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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园丁

2016-05-11米可

啄木鸟 2015年11期
关键词:罗勇马识途双全

米可

事情要从十年前的一起失踪案说起。也许,说绑架案更合适一些。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莫炜、马识途、费涛三个小兄弟还在刑警队宿舍睡觉。马识途像从棺材里挺尸一样,闭着眼直直坐起,脚尖摸索着床下的拖鞋,没有摸到,又一头摔回到枕头上。莫炜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听不清的脏话,就又没了声响。

只有费涛从行军床上起来,戴上近视眼镜,顶着一头鸡窝发出了宿舍门。楼梯下了一半,费涛才意识到已经没了敲门声:会不会是某个小屁孩儿大清早的恶作剧呢?

他折身去了厕所,放空了膀胱贮藏的液体,敲门声再一次响了起来。没有那么急促,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两下,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显出了犹豫。看来是有报案的了。费涛诅咒着,也祈祷着,为了探长罗勇和丁双全出差后的难得周末。他已记不清连续加班了多少个日夜。

怀着满心的忐忑,费涛打开了刑警队的铁门,没有人。他又扭头左右看看,一侧的石墩上坐着一个女人,裹着线毯,脑袋埋在臂弯里。

费涛站到了女人的身前,女人抬起了精致的面孔。

几分钟后,费涛护着这个女人来到宿舍门前,对被窝里的莫炜说:“你姐来了。”

莫清坐在床边,匆忙套上警服的马识途和费涛立在两边,莫炜则蹲在他的姐姐面前。没有人发声,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一方面,莫炜从小到大都对他姐有种敬畏感,自从父母离婚各奔前程后,莫清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家长;另一方面,也正如马识途和费涛所感受到的,这位已婚少妇明显有一种气场,吸收了周围的能量,让他们变得卑微,让他们变得笨拙。即便此刻,她明显遭遇了某种伤害,却依然像一只孤傲的天鹅。

还是莫清打破了寂静,她突然起身,身上的线毯滑落地上,上面粘着一缕带血的长发。莫清好似轻描淡写地问:“周末了,你们没有出去玩?”

莫炜这才敢开口:“姐……”

莫清看了弟弟一眼,突然挣脱三人的包围,夺路到门前,裸露的肩膀撞在门框边沿,她打了一个趔趄。

莫炜又喊了声:“姐。”

马识途也跟着喊了声:“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费涛没说话,脸上却写满了厄运般的预兆。

莫清扶着门框缓缓蹲了下来,掐着木头的虎口上贴着渗满了血的创可贴。莫炜向前走了一步,莫清突然尖叫,一把将莫炜又推了回去,随即,她缩在门框边,慢慢坐在地上,轻声说:“你们到我家看看,你姐夫,曹多宝,好像被人绑架了。”

说完,她的脸便埋进了臂弯,受伤的天鹅缩回到自己的巢穴里。

马识途、莫炜和费涛是死党,纵然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太一样——马识途略凶狠,莫炜略冷冰,费涛则略显出学究的味道。三个年轻人平时还是规规矩矩,毕竟罗勇、丁双全都是刑侦一线的角儿;但他们也不畏缩,每个人都怀揣着扫平天下不平事的警察梦,满腔热情、意气风发。

既然探长们都外出办案,且事出紧急,马识途和费涛也顾不上请示汇报,更顾不上洗脸刷牙,马识途抓起手枪,费涛背起勘查箱,两人骑上摩托车往莫清住的大院赶。莫炜没有跟去,他陪在姐姐身边,一方面询问事情经过,另一方面也怕她出事。

在莫清住的大院外,马识途和费涛把摩托车停下,顺着墙根往莫清住的那户大院正门摸去。朱红色的铁门是开着的,一只母鸡站在门前左右望着,不知该停留还是离开,四周很安静。马识途掏出手枪,打开保险。费涛拍了拍马识途的后背,他想不明白这个场合干吗要带枪。

马识途转身的瞬间,枪口也对准了费涛眉心。费涛扶了扶眼镜说:“你别紧张。”

马识途轻声骂:“鬼才紧张呢。”

两人小心绕开门前砂石路上的轮胎印与脚印,来到朱红色的铁门前。

似乎没有人。马识途瞅了瞅铁门上的那些铜制雕花,还有脚下的大理石地砖,不禁想起莫清邀请他们在大院葡萄架下吃饭喝酒的日子。

费涛掏出两副鞋套,两人各自穿上,穿过一扇玻璃门,进到了堂屋。马识途依然打头阵,枪口指着前进的方向,眼镜却在向两侧瞟——屋内一片狼藉,地面上散落着翻落的书本、CD、杯子以及碎了的花瓶残片,一些小小的花朵被透明的玻璃樽吐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地板上,霜花般的白花瓣已经凋零。费涛捡起了其中一朵嗅嗅,又放回到了地上。

马识途和费涛一间间检查着屋子,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暗红色的地板反射着盛夏朝阳的光与热,整个房间被一种蒸笼般的死寂笼罩着。两人屏着呼吸,搜寻的脚步领着他们出了卫生间,走向了厨房。

一些刀具散落在灶台上,一块抹布掉在地面上,白净的墙砖亮得耀眼,一些捉摸不定的气味盘桓在空气中。两人对视了一眼,或许是某种难以言表的直觉,令他们感到这间厨房非同寻常。

费涛蹲下身子,掀开抹布,他打算从厨房开始他的刑事现场勘查。

莫炜一直陪伴在莫清身边,一步没有离开,一句话也没多说。

莫炜相信姐姐的内心足够强大,可以在沉默中独自舔舐伤口,并积累起勇气;但另一方面,他却在怀疑自己能否接受即将被告知的真相。的确,从莫清强忍着的泪水,他能猜到昨夜的漫长与纠缠。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前进,莫清的眼睛慢慢活了过来,泪水润湿了角膜,睫毛开始颤抖。她的手握着莫炜的手,手腕上有一圈紫红色的勒痕。莫清对自己的弟弟说:“你别像问犯人一样一句句问我发生了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给姐留一点儿尊严好不好。”

莫炜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姐,我要陪着你。”

“莫炜!”莫清的声音突然拔高许多,但随即又软了下来,“你给我找张纸,我把昨晚的经过写下来。”。

莫炜不敢反驳,他找来纸笔,退出宿舍,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站着。窗外飞过一群鸽子,在暴雨即将来临的夏日清晨,它们的翅膀压得很低,不过这一切,莫炜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一声惊雷将已经木讷的莫炜惊醒,他返身推宿舍的门,没有动静。莫炜又敲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深吸一口气,一个蹬踹,木门整体脱离了门框,摔在地上,细小的灰层扬了起来。透过飞尘,莫炜看到躺在床上的姐姐,白皙的手臂耷拉着,细细的红线从手腕处溢出,滴落在地上的白纸上。

莫炜想喊出声,但是他已惊惶到没了力气,他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急诊室外,马识途、费涛和莫炜碰了面,每个人的脸上都纠结着愤怒、迟疑与哀伤,只有病房内还在沉睡的莫清一脸恬淡。

费涛的眼神越过莫炜的肩膀望向病房内:“你姐怎么样。”

“妈的。”莫炜边咒骂,边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咔嚓声。他掏出那张沾了血渍的信纸。

在虽清秀却刚劲的字里行间,莫清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外逃赌债许久的丈夫曹多宝午夜偷跑回家,莫清刚从床上起身,却被人从后面打晕。直到今早醒来,才发现自己手脚被捆住,嘴上也贴着胶布,而身体上的异样也反映出莫清遭到了强奸。她用刀将绑手脚的鞋带割断后,来到刑警队报案。

费涛问:“医生有没有提取嫌疑人的体液样本?”

莫炜点头。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看,房间被大幅翻动过,厨房内有打斗的迹象,墙砖和地砖上有喷溅的血迹,看样子……”费涛没再往下说。

马识途接过话:“看样子你姐夫曹多宝应该是被掳走了。”

莫炜抬眼瞅着费涛:“是生是死?”

费涛摇摇头:“现场血迹看似不多,但地面明显被清洗过,出血量说不清楚,所以……”

马识途说:“我已经给罗勇、丁双全打过电话,他们明天中午便能回来,现场已经请派出所保护,等丁师傅回来再勘查。”

三人陷入片刻的沉默,他们似乎都意识到这样大的案件对于新入警的三人,都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但是二十四小时的等待太久了,被绑架的曹多宝能等这么长时间么?他们必须做些什么。

莫炜问费涛:“你都提取到了些什么东西?”

