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警察
2016-05-11张运涛
张运涛
立 案
沈现场的手正在老婆身上示好,“明月几时有”刺耳地响起来。
自从沈洋洋上幼儿园后,沈现场就习惯了中午和老婆亲热。女儿只要在家,就跟她妈形影不离,直到第二天上学。也不怪女儿,怪就怪沈现场是个刑警,刑警的每一个晚上都充满了不确定,随时都可能有任务。连带着女儿也习惯了,始终没和妈妈分床。虽说理论上中午是夫妻俩的机会,可这机会一个月也就那么一两次,万一遇到老婆生理期,或者一方心情不好,机会也会泡汤。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会儿,王菲的声音有点儿像铁锨在水泥地上刮擦,刺耳,揪心。沈现场喜欢王菲的颓废,把同事的来电声音全部设置成了这首歌。
沈现场伸手拿电话。老婆赌气转过身,给他一个白板似的脊背。穿戴好之后,沈现场又折回来,补偿式地吻了吻老婆露在外面的肩膀,轻轻地帮她盖上毛毯。
现场在沿淮镇的一处工地上。工地原本是该镇工业区——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一个这样的工业区,它是时代的产物。本世纪初,沿淮镇像全国各地一样,在公路边圈起一片地,简单地搭几间房子,就成了工业区,外人看得着的政绩。不过,工业区里并没有什么工业生产的迹象,除了西南角屯了一堆沙之外,院子里杂草丛生,都快一人高了。听说这块地刚刚被开发商盯上,变更了土地用途,准备开发商品房。
发现那些衣服和球拍的并不是挖掘机司机,而是几个建筑工人。球拍是红色的,衣服的颜色也很花哨,还有蕾丝内裤、胸罩。消息迅速传开,沿淮中学失踪女生的家人赶来辨认。
黄队和沈现场他们赶到时,两个女人已经哭到尾声,挖出来的衣服被她们当作孩子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黄队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这个时候有人哭,对警察来说是件好事,说明受害人身份确定了,不用再排查了。果然,母亲十分笃定,衣服都是6月份失踪的女儿的,尤其是外套,是她的姑姑春上刚从深圳寄回来。
黄队看着那位母亲抱在怀里的那些衣服,眉头又皱起来。揉来揉去的,衣服上即便有嫌疑人的指纹怕也找不到了。刑警队谁都不愿碰命案,没有讲价的余地,有能力没能力都得破案。
工地暂时停工。沈现场让小陈清理现场,疏散围观的群众。
失踪女生李莉,十五岁,沿淮镇中学初二学生。7月初,李莉的家人到刑警队报失踪,称李莉于6月27日晚自习放学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沈现场有印象,当时正好是他们中队接的案。过后小陈向他汇报,女孩儿肯定是失踪。沈现场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小陈说凭直觉。沈现场哭笑不得,既然是直觉,怎么能肯定?尽管如此,沈现场依旧认为小陈是个好帮手,小伙子刚刚大学毕业,虽然过于感性,但熟悉办案的法定程序,做事也认真,好好培养,是好坯子。
李莉失联没有满三个月,刑警队最终没有立案。
沈现场找到第一个看到衣服和球拍的工人,让他详细回忆衣服和球拍是埋在地下还是在杂草丛中。旁边的包工头抢着说,肯定是埋在地下,施工前他们先除的杂草,什么也没见到。
沈现场转过头问包工头,施工之前,整个工业区有没有挖过的痕迹?
包工头笃定地说,有,地基的西北角那儿原本是一棵树,被谁偷走了。
局党组当晚召开会议,成立“6·27”专案组,局长亲任专案组组长,刑警大队长黄庆任副组长,成员由一中队和三中队两个中队组成。听起来有些唬人,其实一个中队也就两三个警察。刑警大队一共五个中队,一二三四中队分管县城四个片区,第五中队稍微大一些,六个警察,负责城区内的刑事案件。
紧接着召开“6·27”专案组第一次会议,沈现场把现场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李莉的衣服和球拍被埋在那种地方,可见凶多吉少。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尸体。
嗯,黄队强调说,尸体是关键。
三中队中队长韩文说,最近女人被控制做性奴的报道比较多。人到底是死是活,现在下结论是不是太早?
没死更好,但我们得有行动,不然怎么向老百姓交代?黄队分析,沿淮镇中学离淮河近,咱们可以抽两个人到下游去看看,嫌疑人抛尸淮河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淮河暑期发过两次大水,沈现场提醒说,就算嫌疑人真的抛尸淮河,恐怕也难找。
现场,你也算老刑警了,怎么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明白?黄队有点儿上火,语气生硬起来,只要理论上有可能,我们就不能放弃。
沈现场没有再反对,但很不服气。讨论案情嘛,又不是选谁当领导。
局长插话,我们其实还可以把范围缩得更小些,主要查学校。后来不是又有一个女学生失踪案,也是沿淮中学的吧?可以捎带着一起查一下。女学生的社会关系不会太复杂,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局长高见。黄队附和,两个失踪者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我们能不能进一步把嫌疑人圈定为男性?
没人接话。沈现场转向局长补充说,我们下午大致了解了一下,据说两个女孩儿都是沿淮中学里长相特别出众的。
大家都等着沈现场的结论。
真是奇怪,意外死亡的女孩儿几乎都非常漂亮,我准备好好研究研究。沈现场没有下什么结论,他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
局长笑了,等这个案子破了,我给你假,好好搞你的研究。
现场这名字就是沈现场研究的结果。自从发表了论文《现场:犯罪的监控》一文后,现场这名字就叫开了。开始只是身边的同事开玩笑,到后来,全局都叫,领导也跟着叫,真名反倒被人忘了。不过,还真是名副其实,沈现场的一双眼总能发现别人忽视的细节。
沈现场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这是陌生人的铃声设置,宋冬野的《给抱着盒子的姑娘》。沈现场掐断电话,即使黄队不瞪他,他也不会接。
黄队说,先这样,主要警力放在学校。现场和韩文辛苦了,盯紧点儿,有什么情况及时向专案组汇报。另外派两名警员沿着淮河向下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线索。
还有什么困难不?局长环顾左右,有什么困难及时报告,局里全力支持。
黄队站起来,局长这么支持我们,我代表队里向局党组立个军令状,两个月内破案!
黄队急着想表现。局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空缺有一段时间了,听说最有竞争力的就是黄队和城关镇的派出所长。现在出了这样的案件,对黄队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如果干净利落地拿下,无疑会给黄队加分。可是,案子现在还没有线索,谁能保证六十天能拿下?
沈现场心里不爽,但黄队已经表了态,他不好再提出反对意见。桌子上的手机又响了,“关于那天,抱着盒子的姑娘和擦汗的男人……”
局长示意他接听,群众提供线索也说不定。
沈现场接通电话。
沈队长好,我是晚报记者蔡园。
对不起,正开会。沈现场再次掐断电话,同时向局长汇报,记者。
沿淮镇中学的两起失踪案,都是这个叫蔡园的记者报道出去的。蔡园听到风声,在镇上住了两天,写了篇《为什么失踪的都是女学生》的报道,尽管用词不太准确——从法律的角度看,说失踪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整篇报道还是比较煽情的。蔡园毕竟是记者,不是警察,普通人的观念是,人联系不上了就叫失踪。与李莉的失踪极其相似,十六岁的初三女生朱文雯晚自习放学后走出教室,就再也没人见过她。那女孩儿缺少父母关爱,打小父母就在外打工,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奶奶。失踪那天,朱文雯刚回乡下为去世的奶奶过完“五七”返校。现在看来,警方当初判断其离家出走,是有些草率。
一个优秀的警察,应该学会与记者打交道。我们不是总嫌自己的社会形象不好吗?局长提醒在场的人,别忘了,记者手中的笔可以给我们树形象。
她想给上午挖出来的衣服和球拍拍张照片。沈现场辩解。
原则问题,你可以跟人家好好解释嘛。
好的,局长。沈现场被局长的紧追不放搞得有点儿下不来台。
黄队趁机说,当着领导的面,现场、韩文也表表态。
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表什么态?这是沈现场心里想的,没说出来。他看了看韩文。
韩文不紧不慢地说,黄队是年轻的老刑警,他有经验,他既然说两个月能破案,我相信肯定能。
沈现场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韩文,人家在谁面前说话都中听。要不是差一点儿犯了男人常犯的错误,别说刑警大队长,副局长说不定都是他的了。
从明天起,我就住在沿淮镇,案子不破我不回来。军令状人家抢在前面立了,再不表态黄花菜都凉了。沈现场也赶紧跟着表态。反正他也想明白了,到时候真破不了案,谁还能堵住路不让他回来?
好。黄队赞赏地点点头。
不查出眉目,我们都不回来。韩文看了看沈现场,语气有些无奈。
局长敲敲桌子,听说沿淮中学好多女生都转学了,大家应该想一想,老百姓背后会怎么议论我们警察。我们这个专案组,到沿淮去破案是一,同时还要注意树形象!我不怀疑你们的办案能力,只要大家精诚团结,我相信一定能很快破案。
黄队又接着说了点儿什么,沈现场没听清,他正忙着给蔡园发短信:蔡记者,衣服和球拍都是重要证据,没有结案之前不能公开,请谅解。
第二天上午
沿淮镇处在县城最南边。南邻的淮河,像从天上坠下的绿色飘带,弯弯折折成了两个市区的分界线。一河之隔,南岸是南湾水库的灌区,鱼米之乡。北岸沙土地,大蒜葱姜遍地。河中的小船并不轻闲,朝南送蔬菜,朝北运大米。最大宗的交易是人,有北岸嫁到南岸的,也有南岸嫁到沿淮的。因为偏远,这里民风淳朴。政府架桥之后,河南河北反而没有先前稀罕了,沿淮的大米可能从更远的广东运来,南岸的姜葱等蔬菜也可能从山东运过来。人也是一样,都坐在车里,嗖的一声就过去了,往南的可能去广东,往北的也有可能去北京。不像坐船,无外乎南岸北岸。
沿淮中学就靠着桥,离镇街三五分钟的路。学校大门是那种网格状的老式铁门,一年四季对外敞着。沈现场昨天就问过,为什么不设门卫?抓政教的隗副校长说,南面没有围墙,弄个门卫还不是摆设?
要不是有人介绍,谁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副校长,连老师都不像,裤子挽到脚踝那儿,脚上一双老式解放鞋,都是泥。
沈现场他们的办公地点就设在学校最南头的那排危房里。隗校长本来打算把政教处腾出来的,黄队不同意,说他们在这儿不是一天两天,不能影响学校的正常工作。沈现场提议用会议室,反正学校也不经常开会。隗校长不好意思,说没有会议室,开会经常趁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用空出来的教室。一个女老师在旁边说,反正也就白天办会儿公,不如让他们到南头那排房子里。
隗校长对着她讪讪地笑了笑,并没接话。
韩文问,有空房子?
