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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哥哥那些事儿

2016-05-11王大智

啄木鸟 2015年11期
关键词:哑铃爸爸妈妈

王大智

人的成长过程里,都有一些难忘的回忆。那些回忆,可能云淡风轻;可能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已是人格一部分。人的记忆很有趣。忘不掉的,大多都是鸡毛蒜皮;忘掉的,有时候却是刻骨铭心。心理学家说,记忆有选择性;选择忘掉,是因为不能承担。其实,什么事情会真正忘掉?大概都压缩到潜意识里去了。

今天要搬家,要正式搬到工作单位去住。箱子昨天就收拾好了。离开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佩枪弹夹取出,确定弹夹没子弹;拉两次滑套,确定枪机没子弹;然后,插回弹夹关保险。枪是刚刚领到的,还热着呢。我把枪靠近鼻子,闻闻它的味道;正要放进背包的时候,看见房间角落里,有个满是尘土的小哑铃。小哑铃两磅重,市面上没有卖的。我拿起小哑铃,身体有触电的感觉,背脊上也发了一些汗。这种事,怎么会长时间不复记忆了呢?这不是小时候葛家哥哥送的吗?那时候,我只有小学三年级。

葛家哥哥叫做葛天钧,比我大八岁。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叫他钧哥,他表示有意见:“叫啥军歌啊。你一吆喝,大家不都唱上了?”所以,我就开始叫他天哥了。

天哥长得很帅,像个电影明星。他说话的方式很奇特,声音有情绪,但是脸上没表情。长时间,我想到这件事就要笑。天哥总是有办法让我笑,可是他自己很少笑。他是个冷面孔,不大说话,酷得很。不过天哥跟我很能聊。他说,葛天钧这个名字,小时候就是话题。有人以为他叫“葛天军”,信基督教的。也有人以为他叫“葛天君”,信道教的。他费了不少工夫跟大家解释:他的钧是“剧力万钧”的钧,表示有力量。结果,大家还是笑话他,说他的名字好气派啊,好骄傲啊。后来他长大,就没人敢笑他了。因为他真的力量很大,可以一拳砸烂个椰子!

天钧这个名字,很有学问,是《庄子》那本书上的话。意思是循环不已,有警世的味道。除了我以外,天哥不跟别人讲他名字来源。因为在这个社会上,有学问并不受重视。还是砸烂个椰子,容易让人敬畏。他为什么跟我说呢?大概看我是十岁小学生,“涉世未深”吧,不和社会上的人一伙。

天哥跟我,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我住四楼,他在一楼脚踏车店工作。天哥不是真正店老板,但是住在店里面。天哥说,那叫做管吃管住,薪水可以少给些。他还说,那是社会上的黑心事。实际上是让他晚上当保安,免得贼来偷;这一来一往,老板占尽便宜。不过,天哥是汉子,不跟人计较这些。他认为晚上安静,关上店门,可以自己练身体。

说实在的,我跟天哥做上朋友,就是因为他练身体。天哥在脚踏车店横梁上,挂了两根粗绳,上面拴着两个铁环。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握着铁环,把自己吊起来。他可以把手臂伸平,在空中摆一个十字形状。还可以握着铁环,在空中打转,正面反面翻好几个跟斗。我对他的表演,每次都看得眼睛发直。

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也要试试。有一天,我吵着要挂在铁环上。结果刚刚使劲,肚子就抽筋了。天哥把我抱下来,让我撩着衣服,往我肚子上抹松筋油。事情就那么凑巧。正在抹油呢,妈妈买菜回来。她气急败坏地跑进店里,大声嚷着:“干什么哪?干什么哪?”天哥什么话也没有说,把松筋油瓶子递给我,摆了摆手,要我回家。妈妈把瓶子用力放在桌上,拉了我就走。我又哭又闹,没办法把事情很快说清楚。只记得妈妈把我拖出去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天哥。他背对着店门,也回过头来看我。就这样相对看一眼,我们就真正交上朋友了。是不是患难之交呢?可能有一点儿。毕竟我们都受了委屈,毕竟我们都有共同“敌人”。那个“敌人”,最后把事情弄明白了。不过,妈妈始终没有承认错误,还打蛇随棍上地骂我,说我不该去脚踏车店瞎混,不该吊在绳子上,不该让人摸肚子。反正,就是不提天哥帮我治抽筋的事。妈妈的态度,对我很有影响。那一次以后,我没事就跑到店里,看天哥修理脚踏车。

