时间天天早上5点就来我家喊我起床,把我弄醒了然后去吃第一锅油条。我们蓬头垢面地嚼着蘸辣酱的油条,吃完后就在大路上无所事事地来回走,一直走到9点。他租了很多碟片,我在他家看完了所有久负盛名的恐怖片。大半夜的也在看,到最后看着看着都会笑出来。那时候我们像是有无穷的精力和青春,怎么挥霍都用不完。
高中生活很累人。成绩优异的学生更多了,于是我便沦为了一个差生。程大岛似乎混得风生水起,他的成绩越来越好,从班级前三进了年级前十,再进了年级前三,惊得我目瞪口呆。渐渐地我觉得我和程大岛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们不再一起回家了。他是好学生,我是差生。
程大岛身材已经变得很正常,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一起回家,看着他身边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一起回家,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替代了。
长大的我似乎不像小时候那样彪悍。我戴上眼镜,再也没有愤世嫉俗的眼神。我把头埋进题海里,努力厮杀出一条生路。我开始相信天赋,就是再做十年的题,估计自己也比不上程大岛。
偶尔看程大岛在笑,我也朝着他笑。那种生疏的感觉会使我觉得美好的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高中留给我的,除了一堆现在根本看不懂的习题和试卷,就是我和程大岛之间巨大的裂缝。
高考呼啦一下就过去了,我甚至记不起考题,只回忆起考完最后一门出来,阳光铺天盖地,眼睛里都是暖的。我像三年前一样到处找程大岛,很怕他又一次自己跑出去。就算出去玩去看花去听风唱歌,也得带着我啊。
还好我在他自己的卧室找到了他。见了我他有些局促地笑,我说:“程大岛,咱们能别这么客气吗?难道你真的要我恶心死你,叫你大岛哥哥?”
他光着脚走过来,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他揉了揉我头发,说:“胖子,你真的要减肥了。”
高考成绩下来,程大岛考了年级第二,我考了年级两千名开外。程大岛报了最好的大学,毅然北上。而我报了一所离家较近的高校,心有不甘地下江南。我和程大岛这次是隔了太远,很久都见不到对方。
老师的电影快放完了。我对程大岛的回忆也快结束了。我看着窗外冰冷的夜晚,落光了叶子的树,就想起去年冬天来临之前,半夜迷迷糊糊中接到程大岛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他说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立刻就清醒了,二话不说就逃了课,赶最早班的火车回家。坐在火车上一直在幻想着和他见面的情景。
等我到了家,站在车站打电话给他,电话却一直不通,冷风吹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我急得差点摔手机,很怕他又骗我玩。结果一转头,却看见站在不远处朝我耸肩的程大岛。他笑起来不帅但是很暖。
像颗小太阳。 插图/奚莲君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