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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夏侯

2016-05-06陈世旭

北京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夏侯

一个在校时只知傻笑的差生,时常成为同学和老师的嘲笑对象,高考落榜却得益于官人相助,在市某机关谋得一职,每天虽只是帮领导跑腿,多年之后却让众多过去嘲笑他的同学自惭形秽。是什么让他如此神通广大并让命运发生逆转?

夏侯阳光是开学好几天以后出现的。

我们学校是全省最牛的重点高中,中考录取分数线、高考升学率从来都是全省的至高点。每到中考招生,校领导那儿就明里暗里挤破了人头。有带着上至中央下至顶头上司的批条的,有带着大大小小的红包或银行卡的,有批条、红包、银行卡一样不少的。之前,主要次要的校领导栽了好几任。现在的校长在品行上也是全省最牛的,除了中考成绩,天王老子也不认,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整个一铁打金刚。

夏侯破了例。照他的中考成绩,家里如果不破大财,连一般高中也进不去。但他却进了我们学校。不久全校就知道了,是老省长危老硬把他塞进来的。

危老在省政府工作的时候,夏侯老爸——大家喊老夏——在机关当勤杂工,十几二十年间,每天都是最早到,最晚走,永远都是在闷头做事。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干部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一个人。危老从省长的职位上离休后,有一次在机关大院的小树林遛弯,看见老夏在大树下拔石凳边上的杂草,走过去打招呼,受了惊吓的他猛一抬头,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水。

危老回去就给当时的省长写了信,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打扰您一次。他恳切地请求省长亲自过问一下一个普通工人儿子的升学问题。他与这位在省政府机关兢兢业业工作了多年的工人同志非亲非故,甚至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更谈不上关心对方的生活。他为此很惭愧。

老夏前面生了两个女儿,赶着计划生育政策下来之前生了夏侯阳光,得了儿子,从此一心望子成龙。老夏上初中时全国学雷锋,给他留下了终生坚持不懈摘抄名人名言的习惯。有了儿女之后,他把那些名人名言用大字抄出来,贴满了家里的墙壁,每天让儿女们早晚背一遍,背熟了,再换一批。

在这些名人名言的熏陶下,儿女们读书都特认真,上课做笔记恨不得连老师的喷嚏也记下来,在家里手上永远抱着课本,每天趴在桌上做作业不到半夜绝不起身。可不知为什么,学习成绩就是上不去。大女儿好歹念完初中,死活不肯参加中考。二女儿干脆就没念完初中,半道退学了。轮到夏侯,宝全押在他身上。中考那天,家里专门给他炖了一只老母鸡,老夏头天悄悄跟人换了班,把一辆动不动就掉链子的单车仔细检修了一遍,早早地载着夏侯去赶考。夏侯上了考场,他就两只手抱着膝盖,一直在校门外的一个角落蹲着,低着头念念有词。他的父亲是水灾后进城要饭的农民,从小没有进过学堂,就指望儿子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为夏侯家争气。但他当年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呆了两年,只好去劳动局登记,报名就业。面相、性格有遗传,过不了中考应该没有遗传!

但夏侯的中考就是没有过。复读了一年再考,还是没有过。

老夏上班,止不住背着人偷偷抹泪,却让危老撞上了。

危老是全省上下知道的人个个敬畏的老领导。文革中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自杀了,一个下乡插队,后来就一直在公社中学——后来是乡中学教书。不是县里不使用,是危老一直压着:你们要动他,事先必须请示我,这是纪律!每次儿子回家,危老就叮嘱:就你那水平,就在基层老实呆着,爬得高,摔得重,不是什么好事。他唯一的孙女很争气,高考被省里的重点大学录取,她放弃了;第二年再考,如愿考进了全国名头最大的大学。危老自己一离休就交出了办公室,搬出了独栋庭院,让办公厅给他在省政府干部大院找了套单元房。请众秘书、医护、警卫、司机吃了一顿饭,感谢他们多年的辛苦,谅解他对他们的种种过失,告诉他们,我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组织上已经同意他的请求,请他们回各自的主管单位另行分配工作。多年来他从不干政,散步遇到跟他一样退下来的老同志发牢骚,他立马脸色铁青。他们只好赶紧住口,从此见了他就远远避开。

对危老的信,省长不敢怠慢,立刻呈报给了书记,书记立刻就批给各位常委传阅,指出,这应该是一个特例。危老的信实质上提出了我们执政方向的命题。落实危老的要求,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我们校长再牛也只有执行的责任。

夏侯很对得起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每天最早到校,最晚回家,上课坐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但让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好像是个聋子,什么也没有听见。老师每次点名他发言,总不见回应。必须旁边的同学推他,他才好像是猛然惊醒,一下站起,然后就像棍子一样杵在那里。不管哪一课的老师,也不管提的什么问题,让他回答,他都一概张口结舌。