费涛说:“一些指纹,玻璃上,花瓶上。”

“指纹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马识途自言自语。

费涛唔了一声。

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出来,告诉他们莫清醒了。

再次回到姐姐身旁,莫炜努力将愤怒和软弱收起,他希望刑警应有的坚强与专业可以成为姐姐的依赖。

令莫炜感到欣慰的是,莫清的眼中也有了些许光芒,她握住莫炜的手,轻声说:“姐刚做了傻事,姐不会这样了。”

莫炜看着姐姐缠着纱布的手腕,克制着自己的眼泪。莫清又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完,她环顾身边的三个小伙儿,把话又说了一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被人强奸过一次了。”

“谁干的!”莫炜咬牙切齿。

莫清轻轻冲弟弟摇了摇头,眼神变得严厉。莫炜颓然坐回到病床前,马识途和费涛则站在他的身后。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姐夫曹多宝喜欢赌博,这你知道,他不仅把工厂给输掉了,还欠了五十万的高利贷。”莫清开始了讲述,“两个星期前,赌场老板邢七带了几个人到家里讨要赌债,曹多宝在外面躲着不敢回家,他们就把我掳到了赌场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把我关了五天,在被关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个喝了酒的男人进到房间里……”

纵使莫清再坚强,她还是没有把话全部说完,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因为灯是关着的,但是那个人的屁股一定有伤口,是被我咬的。”

莫炜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两个兄弟,目光有了交流——指纹、伤口、精液,他们觉得嫌疑人已经有了画像。

莫清的声音又响起:“客厅里有一个陶瓷花瓶,瓶子昨晚被打碎了,里面的五万元现金也不见了。”

回到刑警队,马识途和莫炜从枪库领出两支手枪,还有四个弹夹。费涛咽了咽口水,心想有这个必要么?但他没有试图去拦这两个怒火中烧的人。

日头已经落下,暑热正慢慢退去,而另一种热浪却在小镇上的拍档街掀起。炭烤羊肉的香味,划拳闹酒的声音,纷乱与喧哗不断向外传播着,狂躁着人们的神经,以至于正在对瓶吹的马三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三个年轻人,也没有注意到桌边那些瞪大了的眼睛。

马三刚想对那些酒徒比画什么,却被马识途一把按在桌子上,手枪也顶住了他的太阳穴。马三斜着眼,却只能看到一个国徽,上面是莫炜的照片。

莫炜蹲下身来,一字一顿地问:“刑七在哪里?”

马三摇摇头,脑门上的青筋就要爆裂开来。

莫炜从枪套里抽出手枪,枪管塞进了马三的嘴巴里:“你开车给邢七的赌场送赌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说完,莫炜扣动了扳机。

马三闭上了眼睛,却听见一声咔哒。

马三大声咕哝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莫炜把枪管从马三的嘴巴里抽出,马三立刻说道:“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

马识途给马三戴上手铐,押着往马三的面包车上走。莫炜说:“等等。”

他一把扯下马三的马裤,光光的屁股露了出来。莫炜瞅了瞅光洁的两团肉,又把他的马裤拉上,把马三押上了车。

邢七的赌场在镇郊的一个庄子,只有一条路能进得去,从庄外到庄内都是邢七撒的眼线,俗称“钉子”,可以随时发声喊,给赌场里的人报信。莫炜他们押着马三的主要目的,除了带路,就是拔钉子。

一个骑摩托车的钉子横在路中央,把马三的车逼停。马三摇下车窗,钉子走到窗前,莫炜的手枪便顶在了他的脑门上。马识途和费涛动作麻利地把钉子捆了,嘴上贴上胶带,褪下裤子,检查一番屁股,没有伤疤,便扔进了面包车的后排。就这样,马三的面包车闯过了四处关卡,绑了四个钉子,最后停在了村中央的一座大院前。

熄了火,黑暗中的马三看了看身边的莫炜。这一路,他已经得罪够了人,他可不敢再带警察进赌场里面了。莫炜用胶带将马三的手捆在方向盘上,嘴巴也贴上胶带,马三的眼神中竟然有了某种感激。

莫炜回头看了看后排座位上的马识途和费涛。马识途低声说了句:“看什么看,干吧!”

费涛也点点头,眼神中没有任何迟疑。三人下了车,一脚踹开院门,堂屋一字排开的几张牌九桌便展现在他们的面前,桌上还有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呆望着三个年轻的不速之客,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个黄发青年堵在三人面前,被马识途一枪柄砸趴在地上。赌客们还是呆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突然,某人奔逃的脚步绊倒了热水瓶,发出了一声闷响,然后便是他的高喊:“警察,快跑!”

沉寂的火山爆发了,每个人都在夺路而逃,有翻墙的,有钻沟的,有往后院跑的,还有胆大的,直接向马识途撞过来。马识途抓住一个人的领口,却又被其他奔逃的赌徒冲开,赌桌也被撞翻了,红色的钞票先是飘在半空,然后被人踩在脚下,却极少有人理会。

莫炜看准了声音初始发出的方向,枪柄砸在一个个奔逃的脑袋上,努力撞开了一条追击的路。即便如此,邢七的光头还是消失在堂屋的屏风后面。再追到后院,邢七已经不见了踪影。

莫炜掏出手枪,对着天扣动了扳机,吼道:“邢七,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赌徒们似乎没有被这声枪响镇住,人越逃越少,脚步声正在远去。也就在此刻,费涛的声音从墙外传了过来:“莫炜!莫炜!马识途!”

莫炜从院墙翻出,看到正在墙边水沟里撕扯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的眼镜已经歪在了一边,另外一个人的光头则在夜色下泛着光亮。

面包车在乡间的道路上颠簸着,没有人说话,连套着黑色头套的邢七也缄默不语,在黑白间游走多年的他有很好的心理素质。

半个小时后,轮胎在沙石路面上划出尖锐的声响,面包车停在了一片大湖边。这里曾是矿区,后来废弃了,成了塌陷区,地下水也就漫了上来。

邢七被押下车,裤子褪到腿弯,腿上的汗毛被湖风吹着立了起来,放佛在接受未知命运的检阅。然后,他听到一声咒骂,脑袋随即挨了重重一击,右脸摔在煤灰铺就的地面上。这时,他的头套被掀开,泛着波纹的湖水横着倒映在邢七的瞳孔中。邢七挣扎着跪着起身,又被踹倒在煤灰上。邢七不再挣扎,他喘着气:“小哥,有什么事,好好说。”

话刚落音,他的脸便被踩在了皮鞋下。莫炜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是谁?”

“知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知不知道找你来干吗?”

“不知道。”

“莫清是我姐姐。”

邢七哦了一声:“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不知道莫清是你姐。”

“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

火光一闪,青烟从邢七的皮鞋上冒了出来,黑色的血流在黑色的煤上。费涛想上前制止,却被马识途拦住。

“现在知道了?”莫炜又问。

邢七咬着牙说:“现在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不该把你姐掳走,我不该强奸你姐。”

四下沉寂,只有水波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碎石。间隔许久,莫炜才问道:“时间,地点。”

“两周前,赌场里。”

“还有?”

“没有了。”

火光又闪,弹壳当啷一声落在煤灰里。除了湖风水浪,四下又没了声音。

“时间,地点?”

“两周前,赌场里。”

邢七被扶了起来,背铐的手腕也被解开。莫炜把手枪弹夹退掉,塞进邢七右手,用胶带裹了好几层,手与枪连结成了一体。

“时间,地点?”

邢七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慌,他尖叫着:“两个星期前,两个星期前,就在赌场的后屋!。”

莫炜冷冷地说:“警察抓赌,遭遇赌场老板拒捕,抢走警察的佩枪,与民警发声枪战,被民警一枪击毙。枪柄上的指纹可以证明一切。”

说完,莫炜掰动邢七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又一枪打在邢七的脚边。邢七狂叫着:“真没有了!真没有了!”

莫炜的枪口上移,抵在了邢七的太阳穴上。

仿佛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不可挽回的结果,费涛立刻蹿了出来,将莫炜一把推开。马识途则蹲在邢七面前,大声质问:“曹多宝被你们带到了哪里?”

“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你昨晚去了哪里?”

“我在赌场里!”

“谁能证实?”

“都能证实,我一整晚都在赌场里,所有人都看见了。”

马识途抬眼看看莫炜,又看看费涛,然后将缠绕在邢七手里的枪解下,把他的手掌摊开,手电筒照射在十个手指上。费涛则凑近了一根根检查。

四下又回归寂静,只有阵阵的湖风和阵阵的水浪,仿佛大自然也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费涛才抬起头,向莫炜和马识途摇摇脑袋。

马识途问:“不一样?”