照理说,每个人都有家。天哥总是住在店里,他的家呢?他的爸爸妈妈呢?天哥不跟我说这些。后来,他说他都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也没有多问,因为,我也会不记得一些事。比方说,五岁时候,跟妈妈去看恐怖电影。我记得那天穿新衣服,领子扎得难受;也记得看完电影,妈妈买冰淇淋给我。可是那部电影演什么,完全不记得。所以,不记得事情,很正常。然而妈妈不这样认为。自从天哥给我肚子抹油以后,她对于我们的点点滴滴,都问得很详细。她还把我和爸爸叫到一起训话:“不读书,一身肌肉,在脚踏车店干活,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我看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以后不准跟他讲话,知道吗!”妈妈说完,狠狠瞪爸爸一眼,不知道是要他多管我,还是要他也不准跟天哥讲话。爸爸没什么意见,妈妈说什么,他都没什么意见。

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就会噼里啪啦地骂我。好像声音大就能解决事情,声音大就能把人压制住。我已经三年级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对我不讲道理不行。何况,天哥那里,有太多好玩的事情。不准跟他讲话,偏要跟他讲话!偏要跟他一起!他是我哥哥!更何况,妈妈没办法不让我出去。因为,我在家会把她烦死。我出去了,她也不能管我去哪里。因为,跟着我到处跑,也会把她烦死。

天哥在店里工作,周围全是机器。谁不喜欢机器?谁的玩具箱里,不是汽车、飞机、机关枪?可是,那些玩具机器都是假的,天哥店里的机器可是真的。不但是真的,它们还会发出一种金属味道,可好闻了。另外,机油的味道也很好。机油混合着金属味道,就是天哥的味道。一闻到这种味道,就知道天哥来了。这种道理,妈妈怎么会懂?她只会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她不明白,香香的味道很肤浅。我十岁就知道的事情,她不知道。看来人长大以后,也不见得变聪明。

我到天哥店里,并没有打搅他,因为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偶尔,我还可以给他递个工具。对于店里的工具,我很快就弄熟悉了。除了一般的锤子、起子、刀子、剪子,我还认识不少专业工具。例如,老虎钳、尖嘴钳、端子钳;活动扳手、套筒扳手、六角扳手。我没有白学这些知识,我会给店里做些小活计。天哥跟我要工具的时候,我会拿给他,并且不会弄错。他要把锈死的地方敲开,我就给他铁锤。他要把轮胎撬下来,我就给他木槌。拿工具给他的时候,他不说谢谢。好像从我手里到他手里,是很自然的事。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他把我当成自己人。

至于说,把工具拿在手里玩耍,那更让人兴奋。好像自己很了不起,好像自己有很大的力量。大概,就像是老师拿教鞭的感觉吧。不过,老师的教鞭只能打手心和屁股,或者把黑板打得啪啪响。我的那些工具,不,天哥的那些工具,嘿嘿,可是会要人命。话虽如此,天哥唯一骂过我的,就是我拿着槌子到处挥舞。天哥说,那是没经验菜鸟做的事。有经验的人,拿着工具要上下左右画几个圈,确定周围没有人,也不会碰着东西,才可以工作。我马上把他的话记住,而且没有再犯过错。

店里这些事,在学校也让人受用。跟同学讲一些工具名称,看着他们的羡慕眼神,是很有趣的。当然,这对男生管用,对女生不管用。女生不了解重要的事情。凡是她们不懂的,就回一句“臭男生”来应付。这对我没有影响,我不会跟女生做朋友。想到女生长大就会变成妈妈的样子,我就头脑发昏。我跟天哥说过这些,他不跟我说女生的事,他只跟我说工具的事:

“不要乱想女生。我做这行是为了吃饭。并且,我喜欢力量。金属工具有力量,靠它们吃饭,人也变得有力量。”

“嗯。”我用力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关于力量的说法。

“那你吃这行饭,辛苦不辛苦?”我拿起一个游标卡尺。

“自食其力很开心,不辛苦。脚踏车完全拆开,有几十个零件。记住这几十个零件,就可以有饭吃。有人读书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吃饭。那就有点辛苦。你记住了几个零件啊?”