隗校长说,是危房,不能住人。
去看房的时候,女老师也跟着。沈现场不解,看了看隗校长。隗校长赶紧补充介绍,市晚报蔡记者,公安局黄大队长、沈队长、韩队长。
沈现场恍然,原来是记者,自己误以为人家是学校的老师了。偷偷打量了一下对方,怪不得全校老师无论男女都像刚从地里回来,只有这蔡园身上干干净净的,格外与众不同。蔡园赶紧散名片,把沈现场放到最后。沈现场心想,社交方面,自己还真得向人家学习,一个细小的举动就把曾经短信交流过的两个人拉近了。他主动道歉,请原谅,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蔡园自然十分客气,理解理解。
刚安顿下来,隗校长便开始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我们沿淮镇中学始建于1956年,最初是完全中学,高中部于1985年合并到邻乡高中。学校现有教职员工……
说说你们学校的治安状况。黄队打断他。
韩文可能意识到黄队的语气像是讯问,插话说,隗校长,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学校最近几年来的治安状况,尤其是女生宿舍的安全情况,请您详细给我们介绍一下。
治安嘛……隗校长脸上浮起笑意,你们也知道,我们学校连续六年被教育局评为“学校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单位”,连续三年被公安局评为“社会治安安全先进单位”……
隗校长劳苦功高啊!韩文话里藏着揶揄。
沈现场心里苦笑,看样子,指望这个隗校长是不中了。
黄队说,这样吧,抽个时间组织一下全体教师和学生,开个动员会。
二十分钟够不?隗校长说,这一节下课正好是大课间。
十分钟就中,黄队说。
隗校长好心提醒,是不是……动静大了些?
韩文接过话,我们就是要搞出些动静,让嫌疑人坐不住,露出点儿马脚。
开罢会,隗校长领着他们四处转了转。学校不大,进了大门就是两排墙砖呈暗红色的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些退休的老教师,还有一些家安在城里的教师。校园里一共三栋楼,教学楼、学生宿舍楼、教师宿舍楼。学生宿舍楼从中间隔开,半边男生半边女生。严格来说,学校只有东边大门那儿有一面围墙,西边和北边充当围墙的分别是教学楼、宿舍楼及食堂,后面的一道深水沟倒是天然屏障。
饭厅却出人意料地干净,差不多有一千平方米吧,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简易饭桌。沈现场在后面小声跟韩文说,肯定是知道我们要来,做了些面子活儿。
不会,韩文反对,要真是做面子,校园里怎么没打扫?
我们有专人打扫,每天都这样。隗校长像是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停下来说,街上的养猪户,学生的剩饭剩菜全归他,他负责食堂卫生。食堂由五个人承包,各有各的窗口,这样竞争能保证饭菜的质量和价位。
黄队问,哪个窗口饭菜最好?
1号老贺的。隗校长指着靠外边的那个窗口说,老贺舍得放料,每天都是他家窗口排的队最长。
沈现场注意到,老贺的厨房专门隔出来一个小间。校长说这是学校单身老师的餐厅,学校来客偶尔也在这儿吃。
那好,以后我们就在1号吃。黄队看着沈现场和韩文,晚上你们可以多加两个小菜,记住,不能喝酒。
那哪儿中?隗校长说,我们校长安排了,到镇上的食堂去吃。还有蔡记者呢。
我们有纪律。韩文说,隗校长,你不会想让我们犯错误吧?再说,我们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顿顿吃酒店,你们学校还办不办?
黄队回城前交代他们,要主动出击,不能坐等线索。比如那两个班的班主任、任课老师,还有班里的同学,都可以列为本案的嫌疑对象。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饭前饭后这段时间老师和学生们都自由,警察们全部出动,找线索。怕有人来反映情况,午饭后,沈现场守在办公室值班。吃饱了饭,天气又好,正昏昏欲睡呢,有人敲门。
是蔡园,手里拎着包,来告别。本来还以为有人来提供线索呢,转眼就泄了气。沈现场打起精神,礼貌地问,怎么这么急?不再了解了解情况?其实内心里巴不得对方立马消失。
蔡园像是看出了沈现场的心思,也不坐,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告个别,等案子破了再回来。
沈现场只好站起来送她。
街西头的力民,你们最好调查一下。走到门口,蔡园轻轻扔下一句话。
沈现场像充满气的气球,一下子饱满起来。他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声,为什么?
力民花痴,经常到学校转悠,一来就不眨眼地盯着女老师、女学生看。不过,大家都说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精神病?沈现场问。心里琢磨着,原定的侦查范围也许要扩大。
说不准。蔡园无法肯定,这人最近出去打工了,我没见过。听人说,并不傻,就是少根筋。不用送了,沈队长。再见!
第二天下午
不可能是他,隗校长反应强烈。你们不知道,力民是个傻子。
傻子?沈现场想起蔡园,难道她在拿我开涮?
傻子还知道看女人?一旁的小陈直言不讳。
沈现场问,他经常来学校?
隗校长说,什么经常不经常,他就住在学校院墙外边。少了一根筋的人都那样,说话不知道拐弯,看人不知道眨眼。
小陈问,他是不是经常逮着漂亮女人看?
他哪里分得清漂亮不漂亮。只要是年轻一点儿的女人,他都不住眼地看。隗校长似乎不太喜欢小陈的鲁莽,回答的时候并不看他。
隗校长,沈现场说,你带我们去力民家看看吧。
他好像不在家,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他要是在家,你在校园里就能碰到。
我知道他不在家,我们就是想去他家看看。
沈队长,你叫别人带吧。隗校长像是在哀求,我狠不下那个心,力民娘可怜啊。力民本来还有一个哥,十八岁那年掉淮河淹死了,还是为了救力民。守着个傻儿子看不到希望,力民爹不久也上吊了。剩下娘儿俩,相依为命。
你好歹也是个校领导,遇到事怎么能这样呢?小陈很生气,要是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
沈现场打断小陈的话,隗校长,那我们先走了。
小陈还是年轻,他们的工作还得靠隗校长配合,可不能把关系搞僵了。
力民娘眼神不好,等两个人走到门口了,才发现是警察。
俺的力民又犯啥事了?力民娘仰着脸问。
沈现场扶她坐下,没犯啥事,我们顺路来看看。
娘儿俩三间房子,西边一间租出去了。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
你只要哄他说给他介绍个媳妇,他能像牛一样一上午帮你犁完一亩地。不过,大部分时间力民都不在家,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这不,上个月刚被他姨夫带到郑州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力民娘絮絮叨叨,讲的都是力民的好。
沈现场问,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力民住的地方?
一个傻儿子,有啥看头?力民娘指了指客厅北边隔出来的小半间房子说,跟猪窝差不多。
小陈进去打开灯。屋里空间小,显得很挤,但并不乱。一张床占了大半个房间,床头两个大纸箱子,摞在一个板凳上。沈现场随手掀起枕头,发现有两件女人的内衣,短裤和胸罩都带着蕾丝花边,很精致。沈现场示意小陈将它们收起来。
出了门,沈现场让小陈先去和韩文会合,带着那两件内衣让李莉和朱文雯的家人辨认,尤其是朱文雯的家人。李莉的可能性不大,失踪时她不可能穿着两套内衣。
沈现场自己想再走访一下力民的邻居,走了三家,才见到一个胖嫂。胖嫂男人在南方打工,她留在家里给两个上学的孩子做饭。说起力民,胖嫂气得直骂,那个死傻子哦,还不如当年淹死了,他爸他妈受罪不说,还祸害邻居。
沈现场就问,怎么祸害邻居?
要搁过去,判他都不亏。流氓!欲说还休。我都没脸讲。胖嫂还骂。
沈现场知道有料,耐心地等她平静下来。
他不回来还好,他一回来就把左邻右舍弄得鸡飞狗跳的。也就这几年,力民开始不学好,偷看女人上厕所,肯定是在外面跟那些坏男人学的。我们老了还没啥,他还偷看人家没出门的大姑娘……
哪个大姑娘?
胖嫂想了想,中学的呗。
动没动手?
他敢!胖嫂威武地喊了一声,好像力民就在他们面前。
从没动过?
好像还没听说他动过谁。胖嫂说,他不傻,犯法的事,不敢。
等到天黑,韩文他们才回来。说朱文雯的家人看到衣服就哭起来,认为跟李莉一样,孩子肯定是死了,也只找回了几件内衣。好说歹说劝住他们,让他们仔细看看,那几件衣服是不是女儿的。可谁也确定不了,现在的孩子根本不让父母帮他们买衣服,更何况是内衣。再加上他们长年在外打工,女儿老是住在学校里,朱文雯有什么内衣他们根本不清楚。
老贺进来上菜,韩文警惕地停住话头。
老贺不像个生意人,几乎不与客人说话。你来你走,随便,像是一点儿也不稀罕你。沈现场喜欢和老贺这样的人打交道,没人老是追着打听案件的进展情况,专案组的人省心。有时候,等上菜的空隙,沈现场也会替老贺担心,毕竟是生意,老贺这个样子,怎么留得住客人啊?不过,老贺窗口前的长队,又让沈现场的担心显得那么多余。有一天,沈现场无聊,问老贺对学校治安情况的看法。老贺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说,学校离街太近,不好。我在这儿上学时就听说过街上的赖皮钻过女生宿舍。老贺四十七八岁,他上中学那阵儿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老贺可能意识到自己妨碍人家说事了,放下菜转身就要走。沈现场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后面追问,老贺,你整天在校园里,没发现什么……
沈现场在想该怎么措辞,韩文接过来,比如谁最近突然外出。
老贺转过身子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知道……
老贺,你见天忙得跟过年一样,连出食堂大门的时间都没有,你知道啥啊?别站在那儿碍人家的事儿,赶紧剥几个蒜瓣递过来。给老贺帮忙的老周在外面催他。老周是老贺的表弟,两口子都在这儿帮忙。
老贺抱歉地向他们笑笑,我们这活儿,你们也都看到了,不累人,但牵绊人,从早到晚,还真是没个出门的时间……
忙你的去吧。韩文不耐烦地摆摆手。
老贺是河南岸的,孤儿,跟着他叔。这样的身世,从小就养成了有眼色、勤快的特质。他叔当了校长,他自然成了学校的勤杂工。起初在学校打铃,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可是个体面的工作。他叔退休,谁跟一个孤儿过不去?老贺就一直在学校里干着。媳妇就是那段时间跑来的,没花老贺一分钱,又年轻又漂亮,据说是当时来给弟弟送粮食时相上老贺的。后来她自己说,看老贺整天穿着件食堂里的白大褂,还以为他是正在做实验的物理或化学老师呢,要知道他只是个校工,哪会嫁他?
有一阵子,老贺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打罢下课铃,他到大门口看人家猜瓜子。也就十分钟的工夫,输了一千块。那时候他的工资才六十多,一千块钱得他不吃不喝攒两年。媳妇一气之下跑了。后来,学校食堂承包,老贺顺理成章地成了老板,日子竟然越过越有味,今儿一个寡妇,明儿不知道又从哪儿捡回来个大姑娘,似乎从来就没缺过女人。但有一点老贺十分坚定,他不想再结婚。
从老贺那儿出来,大家都到办公室里守着,等着看学校下晚自习后的情况。沈现场没事,打开微信,点了接受蔡园“请求添加为好友”的请求。
不一会儿,蔡园发过来一个笑脸。沈现场正在考虑怎么回复,对方又问了句,去调查力民了?