“不一样。”

“你有没有记错?”

“现场遗留的指纹是箕形的,而他的指纹则只有弓形和斗形的。”

马识途看着莫炜。莫炜颓然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头顶的夜空,眼睛失了神。马识途对费涛说:“走吧,带他包扎一下,然后送看守所。”

费涛点点头。马识途又揪起邢七的衣领说:“到看守所里老实点儿,不该说的不要说,否则,你知道后果。”

邢七叹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听天由命:“都是道上的人,我不会乱讲的。换做我,会剥人皮的。”

从外地火急火燎赶回的罗勇一脚把面前的椅子踹翻,恼怒已经让他难以自持。站在罗勇身后的丁双全的眉毛则蹙成一团,现出深深的担忧。两位探长听说了绑架案,从外地连夜赶回,却还是没想到三个徒弟闯了这么大的祸。

罗勇对三人咆哮:“动私刑?你们考虑过后果没有?考虑过看守所的警察怎么看邢七脚上的窟窿么?考虑过驻看守所的检察官怎么看那脚上的他妈的窟窿么?”

“不管怎么说,邢七逼债强奸总是事实。”马识途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弹夹里少了三发子弹也是他妈的事实?”罗勇的话和一个飞来的笔筒砸在马识途身上。

“查赌场的时候鸣枪示警放掉的。”费涛嗫嚅。

罗勇还想把手边的东西向费涛掷过去,却发现桌面已经空空如也。

莫炜说话了:“人是我打的,枪是我放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和他们两个没关系。”

罗勇坐回到板凳上,咬着牙说:“好,有个逞英雄的了。你既然承认错误,那就好好反思一下吧,这个案件你也别参与了。”

莫炜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马识途和费涛看了看莫炜的背影,两个人又互相瞅了瞅。丁双全终于说话了:“不让莫炜参与也是担心他再做出格的事情,是对他的保护。”

马识途和费涛点点头。

“发案现场在哪里?这个案子要从头理一理。”丁双全接着说。

丁双全不仅是一位刑侦勘验的专家,也是一位很耐心的老师。他将紫外光灯打在茶色地板上,一行脚印显现出来。丁双全在每个脚印前贴上标尺,透过口罩对还是勘查新手的费涛说:“对案发现场的勘查实际就是对嫌疑人相貌的刻画,虽然不能显现出嫌疑人的全部体貌特征,但却可以管中窥豹,提取到嫌疑人区别于他人的不同之处。这些可辨识的特征便会为日后的侦查提供很好的方向。”他把曹多宝和莫清的鞋子拿到被标尺标记的脚印前,“你看,莫清的鞋是三十六码的,曹多宝的鞋是四十码的,而我标记出来的脚印则有四十四码。这个脚印不是男女主人的,那么是谁的呢?你再看,”丁双全将紫外光灯的亮度调高,泛着紫光的脚印犹如鬼魅,“能看出什么?”

费涛想了想:“左脚的脚印比右脚的脚印要清晰。”

“是的,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可能是个跛子。”丁双全直起身,“我们再看指纹。”

费涛将印有指纹的花瓶残片递给丁双全。丁双全将花瓶置于日光下,将工具箱打开,拿出一个小瓶子,用毛笔轻轻地蘸着,然后刷在花瓶上。这下,那几枚指纹便有如跃然于纸面般清晰。费涛把脑袋伸过来,丁双全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刷的是银粉,说话要离远点儿,别吸进肚子里了。”

检查完花瓶残片,丁双全又去看茶几上的水杯、客厅门把手,以及客厅廊窗上的指纹。检查完毕,丁双全问费涛:“你能从上面发现什么?”

费涛看了会儿,摇了摇头。

“杯子和门把手上的指纹很清楚,是弓型的,应该是曹多宝的指纹,而窗户和瓷器残片上的指纹则是箕型的,是另一人所留。箕型指纹很浅,且纹路不清,中间有部分缺失,应该是被磨平了。”

“你是说这个人是体力劳动者?”

丁双全点点头:“反正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

费涛想起了邢七柔软的手,还有手上清晰可见的指纹。

丁双全接着说:“屋子被弄得这么乱,指纹抹得到处都是,可见嫌疑人的慌张,而且没有作案经验。他很可能是把屋子全部扫荡后,才发现了瓷器里面的现金。当然,这一切也有可能是嫌疑人布置的假象,不排除他事先就知道现金藏在哪儿。另外,窗户上的指纹基本能够说明,这个人是翻窗入室作案的。”说着,丁双全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了那一束已经凋敝的小花,凝了会儿神,然后找了一个物证袋,将小花放了进去,自言自语道:“这是昙花,昙花一现的那种,只在夜里开放,出现在案发现场,似乎很有点儿意思。”

“我们再看血迹。”丁双全和费涛一起进入厨房。紫光灯又打在瓷砖釉面上,反射出的血渍像是一幅被肆意涂抹的超现实主义水彩画。“地面的血渍被擦拭过了,但隐约还是可以看出有不少的出血量。再看墙砖,上面有喷射的血迹,而且位置较低,应该是受害人倒地后,又被嫌疑人重击,致使血液喷溅到墙砖上。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受害人倒地的呢?”丁双全眉头皱着,像是在问费涛,也像是在问自己。他直起身,目光停在灶台上的木质刀具盒上,四个豁口,插入了三把刀,有菜刀、锯齿刀、西餐刀,唯独缺了一把水果刀。丁双全把照相机对焦到刀具盒上,拍下一张照片,对费涛说:“要找莫清核实一下不见的那把刀在哪儿。还有,把这些血迹都提取一下,看看是不是曹多宝的。”

从厨房出来,丁双全边走边摇头,一直到了院子的铁门才停下来,再往前,则是一片小树林。

“没有发现滴落的血迹,那么曹多宝是怎么离开这个屋子的呢?”丁双全又在自问,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莫清是被绑的?绑莫清的绳子和胶布你们提取了么?”

“提取了,绑莫清的绳子是三根鞋带连在一起的,胶布就是宽带透明胶。”

丁双全点点头:“走,我们到医院看看受害人去。”

丁双全和费涛去了医院,罗勇则带着马识途继续在院子外围调查。这间独门独户的院子显示着主人沉默与孤傲的性格。曹多宝原先做钢材生意,赚了不少钱,一直住在城里,但后来沉迷赌博,把城里的厂子和房子都输掉了,便只能搬回镇上,也为躲一躲城里的那些债主。

罗勇绕着院子走了两圈,发现院子是在村路的尽头,只有一条路通向这里,再往前便是一个一亩见方的池塘。院子的前面是一片密密匝匝的小树林,穿过灌木会到达一座石头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

罗勇带着马识途在小树林里搜了半天,夏日将树林里的湿气全部蒸发出来,包裹着两名刑警的皮肤,如同蒸桑拿一般,汗一滴滴地从额前滚落。

穿过树林,罗勇没有停下脚步,他带着马识途爬上了山头,向下俯瞰,整个镇子便呈现在眼前。空荡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整个镇子都被置于暴晒之下,由于阳光折射,石子与灰尘像是悬浮在半空,显得非常虚幻。

罗勇说:“如果是讨债的,他们大可不必把莫清打晕,直接去家里明抢就得了。”

马识途嗯了一声。

“蠢货。”罗勇这句咒骂不知所指,他接着说,“现场有搏斗,有鲜血,曹多宝很有可能不是直立着走出房间的。”

“那嫌疑人的目的呢?”

“杀人越货呗,趁机劫个色。”

马识途又嗯了一声,他明白罗勇一直是靠直觉办案,那种直觉却是经年累月的办案经验养成的,一直都很准。但马识途还是难以相信向来安静的镇子能发生这样的案件,况且受害人的亲属还是刑警。

马识途沉默了一会儿,问罗勇:“那曹多宝呢?不会是死掉了吧?”

“找到尸体前,什么都不好说。”

“如果真是死了,嫌疑人应该不会把尸体带到很远处理的吧。”

“烧了,埋了,扔到河里,各种可能都有,没准儿就在你脚下埋着呢。”

马识途下意识地看看脚下的碎石块。

罗勇说:“这两天耳朵放灵活点儿,没事到收废品的那里问问他们有没有扒拉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丁双全和费涛在医院遇到了罗勇和马识途,住院部医生告诉他们,莫清已经被莫炜接回了刑警队。莫清的伤本无大碍,她要出院回家,莫炜放不下,执意将莫清接到了刑警队的宿舍里。

莫清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眼神柔和且有了光亮。

丁双全对莫清说:“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莫清把胳膊伸了出去,腕部还有浅浅的勒痕。

“是什么把你的手腕绑起来的?”