“没几个。脚踏车上,我只知道链条和飞轮。”我歪着头说。

“记不住,就不是吃这行饭的。喂!你记链条和飞轮干什么?要去打架啊?”天哥要我给他一支打链器。

“你赚钱很多吗?”我递上打链器。

天哥抹抹额头上的汗。“把链条尺也给我,在水盆的旁边。钱么,够吃饭就好。人生要做点顺性的事。例如,有力地活着!拿撬胎棒过来。”天哥把一个轮子卸下来。我打翻了水盆。天哥笑了笑,指指墙上的油黑抹布。我懂他的意思,也笑了笑。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是自己人一样。

晚饭的时候,我把天哥的吃饭理论讲了讲。爸爸夹红烧肉的手,在空中晃悠两下,然后,把肉放进嘴里,低头猛扒饭。抬起头来的时候,也皱着个眉头。妈妈的反应就很激烈。她认为我不听话,还去找天哥,还认为天哥占我便宜,把我当童工用,还认为这样下去,我会不读书,变成“黑手”。总之,就是没说天哥的吃饭理论对不对。我昨天才学到“顾左右而言他”这句话,妈妈就是这个样子。吃完饭,爸爸要去书房的时候,我拉拉他的裤子:“爸爸。你力量大不大?你吃饭是不是很辛苦?”

爸爸没有回答我,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从后面揪着我的耳朵说:“什么吃饭理论?那是好吃懒做理论!”

这次轮到我皱眉头了。“是吗?可是天哥从早做到晚,做多赚少,怎么会是好吃懒做呢?”

妈妈的脸色看来要发火,可是想不出什么话骂我。

“不要跟你妈妈顶嘴。”爸爸拍拍我的头,算是给我一点教训。

那次谈到吃饭问题以后,妈妈跟我对天哥的看法越来越不一样。我尤其不满意,妈妈说我是天哥的童工。那是我自愿的事情,说什么便宜呢?天哥教我太多事了。更何况,我还跟着天哥练身体呢。练身体这件事,是我认识天哥的最大收获。

为什么要练身体?让我抽筋的铁环,固然是诱因。天哥身上的肌肉,才是真正答案。天哥长得帅,人又强壮,一身肌肉凹凹凸凸,谁看了都眼睛发亮。我还知道,有些街坊没事到店里转悠,其实是去看天哥两眼的。如果说,让我也有那样的肌肉,真是死也甘心。我把练身体的想法表达了,天哥二话不说,马上开讲,做起师傅。他说练身体不能着急,像他那样,吊在铁环上摆十字,至少要五年功夫。那我练什么好呢?天哥捏捏我的大腿,又摇头又叹气:“三盘大力法!”

天哥好玩的地方,就是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叫“三盘大力法”?真的没听过。天哥讲,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科学。修车要讲科学,练身体也要讲科学。人如果瘦弱,就要全盘加强。手粗了脚细,脚粗了手细,都是可笑的事。所以,要练“三盘大力法”:把身体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一部分一部分地练。“这个好!先练上盘罢。我也要砸烂个椰子。”

“嘿嘿。练身体不是为了砸椰子,是为了做汉子。”天哥嘴里讲着,手里没闲着,拿过一罐黄油。“真要练身体,要从下往上练。人身上,肉最多的是腿。腿有力,身体就有基础。”天哥伸出手,我知道他要螺丝起。店里用螺丝起开黄油,不用细致工具。“然后呢,要练腰。腰在中间管着上下。腰有力,身体就灵活了。”天哥停下来,看着我。“至于说手臂的力量,那最简单。手不会太没有力量,人人都要靠它干活。想要力量大些,随便练练就好了。桌子底下有个小哑铃,给你了。自己做的,两磅重。”

我在桌子底下,找到个零件改造的不锈钢哑铃。

“做汉子可是辛苦,比修脚踏车辛苦。”天哥眯着眼睛,慢慢地说。

我没有理会天哥说什么,拿着那个小哑铃,闻它的味道。太过瘾了,金属加上机油。我心里的那个乐,真是难以形容。

就这样,我没事就举小哑铃,在店里讲话、递工具、蹲马步练“下盘大力法”。有时候,也蹲马步把腰往后仰,练“中盘大力法”。我在学校里有老师,在店里也有老师。店里的老师不收钱,教我练身体做汉子,没事还给我个胡麻饼吃。

人和人的关系很微妙,一切都在缘分里打转。爸爸、妈妈、天哥和我四个人,在这种心理拉锯中过了半年。半年时间,我的身体显然有进步,强壮了很多。同时,因为在店里看到很多机器,让我对知识的好奇心大大增加。学校的功课,也变得有趣起来。我变得很好发问,对任何事情,都想知道为什么。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特别跟爸爸说这件事,认为我“开窍了”。然而,缘分是需要尊重和维护的。我们四个人的缘分,越弄越坏。

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那个小哑铃。一天中午,我边吃饭,边玩哑铃。妈妈瞪着我,用少见的温和口吻说:“练吧!这么小就练身体,以后长不高,找不到太太。”“好哦。我最讨厌女生。我是汉子。”妈妈把筷子放下,吼了起来:“我把你的哑铃丢出去!”