沈现场也发了个笑脸过去。
哈,忘了,你们在办案。不问了。
嗯。沈现场表示认同。
力民其实很正常。
为什么这么说?
男人骨子里不都那样?情急之下,连掩饰都免了。
也是。沈现场略显尴尬,好在对方看不到他。
他第一次看女人是三年前。
你怎么这么清楚?
记者嘛。蔡园接着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力民爬树摘柿子,不经意间看到后院女邻居如厕。据说他当时看傻了,一下子从树上摔下来……过了半晌,蔡园又发来一句,怎么不说话?你也傻了?
沈现场的笑吸引了韩文,韩文凑过来,什么好事啊?
沈现场身子一侧,躲开了。朋友讲了一个笑话。
讲来听听呗。韩文紧追不放。
去去,没看到我正忙。沈现场顾不上理他。
肯定是女朋友。韩文说,你可是结过婚的啊,再拈花惹草就是违纪。
沈现场不理他,把凳子挪到一边,继续和蔡园聊天。你可真够敬业啊,工作做得这么细。
知道不,其实我从小的梦想是当警察。警察多威风啊!
我的理想是当个记者。沈现场半真半假地说,记者多牛啊,去哪儿都是大爷。
蔡园发来一个敲打他的QQ表情。
嗯,好多人都有警察情结。
也不是什么情结,是因为一件事。上小学时,我们班里有个同学的笔丢了。笔很贵,同学的爸又是乡长,警察都来帮忙找了……
你上小学是什么年代啊?警察为了一支笔大动干戈。
我还没说完呢。当时不是小嘛,把保安错当成警察了。折腾来折腾去,笔没找到。警察在班上威胁偷笔的人赶紧主动站出来,说他已经知道是谁了。我莫名其妙就有点儿紧张,脸也红了……其实大家都挺紧张。荒唐的是,警察竟然说我是小偷。理由是没偷为什么脸红?有口难辩啊。
什么素质啊!你想当警察报复?
找谁报复?我想当警察是想主持公道。
后来怎么没当?
体检没过关。
没过关就对了。当记者多好,想骂谁骂谁。
我就那么狭隘?
说真的,当警察真不值得。你看我,半夜还守在这儿,有家不能回。
蔡园发来一个大拇指表示赞扬,我现在还是羡慕你们警察。
警察算什么?谁也惹不起,还把同学朋友都得罪干净了。
这话怎么说?
接到任务去抓赌,现场有同学怎么办?朋友来为亲戚打架说情怎么办?上次我抓人时受了点儿伤,住了几天院,去看我的同学一个没有。我心里那个凉啊!你说,我到底图啥?还落下一身病。
也许人家是不知道。说说你都落下什么病了?
胃病。
哈,十人九胃。沈队长,我能不能给你做个专访?
不中。绝对不中。
怎么了?又是纪律?
不是,这样不好。
沈队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身上有正能量,就应该争取一切机会让它发扬光大,影响周围的人。才美不外见,并不是美德,其实是对歪风邪气的一种放纵,不负责任。
沈现场仿佛看到了蔡园一脸严肃的样子。你这一说,我罪大了?
嗯,自己想吧。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得等到这案子破了以后。
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学生们出了教室就朝宿舍跑。沈现场问隗校长,以前班主任们也都这样守在教室门前不让学生拐弯?
隗校长被问住了。沈现场提醒他,要是因为学校的配合问题耽误了破案,你们可是得负责任啊。
嗯……隗校长清了清嗓子,出了事之后,我们要求所有班主任下晚自习后都要到宿舍清点人数,亡羊补牢,还不晚……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老师在这儿守着,学生即使夜不归宿也没人知道?韩文没有问身边的隗校长,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三天
沈现场天不亮就醒了,拉肚子。他怀疑是老贺的饭菜不卫生,可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呢?
学校里有床没被子,专案组只好在镇上找了家旅馆。旅馆很小,也很简陋,床上只有一条毛巾被。沈现场跟老板开玩笑,我昨晚凉着了,你们旅馆得包赔。老板笑,包赔包赔,您是要毛毯包还是薄被子包?
嗓子也疼,估计是咽炎犯了。每年夏秋之交,沈现场的咽炎都会犯,嗓子里老感觉有痰,想吐。
局长带着黄队赶来时,他们刚刚吃过早餐。碰头会就在沈现场和小陈的房间开。韩文和沈现场将这两天的工作做了详细汇报,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那儿没什么进展,但校外的力民有重大嫌疑,这条线还有待进一步侦查。局长照例是一番表扬,肯定了大家的成绩,让大家都要注意身体。他还特地瞄了沈现场一眼,说,可不能倒下了,还指望你破案呢。沈现场想到昨晚和蔡园的聊天,做警察真的不易,连得病的时间都没有。
黄队让沈现场说一下他们下一步的工作思路。沈现场说,学校这一块儿我们并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有些较敏感的情况女生不愿跟男警察讲,局里可不可以增派一个女警察过来协助工作?
可以,我等会儿就落实,争取上午到岗。局长当即拍板。
其他呢?黄队追问。
韩文清了清嗓子,说,力民这条线索虽然与咱们最初的思路不太一致,但应该重视。我有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跟现场沟通,咱们是不是可以和力民正面接触一下?
你的意思是去郑州把他弄回来?黄队问。
把他弄回来不合适吧?但可以现场询问。
去年一个警察看不惯嫌疑人的嚣张气焰,上去踢了对方两脚。嫌疑人出来后就在网上举报警察打人,还发了几张身上有淤青痕迹的照片,引来很多记者关注。局里很是被动,不得不免了一个主管副局长。这两年,不断有警察违纪的新闻出现,各级公安部门都小心着呢。
局长转身征询黄队的意见,你看这样可以不,现场去郑州见见力民,但不能采取任何措施。没有证据,就是傻子我们也不能动。
不怕打草惊蛇?黄队问。
他要真是蛇,我们不打草他也会惊的。沈现场喝了口白开水,见了力民,我们也好对他的精神状况有个判断。还有,他屋里那几件内衣的来源,越早落实越好。
局长说,就按现场的意见办。
韩文说,郑州还是我去吧,现场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让他在家里歇歇。
好,局长站起来,马上出发。记住,随时与专案组保持联系,发现可疑情况及时汇报。
哼,在家里歇歇?说得怪好,哪里歇得了?沈现场有些后悔没有和韩文争。力民本来是他摸到的线索,去郑州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下好了,真要是力民作的案,头功肯定会被韩文抢走。黄队升副局长,韩文接着升大队长无疑。沈现场可能也会落到一些虚空的荣誉,不过,那都是眼前的实惠,升到副科才是一劳永逸的事。
去学校的路上,沈现场趁空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吃饭没有?宝宝上学了?这两天还忙吧?本来还想嘱咐她注意季节的变化,多穿点儿衣服,防止感冒,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倒不是因为小陈在身边,主要是不习惯这种关心。话说到最后,听筒里的静默有点儿沉闷,沈现场只好主动挂了。
嗓子越来越疼了,沈现场不想再说话,在纸上写字指挥小陈四处转转,找老师们再聊聊,尤其是班主任。局长增派的女警察也到了,沈现场让她逐一找李莉和朱文雯的同班女生谈话,看能不能捞到点儿有用的东西。
大半个上午都在蹲厕所。十点多,沈现场听到有两个男生在聊天。体育课,他们中途溜号了。一个男声粗着嗓子说,报数的时候你一直盯着人家王青青看,是吧?
哪儿呀,我那会儿大脑短路了。另一个男生辩解。
骗谁啊,没上学的小孩儿也知道二十一后面是二十二。
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呢。
别装了,我们都看到了,大头也看到了,说你肯定是看呆了。粗嗓子压低声音,王青青的屁股就是好看,又圆又翘的。
那男生没再辩解,像是默认了。过会儿又说,你说,王青青会不会也要转学?
粗嗓子问,为什么?王青青又不漂亮。
沈现场屏声静气,生怕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学校统计了一下,朱文雯失踪之后,总共有十一个女生转学走了。沈现场怀疑不止这个数。
停了一会儿,粗嗓子又说,你说,王青青要是不转学的话,会不会也会失踪?
朱文雯说不定是去找李莉了。
去哪儿找?警察都……
可能是另一个男生指了指这边的男教师厕所,两个男生的对话突然听不到了。
熬到午饭后,沈现场留下小陈和女警察,自己回旅馆休息。蔡园发来一段音频,说领导找她谈话了,想让她到沈现场的县城当记者站站长。
沈现场打了两个字,祝贺!
蔡园又发来一段音频,你不知道,好多人都争着下去当站长。
微信的这个功能很强大,音质好,不用再打字,用起来方便。但沈现场还是手写,嗓子痛,说不了话。更重要的原因是,沈现场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聊天,总有种被现实压着的感觉。还是写字有意思,脱离了自然人的印痕,双方更自由更自在,甚至肆无忌惮。
蔡园说,你泡点儿苦丁茶,放一点儿蜂蜜。我爸也有咽炎,苦丁茶效果好。
旅馆老板热情,说蜂蜜家里就有,不用买。苦丁茶超市应该也有。不等沈现场答应,就差孩子去买了来。
喝了几杯,果然好些了。到了晚饭后,说话竟然也好多了。这个时候,沈现场才看到老婆的短信,苦丁茶配蜂蜜,治咽炎偏方。记住,蜂蜜要等茶凉些再放。水太热,没效果。
沈现场心里一热,情绪好多了。
睡了一觉醒来,小陈已经从学校回来。十点多了,微信上有蔡园的问候,大英雄,好些了吗?
沈现场回,还真管用,谢谢大记者!不过惭愧得很,我连英雄的边都沾不上。说真的,老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要求太高吧?你这是骨子里的自卑情绪作怪。
我承认。连家庭都搞不好,算什么男人?不自卑才怪呢。
怎么了,有小三了?蔡园在后面加了个鬼脸。
你看我像有小三的人吗?
什么人应该有小三?
沈现场老老实实地说,唉,你不知道,老婆和我总像是没话。你说,她为什么跟电脑里的人有那么多的话?
你老婆有外遇?
还没那么严重……
沈现场说的是实话。今年七八月份,沈现场偶然发现老婆喜欢和一个网友聊天,有时候能聊到大半夜。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聊天?
我是警察啊。沈现场承认自己偷看过老婆的聊天记录,虽不是谈情说爱,但着实暧昧。
既然没有那么严重,你争取挽救啊。
怎么挽救?
和她谈谈。
她根本不想和我说话。
换换方式嘛。比如,你也在网上跟她聊。她为什么宁愿生活在网络里?说明虚幻的东西还是让她存有希望。
恐怕不中。她一看是我,肯定不会说真心话。
笨,你不会装成陌生人?