“鞋带,蓝色的,很粗糙的那种。”

“你又是怎么解开的?”

“我在厨房用刀把绳子割断的。”

“用的什么刀?”

“菜刀。”

“水果刀呢?”

“我也没有找到,本来是在刀具盒里的。”

“能让我看看你后脑勺的伤么?”

莫清转过身子,丁双全站起身,拨开莫清齐肩的头发,看到发迹深处靠近颞叶那一侧的伤口已在结痂。丁双全的手指从头发缩回,却又好像发现了什么,撩起一缕头发,那里隐藏着另一个小一些的伤疤。

丁双全问:“没有去照CT?”

莫清说:“我是医生,我知道没有脑震荡。”

丁双全停了一下,又问:“你被击打了几次?”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在被击打的瞬间看到嫌疑人?”

“没有,我一下子就被击昏了。”

丁双全点点头,回头看在墙边靠着的罗勇。罗勇眉毛吊着,没有其他表示。

“莫炜不放心我,要我住在刑警队的宿舍……”莫清没有把话说完,她感到很为难。

马识途说:“住这儿好啊,你那里住着也不安全。我给你收拾屋子去。”

罗勇吊着的眉毛斜向马识途,丁双全也皱了皱眉,但他们没有拒绝。

就这样,莫清在刑警队的大院住了下来,但刑警们似乎很难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做任何事都是轻轻的——轻轻上下楼,轻轻打扫宿舍,轻轻洗衣服,自己的衣服,还有刑警队小伙子们的衣服。

莫清还帮着厨房的烧饭阿姨,换了些花样改善刑警们的伙食。这些轻轻的动作,罗勇一班人都能看得到,没有人拦阻,甚至没有人和莫清交流。他们还是可以看到莫清眼角的哀戚。或许莫清做这些琐事,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悲伤的漩涡中。

同样沉默的,还有莫炜。在同事中,他像一头怒火中烧的狮子,因为没有猎物而感到焦躁,而在他的姐姐身边,莫炜又变成了一只胆小谨慎的猫,不断斟酌着语词,不说刺激莫清的话。

侦查员们依然在这个案件上努力着。莫清入住刑警队已经两天,曹多宝已经消失四天。马识途将案卷材料全部整理进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内,封面上有着案别的空格。马识途问丁双全:“填什么案别?绑架?故意伤害?还是盗窃?”

丁双全想想,说:“绑架,到现在也没人提出赎金要求;故意伤害,虽然有血迹,但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情;不如就写盗窃吧,毕竟房间里少了五万元钱。”

马识途明白丁双全的审慎,会在封皮案别一类细节上想到各种可能,如果是问罗勇,罗勇没准儿会让马识途写下故意杀人。

周五的日头比之前日更甚,清晨即到的酷热将刑警队的每个人逼退在宿舍里,没有人愿意出门,当然莫清和莫炜除外。宿舍里的人隐约听见莫清的鞋跟与楼梯轻轻接触的踢踏声,隐约嗅到她走过的走廊弥散着女人淡淡的芬芳,这些都为他们残存的美梦增加了些美好的成分。当然,还有搅局的,莫炜一大早便跑到顶楼的健身房里,对着沙袋发泄。

美梦间或持续了个把小时,宿舍的门被罗勇一脚踹开,身上的被子也被一把掀开,马识途和费涛惊惶地看着罗勇的黑脸,迅速起床穿衣,跟在罗勇身后进入会议室。

罗勇坐在会议室长桌的正前方,依旧黑着脸不发一言;丁双全坐在罗勇的一侧,面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封信;莫清坐在另一侧,面色苍白,大拇指甲叩进了另一只手背里。马识途、费涛坐到了下手,他们的身边是留着臭汗的莫炜。

丁双全拿起面前的那封信说:“这是早上莫清回家取衣服的时候,在门缝下发现的。信封上没有指纹,没有邮戳,没有笔迹。”说完,丁双全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信件的内容是由报纸上的字拼出来的,没有标点符号,全文如下——‘周五下午两点状元山顶带10万元不准报警否则撕票。”

丁双全读完信,看看莫清,莫清抿着嘴,脑袋垂着,好像为警方带来新的麻烦而感到不安。丁双全又看三个年轻人,问他们:“你们怎么看?要不要送这个钱?”

没人吱声。

罗勇说:“状元山是坟场,四下无遮拦,下午也不会有上坟的人,不方便近距离监视,写信的这个人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丁双全点点头:“嫌疑人应该事先就踩好了点,我们只能在山下监视。”

马识途也接话说:“那不是很容易失去控制?别到时候人财两空。”

莫炜一拳砸在桌面上:“不给钱怎么办,等着对方撕票?”

“莫炜!”罗勇把水笔向徒弟砸了过去。

丁双全赶紧圆场:“莫炜,你冷静点儿。老罗,你也冷静点儿。”

罗勇喘了喘气,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对会议室里唯一的女人说:“莫清,你别介意我说话直接,大家都知道,曹多宝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这笔钱并不能改变什么。”

罗勇道出了一直盘桓在大家心头的乌云,半晌,竟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等待那个女人的回话。

莫清的下嘴唇几乎要被咬破,但她最终还是松开了嵌入肉里的指甲,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还是要去交这个赎金,即便曹多宝已经遇害,但这笔赎金至少能让真凶露出一些马脚,这也是值得的。”

莫清说完这些话,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桌面上,身子则挺得更直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丁双全说:“可是哪里有十万元赎金呢?”

“曹多宝赌博的时候,我怕他把家产输光,就把他的一些银行卡偷拿了过来,里面应该有十来万元,只是我没有密码。”

丁双全想了想,问:“你确定要去送这笔赎金?”

莫清点点头:“即便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丁双全又看罗勇,两人做了个简短的眼神交流。“莫炜,你到分局开手续,陪你姐到银行把钱取出来。中午吃完饭,我们就到状元山脚埋伏,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罗勇斩钉截铁的声音在会议室内回荡。

十万元的现金,被整整齐齐捆扎,放进了天蓝色的旅行包里,说大也不大,但挎着总还是沉甸甸的。丁双全最后一遍问莫清:“你确定么?这可是十万元现金。”

莫清点头:“人命可比十万元现金重要多了。”

丁双全张张口,但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临近两点,莫清穿着蓝色长裙,提着蓝色旅行包,从山脚沿着公墓中间的石阶往上走,刑警队的侦查员在山下埋伏,瞅着这座被栉比向上的墓碑占领的山头。毒辣的日头打在光洁的大理石墓碑上,使之成为一面面灼眼的镜子,耀眼得让刑警们不能直视。

马识途躲在一块墓碑后面,咒骂着太阳,咒骂着坟地,咒骂着绑匪,却还是不得不从这片阴影下探出脑袋,观察着寂静得连鬼影都没有的山头。鬼都没有一个——马识途心里这么想着,他觉得这个一语双关的念头非常戏谑。

蓝色连衣裙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并在一处岔口停了下来,面前的石阶直通山顶,左手的石阶则向后山绕去。莫清转过身,摘下大大的墨镜往山下望去,踟躇了两秒,走上了左手的石阶,很快便消失在侦查员的视线里。而这短短的时间内,所有的对讲机里都响着罗勇的咒骂,这条岔路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当蓝色连衣裙再次在山头出现,所有人的感觉都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

莫清走到凉亭正中,低头看看青石台面,从台面上拾起了一张纸。罗勇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莫清的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在读字条上的内容。然后她抬起头,再次摘下墨镜,一脸的惶惑。罗勇对着对讲机自言自语:“妈的,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莫清把字条放在青石台面上,山顶上的风把字条吹远。她拎着旅行袋,走到凉亭一角的石井边,手一松,没有犹豫,旅行袋便掉入了石井中。

罗勇已经对着对讲机咆哮了,而另一边,丁双全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喊了声“泵房”,然后便在墓碑间迅速穿行,迅速消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费涛也紧跟着自己的师傅追了出去。罗勇瞬间领悟,他指着与丁双全奔跑方向相反的泵房,让马识途去那里切断电源,自己则带着莫炜向山顶全速冲刺,他要去把井里的旅行袋捞出来。半路上,他看见莫清停留的地方有一个粉笔标出的箭头,那正是莫清绕道岔路的原因。而当罗勇从白色箭头上抬起头来,看到呆坐在凉亭石凳上的莫清时,他明白一切已经晚了。

从泵房抽送进井里的水,已经带着管道里所有的污秽,向另一侧的山下冲荡过去,暗流涌动,来势汹汹、去势汹汹,蓝色旅行包早已没了踪影。

罗勇呆坐在莫清的身边,莫炜站在他们的身前,同样不知所措。对讲机响了,传来丁双全的粗声喘息:“老罗,赎金被取走了,但我在下游的灌溉渠道边发现了些东西。我们收队回去说。”

会议室里的男人们都耷拉着脑袋,老式空调发出的嗡嗡声刺激着每个脆弱的神经。只有丁双全一脸平静地研究着从沟渠边捡回来的一双皮鞋。而莫清则将坠落在额前的刘海捋起,轻声告诉丁双全:“这是曹多宝的鞋子。”

丁双全皱着眉头:“我知道。”

莫清又说:“这说明他还活着。曹多宝案发当晚回家时便穿着那双鞋子。”

“你看见了?”丁双全问。

“没有,我只看到这双鞋摆在进门的地板上,第二天早上便不见了。”

会议室内的空调还在嗡嗡作响,但所有人的脑袋却因为丁双全与莫清的一问一答而抬了起来。丁双全没再接话,他扭头看罗勇,问:“你怎么看?”