但夏侯比所有人都优异的地方是他的表情——笑,而且是欢笑,绝对是夏侯的标志。他那张娃娃脸永远是血色丰润,鼻头沁着细细的汗珠,头发里冒着热气,就像刚从桑拿房出来。明亮灿烂的笑容随时随地都挂在上面,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着,血红的嘴唇里露出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不论面对谁,也不论遭遇什么,都永远那样害羞似的笑着,亲切而真诚。凝神听课是那样,回答提问是那样,我老使阴招让他出丑是那样,像棍子一样杵在那里还是那样。课间,教室、楼道、操场,夏侯的帽子或书包,随时有可能被人抢走,然后在大家的手上传球似的抛来抛去。站在人堆中的夏侯,头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帽子被踩烂,书包里的东西被抛得散落一地,始终明亮而灿烂地笑着,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仿佛他不是被游戏的对象,而是游戏中的一员,帽子或书包也不是自己的,是公共玩具。

我们班主任是教生物的,很为夏侯着急。常常把从不举手的夏侯喊起来:夏侯阳光同学,你看见我出的题没有?连问几遍,夏侯才结结巴巴回答:看、看见了。

看见了那就回答。班主任和颜悦色地走近他。

夏侯别过涨得通红的笑脸,去看周围的同学。

我跟夏侯同座。我轻轻提示:

选C。

夏侯很警惕,之前我老骗他。迟疑了一会儿,他说:

选A。

全班哄堂。

班主任出的不是选择题,而是一个填空题。

班主任让夏侯站着,自己回到讲台,说,今天的课先不讲了,给大家讲讲人的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笑:

在人的各种表情中,笑,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一种。但也不尽然。有些笑是很不好接受的——这还不是指那些同贬义词连在一起的所谓阴笑、奸笑、贼笑、淫笑、狞笑之类——比如广播和电视里的有些广告的笑就很可怕:因为叫卖的常常是假冒伪劣产品,情节编得又很拙劣、很不自然,那些代言的明星笑得很夸张、很没有来由,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笑都是有来由的。即使假笑,也有必须作假的理由。演员在演出中的笑大都是为笑而笑,但也有明确的目的性——一是将笑作为艺术,二是将笑作为商品。该笑的时候不笑,或者笑得不合情节的要求,就有可能被导演炒鱿鱼,拿不到表演酬金。

自古以来,无数哲学家和生物学家对笑作了多方面的探究。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笛卡尔对笑作了一丝不苟的剖析:

“笑是这样发生的:血液从右心室经动脉血管流出,造成肺部突然膨胀,反复多次地迫使血液中的空气猛烈地从肺部呼出,由此产生一种响亮而含糊不清的嗓音。同时,膨胀的肺部一边排出空气,一边运动了横膈膜、胸部和喉部的全体肌肉,并由此再使与之相连的脸部肌肉发生运动。就是这种脸部运动,再加上前述的响亮而含混的嗓音,构成了人们所谓的笑。”这段话同学们课后可以在笛卡尔的《论情感》里找到。

显然是由于笑容受到欢迎的缘故,自古就有“卖笑”一说,现如今提倡“微笑”,更是成了一种时尚。服务行业甚至将“微笑”列入规范化管理的重要内容。对于看惯了盾牌似的冷脸的消费者,这无疑是一种福音。然而——我要强调的是然而——有些漂亮小姐俨然如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不管你有没有心情,是不是需要由衷的关切,永远是一副一成不变的“永恒的微笑”,你受得了吗?

笑,一旦固态化了,其真实性就大可怀疑了。最起码,人家会以为你面部神经麻痹了,就僵死在那一种表情上。

当然啰,笑到底还是比哭好,笑相到底还是比凶相好。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很多错误的话,也为我们奉献了这样一句精彩的格言:“愉快随时带来益处。它好比幸福的现金支付,而其他都不过是一张支票。”只不过,我们对笑寄予了一种期望。期望所有的笑都能像雨果说的那样:“当我们笑的时候,内心深处应该是仁慈的。”法国作家拉伯雷是创造笑的巨匠。在笑的历史上,拉伯雷历数百年而不衰,始终是无可置疑的楷模。因为他的笑纯真、朴实。当一种文明趋向于伪善的时候,拉伯雷的笑因其保持自然的风格而受到千古传颂。

的确,我很愿意像挪威作家韦塞尔那样恳求:“请允许我自己选择唯一的一件好事,那就是永远和笑者在一起。”

但那笑者必须是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是智慧的而不是愚蠢的——而愚蠢的笑简称为“蠢笑”或“傻笑”,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夏侯的这种笑。

全班再次爆发哄笑,这一次连桌椅楼板也 “咚咚”乱响。

在一片混乱的笑声中,夏侯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无声而明亮,平静而欢快。似乎在执拗地告诉班主任,他的笑不是蠢笑或傻笑,就是欢笑,发自内心的欢笑。

不知为什么,我们在忽然之间都相信了夏侯,相信了那样的笑不论是尴尬,是紧张,是窘迫,是委屈,都不是伪装。那样的笑是装不出来的。那差不多就是婴儿的笑,表明着心地的纯洁无瑕。夏侯的心理世界就停止在婴儿时代,像中国古代哲人孟子说的“不失赤子之心”。

也许就是这笑容征服了大家。

时间一长,大家再不忍心拿夏侯开涮。再毒舌的老师,也不挖苦他了,像我这么贼的人也不给他使坏了。尤其每次家长会,他老爸每次都来,从来没有缺过席。每次都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一个角落里。轮到家长发言,他就头一个站起来,先向讲台上的老师90度弯腰,说:拜托!再向学生座位上的家长90度弯腰,说:拜托!然后声音颤抖地连说几声:千万千万拜托!完了就哆哆嗦嗦地坐下来,再没有话。大家开始还觉得好笑,很快就严肃了,这有什么可笑?辛酸还来不及呢,中国的父母有几个不是为儿女活着!