我眼睛里有泪水,扒光碗里的饭,下了饭桌。那个小哑铃,是我跟天哥的一种联系,是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要把它丢出去?把小女孩的娃娃、小男孩的汽车丢出去,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地走向大门。

开门的刹那,妈妈一把拉住我,大声问:“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吓人,我小声地回答:“去找葛家哥哥玩。”

说完以后,我对自己都诧异了,没有这样叫过天哥呢。谁知道这句话触动了妈妈哪根神经,她“砰”的一声把门关起来:“你说什么?谁家的哥哥?那个姓葛的有家吗?那个破脚踏车店是个家吗?是你的家吗?”妈妈把脸孔贴近我的鼻子。“你有两个家是不是?你不要这个家是不是?把那个半大野孩子当哥哥,你眼睛里还有我吗?”说完以后,妈妈跑出去了,把门用力关上。隔着门,听到她在外面嚷:“我现在就去骂那个野孩子!”

然后,就是咚咚咚的下楼梯声音。

事情发生后,我在家里大哭一场,然后就生病了。我不知道妈妈下去骂了些什么,只知道太丢脸了,天哥会不会不理我了?这场病显然是心病。不是吓的,就是气的。

生病第二天,是个周末。下午天气很热,爸爸妈妈去逛街,我在家里“禁足”。一整天闹别扭不吃饭,让我躺在床上没力气。床的对面,一台老电扇放在椅子上。电扇打开着,面向墙壁吹。我望着天花板,半睡半醒,听着电扇转头的咔嗒声。声音虽然讨厌,听久了倒有些催眠效果。就在讨厌的咔嗒声中,我睡着了,做梦了。

那真是个奇怪的梦:太阳要落下,天空是漂亮的宝石蓝。然而,太阳始终没有落下,反而越来越红。慢慢地,宝石蓝的天空变黑,整片的黑,围着一轮深红的太阳——好像月饼中间有个蛋黄。是太阳还是月饼呢?可以咬一口吗?真的咬了一口。口味很怪,完全不甜,苦的月饼。茶叶口味的月饼?我不喜欢这种口味,把月饼吐出去。哎呀,还是苦,越来越苦,苦味沾满了全身,连呼吸都是苦的。

迷迷糊糊中,有了一些神志。我想起“禁足”,想起睡觉,想起电扇咔嗒响……但是,怎么房间是黑色的?黑色中央,有一团红色。黑色边缘怪异扭曲着,红色边缘也怪异扭曲着——黑与红互相斗争侵夺。最后,黑色输了。红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大门被踢破的声音。我看见天哥的身形轮廓。他一把抱起我,什么话也没说,冲进怪异的颜色旋涡里面。我看见了客厅,看见了歪在一边的大门。然后,就是一片天旋地转。只记得,唯一的光亮,是楼梯间里的小窗格,在眼前混乱地晃动。我很想吐,叫了一声“天哥!”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人已经到了楼下。天哥把我放在马路边上,仰面朝天。脸的旁边,有很多鞋子快速移动。救火车的铜钟叮当响,一条大水管碰到我的身体。我注意到,水管自己蠕动着,像是一条大蟒蛇。我把头抬起来,看见烟雾,看见一台红色救火车,周身有发亮的不锈钢边条。救火车云梯伸向天空,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一个救火员拿着水管往四楼滋水,窗子立刻爆裂。水灌进我家,浓烟从窗户里窜出来。我想到那个蛋黄月饼,想到月饼里面住着火龙怪兽。那个怪兽,在巨人族机器对它滋水的时候,从窗户逃走了。

