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坎普
2016-05-06陈鹏
当红球星梅西与退役球星菲戈在诺坎普旁的咖啡厅邂逅,他们的对话直指忠诚与背叛这个令人困惑的严肃主题。是做诺坎普之王?还是做诺坎普犹大?看似简单,实则是个艰难的选择。
上周五,西班牙《马卡报》记者乔万尼飞抵北京采访足协主席蔡振华,当晚向我披露了知情者不超过十人的“梅西事件”。乔万尼是信得过的朋友,他于2015年6月1日对此作了记录。我们在北四环一家小酒吧待到凌晨,乔万尼向我展示了他写在手工笔记本上(而非电脑上)的这篇永远不会发表的作品,它读起来真像一部小说。他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感谢我辗转通过当年武汉体院同学,帮他找到体育总局领导,最终敲定蔡振华专访的缘故吧。何况,他知道我是巴萨拥趸,更是梅西的粉丝。
嗯,这是一只浅绿封皮、纯手工红丝绒番石榴花勾勒的笔记本,页码不算厚,很多地方出现磨损。乔万尼小心翼翼交给我,被人偷看的担忧大可不必,我敢保证这家小酒吧只有我和他说西班牙语,当然也就无人能读懂他潦草的记录。下面,我将把“梅西事件”重写一遍。不过,我可不能确定我写下的东西与乔万尼的记述百分之百吻合,时间、地点和少量细节都有改动。毕竟我使用的是中文,并且距离乔万尼向我展示笔记本的9月9日,都过去了这么久。
那就开始吧。
2015年5月24日晚,最后一个走出更衣室的梅西被人拦在诺坎普(巴塞罗那队的主场)的弧形阴影中。他以为是苦等他的球迷。此人凑近了,竟是鲁伊斯·菲戈——葡萄牙黄金一代的7号队长。诺坎普之王。诺坎普犹大。
梅西的心怦怦跳。差不多每年都碰见菲戈,最近一次是2014年世界杯决赛,他们在马拉卡纳球员通道打了照面。作为应邀观战的嘉宾,菲戈大声祝福他,还拍了拍他的脸。
现在,菲戈面带微笑:“你好,小子。”
“鲁伊斯,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见证奇迹。诺坎普奇迹。”
“哈维?”
“哈维和你。你又进两个。”
梅西羞赧地摇头:“哈维邀请你来的?”
菲戈没说话。
对,不可能。菲戈极少返回诺坎普。2001年他突然转投皇马,从此成为诺坎普犹大,加泰罗尼亚叛徒,一辈子别想摆脱了。当年的菲戈多牛啊,右路过人如麻,梅西无数次坐在巴萨青训营的诺坎普C区目睹他上演奇迹。1999年对阵塞维利亚关键之战,菲戈连过3人怒射破网,观众疯狂了——一个女人痛哭着,像吞奶酪一样将巴萨围巾塞进嘴巴;一个壮汉脱得只剩一条绘有菲戈头像的三角裤头,在狭窄的过道狂奔;另有一拨老球迷一面呼唤菲戈,一面跪拜行礼。他当然记得菲戈代表皇马首次回到诺坎普之夜——只要鲁伊斯触球,加泰罗尼亚人“犹大犹大犹大”的谩骂,几乎掀翻巴塞罗那城;他主罚角球的时候更惨,拖鞋、手册、矿泉水瓶、硬币甚至小刀子像蝗虫一般砸下来;有人还扔下一只血淋淋的猪头;比赛中断了20多分钟。菲戈的脸色比死还难看。你很难想象,曾经为他癫狂的球迷转眼成为死敌。人生不就充满匪夷所思的逆转?银河战舰10号仍然很棒,但比起巴萨右路王总是缺少了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
“伟大的哈维,伟大的告别。”菲戈说。头顶上方,巴塞罗那的群星神秘温柔。
“他配得上这样的告别。”
梅西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的告别礼——像哈维这样?看台上拉起巨幅照片,观众山呼海啸,高举冠军奖杯,泪洒诺坎普?不,他很清楚他在巴萨的分量,更清楚四届世界足球先生的分量。他的告别将媲美罗纳尔多、齐达内甚至马拉多纳的告别。在此之前才是最难的呐,本赛季,哈维已很难进入23人大名单。
“和他踢球是莫大的享受。”菲戈说。
“为我传了数不清的好球,他才是诺坎普之王。”梅西说。
“喝一杯?”