而且,除了学习成绩,夏侯的优点是特别明显的。最大的优点是嘴甜和勤快。他管男生一律喊“哥”,管女生一律喊“姐”;见到同学的家长,不管是不是与他相干,他都会凑上去喊“叔叔”“阿姨”。他最乐意的事情是给人帮忙,而且是给所有人帮忙,不管其中是不是有人之前欺负过他。只要有人使唤,他立刻就满脸放光,浑身是劲,像是获了大奖——单是论功课,他什么奖也得不到,大家有需要,对他多少是一种补偿,证明自己还不是那么被人看不起。每天中午给班上不回家的同学买盒饭,一次拿不下就跑两次;大雨天一趟趟地把不想让裤腿和鞋子浸湿的同学背过积水的马路;每天卫生值日的同学有事或借口有事不想干了,他就踊跃替代打扫教室;篮、排、足三大球他一样不会,但每次他都从头到尾陪着,给大家看守扔在场边的衣服书包,买水递水,鼓掌喝彩。

头一个学期结束之前,心有疚愧的班主任提议让夏侯进班委,得到了全班的一致拥护,选他当了劳动委员。

让人惋惜的是,他的学习就是跟不上,怎么给他单独补习、吃小灶也不行。高三,进入高考备战,教室里一片死寂,偶尔有人咳一声,偶尔有一支笔掉地,都会让人心惊肉跳。教室的气氛压抑得像是一口活棺材。夏侯一如既往,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看一下周围。他的一贯的笑容,在不了解他的人看来,会以为是睥睨和嘲笑,但我们都清楚,那是无奈、茫然和寂寞。

因为一直同桌,我更清楚他心里的苦。他压根儿就不是大家在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混沌未开,死心眼儿。测验和考试的时候,只要有可能,我就给他看我的答案,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利用自己桌面上一个节疤脱落空出的小洞,把书本贴在底下偷看,只是每次他都不知道该抄哪一段、哪句话,或是哪个得数。

夏侯的高考结果可想而知。他老爸很绝望,差点自杀。我们校长出面,把夏侯弄进了一所私立职业技术学院。校长在大学当教授的一位老同学,兼任着这所学院的院长。学院的简称跟“妓院”完全相同,让许多报考的学生和家长忌讳。夏侯很顺利地毕业,很顺利地拿到了大专文凭。因为跟危老的那一段渊源,省市机关的后勤部门几乎没人不知道他和他爸。省政府办公厅给市政府办公厅打个电话,人家一见夏侯,马上就聘用了。

市政府有一个专门给一批副市级以上领导盖的“818院”,管理处特需要高等学历又有服务精神的青年人。因为是政府机构,工资有严格的限制,应聘试用的员工在没有考上公务员之前,收入跟厨房洗碗的农民工大妈差不多。连着几年,前来应聘的大学生问清了工作性质和收入待遇,有的扭头就走了,有的最多干几个月就跳槽了。但对夏侯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再没有比这样的工作更适合夏侯的了。他不忌讳被人笑话“伺候人”,整天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被人使唤得陀螺一样团团转,他只会快乐无比。他给人办事,从来不计较人家的语气,温和也罢,粗暴也罢,亲切也罢,鄙视也罢,讲理也罢,蛮横也罢,平易近人也罢,居高临下也罢,他都一样笑嘻嘻地接受。“妓院”毕业么,本来就是来“伺候人”的,他偶尔拿自己打趣。他觉得,能在这样一个有武装警卫、一般人不得擅入的大院里服务,即便是最普通的服务,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夏侯很快就成了818院管理处、甚至是整个818院最受欢迎的人,人见人爱。他的脸上永远是大晴天,他的嘴里永远在哼抒情歌,这个跟他名字一样的阳光男孩,从外到里热得像团火,见谁亲谁,冷饭冷菜吃得,冷言冷语也听得。只要谁家有事,他忙起来就没日没夜——半夜起风,没关的窗户玻璃碎了;出门忘带钥匙,要着急开锁;老太太菜买得太多了,拿不回家;下水道突然堵了,卫生间屎尿横流;车在路上跟人撞了,赶不回去接幼儿园的孩子;手机掉抽水马桶了,要伸手去掏……这些不在他职责范围的事,只要找上他,他都干得特带劲,从来不厌烦,不抱怨,相反,屁颠屁颠地很享受。