那是一场小火灾。电扇插头走火,烧着了椅背上的毛巾,烧着了椅子上的胶皮坐垫。最后,烧着了壁纸。火势没有出我的房间,也没有波及邻居。也许,那个胶皮坐垫冒出的黑烟是关键,大家很快发现我家失火了。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知道的,是从隔天报纸上知道的。原来,市政府刚刚配置了德国救火车。刚到的救火车,能够派上用场,当然很有新闻性。所以,那天救火车来的时候,还跟着一批记者。我这个小苦主,就成了采访对象。我当时早就吓傻了,哪里说得清楚什么?后来,记者发现天哥救了我,立刻转移目标,把天哥当成英雄,追着问长问短。天哥不喜欢别人围着他。趁着救护车来的时候,也跳上救护车,送我去医院做检查。他跟记者摆摆手,把车门关上,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

隔天的报纸上,有救火车的照片,还有一张天哥的照片,他正在救护车上挥手。照片底下,标榜天哥“见义勇为”。表示社会上需要多些有正义感的人。最好笑的,是报纸上说爸爸妈妈是“迷糊蛋父母”——老旧电器不知处理,差点儿酿成家庭巨灾。那天晚上七点钟,爸爸妈妈才逛街回来。在楼梯口,街坊就把他们截住,七嘴八舌地讲情况。爸爸一脸不知所措,妈妈惊慌地问我在哪里。我躲在二楼张奶奶背后,把头伸出来,看见爸爸提着三个快餐盒。

大概是沾了救火车的光,社会上对天哥救我有些回响。里长把这件事呈报上去。没有几天,警察来了,消防队来了,记者也来了,要送一面小锦旗给天哥。锦旗上绣着“义行可风”,没有上款,下款署名消防警察大队。天哥知道送锦旗的事,立刻脚底抹油,一天不见人影,只表示要急着采买零件,谢谢大家了。这样处理事情,也合乎里长的想法。脚踏车店的“黑手”,会讲什么话?重要场合,还是官方人士多表现较好。结果,消防警察赠锦旗的时候,由里长接受了锦旗。对于天哥没有出现,里长机巧地打圆场:“下一次,咱们再送他一面‘为善不欲人知的旗子吧。”

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曲终人散。那面锦旗,最后挂到里长家墙壁上去了。

按理说,这个小火灾,应该有利于我们四个人的缘分。事实上,却不是如此。爸爸倒是主动去看过天哥,送了一些水果,感谢他救了我的小命。妈妈呢,绝口不提这件事,也不再提天哥名字。好像这个人消失了一样。我想,那种心态就叫做尴尬。尴尬就是没有面子。有些人不能没有面子,尴尬的时候,不但不知检讨,反而认为自己失了面子,时时要找机会扳回来。我没有办法处理妈妈的尴尬问题,我有自己的问题。原来,那天以后,我常常咳嗽,呼吸时胸部有点儿痛。去医院照过X光片,医生说,那叫做“吸入性呛伤”。慢慢会好的,多休息就是了。

照过了X光,又是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出去吃晚饭,吃得还不错。自从小火灾后,爸爸有时间就带我们出去玩,算是补偿。吃完晚饭,九点多了,我们散着步回家。走到楼梯口,我看看天哥的店。店门已经关了,里面没有灯光。爬到了三楼,听到四楼上面有一点声音。

妈妈小声问:“听到了吗?有人在上面!”

到了转角,爸爸清清喉咙:“是谁啊?”

过了转角,我看到天哥站在那里,正要往下走,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你要干什么?”妈妈提高声音。“怎么这样说话呢?葛先生,有事吗?”爸爸出声了。“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着什么?”妈妈大声说。

什么意思呢?又怎么得罪妈妈了?她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你是不是进我们家了?是不是偷东西?把你的包包打开!”

这次我听懂了。妈妈说天哥是小偷,说他进我们家偷东西!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生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楼梯间坐下,背对着他们三个人。耳朵里面嗡嗡响,听不清楚他们又说了什么。对面墙上,有一只蜘蛛,在丝线上,缓缓地往下落。我的心,也跟那只蜘蛛一样,缓缓地往下落。

妈妈说话又快又急,对门叔叔出来了,楼下也有开门的声音。妈妈似乎看见帮手一样,把天哥是小偷的事,又大声说一遍。爸爸推了妈妈一把:“你这样随便猜测,是毁谤人家,当着别人……是公然侮辱。”