“设计得很精妙,不管是选择赎金交付地点,还是山下水泵抽水供水时间,以及在山后准备的,让莫清往旅行包里塞的防水和提供浮力的泡沫,这一切都很精妙!”罗勇感叹道,“但这鞋子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嫌疑人穿了曹多宝的鞋子,也或许是嫌疑人有意放在水渠边分散我们注意力的。”

丁双全又问莫清:“你案发当晚到底见没见到曹多宝?”

莫清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听到了门锁的声音,然后是脚步进厨房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曹多宝。我本没想起床的,但我又听见了些异常的响动,像是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我便从卧室起床往厨房走,在玄关下看到了曹多宝的皮鞋,也就在那时,我被人从身后打昏了。”

“你没有见到曹多宝本人?”

莫清点点头。

“这么说,你被打昏前,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厨房里的曹多宝,一个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案件真凶。”罗勇总结道。

丁双全转向马识途、费涛和莫炜,问:“小伙子们,你们怎么看?”

马识途先开了口:“我大胆假设下,往好了想,会不会是曹多宝没有死,他伙同别人制造了绑架,甚至被杀的一系列假象,目的是取走手中的钱,然后一走了之,既躲避了债主,也躲避了……”马识途没再往下说,他已经看到莫炜眼中燃烧的愤怒。

费涛提出疑问:“都是马识途存折里面的钱,他何必要费这么大劲呢?”

莫清回答了费涛的疑问:“曹多宝一直想取走存折里的这笔钱,但是我把那几张存折藏了起来,还藏了五万块现金在花瓶里。为了防止曹多宝补办存折,我还把他的身份证藏了起来。”

丁双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方面是为了不让曹多宝把这些钱用去赌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偶然看到曹多宝的包里有一套假证件,上面是他的照片,名字住址却被篡改了。我想他有可能是想离开。”

丁双全和罗勇面面相觑。

“当然,曹多宝这么些年在外面干生意,情妇也应该不止一个两个。”莫清的脸望向了窗外。

丁双全沉默了一会儿,问:“冒昧问一句,你们夫妻的感情现在怎么样?”

莫清望向窗外的眼睛闭了起来。

丁双全又扭头看罗勇:“你怎么看?”

罗勇耸耸肩:“无法解释房间花瓶上和窗户玻璃上的指纹。”

丁双全点点头,站起身在会议桌前踱来踱去,所有人的眼球也在跟随他的脚步游走。两分钟后,丁双全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声音坚定:“我想,这个案件一定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毕竟本案中还有一个未知的人,现场提取的足迹与指纹都能证明这一点。”说罢,丁双全从物证盒里抽出一个塑料真空袋,又用镊子夹出了一朵枯黄了的小花,放在暗红色的桌面上,所有人的脑袋随即围了过来。

“这是从案发现场的地板上找到的一束小花中的一朵,花瓣的形状很奇特,我从来没有见过,放在莫清家的玻璃樽里水培。我当时挺感兴趣,就把这朵花带了回来。”丁双全抬头看看莫清,女人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前两天在案件走访中,我在距离莫清家两百多米的一个平房外的小院里看到了很小的一块花圃,有遮荫的凉棚,里面长着一些很小的花茎。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挨晚又去了一趟,发现这些株茎长出了一些小小的白花,和你们眼前的这朵是一样的。”丁双全又抬头看了眼莫清,“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花,但也不很确定,毕竟这种花太少见了,所以还是想向你求证一下,你能告诉我这花的名称么?”

此时莫清已经将手掌覆盖在嘴巴上,仿佛一些恐惧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突然生根发芽,直到听到丁双全连续两遍问话,才猛然回过神来:“这是昙花。”

丁双全点头道:“昙花一现的昙花么?只在夜晚开放,开完即败落的那种?”

“是的。”莫清的嗓音在发颤。

“那么,在案发当晚,有谁给你送了昙花么?”丁双全又问。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莫清的脸上。她茫然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姐,怎么回事?”莫炜着急地问。

“是那个园丁,那个镇政府的园丁?”莫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丁双全继续循循善诱。

“看来,那个园丁当晚来了我家。”莫清似乎相信了自己的发现。她接着说,“我刚搬回小镇居住时,这个园丁曾追求过我。我没答应,我比他要大上十来岁,当然是不可能的,何况我还有丈夫。我和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也答应不再纠缠我。后来我买来了昙花的种子,在家里试着种,被这个园丁看见了,他也种。我没种成功,他却种成功了,然后不时将昙花送到我家。起初我不愿意收,但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我也就收下了这些花。”

“当天晚上那个园丁来送花了么?”丁双全问。

“没有,直到我睡前也没有看见他来送花。”

“那么,玻璃樽里面怎么会有昙花?”

“我不知道,昙花只开一夜,前几天的昙花已经被我扔了。”

“但是,镇子里也只有这个园丁在种昙花,也只有他知道你喜欢昙花,而你的玻璃樽里,恰巧在案发当晚多了一束昙花。”丁双全已经把论点和论据说得清清楚楚,“那么,那个园丁叫什么名字?”

“宋小飞,他是镇政府聘用的园丁。”莫清回答。

罗勇合上笔记本,他已经被这绑架迷局中的新枝蔓吸引了注意力:“老丁,你还有什么发现,别茶壶倒饺子了。”

“好的。”老丁的语调还是娓娓道来,“这两天我对这个园丁开展了一些外围调查,他的确在镇政府上班。他父亲原来也是镇政府的花匠,前年罹患脑血栓去世后,他便从南边的东至县赶来料理丧事,之后便接了父亲的班,成了这里的园丁,独自一个人住进了那个平房。他今年刚满二十岁,没听说交过女朋友。这是他的照片,我从镇政府的宣传部门借过来的,就是最边上那个穿红背心的小伙子。”

照片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阅,几个白衬衫占据了照片的正中,宋小飞的红色背心连同他手上的铁锨,以及边上停放的轿车、树木都成了白衬衫们的背景,而他的那张古铜色的脸已经模糊得难以分辨。

“镇政府的保安告诉我,宋小飞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班了。我到宋小飞的平房附近走访,邻居们也告诉我他已经消失好几天了。为了保险,我找到了镇上电工所抄电表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案发前一天刚抄过宋小飞的电表,而这几天宋小飞家的电表就没有再转过。”丁双全突然转向莫清,“对了,邻居和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都证实宋小飞走路有点儿跛,应该患过小儿麻痹症,是不是?”