沈现场急不可耐地跟蔡园说了声再见就退出了微信。老婆的QQ号他知道,他只需注册一个新QQ号就行了。
沈队还不睡啊?小陈提醒他,都十一点多了,熬夜对嗓子不好。
没事,我嗓子好了。你先睡吧。
沈现场忙着跟老婆搭讪:果儿这名字很文艺啊。
没人应。
沈现场洗澡回来才看到老婆的回话,你是男人吧?你是第二个说我文艺的男人。
第一个是谁?沈现场问。他不确定老婆说的第一个是不是他,结婚之前他倒经常说她很有文艺范儿。
她说,对不起,该休息了。改天聊。
老婆的头像突然黑了。沈现场有些失落,她连提都不愿提我,真是嫌恶到了极点?
第五天
周末,平日里喧闹的沿淮中学突然安静了下来。沈现场带着小陈转了一圈,老师们有一部分进城了,余下的这儿一桌斗地主那儿一桌摸麻将。看到沈现场他们,也不避,还招手问沈现场玩不玩。
沈现场给隗校长打电话。隗校长讨好地问,沈队长,周末你们也不休息啊?
我也想休息,案子不破哪有心思?这话沈现场没给隗校长说,说了也白搭。他反问,你在学校?
在家里种麦哩,这两天墒好。
你还有地?沈现场的语气淡下来。怪不得他像个农民,人家还真干着农民的活儿。
都是农村出来的人,农忙的时候还不得照应照应?
那……沈现场突然觉得有些讲不出口,学校里有赌博的你知道不?
倒碗茶过来……隗校长可能正在地里,渴了。沈队长,那也叫赌博?乡下没有什么娱乐,老师们打发时间。
沈现场没再说什么。
食堂大门紧闭。沈现场正担心老贺不开伙呢,黄队打电话让回局里,下午两点临时开个碰头会。沈现场猜,可能是韩文回来了。力民也带回来了?
回到家,老婆已做好饭,像是在等他回来开饭。女儿跑过来,拿着朵红花让爸爸看,爸爸爸爸,我最听老师的话了。
沈现场抱起她,听不听妈妈的话?
也听妈妈的,女儿说,爸爸的话也听。
老婆给他盛碗饭递过来,并没问他为什么几天没回来。警察家属嘛,知道好多任务是谁都不能说的。但直到吃完饭,老婆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心里突然酸溜溜的,昨天她还和那个叫暖男的男人聊过天。对着一个陌生人那么多话,为什么跟他就没有一句话呢?
吃完饭,女儿殷勤地给他端来一盘无花果。沈现场拈了一个放进嘴里,女儿不满意,小手又拿了一个朝爸爸嘴里喂。同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妈妈让我给你拿的。
把女儿揽进怀里之前,沈现场愣了好大一会儿。
真甜!沈现场自己拈了一个塞进嘴里。昨晚他还觉得无花果这东西叫水果有些名不副实,水分少不说,还不脆,没口感。这一段沈现场在老贺的食堂里没少吃无花果,也许是吃多了,腻了。老贺的院子里有棵无花果树,年年结的果都多,今年更甚,吃不及。沈现场知道老贺住学校西南角的房子,没进去过。隗校长介绍说,那儿原先是学校的旧水房,老贺除了打铃、发电之外还兼职抽水。后来有了电铃,有了自来水,学校用电也升格成了一级,勤杂工老贺就失业了。水房那儿因为低洼潮湿,老师们都嫌阴气太重,就给了老贺。
巧的是,昨晚他和老婆还聊到了无花果。不过,是在QQ里。
为什么叫果儿?沈现场当时问。
你为什么叫暖男?老婆反问。
男人可都是喜欢花的。沈现场提醒她。
那又怎么样?谁说女人非得迎合男人?
沈现场略感安慰。
还是果儿实惠。老婆解释,花终究是为了果儿。
沈现场来劲了,没有花哪来的果儿?
你怎么跟我老公一个样?一根筋。无花果有花吗?
沈现场想了想,还真是。他好像一直不喜欢从众,人家说什么他总想驳一下,习惯了。
唉,我问你,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只喜欢花儿?
不是,我就喜欢果儿。沈现场对着手机笑,自觉还算幽默。
再胡说我下了。果儿像是生气了。
沈现场对老婆的表现很满意。果儿,我能不能去见你?
不可能!老婆斩钉截铁,女儿在叫我,88。
果然,是韩文他们赶回来了。局长关切地问他吃饭了没,韩文说不急,会开完了再吃也不晚。沈现场暗自提醒自己,这也是一招,工作要废寝忘食,但更重要的是,得让领导知道。
局长让韩文先跟大家说说他们跟力民见面的情况。
韩文他们在郑州找到力民的工地时,工人们正围在地上吃午饭。等力民吃完饭,韩文过去说要和他谈谈。力民的姨夫看势头不对,冲过来推了韩文一把,你们干啥啊,欺负一个傻子。
力民不乐意了,姨夫,你咋老说我是傻子?我干活比你有劲,我傻啊?
韩文想笑没笑出来。他挺失望的,还真是个傻子。
韩文跟着力民的姨夫到了工人们的住处,他们就住在在建的大楼一楼。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房子还没有交工,没有厕所,工人们肯定都是就近解决。住得倒是宽敞,力民跟他姨夫一大间。撩开蚊帐,韩文才发现床是几块竹笆拼成的,床上一览无余,一个光席,一床被单。房角里有个蛇皮袋子,上面凌乱地堆着从来就没好好叠过的衣服。
有前科吗?韩文问。
钱科?力民努力掩饰自己的无知,钱不多,我姨夫都帮我存着。他说等攒够了,就给我娶媳妇。
两个警察扑哧笑了。韩文绷着脸,示意他们把从沿淮家里枕头下搜出来的内衣拿出来。力民上来就抢,两个警察干净利索地扭住他的胳膊。
从哪儿来的?韩文问。
捡的。看来,这力民并不傻,还知道说捡的。
哪儿捡的?
学校。力民脸涨得通红,他想直起身子。
哪个学校?
中学,还能哪个学校?力民对他们的智商极为不满,傻子,你们才是傻子!
两个警察忍不住又笑了。
放开他。韩文说,吴力民,知道学校有两个女学生没见了不?
知道。力民活动了一下胳膊,不屑地说,谁不知道?
知道是谁干的不?
知道。
韩文一惊,示意放开他,是谁?
还能有谁?力民努力仰起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坏人呗……
等众人停住笑,局长说,看来,这吴力民的可能性不大。
黄队汇总了各方面的进展情况,到下游摸排的警察没有发现溺水而亡的尸体,增派去的女警察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沈现场检讨说,也许是我们的工作方式不对头,比如发动师生提供破案线索这方面。
黄队问,你是说我们应该有奖征集线索?
也不全是。初中生吧,对警察还是很畏惧的。我在想,回去后咱是不是搞个线索举报箱挂在校园里,让他们不用面对我们,是不是更好一些?
局长点头,嗯,方法很重要。
方法很重要。韩文重复了一遍局长的话,对吴力民的侦查,我们也想换种方式。我觉得吴力民的嫌疑并没有完全排除,前天我特别注意到他脸上一块红红的嫩肉,那是受过伤之后结过痂的痕迹。我问过外科医生,医生说没有经过伏天的外伤都那样,太阳一晒,格外红。算起来,那伤正好是夏天之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万一不是巧合呢?更何况那些内衣,现在还不能排除不是朱文雯的。
韩文,局长说,你是说他脸上的伤有可能是李莉与他搏斗时留下的?
目前还不确定,有待进一步侦查。我只是推测。
沈现场不同意,根据刚才韩文介绍的情况,吴力民即便不是傻子,智商也不会高到哪儿去。这样的人如果真犯下什么事的话,是藏不住的。就拿他偷看女人上厕所来说吧,他那也叫偷看?根本没有任何掩饰。还有,那么大的两个活人,就他那种脑子,没留下一点儿破绽不太可能。
我只相信事实。不要忘了,有很多犯罪都是应激的,没有人是为犯罪而生的。韩文针锋相对,吴力民有没有可能在装傻?他有杀人动机,至于他怎么处理的尸体,我们要是知道了,就不用费这个劲在这儿开会了。
沈现场想问他事实在哪儿,可他忍了。再问,火药味就加重了。他得学学对方,不露声色,暗中使劲。
局长最后指示说,力民这个线索还要盯着,郑州和沿淮都不能松。同时,继续认真摸排,争取找到新的突破口。
回沿淮的路上,小陈说,沈队,凭直觉,力民跟失踪案关系不大。
马后炮,开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好好开车。沈现场白了他一眼,跟你说多少次了,别老是凭直觉凭直觉。你是个警察,不怕人家笑?还有,关系不大是什么意思?有关系就是有关系,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什么叫关系不大?
沈现场这会儿正烦。刚才的会开到最后,黄队撇开他,单单对韩文说:可不能让我食言啊。
他担心,在领导心里面,韩文比他更有能力。
第十七天
沈现场赶到力民家时,门口已挤满了围观的人。大门口拉起了警戒线,韩文的人都在屋里忙活。这韩文也太过分了,要不是小陈跟他说,这会儿沈现场还在学校瞎排查呢。不过也不能怪人家,谁让他沈现场没有能力,找不到破案的线索呢?看到沈现场过来,韩文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那表情分明是,怎么样,我的判断没错吧?
小黑屋里的床被抬了出来,韩文指着床下的地洞给沈现场介绍,这里平时被一块放鞋的木板遮着。沈现场真想抽自己一耳光,之前只有他和小陈来过这里,竟然没有检查一下床底。
两个女孩儿都光着身子,用铁链锁着。韩文俨然现场的指挥官,一会儿让女警察找件衣服给两个女孩儿穿上,一会儿打电话向局长报喜,案子破了,人也抓住了。沈现场像一个旁观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蔡园也赶来了,忙着拍照、记录,一瞅到韩文有空就开始采访。沈现场远远地看着她,眼泪竟然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
沈队,韩队他们在楼下等咱们吃饭呢。小陈叫醒沈现场。
沈现场揉揉眼睛,小陈穿戴整齐地坐在对面床上。
你先下去吧,让他们别等我了。沈现场说。要搁往常,他的语气不会这么轻柔。
尽管是梦,沈现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早饭过后,他带着小陈朝力民家赶。
沿淮逢集,街上人拥挤不堪。原来的老街是两排房子中间的一条小柏油路,十多年前废了,挪到老街后面的一条河汊子边上。沿淮是全县最大的集市之一,这里一向有种大蒜和生姜的传统,来沿淮贩农产品的商贩异常活跃。虽说这几年农民都出去打工了,种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东西的人少了,但集市依然很活跃。沿淮人不差钱,离城市又远,好不容易逢个集,十里八乡的都会来街上凑个热闹。新街就这样逼仄起来。
刚从人堆里挤出来,小陈就被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拉住,警察同志,我的猪跑了……
矮个子男人是河南岸的,开一辆破轻型货车去北面的上蔡县给侄子下定物。侄子在南方打工,跟同厂的一个女工友好上了。反正老家相距不远,双方家里都很支持。上蔡的规矩很有趣,男方需送过去一头猪,活猪。车过沿淮大桥,矮个子男人停下车和熟人闲扯,箍着车后厢挡板的铁丝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猪跳了下来。叔侄俩起初并没太当回事,没想到逢集人这么多,猪很快钻进人丛不见了。两个人正发愁,突然看到了警察。
沈现场觉得太滑稽,简直有点儿像喜剧电影里的情节。但他没敢笑。去哪儿找哟,街上跟看戏一样。他给镇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派两个协警过来。小陈忍不住好奇,跟那小伙子打听为什么非要送猪,送牛不中吗?牛可是要贵得多。还有,这猪要是真找不回来了,是不是非得再买一头补上?