“毁谤”、“侮辱”这些法律字眼出现,妈妈收敛了。但是她的声音没有变小。“好。让你说!你说,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坐在楼梯上,回头看天哥。他看看我,看看爸爸,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我知道天哥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不过,他没有来过我家,也没有上过楼,我也想知道他上来的原因。

“我这两天咳嗽,胸口也疼痛。想看看小朋友,是不是也这样。有点担心他。”天哥抬着头,看起来很高大。他看着墙壁,一个字一个字绷着讲,声音冷到极点,有说不出的不屑。头顶的电灯泡,照着他半张脸,现出奇异的光影。

“啊!谢谢你,他是有点不舒服,跟你的情况一样。照过片子了,应该很快就好。你去医院看了么?要不要进来坐坐?”爸爸一面说,一面看着邻居,表示他对整件事情的看法。

但是,妈妈对她的看法,是不肯退让的。她迈上一步台阶,抢到天哥前面:“你把包包打开,我看看是什么?”

天哥没有理会妈妈,径直走下四楼。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把那包东西放在我膝盖上:“给你一袋梨。我咳嗽吃这个管用,你也试试看。”

天哥没有再看任何人,一个人往下走,消失在三楼转角,只有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里面。

第二天清晨六点,警察到我们家。因为有街坊报案,说是闹小偷。这个场面,由爸爸出面,说了很多好话,表示是一场误会,麻烦跑了一趟。警察很认真,下楼以后到处看,还敲了脚踏车店的门。天哥打开门,跟警察谈了几句话。警察走了,天哥把门关上。看起来,一切恢复正常,一天将要开始。

但是,那个敲门的动作,又让街坊有兴趣了。我七点上学时,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记者,对天哥的店指指点点。记者怎么会来呢?后来才知道,有些记者没事到警察局“蹲点”。警察知道的,他们都知道,这样才跑得出社会新闻。天哥的事,可有新闻价值啦。一个刚被封为英雄的人,几天之内就成了贼,怎么会没有新闻性?那个记者听大家说了一会儿,脸上有为难的表情:“这个事情,没根没据的。况且人家都说清楚了嘛。”

“唉。那可不一定。人家不一定说实话。说不定有隐情。”街坊甲说。

“什么隐情?”记者问。

“这个我们哪里知道,这不是你们记者的工作吗?”街坊乙讲。

“真会捧人。我也不能编故事啊。”

“会不会,上次火警时候,那个修车的,借着救火去探门路?然后……才好下手?嘿嘿!一定是这样!”街坊甲讲着,回头看街坊乙,把嘴咧成反过来的U字形,表示他已经“破案”了。

“这倒是个故事啊。哈哈。你来干记者吧。”

听他们讲话,我实在忍不住,上去就给那个“破案”的小腿上一脚。那个家伙龇牙咧嘴,一脸诧异。

记者则把腰弯下来:“哟。上次那个被救出来的小弟弟。说说看,怎么回事?我采访你!”

我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结果,狠命踩了记者一脚,用尽力气喊道:“你们是坏人!你们是王八蛋!王八蛋!”

对一个小学生来讲,也就只会这样骂人了。骂完之后,当然是撒丫子地跑。我跑得很快,只听到后面几个人骂着:

“莫名其妙!”

“哪个学校的?”

“疼死我了!招谁惹谁了我?”

那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天哥的店还是关着。我来到四楼阳台,正脱着鞋,一眼就看见天哥,正提着两个皮箱,过了半条巷子,快要转上大马路了。我拉开喉咙叫他。天哥回过头,迟疑了几秒钟,还是把箱子放在地上。

我把书包丢下,冲出大门。在楼梯间里,我感觉到天旋地转,就像那次火灾时候一样。只是,那次有天哥在旁边。这次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又跑又跳地到了二楼,忽然一脚踏空,在楼梯间里摔个狗啃泥!各种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天哥要做汉子,结果,我还是像女生一样呜呜哭了。好不容易到了楼下,我伸手抹眼泪,发现手上都是血。一脸的眼泪和一嘴的血,混在一起。我很害怕,拼命叫着天哥,一拐一拐地向他跑过去。我知道,到了他那里,我就不害怕了。

跑了几步,天哥看见我脸上的血,他踢倒了一个皮箱,也往这边跑过来。到了天哥身边,我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

“天哥,你不要走!他们好坏哟!他们好坏哟!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为什么这样欺负你?天哥我喜欢你。你是我哥哥!”我像发了疯一样地喊,把心里所有感觉,用简单的几句话重复着。