莫清点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要搜集关于园丁宋小飞更多的涉案证据,包括能证实和排除他犯罪的证据,我还没进到他的屋里,我缺一张搜查证。我本想上午写申请搜查报告的,结果出了这个绑架事件。”

“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呢?”罗勇问。

“他是个内向的人,内向的人内心应该比较丰富,有可能做出些极端的事情出来。况且,莫清也说了,他对莫清也一直有觊觎。”

罗勇唔了一声:“强奸和杀人……”刚说出这五个字,罗勇转向莫清,“你别介意,我只是在假设。”

莫清点点头,没有说话。

“强奸和杀人,哪个犯罪在前呢?是预谋实施强奸,潜入房子时,遇到了多日没有回家的曹多宝,慌了阵脚,起了杀心,然后把莫清打昏,实施强奸,最后洗劫钱财离开;抑或是本来就是冲着钱去的,被曹多宝发现,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我倾向于第一种判断,从案发现场的血液喷溅来看,曹多宝应该是被伏击的,倒地后又遭钝器击打,莫清也是先听见了疑似打斗的声音。但不管怎么说,都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撑。”

“那么今天上午的绑架案又怎么解释?”费涛冷不丁儿插话。

“内向的人,心理世界都是很丰富的,如果真是那个园丁做的,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他智商超群,对案件的实施步骤已经预谋许久;二是他还没有离开小镇,至少没走远,但他拿到这笔赎金后,有没有逃跑,就不好说了。”

罗勇立即站了起来:“实话虚话都说了这么多了,也别再等了。老丁、费涛,你们赶紧到县公安局办搜查证,对宋小飞的房子进行彻底搜查;我和马识途、莫炜到县城的火车站,查他的购票信息,如果遇见了,立刻抓捕。”

刑警们立即起身,向会议室外涌。莫清也跟着站起来,却腿一软,差点儿摔倒。丁双全明白,这段有待核实的峰回路转,确实够这个女人受的。

丁双全和费涛赶到宋小飞的平房外,推开格栅门,进到了小院里。费涛瞅见了凉棚下的小花圃,植株们都在静静等待夜晚霎那的绽放。

丁双全喊来一个路过的农夫,让他当见证人,自己则蹲在木门前,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褡裢,展开,里面是一把把光洁的钥匙。丁双全看了看锁孔,挑出其中一把往钥匙孔里插。身后的费涛轻声感慨:“师傅,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丁双全背对着费涛笑答:“早年抓了一个入室盗窃的惯犯,从他身上收缴的,顺带也从他那里学了开锁的技术。”

说话间,木门已经开了。费涛越过丁双全的肩膀往里看,里面整整齐齐,却毫无生气。的确,这不像是有人住的房子,至少是暂时没有了人的气味。被褥被卷起,茶杯被倒扣,插头被拔出,虽然只有一间房,却显得很空很空,房子的主人应该已经离去多时。

丁双全打开警用手电,光束在整个房间扫荡。照到桌面时,丁双全将茶杯端起,看杯身两侧,检查上面残存的指纹。光束又及床底,丁双全蹲下身,拉出两双劳保鞋,一双已经没了鞋带,另一双则只有一条鞋带。费涛想起了绑莫清手腕的那三条鞋带。丁双全又将鞋子倒扣,一边的花纹清晰,一边已经磨平,也是莫清家里地板上的样式。

一番搜索后,丁双全退了出来,又站回到院子里。在一旁当见证人的农夫问可不可以离开,他还要回家喂猪。农夫的话没有将丁双全从思绪中拉出来。费涛让农夫在搜查笔录上按了手印,让他离开了。

丁双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停在角落里的垃圾桶边,将垃圾桶掀翻,各种杂碎污秽散落一地。他则蹲下身子,在恶心的气味中逐一检查,并用手指夹起了一张小小的纸片,在阳光下细细端详。

那是一张乡村公交车的车票,始发站在镇子,终点站则是邻县的长途车站。丁双全凑上去仔细看上面模糊了的时间,是案发次日的上午。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起身给在火车站堵截的罗勇打电话。一向平心静气的丁双全声音突然放大:“在龙台县的长途车站,那里有一班到宋小飞老家的长途车,他会从那里逃跑!”

在接到丁双全的通报前,罗勇已经在火车站的办公室查到,去往宋小飞家乡东至县的火车即将在一小时后发车。他让马识途守在进站口,自己则和莫炜在候车室的人群里来回穿行,找寻那个可能隐匿其中的猎物。这一通电话让罗勇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火车再有半小时便要离去,另一方面,长途车站则成了一个被疏忽了的漏洞,毕竟汽车站要比火车站远不少路程,且没有直达东至县的车。

但是,为什么宋小飞一定要逃回家乡呢?这样的判断是不是太过武断?而那张乡村公交车票,对于设计了这一切的宋小飞,会不会又是一个声东击西的烟雾弹呢?罗勇一拳锤在钢筋护栏上,他确确实实感到刑警们已经被宋小飞逃遁的步伐甩开了距离,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把马识途和莫炜留在了火车站,自己则跳上了警车,开足了马力向长途车站飞驰,那里有正赶去会合的丁双全、费涛两人。

罗勇在日头偏西时赶到了长途车站,出站的长途车越来越少,候车室愈来愈显空荡。罗勇明白,他们还是来晚了。

当一班人马回到刑警队大院时,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都被这异常波折且异常沮丧的一天所淹没。每个人默默吃了饭,洗了澡,一天以来第三次汇聚到会议桌前,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们在等待着迟来的人,莫炜不知什么原因被耽搁了。马识途的电话已经打了好几遍,却没人接,费涛悄悄打起了哈欠。就在罗勇即将发作的时候,莫炜闯进了会议室,惊惶地说:“莫清……我姐不见了!”

宿舍里,莫清的衣物整齐码放,一如她简洁利落的风格。而回到莫清曾经居住的大院,案发现场的地板上又多出了一些相似的脚印,莫清的,还有那双劳保鞋的,然后是一些散落的摆设,和几根被撕扯下来的长发。

丁双全拿起茶几上莫清的手机,打开屏幕,看到下午的一个接听记录,时长三十秒,拨打人是曹多宝。一切似乎已经明了,宋小飞用赎金与车票支走了警察,却用曹多宝的手机钓回了莫清。

丁双全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莫清可能被害了。

十一

丁双全的预感被时间所印证。

从那一晚以后,莫清便没了消息,更别说宋小飞与曹多宝。他们已从这个小镇彻底消失,甚至可能已从这个世界消失。

当然,宋小飞应该还活着,他有了一大笔钱,可以好好地活着。

罗勇带着莫炜追到宋小飞的老家东至县,宋小飞的母亲已经被接进了县里的福利院。福利院收到了一笔汇款,五万元,足够他的母亲安享晚年。福利院里,莫炜蹲在这个农村老太太身前,握着枯树一般的手问她宋小飞的下落。老太太问他们是谁。莫炜说是宋小飞在镇政府的同事。老太太笑着说宋小飞可好了,是吃皇粮的人。

一旁的工作人员说老太太有些轻度的老年痴呆,而宋小飞也确实没有来看望过他的母亲,甚至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一切都是通过邮局转来的汇款单办理的。罗勇和莫炜又赶到了县城的邮局,查到宋小飞的邮政储蓄卡上多出了十万元,正好是赎金的数目。没有视频监控,没有签字笔迹,银行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印象,一切都在缺失的空白中进行。这便是宋小飞在家乡的最后轨迹,然后,他像山顶上的风一样,再一次不见了踪影。

从东至县回小镇的火车上,丛山莽莽,绿树层层,莫炜的心却很空,他不知道莫清现在在哪里,那真相就如同被隐藏在密不透风的山林里一般,难以触及,而对于答案的求证,则又如那一个又一个在大山中穿行的隧道,好像没完没了。

的确,那些隧道,在之后的几年里,莫炜穿行了许多遍,以至于东至县的大街小巷他已了然于心;以至于宋小飞的母亲因老年痴呆引发记忆退化后,甚至把莫炜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以至于老太太病逝时,守在葬礼现场等待宋小飞出现的莫炜被认为是送葬的人。

出殡那天是大年初二,县城的夜空被烟火与孔明灯点缀。莫炜站在小旅馆的阳台上,喝着酒,看绚烂的夜空,感到有些孤单。

在整理遗物时,莫炜发现了一张宋小飞的照片。他的心里一震。那个穿着红背心、站在镇政府照片边角处的男人第一次占据了照片的半幅画面,黝黑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而照片的另一半,则是莫清,那个消失了多年的女人。莫炜悄悄把照片藏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坐上第二天的火车,回了家。

一年与一年,也在时光的穿行中依次消逝,曾经的小镇稍显繁华,刑警队的大院却依然没有变化。警务公开栏里,罗勇被提拔为刑警大队大队长,丁双全成了教导员,马识途和莫炜成了探长,费涛则是技术室的主任。老人退休了,新人补充了进来;案件发生了,案件被破掉了。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规律在运行着。

当然,没有破掉的案件也有,那些依然在侦的卷宗被压在大队档案室里,最下面的纸张早已发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也会有些案件在多年后出现新的线索,被翻出来,有的则始终静静躺在档案室里。

只有一起积案没有被锁进档案室,而是一直放在莫炜的文件柜里,每天都可以被看见,封面上还有马识途的笔迹:莫清家被盗案。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隐藏了强奸、绑架、盗窃以及可能的故意杀人。