“算啦,今晚还取消了哈维的晚宴,因为6月7日的柏林决战。”
“巴萨捧杯是铁定的。尤文图斯强弩之末。谁也防不住你。”
“谢谢。”
“走吧,街角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
“我担心球迷。”
“我已经把它包下来了。”
咖啡馆也叫诺坎普,极简主义的白色落地窗,深蓝色墙面上张贴着每周更换的巴萨战报。生意很不错,但梅西哈维内马尔等人不会光顾的。它仅仅属于球迷。进去时,梅西下意识低下脑袋。好在店里果然空荡荡的,除了吧台后面一个蓄着八字胡、长相酷似葡萄牙前主帅奥利维拉的老板兼服务生,没有多余的人。店面狭长整洁,柠檬色灯光充满梦幻感。菲戈冲老板挥挥手,挑一张靠窗的橡木桌子坐下来。
老板走近他们,问喝点什么。此时,门被推开,一个光头大家伙拎着一只大提琴盒走进来。他很高,1米9以上的样子。他径直走上马蹄形的表演区,打开琴盒,像取出烤面包一样取出大提琴。他开始演奏,曲子大约是《四季》或《恰隆巴》,他不太懂。他热衷流行乐,比如美国的寇比·凯雷。皮克的老婆夏奇拉也不错,皮克曾经挨个儿向队友们赠送夏奇拉签名的CD。她多性感啊。菲戈要了卡布奇诺,梅西要了苏打水。大胡子老板不卑不亢,微笑着冲他伸出手,梅西和他握了握。欢迎来到诺坎普。老板说,就像接待两个普普通通的球迷。咖啡和苏打水很快被端上来。
“鲁伊斯,你还好吗?”梅西说。
“很好。”菲戈说,“一直是葡萄牙和欧足联的亲善大使,去了很多国家,阿尔及尔、中国、缅甸……在韩国差点感染猩红热。”
菲戈一点不显老,也没有发福,一直是很多女粉丝眼中最性感的男人。窗外,晚9点的巴塞罗那灯火暗淡,街道宽宽的。老板在吧台后面端坐,电视开着,是今夜巴萨加冕联赛冠军、挥别哈维的实况。看来他没去现场,也错过了直播。
“说正事吧,鲁伊斯。”
菲戈摊开两手,指关节粗大多毛。灯光洒下来。它们很白,像刷过油漆。
“你在巴萨过得很好?”
“你知道,我14岁就来到青训营。诺坎普就像我的家。”
菲戈望着他。“你在巴萨创造了这么多的奇迹——当然,我的C罗也很优秀,是他督促你不断进步——你认为,必须把自己献给巴萨?就像——”
“劳尔?”
“对对,劳尔。他为皇马踢了十多个赛季,后来还去了德国,还帮助沙尔克04打进欧冠四强。了不起的劳尔!他是我的好兄弟。”
“三十六七再走,太晚了!”
“是太晚了。”
“如果不走呢?”
“你想好了?”
“从没想过。”
“向萨内蒂学习?他是你老大哥吧,在国米干了一辈子。”
“忠诚是阿根廷人的最大优点。”梅西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大家庭般的感情。你、哈维、伊涅斯塔、皮克,包括后来的内马尔、苏亚雷斯……你好像跟每一个人关系都不错。”
“不是每一个人。”
“是吗?”
梅西没吭声。
“主场半决赛屠杀拜仁(注:2015赛季欧冠半决赛首回合,巴萨3∶0大胜拜仁慕尼黑,占据绝对主动,梅西在诺坎普连入两球)。小子,你太伟大了。”菲戈说。
梅西有些窘。得到前辈大师的褒奖就像做错事一样。马拉多纳也经常把他挂在嘴边——梅西是我的接班人。上帝钦点的梅西。哎,虽然拿了那么多冠军,创造了那么多纪录,但距离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去年巴西决战差一点成就了他——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伟大与准伟大的窗户纸不是谁都能捅破的,正如鲁伊斯·菲戈。
“第二粒进球比探戈还漂亮,你晃过博阿滕,用你一点也不常用的右脚挑射破网。小子,你怎么做到的?”