天哥蹲下来,要我张开嘴,看我的牙齿,然后看我的手脚关节。

“鞋呢?怎么只穿一只鞋呢?”我哭得更大声了。我从来不知道,穿着一只鞋,只知道伤心。天哥没有安慰我,拍拍我的肩膀:“没有什么事。汉子不容易摔坏。”他用一贯的好笑语气说话,就像以前一样,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我没有笑。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之间,我摆荡不过来。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你?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坏?”天哥把我拉到旁边的花坛,要我坐在那里。他把两只皮箱提过来,也坐下来。

“他们是不喜欢我。不过,他们算不上坏人。他们都是好人。”

“天哥,他们这样对你,你还要替他们说话?”我抹抹下巴上的泪水。

“说他们是好人,并不见得是好话。我总是避着好人。”天哥讲话有点曲折,和平常不大一样。

“汉子要避好人?”我哽咽地问着,想要多听听。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是。汉子不怕坏人,汉子怕好人。你看电影里,那些做仗义事的,哪个怕坏人?但是,帮了好人以后,哪个汉子最后不离开?他们不能跟好人继续相处,好人容不下他们。不自己走,就会被想法子逼走。”天哥直视着我,语气很坚定。

我听不懂,但是脑子里,出现了夕阳下、月光中侠客们渐行渐远的身影。

“有一次,你妈妈下楼来骂我。那时候,我就知道该走了。这里容不下我。我做什么好事,都会被街坊说成坏事。”天哥看起来很严肃。

“为什么容不下你呢?为什么不喜欢你呢?”我停止哽咽,皱着眉头问。天哥没有正面回答我。

“好人天性胆子小,害怕有力量的东西。跟胆子小的人来往很困难。他们相信强就是坏,弱就是好。他们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又强又好。他们不相信好人坏人之外,还有一种人叫汉子。”

我听得更迷糊了。我从来没听天哥这样说过话,我从来不认为天哥是有学问的人。他不是修脚踏车的吗?

“天哥,我不明白。我喜欢你!我不要你走!”我又开始想哭。

“不要哭哭啼啼。你赶快回家吧。看你这个样子,别人又要说闲话,说我们打架呢。看到吗?鞋都打掉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毕竟是个孩子,分别的伤感,竟然被鞋子问题冲淡一些。

“天哥,我们还会见面吗?”怀着最后的希望,我小声问天哥。

“我不知道。不再说了。听话。我走,你回家吃饭!”天哥轻轻推我一把,下了“回家吃饭”的命令。

月亮出来了,两个“汉子”站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是一个走了,一个频频回头,回头的那个,回家以后没有吃饭。

单位的车子要来接我,箱子和背包都放在门口

天哥的离开,让我有说不出的复杂感觉。那种感觉,不适合我的年纪。似乎是,一种笼统的悲哀和愤怒。悲哀和愤怒的对象,是人性吗?是这个好坏难以分辨的世界吗?书上不是这样说的,老师不是这样讲的。一个十岁的孩子,想不清楚这些。

小哑铃上的浮土,已经被我摩挲干净,是个改造过的不锈钢零件。我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洗手。抬起头,看见镜子中,有张坚毅的脸孔。靠近那张脸孔,逼视着它的眼睛,似乎有个十岁小孩,躲在后面。

我擦干净手,走出浴室。把小哑铃放进背包,把佩枪也放进背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警校毕业了,二十二岁了,就要代表社会正义,去“保护好人,打击坏人”了。到了新单位,我会把哑铃和佩枪放在一起,每天擦拭,用力擦拭。记忆回来,就不让它离开。人的记忆有选择性。这一次,我可以承担,我选择好好记住。

单位的车子要来接我,箱子和背包都放在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戴上太阳眼镜,打开背包往里看。只见黑色佩枪轮廓模糊,小哑铃发着闪闪的光芒。

车子来了,我提行李上车。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背包似乎特沉重。

后 记

几年以后,我“巧遇”天哥。在警察局的档案中,发现天哥给关起来有段时间了,罪名是黑社会老大。我很想去牢里看他,问他这个黑社会老大的罪名是怎么回事。是有委屈?是没有委屈?是始终躲不过好人?还是周旋在坏人里,活得比较简单?不过想归想,我并没有去看他,因为答案也就是那么几个。无论答案是什么,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他还是天哥,我心里的汉子,好人坏人之外的,另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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