刑警队里的每个人都没有放弃对这个案件的努力,尤其是莫炜。在全国旅馆住宿记录可以异地联查后,一些线索成碎片化汇聚过来,宋小飞的住宿记录出现在全国各地:他曾下到山西的地下八百米的矿井下,爬上海拔两千米的新疆的天上,穿越过8.3万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甚至在南海一个一平方公里大小的海岛上当了一段时间渔民。他在中国大地上四处穿行着,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罪恶行径。旅馆登记开始全国联查后,他的踪迹在云南中甸县的一个小镇旅馆最后一次出现,随即再也没有记录更新。

十年追凶的莫炜复原了宋小飞的逃亡轨迹,他希望通过这种方法,用宋小飞的眼睛去看世界,去洞悉他最后的落脚点。就这样,莫炜也追到了这个因花卉种植而出名的云南县城。然后,一切都中断了。紧赶慢赶,莫炜还是与宋小飞差了两个月的路程。这迟滞的两个月,足够宋小飞跑到任何一个地方。

在中甸,这个因花而繁忙的县城,莫炜的目光从来没有在那极为丰富的色彩上过多停留。他整日穿行于城中村、出租房以及劳动力市场,像是大海寻针一样,凭着自己的直觉去找寻宋小飞的踪迹。

一晃,两个星期过去了,莫炜的公休假即将耗完。

十二

刑警队的其他人也没闲着。费涛在现场勘查的技术上已经取得长足进步,甚至可比肩他的老师丁双全。另一方面,科学技术也在迅猛发展,可进行DNA检验的设备已被购进,曾经提取的那些微量物证,都被新式的机器再度验明正身。一系列的推断也纷纷有了科学的依据:莫清体内的精液确是宋小飞所留,这一点已经和宋小飞的母亲做过亲缘性比对;而在厨房地面提取的血迹,却检出了两个人的成分,多的一方是曹多宝的,少的一方是女性的DNA。费涛想起了莫清曾经写下的那张染血的信纸。他又做了一个比对,发现厨房地面女性的DNA是属于莫清的。

费涛想不明白,莫清的DNA怎么会出现在厨房里?她还没进厨房就已经被打晕了啊。

费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许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那些人,如今已经全不见了踪影。

马识途依然在孜孜不倦寻找着案件当事人,他相信一定有人看到了案件的经过,至少是部分的经过。这个园丁在莫清报案后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一步步实施了他的连锁计划,他一定会留下痕迹,即便没有人看见,至少有些痕迹会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浮现出来。

但纵使马识途想破天,他也没想到痕迹会从地下长出来。而此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十年。

在那座可以俯视整个小镇的石头荒山上,山腰的斜面处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株歪脖子桃树。山脚下的农民歪着脑袋看久了,便动了歪脑筋,想把桃树挖了,移到自家的院子里种。于是,农民扛着铁锨上了山,一锹下去,一些松土被撅飞到空中,再一锹下去,握着铁锨的虎口有些发麻,一些坚硬的东西与铁锨发生了撞击。农民蹲下身,用手把土坷垃清一清,便看到一个白色圆球,两个黑色的窟窿正瞪着他。农民吓得屁滚尿流跑回镇子,报了警。

上山的路上,那些失踪者的名单在马识途和费涛的脑海里一遍遍地翻滚,曹多宝成了他们共同的猜测。但当土坷垃一点点小心地被清理出来,土黑色的骨殖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后,费涛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与他的记忆有很大出入,不似曹多宝的粗短,整个尸体细细长长,右肢下端还有一点儿明显的变形,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畸形,而颈部明显的豁口,显示出了锐器曾经划过的痕迹。

细刷还在尸骨上逐寸清理,臆想中的血肉与经络在脑海中被复原到骨骼上,一瞬间,费涛愣住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那个跛脚人的姓名。他摇了摇脑袋,觉得难以置信。他回头看马识途,马识途的脸上也有了一丝错愕。

尸体被移进了裹尸袋,浅浅的墓穴空了出来。马识途蹲下身,用警棍挑起了碎片一般的衣服,两个桃核掉了出来。马识途自言自语:“三个桃核,其中一个长成了树。”

费涛点点头:“若不是长成了树,尸骨还不会被发现。”

马识途轻轻感叹一句:“天数!”

费涛还在翻土,金属的光芒透了出来,再挖,是一把烂了刀柄的水果刀。费涛说:“作案的凶器找到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清理,现场勘查工作已近尾声,物证满满地装了十大袋。费涛捏着酸痛的腰说:“这个埋尸的地方选得不错,坐南朝北,地势也高。”

马识途笑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抽出一根烟点上。“你怎么看这个尸体?”

“颈椎上有刀痕,应该是一刀毙命。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应该是绑架案发生的那一年。”

“别和我说技术性的,我就想知道你觉得这尸体是谁的?”

“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妈的。”马识途斜叼着烟,喉咙里发出一句含混的骂,“找了大半个中国,原来那个园丁就躺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但还不能够确定,还要等实验室的比对结果。”费涛依然很谨慎。

“如果真是园丁宋小飞,不知道莫炜会怎么想。”马识途叹口气,“曹多宝的尸体没找到,假定的杀手的尸体却找到了。”

费涛的眼神已经如冰川一般凝结,他指着荒山另一侧的斜坡:“你看那里,那一片长势很好的蒿草。我敢打赌,那一片蒿草下也一定埋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不是总说直觉么?”

马识途想笑,但他看到费涛冰一般冷的脸,没笑出来。他的心也揪了起来,没准儿费涛说的是真的。马识途说:“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开挖。”

“等等,等我抽完这根烟。你知道的,我一年都不抽一根烟的。”费涛的嗓音有些发颤。

日头西沉,天色将暗,蒿草被清走,地面被挖开,一寸一寸。马识途和费涛都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大地的深处会隐藏着什么。马识途打开手电,塞进牙间,光束照在不大的一片地上,检查着愈发松弛的土壤。又一寸、再一寸,马识途和费涛停下了手里的铁锨,一块骨头露出了被腐蚀后的颜色。

马识途和费涛直起身,预言被证实,他们却没有一丝兴奋。水白色的月光照在马识途和费涛的脸上,也照在那块长长的腿骨上。此时,山风渐起,一阵又一阵的,像是哀嚎。良久,费涛蹲下身子,又挖了两锹土,一串钥匙出现在身体的一侧。费涛把这串钥匙从土里提溜了出来,转身,将马识途与尸体留在身后,自己则大步下山,穿过那片树林,停在了那栋许多年没有人居住的院子里。

他把钥匙一把把往钥匙孔里试,试到第三把的时候,钥匙的前端被孔隙吞没,费涛用力一扭,门开了。那一刻,费涛提着的心也落了地。

十三

马识途和费涛在殡仪馆守了一整天,直到市局的法医将他们俩带进停尸房,围在两具尸体前,宣布各自的身份归属。也不出马、费二人所料,下肢畸形的尸体是宋小飞,而携带大院钥匙的尸体则是曹多宝。

尸检报告表明,宋小飞的致命伤在颈部,刀刃从身后直穿颈部动脉。还是那把水果刀,还是从身后,刺入了曹多宝的心脏,手法精准,一刀毙命。

马识途的脸色依然凝重:“十年前消失的三个人,已经有两个人重见了天日,那么最后的一个人呢?莫清呢?”

费涛摘下眼镜:“看样子,十年前的全部假设都是错误的。”

马识途说:“这种错误一直就在继续着。宋小飞人死了,但是他的旅馆入住记录却出现在全国各地。莫炜到现在还在追着这条错误的轨迹。”

费涛又戴上了眼镜:“也许不是错误的,总该有人拿着宋小飞的身份证件到旅馆登记。那么谁拿证件,谁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那么,是谁呢?”马识途问。

没有人说话了,停尸房里久久充斥着沉默。

马识途的手机冷不丁儿响了,把费涛连带法医都吓了一跳。电话里,马识途唔了几声,最后说道:“赶紧把照片传过来。”

费涛注意到马识途的眼睛里闪着亮光。随即,清脆的一声响,如同水滴从高处落下,打在光滑的玻璃镜面上一般。马识途的手机又亮了,他的嘴角先是挑起,然后回落,最后下拉,无限的懊丧写满了他的脸。他把手机递给费涛,说:“你看这是谁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微笑着,眼角间有了些许纹路,黑色的眸子透着一股迷人的哀伤。虽然已是齐耳短发,但费涛还是认出了这个女人——莫清,那个消失了十年的女人。

马识途缓缓地说:“我让手下查询了宋小飞这些年所住旅馆的当日全部入住记录,发现一个女人总是如影随形,我让手下把照片发给我,就是她,莫清。”马识途顿了顿,又说,“登记的信息显示,她的名字现在已经改为肖清。”

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通了。但费涛还是愣住了,他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接纳这个结果,或以一种什么的情绪抗拒这个结果。良久,费涛说:“莫清的记录最后的消失地在哪里?”