夏侯是个念旧的人。他那儿很自然成了老同学的联络站,隔三岔五他就组织个饭局。本来大家说好了AA制,他很委屈地笑问:你们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吗?大家说,不是不给你面子,你哪来的钱买单?你一个月那点工资还不够我们撮一顿的。他释然,说,哦,那你们尽管放心,等着掏钱的人有的是。大家起先还狐疑,想想也就作罢。夏侯是818院的人,水应该很深。没有秘密,那就不是他了。

我因为在外省读本科,毕业后接着读研,囊中羞涩,有几年没回家。这次回来,夏侯高兴得很,说是一定要最隆重地聚一次。可时间到了,人到齐了,独不见他人影。几个人连着给他打电话,他连声答应“就来就来”,可是等饭局完了,一帮人闹闹哄哄地涌进K厅包房,鬼哭狼嚎了好一阵,他才满头大汗地赶到,满脸堆笑,一个个地跟人弯腰、握手,一口一声“对不起”。“对不起”了一圈,忽然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领着几个服务生,抱来一堆零食、卤菜、大果盘、整箱的酒。然后,他一杯酒一杯酒地满上,把所有人敬了一遍,摇晃着身子,露出雪白的牙齿,醉眼蒙眬地说:对、对不起,我去机场接我们老板的小姨子了,没有陪、陪好哥哥姐姐,给各位赔不是,请包、包涵……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娃娃脸上挂着害羞的笑,永远长不大。几个走得近的同学中,有人总觉得他弱智: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不要命的人,就算学历条件差点儿,也不至于做牛做马啊。

你们这是什么话,讲点良心好不好!有人当场驳斥,没有夏侯“做牛做马”,又是在那样一个地方“做牛做马”,我们能得到那么多方便吗?

这倒是真的,夏侯太大的忙帮不了——比如升官发财,或是去号子里捞人,但解决小难题则是分分钟的事——其实对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这些难题说是小并不小,没人帮你,那个坎你就是过不去——

报上发布了政府告示,祖父母如果是省城正式居民,其省城以外的未成年孙辈可以有一人把户口迁入祖父母家。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分到外县中学当老师的高中同学,欣喜若狂地带着那张报纸和刚满月的儿子的户口赶到父母所在地的派出所,问遍了所有人:有这事吗?所有人都回答:上面不都写着吗。又问:那我们能办吗?又答:你们自己应该知道。再问,就没人接腔了。

旁边有人指点,兄弟你连条烟也送不起吗?这年头有你这么干手沾芝麻的吗?

那同学在我们班上是出了名的二杆子,天王老子也不买账的,虽然到了底层,好歹也是人民教师,却教养不见长,倒是长了江湖气:卧槽,政府不是明明有法令了吗?草泥马戈壁!

甩甩手扬长而去。

中午,在夏侯那里用餐,说起上午在派出所的遭遇,夏侯说,看把你气成这样。随手抓起拍在桌上的手机,拨了个号码。一会儿把手机拍回桌上,说:吃完饭,你先在我这儿的酒店睡个午觉,下午三点,你再去那个派出所,直接找他们所长给你办。

卧槽,神了!那同学后来跟大家说,那天他按时去了派出所,所长又是让座,又是泡茶,一再叨叨:您跟我们局长是朋友为什么也不说一声啊?临走,还从文件柜里抓出两条软中华,硬塞进我的烂包里!草泥马戈壁,他在河里捞,我在他箩里捞!

知道了夏侯的神通,高中就出了名的几个赌鬼也有恃无恐。有天半夜他们鏖战正酣,忘乎所以,实在不堪其扰的邻居打了举报电话,一帮警察突然袭击,把桌上的赌资一扫而光。赌鬼中一个人冷冷说:收好了,别急着瓜分,明天一分钱别少给我送回来。一个警校刚毕业的小警察哼了一鼻子:那你好好等着吧。

小警察打死也不肯信,那帮赌鬼还真是一分不少地等回了那笔钱。

扭转乾坤的自然是夏侯。几个赌鬼办了饭局感谢夏侯。夏侯难为情地笑着:莫、莫,是你们给我面子。

倒成了他该感谢那班赌鬼了。

有了夏侯,K歌就没意思了。

老板的小姨子?你摸人家手没有?

没有摸手。

那是摸胸了。

没有摸胸。

那是摸哪儿了?你倒是说明白啊。

没有摸哪儿。

问题的出处明显是“领导吃饭你转桌,领导小蜜你乱摸”。但夏侯是直肠子,吃什么拉什么,根本没有幽默感。你怎么逗他,他都是正面回应。

别逗老实人,不好玩,言归正传,听夏侯的吧。

众人等不及了。每次聚会最大的热点就是听夏侯讲官场八卦。一帮人围定了他,众星捧月。每到这时候,夏侯就格外意气风发,本来就通红的脸更是艳若三春桃花。不远的几年前,他还是大家寻开心的对象,现在他是大家的中心。

夏侯最崇拜的官员是市委况书记,夏侯口口声声称作“我们老板”。

“我们老板”是有生活厚度的人,举重若轻,时不时会发些短信给包括夏侯在内的年轻人,诸如:

“群处守嘴,不惹祸;乱处守心,不出错;抬头做人,俯身做事;修好自己的心,立好自己的德;思想要丰富,心灵要纯净;让别人幸福,让自己优雅!”