协警赶到,沈现场示意小陈抓紧时间办正事。小陈有些不舍,就像一个戏看到一半却被人叫走的观众,很不情愿。
力民家的床底下没有木板,地面虽没有用水泥或砖块硬化,但也早已板结。地上除了几双鞋和十几个空酒瓶,什么遮拦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地洞。沈现场吸取了梦中的教训,两间屋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连厨房都没放过。
出门的时候,沈现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失踪案也是他的机会,绝不能让韩文抢了头功。他一个南阳的同学已经做到副局长了,自己还是个说不出口的刑警中队长,再开同学会还有脸参加?
晚上回旅馆的路上,小陈说,沈队,猪找到了。
没头没尾的,什么猪找到了?沈现场没理他,他的心思还在案子上。
小陈倒是很兴奋,你猜在哪儿找到的?
沈现场想起上午出门时碰到的那叔侄俩。找到了?
找到了。小陈对那头猪的命运似乎特别上心,饶有兴致地说,派出所的闲人都派了出去,一上午也没找着。还去了几家养猪户,那叔侄俩也拿不准自己的猪啥样儿——现在谁还养猪?都是从养猪场买回来的。叔侄俩没办法,只好给猪场打电话,准备再买一头。车还没出街呢,那几个协警赶上来,说派出所门口卧着头猪,一条腿上还系着红绸布……
沈现场想,要是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系着红绸布多好。
临睡前,他给果儿发了个笑脸。
对方在线,也回了个笑脸。
还没睡?暖男问。
废话。果儿发了个捂着嘴笑的QQ表情。
累了一天,腰酸背疼。
果儿问,什么意思,让我给你揉揉?接着,连发了几个拳头过来。
打是亲,骂是爱。
贱。果儿只发了一个字。
你喜欢我吗?暖男问。
喜欢。
沈现场心里又悲又喜。
别多想,只是喜欢。果儿又说。
那,你喜欢你老公吗?暖男小心地问。
不喜欢。
沈现场的心立刻凉了下去。
老公是用来爱的,喜欢算什么?我老公过去也像你一样,现在他变了,一门心思扑在他的工作上、晋升上。
暖男又来劲了,鼓励她,说说你老公,我想听。
你想听我就说啊?变态!果儿骂了一句,可还是说了。他吧,可能是工作的原因,看谁都像犯人一样。我都几年没见过他笑了。
对不起……暖男情不自禁地替沈现场道歉。想想还真是,除了笑,自己好久都没夸过人了吧?多久没陪家人玩了?不能把所有原因都推到刑警工作上,人家韩文怎么做得那么好?
对不起?果儿不明就里。
暖男赶紧解释,发错了,对不起。
你还在和其他人聊?
嗯,一个同事。暖男接着问果儿,你希望看他笑?
当然。不过,我都习惯了,笑不笑也无所谓了。跟你说实话吧,他是警察。
沈现场对着手机出神。是得变变了,除了警察,自己还有其他身份啊,老公,爸爸,儿子,朋友……
怎么不说话,吓着你了?果儿问。
嗯,有点儿害怕。警嫂,不敢造次啊。
知道就好,果儿发来一个笑脸。你别笑我,我喜欢跟陌生人说话。在单位还好,一回到家就感觉冷冰冰的。他在家时也是这样,没个说话的人。
沈现场突然感觉特别对不起老婆。听你那口气,你还爱他?
当然,我选的老公怎么不爱?换了谁,也没有他这么了解我……
谢谢……沈现场没有发出这两个字,他有些激动,差点儿露馅。
他善良,正义感强,积极向上……反正现在这样的男人不多了。
他是领导?
狗屁!才不稀罕他当什么领导呢,当领导了还不得更忙?什么都不是才好。
他是英雄吧?
嗯,我觉得是。我们这个小地方,很少有穷凶极恶的歹徒,警察没有机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说,一年到头能够不分周末不分节假日地工作,算不算英雄?
算,当然算了,你老公是英雄。暖男发去一个拥抱,你受委屈了。这句话是我替你老公说的。
谢谢!真的谢谢你听我唠叨。
别客气。你跟我讲了这么多,对我也很有益。沈现场完全取代了暖男,发自内心地说。自从有了女儿,他再没有跟老婆这么耐心地聊过天了。
休息吧,太晚了。果儿提醒说。
嗯。你明天试着像对我这样,跟你老公谈谈,或者在你老公进门时先主动给他一个微笑……
其实我也知道他在外面很累的,回来只想放松。可我也不容易啊。人家家里什么事都有男人在外面撑着,我呢,在外面得像个男人,在家里又得像个女人,你说我容易吗?
沈现场擦了一下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果儿,最后发出一个拥抱的QQ表情。辛苦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互相理解。太晚了,休息吧。
嗯,互相理解。沈现场盯着手机屏幕,缓缓地写出两个字,晚安。
晚安。
第十九天
中午,女儿打电话问沈现场,晚上什么时候回家。沈现场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女儿生日。他逗女儿,想爸爸了?
女儿奶声奶气地说,想!爸爸想我,我也想爸爸。
反正是周末,学生们都放假回去了,沈现场狠下心说,爸爸晚饭前回去,你想要什么礼物?
女儿大人一样回答,妈妈给我买礼物了,爸爸能回来就好了。
下午四点多,去朱文雯家的韩文还没回来。沈现场嘱咐小陈守在办公室里,别等人家来了找不到人。他明天一早过来顶他的班。
出了校门,远远看到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路边。沈现场心里暗喜,正好可以打车回去。沿淮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很少有出租车来这儿。走近了一看,车里居然没人。他喊了一声,水塘边才缓缓站起来一个中年人,头转过来,身子还有些不舍地对着手里的鱼竿。沈现场走近几步,问对方回不回城。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说,您还是另找一辆吧,我下午才来,趁着天没黑,想再钓会儿。
坐上公交车,沈现场还在想那个出租车司机,不好好开车,竟然跑来钓鱼。他想象着,司机中午出门之前,老婆肯定以为男人在外面奔波挣钱不容易,特意给他打了碗荷包蛋也说不定。这人怎么对得起老婆的那碗荷包蛋啊?
回到城里,沈现场不知道女儿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他小时候喜欢玩具枪、警察的制服,女儿这一代他还真不了解。打电话给老婆,老婆让他去商场买一个毛绒玩具。他问,什么样的毛绒玩具?老婆可能觉得解释不清,就说,你回来吧,我去替你买。
生日宴设在女儿姥姥家。兴许是有岳父岳母在场,老婆情绪很好。沈现场愈发惭愧,觉得自己欠他们太多,多到他搭上下辈子也还不清。这个晚上,他是宴席中最卖力的人,忙着摆餐具,忙着唱生日快乐歌,忙着逗女儿逗老婆开心,忙着收拾残局……补偿,偶尔停下来时他就会想,这是我应该给她们的补偿。
十点,节目完了,都还兴奋着,尤其是沈现场。接到韩文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怀里抱着女儿。
吴力民回来了。韩文说。
沈现场一惊,问,回沿淮了?
那边说,是的。
老婆不甘心,在一旁低声问,又有任务?
沈现场看了看老婆,对着电话说,我在路上,等会儿给你打回去。
到了家,看到老婆把已经睡着的女儿搁到那间小卧室里,沈现场竟有些不好意思。两个人从女儿房间退出来,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都有些无措。老婆先打破沉默,说,前几天,好说歹说才算和她分了床。末了,又加了句,人家说,孩子大了不分床不利于小孩儿的成长。
老婆去洗澡,沈现场趁空给韩文回电话。
力民是夜里到家的。据盯着他的民警介绍,力民在郑州跟人打架了。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工地上没法干活儿。人一没正事干就容易生事,尤其是精力充沛又无处发泄的农民工。力民跟他的工友们一起上街,看到美女,照例眼睛直着。碰到一个跟他一样二的,带的女朋友穿着超短裙,胸脯挤得高高的,露出一大半。力民自然眼睛更直,口水也配合着流了出来。二货一看力民那眼神,还有那一身农民工的装扮,上前就给了他一拳。双方打起来,二货哪能占便宜?不用那些工友,力民自己轻轻松松就伺候好了对方。两个人都被带到派出所,警察看那二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各拘留五天,罚款五百。从看守所出来,老板不愿再留力民,一个傻子,早晚还会惹事。
沈现场知道韩文重视力民这条线,假意问,我现在赶回去?
韩文说,不用,人再多咱现在也不能控制他,就是想跟你通个气。
沈现场洗完澡出来,女儿搂着她妈妈的脖子正哭呢。老婆拍着她的背,羞不羞啊?咱们前天不是说好了吗,你大了,不能再和妈妈睡了。
女儿看看沈现场,我爸比我大,他怎么还和妈妈睡?
沈现场很尴尬,老婆却早有准备。宝宝,爸爸妈妈是夫妻啊。你看,姥姥和姥爷一起睡,爷爷和奶奶一起睡,世上的夫妻都睡在一起。
女儿问,咱们不是夫妻?
老婆说,不是,咱们是母女,你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女儿想了想,我知道了,你是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才是夫妻。
老婆夸她,宝宝真聪明!
女儿又将了妈妈一军,那,我跟爸爸也是夫妻啊。
老婆看看沈现场,说,宝宝太小,做夫妻之前必须要先学会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自己上学,自己做作业,自己睡觉……等你学会了这些,就算长大了,才可以跟人做夫妻。
女儿紧接着问,等我长大了,长到妈妈这样,就可以跟爸爸是夫妻了?
老婆无奈地说,是啊,快点儿长吧。
不想,女儿又来了一句,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想让爸爸搂着我睡。爸爸,好不好?
沈现场的目光投向老婆,求救。女儿再次央求,爸爸明天又要走了,从明天开始,我自己睡觉,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学,自己做作业,不信你让妈妈看着……
第二十三天
正好赶上国庆,沈现场和韩文商量之后,决定让其他警察也休息两天,他们守在学校。
这一天过得很无聊。学校比平常的节假日更安静,学生走了,老师们有的旅游去了,有的回家探亲去了。晚上,沈现场提议喝两杯,让老贺整两个小菜,算在他个人账上。
韩文一坐下就开始抱怨,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当警察!老爷子病几天了,都顾不上回去看。
沈现场想起了蔡园,还有人羡慕咱警察威风呢。
光威风有什么用?一点儿也不实惠。韩文说,你看人家沿淮的老师,多轻闲,一年还有两个假期。
孩子今后的教育也不愁了。沈现场附和。
屈起大拇指后,韩文又竖起食指,还有医生。人家忙也是有点儿的啊,哪儿像咱?再说了,亲戚朋友有个头疼脑热的多方便。
沈现场学韩文,用右手把左手的中指屈起来。记者也不赖,无冕之王,到哪儿不都敬着?