“真的没什么……当年,你不也为巴萨打进了很多伟大的进球?”
菲戈笑了。
角落里,光头琴师闭着眼睛,动作娴熟优美,简直像抚摸琴弦。你再难找到与之媲美的画面,除了进球。
“鲁伊斯,我累了。我刚踢完最后一场联赛。”
“好吧,”菲戈说,“好吧。弗洛(即弗洛伦蒂诺,现任皇马俱乐部主席)最近找到我,希望我出面,说服伟大的梅西加盟皇马。”
虽然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梅西仍被他说出口的话吓住了。一个叛徒,犹大,还有胆劝降他曾经背叛的盟友?菲戈转投皇马那天,梅西像初到西班牙的11岁阿根廷男孩一样哭了。他多热爱罗尼(即罗纳尔多)和菲戈啊。葡萄牙人一定忘了追在他后面索要签名的小子,这小子渐渐长大,在瓜迪奥拉手上练就一身绝学。现在,他真为他尴尬而难过。他何必说出来呢?
“10亿。”菲戈竖起苍白的手。低沉的大提琴环绕它们,像环绕10个叛军首级。“弗洛说,你能拿走3亿。绝对是当今世界足坛最高身价。就算迭戈重返28岁也拿不到这么多。”
梅西轻轻摇头。
“少吗?”
梅西开始习惯性地啃指甲。大胡子老板突然拍响巴掌——为了梅西的进球。嗯,没什么难度,接内马尔助攻推射空门。巴西人可以自己得分的,却无私传给了他。老板回头朝他们看,冲梅西竖起大拇指。
“弗洛说了,价钱好商量。毕竟是梅西啊。”
“就像当年的你?”
“我没法跟你比。”
“50万就把你搞定了?”
“30万。”菲戈说,“只有30万。”
“伟大的菲戈为了30万就背叛巴萨?”
菲戈看了看大胡子老板。
“小子,我可以告诉你。”他说,“当年我向努涅斯(巴萨俱乐部前主席)提出加薪。上赛季我们战绩太好了,拿下联赛冠军,拿下超级杯,拿下欧冠。我为巴萨流汗流血。欧冠决赛如果没有我的右路传中,哪有普约尔惊世骇俗的头球?我真想活活跑死、累死,只要拿下对手。加薪不过分吧?但是,努涅斯只会举着刀子要你卖命。罗尼后来去了国际米兰,莫拉蒂就像待儿子一样待他。努涅斯呢?罗尼重伤,立即挂牌抛售,身价是原来的一百倍!球员在他眼里和毛驴有什么区别?一旦离开,立马有人顶替你。努涅斯的字典里没有挽留,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温情,是冰碴。就算梅西的巴萨拿下这么多冠军也没用,否则瓜迪奥拉就不会远走拜仁。”
“可是巴萨也给了你那么多。”
“我给巴萨的不够多?”
“我觉得,球员就应该像劳尔,像萨内蒂,像托蒂,为一支球队踢一辈子。”
“就像婚姻,小子。义务和责任是双方的。很多人就想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结果呢?”
“自己的原因呢?”
“我不该要求加薪?”
“就算努涅斯不给你加薪,你也应该——”
“留下来?是啊,就算当年努涅斯不同意加薪我就不能留下来?……没有如果。小子。努涅斯把我的加薪申请无限期搁置了。也就是说,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太伤人了。”
“所以你找了弗洛?”
“是他找的我。”
“他主动找你?你没想过叛逃,他怎么可能找你?”