“越是有故事的人越沉静简单,越是肤浅的人越浮躁不安;成功不仅是才华横溢,更是平和低调诚实让人信任。”

“不要总显示比别人聪明,敬人等于敬自己;树一个敌,等于立一堵墙。”

“能干事不是本事,不出事不是本事,能干事、干成事、不出事才是本事。”

“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三等人有脾气没本事。”

“自然界里的一切都是相互依存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无非就是一份缘、一份情、一份心、一份真。风轻云淡时,一句问候;细水长流中,一个惦记;郁闷困惑时,一丝安慰;穷困潦倒时,一些给予;孤独无助时,一臂之力;落魄失意时,不离不弃。”

还有不少,都是金玉良言。夏侯奉为人生圭臬,并且连同他激情点赞的“我们老板”的所有讲话和文章要点及时转发到微信的朋友圈,让大家共享。

每次八卦,“我们老板”都是“三突出”的形象——所有人物里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里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里突出一号英雄人物。

“我们老板”是从中央机关空降的,一开始许多人不鸟他。夏侯刚到大院管理处上班,遇上抗洪,“我们老板”让市委市政府机关凡能抽出的人都上第一线。那天,况姨——就是“我们老板”的夫人,让夏侯顺便带点东西给几天没回家的“我们老板”。夏侯坐快艇上了指挥船,正赶上“我们老板”在拿手机打电话,一船人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出。

“请您放心,我现在就在第一线,人在堤在!”

“我们老板”站得笔直,脸色严峻,声音坚定而柔和。按级别,他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跟对方通话的。这一下,谁都看出,“我们老板”是通天的。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下边对“我们老板”阴阳怪气地说长道短了。

朝里无人莫做官。我们说。

夏侯没想到他本来以为的惊人内幕会引出这样负面的结论,急了,说,“我们老板”的领导魄力也是超强的。

年中,一位国家领导到基层考察新农村建设,头天下午省里突然通知,原定的考察点临时改变,第二天上午要去我们市下面最偏远县山区的一个村子。那个村恰好是我们市里最落后的一个贫困村。

“我们老板”晚饭前就赶到了那个村子,现场办公。一个晚上,那个村子所在的县乡几百干部把村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墙面粉刷一新;牌坊屋头树上装灯结彩;从市里直接调拨,给家家配上了电话彩电冰箱洗衣机;集中附近乡村的牛羊鸡鸭,填满了全村子的牛栏羊圈水塘……

早上太阳出来,一个焕然一新的村庄神话般地闪闪发光。

这不是骗人吗?

有人困惑。

是政治。

夏侯笑着点拨。

你们老板就靠这“政治”升官?一定还有秘笈。别跟我们保密啊。

夏侯低下头,犹豫了好久,终于抬起头笑得很紧张地看了一眼包房的门:

我要是说了,你们一定给我保密。

那当然,弟兄们还能害你?

我们老板是有高人指点的。

夏侯吞吞吐吐,让他的笑看上去有些吃力。

夏侯说的“高人”叫“莫大师”,是个传奇人物。因为莫大师,夏侯见识了许多先前只能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气度不凡的高官,享誉世界的富豪,家喻户晓的明星,这些人一个个对莫大师恭敬得五体投地。也难怪,七十几岁的人了,平时住在深山老林的一个独院里修炼,汽车道蜿蜒通到山外的河边,河上特地架了一座汽车能过的木桥。桥头照电影里的样子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数那些灯笼就知道平时有多少女人跟着他过日子。此外,还时常有从银幕银屏走下来的明星大美女找上门来,整天整夜跟他在床上修炼种种神功。

莫大师非佛非道,自成一家。早年在老家乡下跟人打赌,从远处遥控,让公社书记的老婆当街脱光了衣服。江湖上称作“仙人脱衣”。事后以流氓罪送去劳改。三年困难时期,连劳改农场的“政府”——就是管教人员都饿出了浮肿,他半夜出去拉尿,总是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回来。第二天,大家总是在屋角发现一堆吃剩的鸡鸭鱼肉骨头。跟踪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走远,就蹲在屋角那儿“咯吱咯吱”大吃大喝。他背着身子,你也不知道那些香气扑鼻的酒菜是怎么来的。只好报告“政府”。

“政府”连夜审问,磨叽了好半天,他交代:你们保证,我坦白了你们不给我加罪——那些酒菜都是从附近城市的餐馆凭空搬运来的。

审他的“政府”拍案说:鬼信你的话!离劳改农场最近的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呢。除非你当场表演,让我们亲眼看见。

莫大师说,“政府”桌上那只水杯可以借我一下吗?

“政府”说,可以。

莫大师伸手抓过那只杯子,问,这里是半杯凉白开,对吧?

“政府”说,不错。

莫大师又问,“政府”想喝点什么?酒,茶,还是糖水?