老贺上菜。韩文奇怪,老贺,这么快?你提前准备好了?
老贺嘿嘿笑着,一边从桌子底下摸出两瓶酒。
沈现场向他招手,老贺,来,一块儿喝两杯。
没想到老贺一点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沈现场心里叹了一声,今晚算是躲不开这个老贺了。本来沈现场想趁此机会和韩文好好聊聊的,这一段他心情不错。
酒桌上很热闹,但这种热闹很虚,不交心。沈现场趁机问老贺,街上的人到底怎么搞钱。
老贺看了看沈现场,那些事,谁朝外说?
或许是他们的警察身份,老贺说话有点儿吞吞吐吐,但还是说了。镇街一般都是能人聚集的地儿,沿淮也不例外。闹革命那阵,这里搞得最红火,中学校园里至今还埋着的革命烈士田奉先就是一个例子。改革开放后,沿淮更是不甘落后,传言说沿淮街上的人要是兜里没钱了,出去转一圈回来就会盆满钵盈。沿淮镇邮政储蓄银行的效益,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沿淮的富裕程度。据说,沿淮镇邮政储蓄银行每年从外面寄回来的钱,比全县其他邮政储蓄银行汇款的总和还要多。有人说沿淮的女人都在外面卖,那是妒嫉,是坏沿淮人的名声。卖身的哪儿没有?但毕竟是少数,还是做正事的多。
韩文说,我知道一招,叫数钱。明明看着对方一五一十数给你那么多钱,等回去再数,就少了。
嘁,那一招早过时了。沈现场不屑。
老贺小心地插话,好像,那只是他们十几种搞钱的办法中的一个。
三个人唏嘘了一番。老贺要开第二瓶,被沈现场挡住,不能喝了,有点儿多。
老贺斜着身子躲开沈现场的阻拦,仍旧扭开了瓶子。沈队长,你可没有人家韩队长有战斗力啊!
韩文抢过酒瓶,真不能再喝了,我们有纪律,不能喝醉。
老贺被韩文的话唬住,只好放下酒瓶。
面条端上来,沈现场突然想起前几天举报箱里收到的有关老贺的纸条,说老贺是流氓,只要有女生买饭,他总是先紧着女生。女生要是略微漂亮些,菜里的肉就给得格外多。那纸条肯定是男生写的,充满了小男生的妒意。还有个学生,在纸条上说像老贺这种流氓犯,手脚不老实,公安局早该把他抓起来杀掉。小孩子的话往往轻重不分,沈现场他们并没当真。别说老贺,哪个男人没有色心?只是大多没有那个色胆。有一次开饭时,沈现场特地站在饭厅里看了看,老贺的窗口果然女生最多。私下里他也访问了其他几家窗口,他们都直言不喜欢女生,女生饭量小,还不舍得吃好的。
老贺,都说女生的饭不挣钱,你为什么就喜欢做女生的生意?沈现场装出醉意。
问题太突兀,老贺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总得有人卖给她们吧?
哈,老贺风格挺高的啊。韩文笑。
老贺,可不敢起坏心思啊!沈现场也笑。
老贺又是一怔,看看沈现场,又看看韩文。
心虚了吧?韩文笑得更厉害了。
老贺搓搓手,也跟着嘿嘿地笑。
沈现场替他拐弯,老贺,你说力民傻不傻?
老贺夹了一筷子茄子条塞进嘴里,像是掩饰方才的尴尬,又像是在思考沈现场的问题。他傻?他能着呢。傻他咋不偷看他妈解手?傻他挣的钱咋都拿回去给他妈,不给旁人?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老贺哈着酒气凑过来说,那天我在学校碰到过力民。
哪天?韩文警惕地问。
9月6号。
再具体点儿,想得起来不?韩文对这个日子敏感,那是朱文雯失踪的时间。
老贺说,好像是下罢晚自习。
回到旅馆,沈现场从下面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酒、两袋花生米,掂到韩文的房间。韩文笑,还没过瘾?
沈现场说,不喝就不喝,喝得不过瘾还不是钝刀杀人?
一瓶酒喝完,沈现场躺在韩文屋里赖着不走。韩文红着脸,问,现场,知道我为啥受处分不?
韩文主动提到这个问题,沈现场也不回避。谁不知道?男人嘛,偶尔花一下,别过分就行。
韩文顺势躺下来,没说话。
也别太当回事,不就是一个女人嘛。沈现场安慰他。
韩文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你一直这样看我,对吧?
怎么看?沈现场不明白韩文的意思。
韩文坐起来,看着沈现场。你也是警察,不会不清楚生铁铺当时的情况吧?
生铁铺谁不知道?多远的人都跑那儿吃饭。吸引人的不是吃,是饭店里的小姑娘。
那儿比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韩文接着说,去那儿当所长之前,黄化杰亲自找我谈话,说他看好我,让我在那儿锻炼一两年,到时候回城好堵别人的口。我能听不出来局长的话外音?唉,我那时还是年轻了,根本没有领会领导话里的含义。去那儿之后,我决心大干一场,做出点儿成绩。第一个月,我就关停了三家饭店。
开饭店的人有后台?沈现场问。
生铁铺一个小集镇,能吸引几百公里之外的人去那儿吃饭,靠的就是那上百家饭店。几乎每一家饭店都有小姐,比着看谁家的小姐漂亮,年龄小。
对,有后台。韩文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沈现场。两个月之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所长一直在为他们养奸。当地群众见了我们派出所的警察,当面就敢骂我们是有执照的流氓!
派出所长养奸?
嗯。你猜后台是谁?
谁?难道是黄化杰?
黄化杰是公安局上一任局长,不久前才因盗墓贼牵出他的腐败案,判了十年。
黄化杰见我不上套,开始整我。这个人太狡猾了,当面还是跟我很亲热,背后却找人查我的账。没查出问题,他不甘心,买通小姐晚上到我办公室,然后诬陷我招嫖。我一身黄,有屎没屎都说不清。好在组织最后证明了我的清白,可黄化杰借我正在接受调查的由头,免了我的职务。
沈现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重新躺回到床上。
我也三十大几了——我比你大有五岁吧?韩文问。
不到五岁,四年零六个月。沈现场记得他是属蛇的。
你说,像咱这个年龄的人什么最重要?还不是家和自己的身体?工作当然也重要,咱们首先得对得起咱拿的工资,是吧?那些名啊,利啊,要是还放不下,就是不成熟。
沈现场点点头,怕他看不到,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有空了陪陪儿子陪陪老婆,上班时做个称职的小警察,只要不昧良心,谁我也不巴结。我没想法,巴结他们干吗!
老韩,早点儿睡。沈现场告辞。
怎么,一会儿工夫我就成老韩了?韩文站起来送他。
你比我大五岁呗。沈现场有些不好意思,老韩,还记得上次咱在老贺那儿吃饭时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吗?
韩文拍拍他的肩膀,能理解!咱们一拍屁股走了,人家可是走不了的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我趁着酒意又偷偷地问了他一次。老贺说有个老师的儿子,叫刘新圆,朱文雯的家人来学校找人之后,他突然就不见了。
本来这事沈现场是不想让韩文知道的,自己带着小陈偷偷地去侦查就行了。听了韩文的一番表白,他觉得自己真是太龌龊了,错怪了人家。
韩文不热心,你和小陈明天摸摸吧。
好,明天我们去摸摸这个人。沈现场讨好地说,刚才老贺说要骑摩托送咱,让我突然想到一个抓捕力民的好办法。
说来听听。韩文对力民感兴趣。
力民不是爱喝酒吗?咱让人盯着他,趁他哪天喝酒骑摩托抓他个酒驾,再趁机敲打他,说不定还真能查出点儿什么呢。沈现场这话说得有点儿违心,他一点儿也不看好力民这条线,韩文热心,他只是想帮他。
我怎么没想到呢?韩文笑了。
沈现场下楼为韩文提了一瓶开水上来,才回自己的房间。
酒闹人,沈现场也睡不着。他打开手机,果儿没有在线。蔡园半小时之前问过他一句,在哪儿。
几天没和蔡园聊了。他回,能在哪儿?沿淮呗。
一直没回家?
不是,前几天回去一次。报告一个好消息。
案子快破了?
不是,我和老婆好了。谢谢你!
你们好不好关我什么?
别推卸责任啊,我可是严格按你的指导办的。和老婆成了QQ好友之后,我真的对老婆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以前,我误解了我老婆……嗨,告诉你,我刚交了个朋友。以后,我就做个小警察,不求升职,对得起良心就行。
这可不像英雄说出来的话啊。
我是说不求升职,又不是不求上进。
跑题了啊,说着说着你老婆,怎么又扯到这儿了?唉,我问你,哪天我水深火热了,怎么办?
我去解救你。
不让你救,我有我的英雄。
嗯,就知道你不缺英雄。说真的,我和老婆好了。那天我遵照你教的方法,回去见我老婆前,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微笑。真难啊,怎么笑都别扭。一个人的时候,我还试着和老婆打招呼。第一句话说什么呢,我想了好半天。你好?不行,太正式,显外。回来了?好,最好脸上带着笑,随意里透着亲热。
挺上心啊。
当然。你猜怎么着?没用上,那天正好是女儿生日,一大屋人。女儿缠我,我搂着她睡了一夜。
好事黄了?蔡园发来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
去,想哪儿去了?第二天我起得早,得赶回沿淮。老婆当时还睡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床头,亲了亲她的脸。也不知道她是本来就醒了还是被我亲醒的,突然伸出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
然后呢?
不告诉你。儿童不宜。反正,我们又回到从前了。
第二十四天
沈现场从沿淮派出所得到消息,刘新圆一贯小偷小摸。他们说,这小子自控能力相当强,像是研究过法律,从来不偷值钱的东西。好几次被人扭送到派出所,他也不怕。
刘新圆又犯事了?刘老师一听沈现场他们找刘新圆,以为儿子又偷谁的东西了。
为稳住刘家人,沈现场跟刘老师说,是和一起盗窃案有关,但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想找他核实一下。
刘新圆是一个多月前离家的——沈现场算了算,果然与老贺说的时间吻合。至于去了哪里,家里人也不知道。怕沈现场他们不信,刘老师的老伴儿插话说,真的,儿子跟老头子吵了一架,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打他电话也不接。这可怎么办啊?
刘老师像是很无奈,家丑啊,我们老刘家世世代代清白,怎么到我这儿就出了这么个败家子?孽种啊。
出了门,沈现场就拨打刘新圆的手机。手机通着,果然没人接。他跟局技术科联系,让他们帮忙定位。
刘新圆在孝感的一家小旅馆里。沈现场他们赶到时,屋里没人,前台负责登记的小姑娘说刘新圆是昨天入住的,还没退房。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刘新圆才现身。
沈现场亮明身份,刘新圆赶紧声明,这一个多月我可是没在家,谁丢了什么也别想赖我。
你应该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小陈厉声说。
刘新圆挠挠头,什么事?我还真不知道。
沈现场盯着他,好好想想。
刘新圆就那样站在屋中间,一会儿看看小陈,一会儿看看沈现场。
9月6号晚上你在哪儿?沈现场问。
想不起来。刘新圆反问,你能说出你9月6号晚上在哪儿吗?