“小子,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菲戈说。
“叛逃,就是叛逃。”梅西说,“加泰罗尼亚人至今还在骂你……你根本不懂忠诚对一个球员的意义。”
“忠诚?”菲戈摇摇头,“我在巴萨五年,不下半打球队开出三倍的工资。罗马、尤文图斯、塞维利亚、大巴黎。忠诚,我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他妈的忠诚。”
“可你离开了。鲁伊斯·菲戈,还是穿了皇马10号。”
“努涅斯死也不给我加五分之二的薪水!都是我的错?”
“你离开了。你去了皇马。”
“我不得不去。”
“你永远离开了,鲁伊斯。”
“去他妈的努涅斯,去他妈的弗洛!”
他们互相望着,仿佛筋疲力尽。大提琴的节奏变快又变慢,旋律凝重哀婉。大胡子老板坐着没动。比赛在继续,梅西无法看清画面,直觉告诉他,离他第二粒进球不远了。
“你听我说,小子,”菲戈垂下手,“弗洛希望我加盟皇马那天,我比你还震惊。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投靠他?我们是死敌,一直是,永远是。可他说服我草签了一份合同,声称有了它就能向努涅斯施压了。”菲戈的声音低下去,“合同这么规定的:先付我30万,一旦弗洛竞选皇马主席成功,我就转会皇马——当时他只是俱乐部的副主席呢。否则,我将赔他3000万。”
“3000万?”
“当时谁要觉得弗洛能竞选成功谁就是疯子。桑斯才是马德里大佬。我想都没想就签了它,净挣30万。后来,弗洛的票数居然过半!我傻啦。只有三条路可走。1.答应弗洛,去马德里。2.留在巴萨,赔偿3000万。3.退役。换了你,小子,你怎么选?”
梅西喘不上气来。
菲戈举起杯子。
光头大提琴师暂停演奏,老板为他送去一听可乐或苏打水。大提琴师腰板挺得笔直,始终没看他们一眼。梅西突然喜欢上了他,此人一身斗牛士的酷劲儿。他有点可怜菲戈了——他在努涅斯、弗洛手里栽跟头再正常不过。他是球场硬汉,走下球场呢?
“说你吧,小子。说说你。”菲戈说。
“我不想去皇马,不想做C罗的队友。”
“13亿。你拿5亿,税后,一次付清。”
“不是钱的问题。”梅西说,“绝对不是钱的问题。就像你抱着全世界的钱找到迭戈,让他背叛阿根廷一样。”
这时大提琴师去了洗手间,几分钟后走回来,坐好,操起琴弓。仍然没往这边看上一眼。琴声复又响起,旋律像一群金色蜂鸟飞入梅西的耳朵。是他熟悉的《上帝之城巴塞罗那》。真美啊。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剩下钱的问题了。”菲戈扭头往外看,百米之遥的诺坎普就像一个伟大的梦。今晚最后一战也不太像真的,巴萨又拿了联赛冠军,加泰罗尼亚人嗨翻了。梅西的大理石雕像出现在市政广场,和毕加索作伴是迟早的。几百年来,能在广场立像的人物只有5位——堂·吉诃德、毕加索、达利、伊涅斯与巴勃罗,后两者是斗牛士和政治家。梅西的最大争议是,他来自阿根廷。但只要像萨内蒂呆在国米一样呆在巴萨,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还不明白?我挣的钱够多了。我只想和我的兄弟们并肩作战。”
“你会老。你们都会老,会离开足球。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足球是永恒的。”
“你从不厌倦?”
“厌倦什么?”
“足球也会让人厌倦的。你呆得够久了。你不觉得,换个环境能让梅西获得更大成功?”
梅西望着他。
“小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梅西的心怦怦跳。
“对,就是大力神(注:世界杯)。”菲戈说。“弗洛和布拉特的关系就像铁打的,去年他四处游说才确保葡萄牙附加赛干掉瑞典挺进巴西——白痴都能看出来那只葡萄牙的成色,C罗差不多以一己之力挽救球队。难道,仅仅是C罗一个人的功劳?”
