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诗经》中的“彼其之子”

邓诗悦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释《诗经》中的“彼其之子”

邓诗悦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彼其之子”是《诗经》中一个很有特色的句子，前人对此有很多不同的看法。研究表明，“彼其”是一个双音节指示代词，即“那个”，“彼其之子”即为“彼其子”，其中，“之”是助词，作插入成分，只起凑足音节的作用。“彼其之子”整句意为：“那个人啊”，是民歌中口语的典型例子。

关键词：《诗经》；彼其之子；指示代词；助词

《诗经》中，“彼其之子”共出现了14次，分别是在《王风·扬之水》《郑风·羔裘》《魏风·汾沮洳》《唐风·椒聊》和《曹风·候人》这5首诗中：

(1)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

(《王风·扬之水》)

(2)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郑风·羔裘》)

(3)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

(《魏风·汾沮洳》)

(4)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

(《唐风·椒聊》)

(5)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曹风·候人》)

历代学者对于“彼其之子”中“彼其”的意义和用法的解释并不一致，尚未有定论，大致可分为四类：郑玄、陆德明在《毛诗正义》[1]及朱熹在《诗集传》[2]中认为“其”为语助词，“之子”为代词，同“是子”；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3]，骆锤炼、马贝加《<诗经>代词“其”和话题的关系——兼论“其”的语法化》[4]等认为“彼其”为代词连用，“其”复指“彼”；林庆彰、余培林、季旭升在《诗经古意新证》[5]中认为“彼其”为指示代词加姓氏或地名，“其”即为“己氏”；王任赵在《释<诗经>中“彼其”》[6]认为“之子”在《诗经》中已是个固定结构“是子”，意为“这个人”，“彼其”为“翩翩貌”。

对此，向熹《也谈“彼其之子”》认为“彼其之子”在句法上是偏正词组，传统上讲“其”为助词与裴学海先生说的“其”为代词、“彼其”为复语的句意相同，都是“这个”“这些”的意思，至于季旭升先生所说“其”就是“国”尚需进一步研究。[7]

本文便在前人的基础上，对以上四种观点进行分析。

一、《诗经》中“彼其之子”的分析

(一)“之子”的具体含义

“彼其之子”中，“子”不全是指男子。褚斌杰在《诗经全注》[8]的注解中将《王风·扬之水》中的“之子”解释为妻子，《唐风·椒聊》中的“之子”解释为新婚女子。关于《王风·扬之水》中的“之子”指妻子，《毛诗正义》中也有说明：“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戍边的肯定是男子，暗示了“之子”为妻子；关于《唐风·椒聊》中的“之子”指新婚女子，闻一多也持此观点，他在《闻一多全集》的《风诗类钞》[9]卷中认为椒类多子，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所以椒聊是赞扬妇人硕大丰腴，健康而多子，故“之子”指女子。

综合来看，“之子”可以指男子也可以指女子。而那时一般男子才称氏，女子是要称姓的，故季旭升等人将“彼其”的“其”解释作“其(己)氏”的说法值得商榷。

(二)“之子”的句法位置

通过穷尽查寻，“之子”在《诗经》中共出现61处，分布如下表格：

位置例子意义之子之子出现次数比例/%句首句末之子于归我觏之子齐侯之子必宋之子彼其之子是子代词,这男子或女子(XX)的子孙结构助词,的子孙、后世(宋)的子姓女子结构助词,的宋为子姓彼其子衬音助词,无义男子或女子2851311446821223

王任赵认为，《诗经》中“之子”大多都意为“是子”，故可以看做一个固定结构，表示“这个人”。但笔者认为，“之子”中的“之”做代词时的位置基本上都是在句首，当它位于句末时，除了“我觏之子”外，“之”全做助词，而“我觏之子”例外的原因是“觏”是个动词，“之子”做了宾语。

而且，在与《诗经》同时代的其它文献中，也没发现“之子”位于句末表示“是子”的例子。位于句中或句末的“之子”基本上都是表示“(XX)的子孙”或“(XX)的人”之意。根据“彼其之子”中“之子”所处句法位置的一般规律来看，“之”应该是为了迁就《诗经》的四字格而插入的衬音助词。

由此可见，“彼其之子”中“之子”并非是固定结构表示“是子”。再加上句首的“彼”是一个十足的远指代词，意思相当于“那”，按照“之子”为“是子”即“这个人”来解释，“彼其之子”就应该解释为“那啊这个人”，不符合汉语的用语习惯。所以毛传及郑笺中“之子，是子也”的说法不是很准确。

(三)“彼其”的意义与用法

“彼其之子”中，“彼其”是一个双音词，这一点从后世其它文献的使用中可以明显看到。所以“彼其”一词中，“彼”为远指代词，意为“那个”，承担了整个词的意义，“其”只起衬音的作用，“只是形成了轻重相间的双音节，对诗歌的节奏有着比较重要的影响”[10]，无实在意义。