“政府”想了想,说,老三花吧。

“老三花”是劳改农场早年自酿的谷酒,因为粮食紧缺,酒厂已经有两年不酿酒了。

莫大师把抓在手上的杯子重新放回原处,说,请吧。

“政府”端起杯子,先前的那半杯凉白开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只是凉白开已经不是凉白开,是度数极高、让喉咙火烧火燎的老三花了。整个过程也就是一两句话的工夫。

这是小意思。这样的小技只能在各种高级别的宴席上助领导的雅兴。

莫大师的绝技是通灵,草野生灵他一呼百应——铺满地毯的豪华宾馆,随手抓几张纸,用火点着,反扣在脸盆下面,过一会儿掀起脸盆,便有一群蛇四散窜出。那都是莫大师当场从山林召唤来的。

你亲眼见过?我们其实已经信了,只是习惯使然,忍不住质疑。

当然,我们老板带我去看过,夏侯说,每次有领导来市里视察,我们老板都会请莫大师来表演。回回满堂彩。我们老板跟莫大师交情很深,拜了莫大师为师。莫大师山里的房子、汽车道、桥,都是我们老板让当地政府修的。莫大师也给了我们老板特别的指点。这些年我们老板的运势很顺,步步登高,都跟莫大师的指点分不开。

怎么个指点,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吗?我们追问。

大粒的汗珠从夏侯的额上滚下来。他终于鼓足勇气,说,你们千万千万别害我,这样绝密的事,传出去不是好玩的。反正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认账,谁传谁负责!

行行行,我们这帮屌丝谁也没有当官的命,晓得秘笈也用不上,决不会传的。一帮人信誓旦旦。

前年,夏侯压低声音,有位中央领导路过,在市里的宾馆睡了个午觉。我当时正在818院管理处上班,我们老板从那个宾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过来盯着,中央领导离开后不准任何人进那个总统套房,一切必须保持原样。包括散乱的被子、床上的毛发皮屑、咳在地上的痰、喝剩的茶水、掀开了没冲水的马桶……都不准收拾,手指头碰一下也不行。房门必须紧闭,不让一丝气息透出来。干脆,你就端把椅子给我在那个门口坐着,不准任何人踏进那扇门一步。谁问你,你就说有特殊任务,什么也不准多说。什么时候见到我,什么时候你才可以离开。

这就是莫大师给我们老板许多指点的一个——在中央领导睡过的床上睡一夜,可以凭借中央领导留下的强大气场,大幅度提升发展能量。

当时我们老板还不是副省级。在那床上睡了一夜之后不到半年,就进省委常委了。

这类故事在社会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听夏侯说出来还是不一样,夏侯毕竟是有现场经历的人,可信度高。一帮人听得入神,怔怔的,虽然半信半疑,心里还是怯怯的,似乎面对一种让人畏惧的不可知力量。这让夏侯有极大的成就感。接近权力让他觉得也拥有了权力,成了有分量的政治人物。他还是那样无邪地笑着,但那笑里多了内容。

读研毕业我就留在那个南方城市了。春节后回单位,正是春运高峰,火车站以及全市各个车票代售点人山人海,我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找夏侯搞票。夏侯那天酒喝得有点高,但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清楚楚地记着临别时对我的许诺,没问题,我来办。

夏侯第二天就给我来了电话:一块儿吃个饭,顺便把车票给你。就我们两个,好好说会儿话,人多太吵。

约好的那天,夏侯在门卫那儿等着我。我扶着单车随他进大门的时候,心里有点发紧,毕竟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侯门深似海,挺森严的。没想到那个农村来的小兵腼腆地对我点了点头,很意外。夏侯说,我们刚才正聊你,他崇拜死你了。他们山里有个在外面读研的回去,全村办酒席,县长都来贺喜。

饭前,夏侯领着我在这个外界说得近乎缥缈的神秘大院转了一圈。的确是个好去处——一个清波粼粼的大湖,卧在一大片林木葳蕤的丘陵中间,湖对面是群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城市新区,请欧洲园林专家设计的浓密树林掩蔽着整个大院,树林外来来往往的人很容易忽略掉树林后面的那个世界。一栋栋间距很大的欧式小楼,各自带着小花园,悄无声息。

“这里居住的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心脏和大脑。”这是我进来时听我们主任说的第一句话,夏侯说,笑容里充满了自豪。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我说,心里有种小人物的泛酸。

当然。夏侯沉浸在自豪里,你肯定看过美剧《纸牌屋》,里面有句台词我觉得特精彩:权力就像房产,越接近中心就越有价值。

我一下站住,睁大眼睛看他。他的笑依然带着稚气,他的髭须依然是毛茸茸的,但我就像忽然听到一个幼儿园孩子嘴里说出的是老于世故的政客的心得。

夏侯完全没有注意我的表情,那顿饭他一直在跟我讲这些年他对权力的感受。

权力是很威严的。

夏侯应聘后接受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为将上任的市委副书记准备房子家具。提拔前他是县委书记,那个县在他的任期内变化很大,从一个穷县进入了省内强县行列。他由此成为政治新星。市政府明年换届,他是市长候选人。