“和宋小飞一样,在云南的那个边陲小镇,她在那里登记了一次旅馆,然后便消失了。”

“莫炜也在那里吧?”

“是的。”

“先打电话让莫炜不要回来,我们收拾收拾,立刻去云南。”费涛的声音很果断。

“要不要把这两天发现的情况告诉莫炜?”马识途问。

费涛低头想了想,然后说:“你信任他么?作为一名警察?作为莫清的弟弟?”

马识途没有回答。

费涛又说:“我相信他,但我不打算现在告诉他,等明天到云南后,他就知道了。”

十四

莫炜的脸愈发阴郁,脸上的乌云几乎可以挤出水来。

从飞机到火车再转汽车,在长途车站外,马识途、费涛和莫炜相对而立。马识途想着怎么把这些天的发现告诉他,他有些张不开口,他瞅瞅费涛,他也是一脸难色。

还是莫炜发话了:“我知道了,你们在来的路上,罗勇大队长已经把宋小飞和曹多宝的事情告诉我了。”

“那你怎么看呢?”费涛问。

“我没有看法,不见到我的姐姐,我什么看法都不会有。”莫炜冷冷地说。

“好吧。”马识途把肖清的资料递给莫炜说,“如今,我们要找的便是她。”

莫炜低头看照片,那张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并因此在细节上有些类似的照片。莫炜的喉咙起伏着,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把照片交还给马识途,问:“你们有什么发现?”

“一次旅馆入住记录,两次火车购票记录,离开小镇去昆明,又从昆明回到小镇。仅此而已,我想她或许已经在这里定居了。”费涛回答了莫炜的提问。

莫炜转身,看到车站广告牌上关于花卉市场的宣传画,他觉得这个地方应该可以留住莫清流浪的步伐。

于是,马识途、费涛和莫炜开始了新的搜寻。在这个在花香中醒来,也在花香中睡去的小城,他们的眼里、鼻里,甚至是嘴里都是花的细胞,但他们的脚步依然匆匆,无数的花苞被他们错过,无数片花瓣在他们的脚下被碾碎。他们如同大海寻针一般,希冀在亿万花瓣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他们找到了,真如众里寻他千百度。他们在上万平方米的花卉交易市场的一个暗房里,看到一束小小的,如蜘蛛织出的精巧的丝网般的花曼。

莫炜在这束花前驻足,没有吱声。花店的老板娘注意到他,便上前招呼。莫炜问:“这是什么花?”

女老板说:“是昙花。”

莫炜自言自语:“昙花一现的昙花?”

女老板说:“是的,这种花花期特别短,空运不出去,只能在这里卖,不过看起来倒是很美。”

莫炜看女老板,眼神还是怔怔的:“卖不掉为什么还要卖?”

“一个女人放我这里卖的,我看好看,也就收下了,卖出去就给她钱,卖不出去就拉倒。”

马识途和费涛进到花房里,他们也注意到莫炜和女老板的谈话。马识途问:“就你一家在卖?”

女老板点点头:“这种花没效益,就我一家在卖。”

马识途把警官证拿给女老板看,女老板的脸色变了。费涛则把一张女人的照片也递了过来,问:“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女人把花放在你这里的?”

女老板看了眼照片,很坚定地说:“就是这个女的,就是她把昙花放到我这里卖的。她说话的口音和你们是一样的!”

按照女老板的指引,刑警们来到了镇郊的一个小花园。花园里高高低低种了许多花草,而花径的尽头,则是一个四合小院。马识途和费涛站在花径的这一端,目送着莫炜走到门前,叩响了木门上的门环。

十余秒的等待,木门开了,女人探出了脑袋,看见了垂首而立的莫炜。莫清抬头,久久地凝视着莫炜的脸。

十五

回程的路上,莫清没有说一句话。坐在飞机舷窗边的她只是望着层层云海,几滴眼泪悄悄滚落。莫炜递过去一张纸巾,莫清没有接,她抹去脸颊的泪水,抿了抿嘴,脸色复归平静。

千里跋涉,回到刑警队,罗勇延长了莫炜的公休假,让他不要参与案件的讯问。一方面是依据法律规定的亲属回避制度,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莫炜再有更多的纠结。

莫炜则收拾好简单的家当,从刑警队宿舍搬了出来,住回到莫清曾经住过的大院,并在院外的池塘边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将从莫清云南花园里带回来的昙花种子埋进了土壤里。

讯问室里,莫清没有任何抵抗,在一问一答间,十年间所有的疑问全部释然——

莫清忍受不了嗜赌成性的丈夫,更忍受不了因此而被掳到赌场内强奸的现实,便趁曹多宝午夜返家的时机,在厨房里用刀从身后捅死曹多宝。之后,莫清来到不远处的宋小飞家,将一直爱恋自己的园丁引诱到自己的家中,和他发生了性关系。事毕后,莫清才领着宋小飞到了厨房,而曹多宝的尸体则静静躺在那里。

莫清给宋小飞说了一段被虐待的故事。或许是因爱而生的英雄主义冲昏了头脑,宋小飞帮助莫清清理了杀人现场,又将尸体转移到了荒山上,挖好坑,将曹多宝的尸体深埋。宋小飞不知道的是,在山的另一侧,莫清事先也给他留了一个坑。路过这个坑的时候,莫清再次偷袭了宋小飞,水果刀割断了他的颈动脉,然后便将园丁连同作案工具一同埋在了坑里。

再次回到家里,莫清便开始布置作案现场。她将屋子弄乱,将宋小飞带来的昙花也扔在地上。莫清还用宋小飞的劳保鞋带制造了手上的勒痕,用胶布在嘴上留下胶皮印记,打自己的脑袋,打了两下,一下不够重,又来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天也快亮了,莫清便到刑警队报了案。

“很繁忙的一夜。”马识途感慨。

莫清点头。

“只不过,你没想到会有一棵桃树在园丁的尸体上长出来。”

莫清轻轻地说:“终究是要大白天下的。”

“那么放有现金的花瓶上的指纹是怎么回事?”费涛依然关注技术层面的细节。

“他对我言听计从,我让他打碎的,告诉他里面有五万元钱,可以让我和他私奔。”莫清回答。

“当晚的性行为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逼债的邢七。”

莫清点头。

“而玻璃樽里的昙花则将嫌疑又引到了花匠身上。”

莫清又点头。

讯问室里陷入了沉默。

“之后呢?”马识途接着问。

“我制造了绑架案,把绑架信带给了你们,索要赎金。”

“因为你不知道曹多宝的银行密码,你便通过警察之手把他银行的现金全部提取了出来。”马识途继续说。

莫清点点头。

“那么赎金呢?真的被水泵抽出的水冲走了么?”费涛质疑。

“在交赎金的路上,我绕了一个圈子到了山侧,那里我还挖了一个坑,将事先准备好的相同的旅行包提出,将装有赎金的旅行包放进了坑里。”

马识途和费涛对视了一下,那个赎金交付的午后的炎热仿佛又在炙烤他们的神经,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成了莫清绑架骗局中的一环。

“然后呢?”马识途站了起来,他已经感到坐立难安。

“丁双全很厉害,他通过昙花很快发现了宋小飞的嫌疑,他和费警官去宋小飞的家里勘查,罗队长和马警官到火车站围追堵截。我脱离了你们的视线,回到大院,又制造了一场混乱,伪装我也被绑架的现场,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你的证件都是事前伪造好的?”费涛问。

“是的。”

“你为什么带着宋小飞的证件?”马识途问。

“为的是让警方以为他在全国流窜。后来,我看到旅馆开始刷身份证,就知道联网了。而且,那时我已经到了云南,我喜欢那里,不想再飘了,于是就定居了下来。”

“你用昙花将嫌疑引到花匠的身上,但是我们却循着昙花的踪迹,找到了隐藏的你。”费涛叹道。

“是的。”莫清久久地直视面前的两位探长,两位十年前就熟识的小兄弟。“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十六

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莫清死刑,莫清没有上诉,她只求速死。莫炜去看守所探了几次监,莫清都没有见他。

在执行死刑的前夜,莫炜将在池塘边种的昙花采摘,通过看守带给了莫清。莫清嗅了嗅,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又让看守把昙花和字条带给了莫炜。字条上写着:“他们死了,我的故事也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却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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