《毛诗正义》中，郑笺曰：“其，或作记、或作己，读声相似”，陆德明云：“其，音记，诗内皆放此。或作己，亦同”。这可以由《诗经》同一时代的文献在引用时所产生的大量异文来证明，如：

(1)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灾也。《诗》曰：‘彼己之子，不称其服。’子臧之服，不称也夫！”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2)君子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乐喜之谓乎！……”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3)《诗》云：“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之谓也。

(《晏子春秋》)

(4)王曰：“不可。曹诗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邮之也。

(《国语》)

(5)《诗》云：“惟鹈在梁，不濡其翼；彼记之子，不称其服。”

(《礼记》)

“其”“己”“记”均是上古见母之部字[11]，将词语中只起衬音作用的字用它的同音字替代是比较常见的。大量的异文也正好说明“其”音“jì”，无实在意义，只起衬音作用，是一个特殊的语言现象，与代词“其”(音“qí”)意义和用法是不同的。

所以裴学海等批评毛、郑以下释“彼其”之“其”为语助者“误甚”似乎没有可靠的依据，他认为“其”为复指“彼”的代词，且“己”“记”为“其”的借字均当读“渠之切”，引用同时代《荀子》《墨子》等文献中出现的“彼其”均为复语为证[12]，不是很确切，试看此两例：

(1)君子好以道德，故其民归道。彼其宽也，出无辨矣，女又美之。

(《荀子·尧问》)

(2)古者明王圣，所以王天下、正诸候者，彼其爱民谨忠，利民谨厚，忠信相连，又示之以利。

(《墨子·节用》)

这两例中“彼”均为指示代词，做形式主语，承接前文，例(1)中，“其”做定语，表领属，后接名词中心语；例(2)中，“其”做主谓结构中的小主语后接谓语。这与“彼其之子”中的“彼其”不是同一种结构，《诗经》中“彼其之子”联系上下文可知“彼”并无明显的承接作用，也用不着“其”来表示领属关系或做小主语。所以，不能据此进行类比分析证明“彼其”为代词连用。

当然，“彼其”为双音节指示代词这一结论与裴先生的代词复指说所表达的句意是相同的，都是“那个人”；至于“彼其”中起衬音作用的“其(jì)”是否由代词“其(qí)”演变而来，即两者是否有演变关系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另外，结合前文对“之子”和“彼其”的分析，笔者认为王任赵将“彼其”等价于“被被”即“翩翩貌”一说也不太合理：“彼其之子”中的“彼其”是一个词，“其”音“jì”，只是一个衬音的语素，不是相当于重言性质的“其”，因此与做状语的“X其”结构(如“坎其击缶”)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结合《唐风·椒聊》整首诗来看，解释作“翩翩貌”是不太合适的，“彼其之子，硕大且笃”，“笃”是“厚重”之意，与“翩翩”前后矛盾。

二、“彼其之子”在其它文献中的相关情况

“彼其之子”是《诗经》中出现的非常特殊的一个句子，在先秦及后世文献中都没有发现相似的结构或用法。但是，“彼其”可以由常在“彼己之讥”“彼己之刺”“彼己之言”中出现和与“阿堵”相对等用法中看出是一个词。

关于“之子”，上文中已经提到：在先秦文献中基本上都用于表示“(XX)的子孙”或“(XX)的人”，“之”一般做助词，即口语中的“的”。

关于“彼其”，“其”音“记”的，在先秦的用例极少：

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间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

(《庄子·则阳》)

《庄子集解》中注释为：“彼其，犹诗云‘彼其之子’也”；吴昌莹在《经词衍释》卷五“其音记”条也引了“彼其乎归居”为例；且《庄子》于“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下注曰“使彼父父子子各归其所”。

仅从先秦的这个例子看还不是很明显，但后世“彼己”的大量出现便证明“彼其(己)”确实就是一个词：

(1)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索隐]曰：案：《诗》云“彼己之子”，彼己者，犹诗人讥词云“彼己之子”是也。

(《史记·匈奴列传》汉司马迁撰，唐司马贞索隐)

(2)若此终年，无益国朝，将挂风人彼己之讥。

(《求自试表》曹植)

(3)朕固薄德，何以克当，《易》陈负乘，《诗》刺彼己，永念惭疚，无忘厥心。

(《后汉书》范晔)

(4)宇文述便辟足恭，柔颜取悦。君所谓可，亦曰可焉。君所谓不，亦曰不焉。无所是非，不能轻重，默默苟容，偷安高位，甘素餐之责，受彼己之讥。此固君子所不为。亦丘明之深耻。

(《北史·卷七十九 列传第六十七》李延寿)

(5)后帝幸禧第，谓司空穆亮、仆射李冲曰：“元弟禧戚连皇极，且长兼太尉，以和饪鼎，朕怕恐君有空授之名，臣贻彼己之刺。今幸其宅，徒屈二宾，良以为愧。”