小陈推了他一下,老实点儿,问你话哩!
沈现场想想也是,话说回来,老贺怎么能记得一个多月前某个晚上的事儿?
刘新圆说他真想不起来了,那段时间可能在家里,也可能在信阳。从家里出来后,他先在信阳住了两天,后来又到过南阳、襄樊、武汉,前天才来孝感。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现场问。
我哪知道是你们?刘新圆委屈地说,长途,反正我又不在家,接了也没用。还有,我怕是我爸我妈借别人的手机打来的,不想听他们唠叨。
学校两个女生失踪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意识到警察的意图后,刘新圆后退一步,你们不会怀疑我吧?
小陈怕他跑,上前一步扭住他的肩膀。怎么?谁规定不能怀疑你了?告诉你,案子没破之前,谁都是怀疑的对象。
听说你上半年一直在学校。沈现场盯着他。
在学校的人多着哩。刘新圆梗起脖子。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沈现场觉得他不太像做大事的人。
刘新圆好像在想,什么叫异常情况?
不接你爸你妈的手机就异常!沈现场教育他,你在外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家长找谁去?出门到了哪儿,首先要告知家长。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小陈骂他。
沈现场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段你最好呆在沿淮,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明天就回去。刘新圆说。
沈现场示意小陈下去开车。既然这样,你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走。我们有车。
刘新圆怯怯地问,你们要抓我?
小陈嘁了一声,抓你?要抓你还等到现在?
刘新圆放下心,可以不坐你们的车吗?
怎么了?手里有钱了?不稀罕这几十块钱的路费?小陈语带讽刺。
坐你们的车回去,我说不清啊。
小陈和沈现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沈现场说,走吧,我们把你放到河南岸,你自己回去。
下了高速,路况不好,沈现场被摇醒。刘新圆像是正等着他,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异常情况……
说,什么情况?沈现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我出来的头天,看到老贺的食堂半夜里还亮着灯……
老贺?沈现场头皮麻了一下。老贺还真值得怀疑。他怎么对9月6日这么敏感?
具体什么时间?小陈见沈现场不吱声,插了一句。
差不多一点多吧,我想。
凌晨一点多?沈现场记得刚才刘新圆说的是半夜。
嗯,凌晨一点多。
你怎么这么确定?沈现场扭头看了一眼刘新圆。
不早不晚的,我当时也奇怪,就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怕沈现场不相信,刘新圆关注着沈现场的反应。
沈现场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一点多你还在外面跑?
我……
干坏事了?
真没偷到啥东西。我进了一家手机店,都是手机样品,没搞到新手机。走的时候,顺手就拿了几个手机充电宝。在外面逛了一夜,我也真的饿了,就想到老贺那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当时还想,老贺要是不够朋友不让我吃,我就用充电宝跟他换。可还没走近窗口,老贺就跑过来,让我滚远点儿,还一个劲儿推我。
没捞到一顿吃的?沈现场问,你们不是朋友?
差不多吧。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差不多?
是。我们好几次都一块儿去看歌舞。
什么歌舞?
外面来的……刘新圆不安地看看沈现场。
小陈问,是不是那种女人脱光了的歌舞?
刘新圆怯怯地回答,是……
老贺为什么要推你?沈现场问。
谁知道……
沈现场觉得这个刘新圆是在没话找话。食堂的活儿,这一段沈现场也看到了,不累人,就是拴人。学生的饭是按点来的,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准备,晚一分钟饭可能就卖不完。老贺那天看错表了也说不定。
刘新圆喃喃自语,从来没见老贺那样急过。
刘新圆这是在报复老贺?沈现场缓过神。可他应该不知道是老贺引他们去找的他啊。不过,重新梳理老贺这段时间的表现,沈现场发现疑点越来越多。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自己缺少一个刑警应有的敏感。那天他问老贺力民傻不傻时,老贺的回答就不正常。大家都说力民是傻子,只有老贺说他不傻。韩文问他是哪天见到力民在学校里逛的,老贺马上就说是9月6号。9月6号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过去一个多月了,他怎么能记得那么清?还有,全校的老师见到他们都会停下来,小心地打听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唯有老贺从来不问有关案子的事。心虚?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学校西南角,具备作案的环境。
越想越兴奋,沈现场让小陈休息会儿,他开。老是想着学校里的老师,怎么没想到天天见面的老贺呢?真是灯下黑啊。他暗骂自己迟钝,那么多反映老贺流氓的纸条都没引起他的重视。
第二十五天
韩文兜头给他浇了一瓢冷水。现场啊现场,职业病又犯了吧?下一步是不是我也会成为你的嫌疑人?
沈现场不死心,决定先从外围了解一下老贺。他让女警察重新找李莉和朱文雯的女同学谈话,重点放在她们与老贺的交往上。沈现场带着小陈,去食堂窗口逐一了解情况。
说到老贺,四个老板没有一个说他好话的。老贺害人啊,他的饭菜里要没有加大烟壳(罂粟壳),咋会吸引那么多学生?老贺好色,只要镇上有歌舞,不做生意他也要去看。老贺老不要脸,见到女生就手软,舀过去的菜里肉就格外多。老贺炒菜经常用烂菜帮子,所以菜价低……
沈现场暗自发笑,同行是冤家啊。他引导他们,这半年来,有没有发现老贺有过什么异常情况呢?
二号窗口老板的话倒是和刘新圆提供的线索相互印证。他说有天他看错表了,三点钟就到了食堂,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老贺比他还早。平时都是老贺的帮手老周两口子做早饭,老贺经常是赶着开饭的点才到。他就随口问了老贺一句,大清早就开工了?老贺嗯了一声,带理不理的。
四号窗口的老板娘也说,有天半夜她起夜,月亮头,远远看到食堂的烟囱在冒烟,还以为到点了呢,赶紧叫醒自己的男人。两个人洗好穿好才发现,才两点钟,估计是谁又看错表起早了。
沈现场让他们仔细回想一下具体时间,一个很确定,说是一个多月前。另一个不确定,反正是上学期。
种种异常虽跟两个女学生的失踪没有多大关系,但老贺这个人却愈发成了谜。时间紧迫,沈现场当即决定先摸摸老贺周围的情况。他让隗校长去叫老周媳妇,就说大门口有人找,她娘家侄子来了。
老周家就在学校西头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两口子都没有出去打工,在学校给老贺帮厨,顺便照应着上中学的儿子。老周媳妇一听说娘家侄子,连忙摆手,哪来的娘家侄子?肯定是骗子。隗校长随机应变,不知道,反正他说是,你就去看看吧。大白天的,看看人家还能咬你?
看到正等在那儿的两个警察,老周媳妇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怯意。小陈给她递上一杯水,沈现场也安慰她,别害怕,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老周媳妇其实挺能说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老贺其实很懒,食堂里的活儿大多依赖我们两口子。人家出钱了嘛,又不少,我们还不得多出点儿力气?老贺确实有几次起得特别早,我们赶到时饭菜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解释说,睡不着,干脆就到食堂来干活。还有一次,老贺说他看错表了。几次?三次还是四次,记不清了。以前从来没有过,也就今年……
沈现场问,能不能把老贺家里的钥匙要过来?我们想去他家看看,最好别让他知道了。
老周媳妇撩起上衣,让他们看她裤腰带上的钥匙。她有老贺家的钥匙,有时候要去那儿取东西,偶尔也会去帮他搞一下卫生。
院子很小,东边一株无花果树,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老周媳妇殷勤地找话说,老贺发神经,说是西边不得光,正夏天呢,硬是把无花果从西边挪到了东边。
唉,长得还挺欢实的。沈现场漫不经心地搭着她的话。
棚子下面堆着一台破柴油机,学校以前总停电,备了台机器发电、抽水。还有一些拆换过的机器零部件,锈迹斑斑的,胡乱堆在那儿。一把简易钢锯,八成新的样子。
竟然就活了。老周媳妇伸手摸了一下无花果的叶子,像是在向沈现场证明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
屋里也很简单,一张床,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机,大木柜也是老式的,三样东西把房子挤得满满的。柜子门没有锁,里面凌乱地堆着男人的衣服和被褥。沈现场仔细翻了翻,没发现异常。小陈这次也学仔细了,在床尾还发现了一个储物柜。打开,里面全是画报、书、几十张DVD。无论是书还是DVD,封面上都是女人的裸体。老周媳妇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这些,脸刷地就红了。
床底下也是水泥地,小陈跺了跺脚,下面不可能有地洞。
沈现场嘱咐老周媳妇,跟我们见面的事,千万不要让老贺知道。跑了风,事就大了。
他跟那两个女学生有关系?刚开始还强作镇定,这会儿老周媳妇害怕了,身子开始发抖。早说过不让他跟那些学生扯,一个老头子,跟人家学生有啥扯头啊?
老贺跟那两个女孩子都认识?沈现场问。
认识。老周媳妇看了一眼沈现场,不敢再隐瞒。
怎么个认识?
老周媳妇迟疑起来。
知情不报,可以按包庇罪处理。小陈在一旁敲打。
老周媳妇苦着脸,有一个女孩儿找他借过钱。
老贺有重大嫌疑!沈现场骤然精神起来。老贺为什么不承认认识李莉和朱文雯?他问老周媳妇,你还知道什么不?
没有了,真没有了。老周媳妇指着那些书和DVD说,老贺藏得可真够严实的。
沈现场怕她走漏了风声,对她说,你还是回家吧,回你自己的家去。我让隗校长替你打个掩护,就说你不舒服,去医院看病去了。
女警察反馈过来的情况也令人振奋,老贺确实对李莉格外照顾。
中午吃饭时,老婆发短信问,后天怎么过?
后天?沈现场纳闷,后天还远着呢。想想不对,后天肯定是什么纪念日吧?生日?不对,两个人的生日都在春天啊。结婚纪念日?也不是,他们是“五一”结的婚。实在想不出来,沈现场只好硬着头皮回了一个短信,老婆大人,后天什么日子啊?
老婆没再理他。
上米饭时,老贺问小陈,怎么没见韩队长他们?
他们临时有任务。力民中午在街北头喝酒,韩队带着队里的民警蹲守去了,饭晚点儿再吃。小陈耍了个心眼儿,故意放出话麻痹老贺。
沿淮毕竟不大,那边力民刚被抓住,学校就传开了,杀人犯力民抓起来了。
派出所里,韩文问力民,叫什么名字?
力民。
姓什么?
吴。
性别?
力民白了他一眼,低声说,还说我傻!
问你话呢,老实回答。
男。
为什么跑?
当时力民一见韩文他们就没命地跑,直到撞上路边的柴垛。沈现场听另一个民警说,力民其实很胆小,扔了摩托抱着头喊,别关我,我啥都认。
我怕。
怕什么?
怕洗澡。
沈现场隐约感觉和他上次被关进看守所有关。果然,据回来的警察说,力民上次在看守所里受了不少折磨。初进去时,牢头就命令他洗冷水澡,一块肥皂必须用完。水泥地上不能穿鞋,光脚,直到出来。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不知道。力民很无辜的表情,真的不知道。
说吧,那两个女学生藏哪儿了?