省委任命的正式文件还没有下发,副书记就来报到了,还带了满满一卡车行李。夏侯这里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只好在管理处库房清出一块堆放行李的地方,副书记则暂时住进市政府的接待宾馆。

放下行李,副书记就给省委老大家里打电话。他的这次调动,是老大点的名,现在人到了,头一件事自然是给老大请安。得知老大昨天从基层视察回来受了风寒,吃过早饭上医院了,就向管理处临时要了辆车,紧赶慢赶跑去探望。

管理处送他去医院的司机后来回忆,副书记上楼不一会儿就几乎是像逃窜一样下来了,脸色惨白得跟死人一样,五官变了形,魂魄都散了,很吓人。

当天,副书记就带着那满满一车行李,回了他来的那个县。不久,就传说他生病住院了,肝癌晚期。

市政府换届前,没上任的副书记——先前的市长候选人死了。

关于他的市委副书记任命的突然撤销,正式文件的说法是纪检部门发现了他在县委书记任上有受贿贪污行为。同时,群众对他之前上上下下跑官的不正当活动反映强烈。下边的议论则很邪乎,说他报到那天在高干病房省委老大的专用套间猛然撞上了不该看到的事,或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回到县里一直到死,他嘴里翻来覆去叽里咕噜就三句话:怎么会那么兴奋?怎么会那么冲动?怎么会那么冒失?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关于老大私生活的流言蜚语。

他其实是吓死的。

典型的官迷,笑死人。夏侯“哧哧”笑起来。

会所的小餐室其实是个书房,极简朴,除了兼作餐桌的茶几、沙发,就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没有恶俗的名人字画、插花盆景、仿古瓷之类。外面是一个探出湖岸的水榭。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鱼在下面欢快地游动,不时“哗哗”地溅起水花。

我们老板好像有点洁癖,特反感花哨摆谱。我甚至觉得,他也很不喜欢官场应酬,这地方弄好后他来过几次,就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他难得清静啊。

我对官场毫无兴趣,每次听人津津有味地谈论官场,我总是找理由起身离开,实在不得不陪坐便直犯恶心。我打断夏侯的话头:

说说你自己吧,怎么样,是不是又有新欢了?

在大学里,夏侯特有艳福,每个寒假和暑假,都会有一个不同的女生做他的驴友。高中同学发给我的手机邮件每言及此事,我几乎都能听到他们羡慕嫉妒恨的切齿声:真是想不到啊,倾头鸡单吃谷头米啊,咬人的狗不叫啊,之类。

夏侯笑而不答。

哪儿的?

就这院里。

同事?

不是。

直接交代吧,别卖关子。

夏侯甜蜜地咧着嘴:

记得那天我跟你们说去机场接人吗?就是她。

你老板的小姨子?

我恍然大悟:

那我得好好听听,你怎么上人家的。

不是我上她,是她上我。

夏侯有老板家的钥匙,老板家的杂务都由他监督打理。老板小姨子接来的第二天,一上班他就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

客厅里只有老板的小姨子:

你叫我姐什么?况姨?她是姨,我是什么?

小姨啊。

小姨?我有那么老吗?你看着我!她在京城读大四,来姐姐家度寒假。

夏侯不敢看她,血一下涌上来,脑袋轰轰作响。

过来……过来呀……再近点……怕我吃了你啊……

她真的就吃了。

我不会把你啃得只剩骨头的。

她一边啃,一边忙里偷闲。

够劲爆的,我说,但这不像是一场认真的风花雪月啊。

为什么一定要是认真的呢?是一场风花雪月就够了。

夏侯很可爱地龇着雪白的牙齿,有些害羞地笑着,只是没有了青涩。

他去年提上了管理处副主任。主任是市政府办公厅一个副主任兼的,管理处日常的当家其实就是夏侯。他对“我们老板”直接负责,办公厅那个副主任兼的主任也就是个摆设。

那个帮你上高中的老爷子还在吗?

我突然问。

夏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愕了一下,说:

你是说危老吧?死好几年了。我爸在时每年清明都让我去扫墓,后来我爸也走了,我也忙,这两年就顾不上了。

也顾不上给你爸扫墓?

夏侯坦然笑着:

当然也不完全是没时间。危老这个人,怎么说呢,太高大神圣了。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都是各个级别的一把手,离休前还有一段是省长、省委书记一肩挑。可儿子退休前想调回省城,也方便照顾他们二老,求他给组织部门打个招呼。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危某一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别指望我打这样的招呼。

训儿子也就罢了,有些事做得太绝,很伤人——省里组织老同志出访,他从不参加,说把出国考察当福利是不正之风。有一次去法国,他破例参加了。到巴黎的第二天,他跟同行的一个人打了声招呼,说巴黎他来过,请转告领队不用找他,就不管不顾地独自去了日程上没有安排的拉雪兹公墓,在欧仁·鲍狄埃的墓碑前坐了差不多一整天,天黑才回到宾馆。当晚就让改签机票,一个人提前回了国。这样的不随和,没人情,把一个团的人弄得很不爽。