(《北史 卷十九 列传第七》李延寿)

(6)梁简文帝让鼓吹表曰：宽博为善，不饰被于声明，缘宠成功，未增荣于铙管，岂宜响芳树于西河，鸣朝飞于黑水，彼己之讥何惧，尸素之诫知惭。

(《艺文类聚》六十八)

(7)望皇帝陛下念任人之尤重，谅省分之足矜，质臣以彼己之言，许停赞制，免臣以疾颠之咎，俾示曲全，耆哲在廷，俊髦布列，枚功而举，谋国必臧，沥危款以罄闻，仰睿音之垂可。

(《景文集·代章集贤让拜相第二表》宋宋祁)

(8)谁谓彼其子，而传阿堵神。

(《思贤阁图予真愧而成咏》宋·宋祁)

(9)顾恺之传亦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独不见此何耶？宋景文公《写真》诗云，谁谓彼己子，而传阿堵神。

(《靖康缃素杂记》卷四，宋·黄朝英)

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彼己”是一个词，指“彼其(己)之子，不称其服”或泛化，意为“那个”。特别是例(8)和例(9)，既说明“彼其(己)”是一个词，又说明了“其(己)”只是一个起衬音作用的语素，没有实在意义。因为在宋祁的诗中，“彼其子”对“阿堵神”，即将“彼其”与“阿堵”相对，而“阿堵”是个指示代词，六朝和唐时的常用语，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个”，所以，与它相对出现的“彼其”，很显然也是一个指示代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那个”。这里，受诗歌字数限制，“彼其”和“子”直接连用为“彼其子”也可说明《诗经》中“彼其之子”的“之”是个插入语。而且，黄朝英在引用宋祁的诗时，将“彼其”写为“彼己”，便说明了“其(己)”在这个词中只起衬音的作用，无实际意义。

另外，“彼居之子”的出现也能说明“其(己)”在“彼其(己)”这个词中只起衬音的作用，无实际意义：

(10)彼居之子，罔或游盘……彼居之子，色思其柔。[注]善曰居谓未仕者。按，居读为姬，语助辞。《礼记檀弓》郑注：居读为姬姓之姬，齐鲁之间助语也。郊特牲注同《尚书·微子》若之何其？郑注，其语助也，齐鲁之间，声如姬。《王风·扬之水》彼其之子，笺其或作已或作记，读声相似。然则居与其同读如姬，而声又与已记相似，彼居之子犹云彼其之子，亦犹曹风侯人彼其之子，礼记表记作彼记，晋语作彼已耳。

(《文选笺证》卷二十二，南北朝·萧统)

(11)晋束皙《补亡诗》曰，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恋庭闱，心不遑安，彼其之子，罔或游盘，循彼南陔，厥草油油，彼其之子，色思其柔。

(《初学记》卷十七人部上，唐·徐坚)

以上两例都是晋束皙的《补亡诗》，《文选》中做“彼居之子”，而《初学记》中做“彼其之子”。说明“其(居)”是一个语音现象，因音近而换用，没有实际意义。

综上所述，具有《诗经》特色的句子“彼其之子”即为“彼其子”，其中“彼其”是一个双音节指示代词，意为“那个人”，是个偏正结构，“之”为插入的衬音助词，无义。

参考文献：

[1]毛亨，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304.

[2]朱熹.诗集传·郑风·羔裘[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67.

[3]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5：375-376.

[4]骆锤炼，马贝加.《诗经》代词“其”和话题的关系——兼论“其”的语法化[J].语文研究，2007(1)：11-14.

[5]季旭升.诗经古意新证[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191-195.

[6]王任赵.释《诗经》中“彼其”[J].衡水学院学报，2009(5)：32-33.

[7]向熹.也谈“彼其之子”[J].诗经研究丛刊，2013(3)：94-101.

[8]褚斌杰.诗经全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76.

[9]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卷四·风诗类钞[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2：26.

[10]朱广祁.诗经双音词论稿[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87.

[11]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0：106.

[12]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5：375-376.

The Interpretation of “彼其之子(Biqi Zhi Zi)” in The Book of Songs

DENG Shiy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is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彼其之子” is a very characteristic sentence in The Book of Songs， from which many people have different views. This article holds that “彼其(Biqi)” is a disyllabic demonstrative pronoun， namely “that”， “彼其之子” is “彼其子(Biqi zi)”， in which “之(Zhi)” is an auxiliary word as an insert component， only plays the role of complement syllables. The sentence means “That person!”，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folk songs in spoken English.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 彼其之子(Biqi Zhi Zi)； Demonstrative pronoun； Auxiliary

中图分类号：H0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4476(2016)03-0065-04

作者简介：邓诗悦(1993— )，女，湖北襄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0-22；

修订日期：2015-12-07

(责任编辑：倪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