不知道。
吴力民,老实点儿!
知道知道,藏家里了。
家里哪个地方?
想了想,力民又改了口,扔河里了。
两个都扔河里了?
嗯,都扔河里了。
在哪儿扔的?
河边。
什么时候扔的?
她死那天。
听到这儿,沈现场差一点儿笑出来。
怎么死的?
咋死的?就是,好好的咋就死了?我也不知道。
韩文倒是一脸的严肃,衣服呢,是不是你埋的?
是。
第二十六天
小陈怀疑自己有心脏病,说一大早就感到胸闷。沈现场说,可能是气压问题,我也感觉闷,像是供氧不足。
小陈不解,听说过“十人九胃”,心脏病也成了常见病?
手机响,沈现场嗯嗯嗯地接完电话,问小陈,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小陈答,园林设计。
沈现场说,怪不得。低气压知道不?气压低就会导致人胸闷。
沈现场没有传达黄队刚才的通知:“6·27”专案组撤销,全体人员上午十点到局会议室开会。
看样子,是准备开庆功会了。时间不多了,沈现场还在犹豫,是不是和老贺正面接触。昨晚他以还有些工作收尾为由留了下来,他总觉得力民虽然又蛮又傻,但绝不是那种害人的人。
沈现场叫来小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对老贺的怀疑讲给了他。他怕自己真像韩文说的那样,破案太投入,眼里没有好人了。
凭直觉,老贺的嫌疑比力民大。说完,小陈才意识到自己又错了。
沈现场这次没怪他。走,去会会老贺!直觉这东西,有时候还是挺准的。
路上接到蔡园的电话,问他在哪儿。沈现场说在沿淮呢。
还在沿淮?蔡园很惊讶。
怎么了?
不是结案了吗?蔡园问,十点的会到底是什么会啊?
这会儿正忙,等会儿再联系你。沈现场匆忙挂了电话。
老贺不在,只有老周和一个陌生女人。看到老周躲闪的表情,沈现场心里一沉,莫不是他们给老贺透风了?或者是,老贺已经意识到警察在调查他?
老贺刚走。
小陈问,去哪儿了?
回家。老周停下手里的活儿,赎罪似的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要走了我的身份证。
沈现场和小陈跑到水房,老贺正在换衣服。看到他们俩,老贺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只袖子耷拉着。
老周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看到老贺瘫软在地上,赶紧上前扶。
你先站到一边。沈现场指了指墙角。
不关老周的事。老贺的脸扭向墙角的表弟,食堂做好,再请个帮手。以后年年去给我上个坟,烧张纸就行了。
沈现场长长地舒了口气,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似乎被稀释了。他示意小陈上去给对方上铐,说吧,老贺,都是老熟人了,我也不为难你。
给我杯水吧。老贺说。
沈现场突然发觉自己的嗓子也干着,他怀疑自己的渴是被老贺勾起来的。趁老贺喝水,沈现场给韩文打电话。老韩,老贺招了,你赶紧带人过来。第二个电话打给黄队,我在中学,吴力民与失踪案无关,嫌疑人已被控制,你们赶紧带人过来。
老贺浑身是汗,也不擦。李莉那个妮子,也不亏她,爱占小便宜……
她在哪儿?沈现场打断他。
老贺朝外指了指无花果树,下面。
朱文雯呢?
也在那儿。
沈现场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无花果树,枝叶茂盛,空气中似乎满是它散发出的青葱味。他示意小陈动手挖,回头让老贺接着讲。从头讲,详细点儿。
李莉老是在我这儿买饭,偶尔身上没带钱我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她索性经常不带钱了。她漂亮,可能以为人家都会宠着她。我其实最恨那种妖精似的自以为是的女人了……
为什么?沈现场好奇。
反正不喜欢。老贺说。
沈现场心想,或许跟他的经历有关,隗校长好像说过,老贺的老婆很漂亮。
老贺继续说,我没当回事,一顿饭也就几块钱,算不了啥。可那妮子竟然得一望二,一再忘记带钱。有一次在校园里见到她,我说,妮子,你这学期欠我四百多了,啥时候还啊?现在的女孩子啥也不怕,她立马就编了个理由,说她奶病了,正住院,能不能缓缓?马上就放假了,下学期她要是不上了,我哪儿去找她?她见我黑着脸,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要不,我给你食堂打工抵账,好不?我说食堂没你干的活,你下晚自习来我屋一趟吧,咱们算算总共多少钱,你给我打个条,等你宽裕了赶紧还上。下了晚自习她还真来了,就她自己。她找我要账本,我哪有账本啊?根本就没记。我是吓她的……
小陈进来,凑到沈现场耳朵旁,挖出一堆骨头。
要是下场雨就好了,沈现场朝外扯了扯自己的衬衫,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无花果树下杂七杂八地躺着几根骨头。
朝南一点儿,还有朱文雯的。老贺说。
头上有个吊扇,顺着电线才发现开关在电视机后面。沈现场打开电扇,再次给黄队打电话,说两个学生都已经死了,埋在他院子里,骨头已经挖出来了。
沈现场挂上电话。老贺不等他吩咐,接着往下讲。
我说算了,钱不要了。那妮子还假惺惺地说那咋行,让我把账本拿出来,她给我打个欠条。我说你奶不是有病吗?给,这点儿钱你先拿去用。那是整整一万块钱,我才收回来的。小妮子哪见过那么多钱?不敢要。我说拿着,就当我扶助贫困学生了。我朝她手里塞,她躲,躲来躲去我的手就伸进了她怀里……她回宿舍前,我把钱包好,让她带走。没过几天,她又趁着下晚自习过来了。这一次她变化大了,衣服是新的,还买了个苹果手机。我心想,还不是用我的钱买的?走的时候我又给了她八百,人家一点儿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了过去。最后一次,她从我这儿走的时候我没给她钱,她竟然找我要,说她男朋友第二天生日。我那个气啊,问她以前的钱呢?她说都花了,给她男朋友也买了个手机。我忍不住,打了她一耳光。小妮子脾气也大,还了我一耳光,骂我这么老,她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啊。我越想越气,一下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天晚上,我守着她的尸体一夜都没睡。这么大的人,放哪儿啊?放哪儿都容易让人发现。我记得屋里还有把破钢锯……
就门口那把?沈现场第一次发现,老贺其实挺能说的。
是。我把她大卸八块,就埋在那棵树底下。
沈现场想吐,怪不得今年的无花果结得多。
为什么从西边挪到东边?
院子里新起一堆土人家不怀疑?唉,就一样没弄好,那些衣服……到底还是被你们发现了。老放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后来我趁个黑月头的晚上,摸黑找了个地方把它们埋了。也怪我笨,填到食堂的灶里不就好了?可惜没早想到。后来朱文雯的衣服我就都趁半夜给烧了。
没有衣服我们早晚也能找到你。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狐狸的尾巴……沈现场突然结巴起来,狐狸尾巴长不了……狐狸聪明不?尾巴不也早晚得露出来?
老贺没敢和他犟,接着讲朱文雯。
那天我收拾完食堂回去,看到门口有个女孩儿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能是在哭。这妮子我认识,她长得好看,老去我那儿买饭。我停下来问,妮子,你咋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回去拿了条新毛巾出来,让她擦擦眼泪。哭了一会儿,她自己就停了。到底是小孩儿,啥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领她进屋,才断断续续听明白,那天是她奶奶的“五七”,她自己在家里给奶奶烧完纸刚回到学校,想到父母没给奶奶过完“五七”就急着出去打工挣钱,忍不住难过,就找了这个没人的地方哭。我给她找了瓶饮料,安慰她别难过,人死了说不定在那边更舒服,在这边尽受罪。我也不知道咋安慰人,乱说一通。她情绪好了些,注意力转到了电视上。电视上正放韩剧,上面的女人也是哭得一塌糊涂。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咋着。这妮子是个好孩子,挺孝顺的,比那个李莉强。她被那个韩剧吸引住了,傻了一样盯着电视。我呢,没趣,就在一旁看她。这妮子长得好,不比李莉差。电视演完了,她才意识到晚了,都快十一点了。她说,叔,我得走了。我说这么晚了,宿舍还能进得去?她没主意了,问我,那咋办?我说,好办,你就在叔这儿将就一夜,明儿一打起床铃你再去上学。那时候我还没起坏心思,真的,一点儿都没起,人家妮子都伤心成那样了……
小陈再次走进来说,无花果树下面又多了一堆骨头。
沈现场的脖子像是被什么勒住了,呼吸不畅。他解开衬衫的第二个纽扣,老贺,你简直不是人!
畜牲,我是畜牲。
连畜牲都算不上!畜牲也没有你这么残忍啊!
老周见老贺一再舔嘴唇,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别给他喝,渴死他!沈现场气得大叫。
反正他也活不长了,让他死之前舒服点儿吧。老周知道沈现场那是气话,圆场说。
下雨了。小陈跑进来,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埋怨老贺这个时候才交代。
沈现场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是的,他听到了雨点密集打在干硬土地上的声音。下吧,再下大些才好呢。屋里有了点儿凉气,沈现场终于站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后来呢?沈现场不看老贺,攒足力气厉声问。院子里的无花果树横倒在地上,像一个有气无力的老人。那些骨头像刚刚从泥里起出来的莲藕,正被雨水一点一点地洗白。雨下得这么急,老天爷像是憋了好几年。
后来?后来没办法,她也只好睡在我那儿了。那时候天还热,不洗澡身上是粘的。我给她烧了一壶水,让她就着大盆擦擦身子。我平时洗澡就站在当院里,水朝身上一泼,就成了。妮子洗澡时我站在门外,听到屋里淅淅沥沥的撩水声,我心里乱了,偷着从门缝朝里看。这一看就收不住了。但我知道不能急,小姑娘嘛,我一急肯定会出事。我哄她,让她睡床上,我睡地上。她过意不去。我大着胆子说,要不,我也睡床上?妮子不吭声,看脸色是害怕。我说,放心,我睡那头,你睡这头。她很快就睡着了,我哪里睡得着?半夜里我爬到她那头,从后面搂住她。她醒过来,大喊了一声。我吓坏了,赶紧捂住她的嘴。等我再松开时,她已经没气了……
警笛声隐约传过来。沈现场靠着墙,懒得再问下去,目光恹恹地撒向小屋里的陈设。床头上贴着一张小照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上前一步才看清,照片里有天安门,不过很假,一眼就能看得出是绘在画布上的背景。摄影师像是搞错了主体,小姑娘在画面中显得很小,小得很容易被人忽略。沈现场只得把眼睛贴上去,她脸上被圆珠笔打了个红色的叉。
我老婆。老贺的眼睛也一直追随着沈现场,我们认识前拍的。
沈现场突然想起来,明天是他和老婆领证十周年的日子。
院子外面传来停车声,车门开关的声音。他的同事到了。沈现场还是不想动,他靠着床头,给老婆发了个短信才出去——我破了一桩棘手的案子,权当咱老两口领证十周年的贺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