我们老板有回参加完一个捐款仪式,仰在车后座上,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看过清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吗?我没作声,我知道这样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习惯。他接着就说,书里第十二回有句话:“真是人心不古,诡变百出。”太深刻了!看看现在,“玩高尚”也成了时髦——玩慈善,玩助人,玩见义勇为,玩高风亮节……不过也不奇怪,马斯洛的第四层次——“尊重的需要”,说白了,就是精神享受。

这样别致的高论,我头一次听到。看着眉飞色舞的夏侯,我瞠目结舌。

夏侯没有注意到我的惊讶:

危老走了,还有危阿姨。两口子一个脾性。这院里那栋副书记没住成的小楼原来是分配给她的,不用花钱买,将来子女也可以继承。她不要。给我们老板上书说:“……我和我已故丈夫一生从来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与个人利益有关的请求,如果这封信提出的请求算是的话,那这是唯一的一次——我的请求是向领导表明:我不需要新房子,请组织上另作考虑。好心人劝我迁就,都接受了嘛!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迁就就等于自甘堕落。同时,我郑重声明:也决不许任何亲属打我的旗号,来要这栋房子。我现在住的房子在我死后也交回公家。我们留给后代的遗产是极为丰厚和宝贵的,那就是我已故丈夫的精神品格。此外,我还有一点点存款,全部用于我的后事开销,尽量不给组织增加负担。”

这封信里的别扭和较劲谁看不出来?可她不了解我们老板的水平。我们老板当即就在信上批示:“老一辈革命家的高风亮节给我以深刻的教育,为她的无私精神深深感动。相信对于我们广大干部,这封信也会是一份思想道德的好教材。”并且用市委红头文件转发到市委市政府以及下面各县区的所有部门和单位。

危阿姨后来又自费出了一本书,是危老生前剪报编辑的一本诗集。我们老板又让办公厅通知市委市政府以及下面各县区的所有部门和单位订购,必须做到人手一册,让危阿姨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正当收入。没想到危阿姨不但不接受,还大发了一顿脾气,当面让我们老板下不来台。事后,我们老板不但不介意,反而是一开干部大会就拿这诗集说事,对危阿姨大加颂扬。喏,就是这本。

夏侯从那整面墙的书架上取出诗集,递给我。

我一页一页翻着,心一阵一阵发紧:

……

范园

武可安国文定邦,

千秋浩气立平冈。

范园存亡无足论,

山川大地共华章。

注:“范园”,范仲淹祠。“华章”,《岳阳楼记》。

……

焦桐

手植焦桐五十年,

三人合抱已参天。

自是裕君人去后,

桐林漫漫阔无边。

注:“焦桐”为焦裕禄手植,后人名之。

……

本质

质本洁来还洁去,

未肯逐流堕泥沟,

此去黄泉归旧部,

昂首挺胸自不羞。

……

作为当时在任的封疆大吏,如此的沉郁激昂,诗发表时如同电光火石,朝野震动,现在读来只能是历史的祭品了。

危阿姨为诗集写了一个后记:

诗集即将付梓,我痛彻骨髓。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危弥留时抓着我的手说的话:我俩老骨头,即使顶着崩塌的泰山,也要走到正路的尽头。

我抬起头,对面欢笑着的夏侯的明眸皓齿一片模糊。我突然站起来说了声“告辞”,就往外走。我不想让夏侯看见我失态。

夏侯出事是在他那个“我们老板”出事之后。我先是在电视下边的滚动栏看到那位市委书记被移送司法机关的消息,不久就收到老同学告知夏侯被捕的微信。

夏侯是那个案子突破的关键人物之一。单是经过他的手转给“况姨”的银行卡、支票上的数字就不是我这样的书生可以想象——尽管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些密封件里装的是什么。他对领导忠心耿耿,做梦都不会觊觎领导的秘密,更不会想从中捞一把。最多就是让那些托他给“我们老板”传话的官员和企业老总报销他招待我们这些狐朋狗友饭局、K歌的费用。要不“我们老板”不会那么放心用他。

办案人员根本不信夏侯会那么干净。夏侯说,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到死都只认我爸的话:在政府做工一定要记住两条,一不要多上级事;二不要沾冤枉钱。

夏侯交代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让人觉得他嬉皮笑脸,狡猾。传出来的他交代时说的那些话,只有我们绝对相信,但法律无情。

我特地回了一趟老家。一帮老同学邀齐了去探监。

给夏侯判的刑很重。我们以为会见到一个萎靡不振的夏侯,没想到被警察领着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穿着囚服,除了隔着铁栅栏,除了有点老成,就像他最早被他老爸领着出现在我们班上一样,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有一点害羞但绝对是灿烂地笑着。

一个女同学失声大哭起来,喊:

夏侯阳光,你个白痴,你只会傻笑啊?你不会哭啊?

铁栅栏后面一脸笑容的夏侯哽咽说:

我哪里笑了?我没有笑啊。

作者简介

陈世旭,男,汉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创作《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江西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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