菲戈满脸苦笑。
“弗洛,我,我们想尽办法才帮了我的葡萄牙。只要你投奔马德里,弗洛可以帮你搞定俄罗斯的决赛入场券,力推阿根廷拿到冠军。一旦你加冕,梅西,伟大的梅西,能与你比肩的只剩下马拉多纳、罗尼和贝利了,就连齐达内也比不上你。”
梅西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粒子弹来回飞窜,大提琴也跟不上它。他招手让老板上了一瓶矿泉水。他从不喝碳酸饮料,也不喝咖啡。必须为6月7日之战集中精力。他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菲戈为什么挑了决战前几天来见他?为什么不在柏林?为什么不推后几天?
“是意大利人让你来找我?”
菲戈摇头,“我打心眼里希望巴萨捧杯。是弗洛的意思,他很着急,希望你下赛季就穿上白色战袍。除了大力神杯,弗洛还将在你退役后聘请你担任皇马终身顾问。年薪500万。任期从你退役,直至坟墓。”
“他疯了!”
“他是疯了。他是全世界最精明的疯子。”
“他真他妈疯了!”
“巴萨能给你这些?答案绝对是NO。”菲戈说,“年薪1200万、三年合同,仅此而已。伟大的梅西,努涅斯能给你的,仅此而已。”菲戈死死盯着他,“你配得上弗洛答应你的所有条件。前无古人的条件,小子。2018的俄罗斯,你31岁了!”
“是啊,我们本该在巴西夺冠的。”
“迭戈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了。如果错过俄罗斯,你认为你还有机会?”
梅西继续啃着指甲。
“我在等你说YES.”菲戈说。
梅西啃指甲的频率明显加快,就像啃一只螃蟹。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菲戈说。
“为什么找我?”
“这还用问吗?”
“能相信弗洛?当初你不就轻信了他?”
“可他的承诺,全部兑现了。”
“你承认了,”梅西说,“承认是你的问题。”
“哎,实话说吧。这么些年来,我每次走近诺坎普都吓得发抖。我怕他们认出我,更怕什么人跳出来对我捅刀子。我告诫自己都过去了,是他妈的命运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凭什么鲁伊斯·菲戈被钉上十字架?我在巴萨、皇马奉献了足够多的经典,还不够吗?如果跳出狭隘的马德里和巴塞罗那之争呢?抬头看看世界,我们流血流汗都为了什么?除了足球,还能为了什么?”
他凝视着梅西。
“弗洛会为了你的大力神拼上老命,我也会。我喜欢你、崇拜你。如果能为你赢得一次大力神,是我毕生的荣耀。”
“球队是11个人的,你们怎么可能主宰一支球队的命运?”
“场上11个人,场下远不止11个人。场下的人当然能主宰场上的人。否则就不会有法国1998年夺冠,2002年韩国人也进不了四强。”
“就算主宰几场比赛,总不能主宰全部的比赛。”
“小子,阿根廷会进入最后决战,然后捧杯。”
“……”
“机不可失。迭戈、罗尼之后,球王需要接班人。”
他扭头往外看,街口的红绿灯孤独地亮着。大提琴声若有若无。
“我们曾经都梦想自己成为迭戈,成为贝利,结果呢?”菲戈说,“人们等得太久太久了。”他继续凝望着他,“小子,你还等什么?”
梅西回过头。
菲戈掏出手机,拨了一串长长的号码,然后递给他。当那个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差点热泪盈眶。迭戈,伟大的迭戈。
“是我,”梅西说,“是我,鲁伊斯就在我对面呢。迭戈,我刚踢完最后一场联赛。”
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马拉多纳问候他们,嗓音充满倦意,“这边凌晨3点。鲁伊斯疯了吗?”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马拉多纳似乎穿着一双特大号拖鞋走来走去。“嘿,莱奥,半决赛我看电视了,你真棒,比我当年还棒。祝你6月7号捧起大耳朵杯。”
梅西大步走出去,外面星光低垂,夜风凉飕飕的。
“迭戈,抱歉,很长时间没给你电话了。哎,接连不断的比赛,比赛……”
“我永远支持你。”马拉多纳说,“妈的,最近累坏了,陪着约旦王子到处游说,必须把布拉特那条老狗弄下台。太黑了。实在太黑了。你怎么能容忍一个黑手党老大继续连任?足球快死啦!”
“你听我说,迭戈。如果鲁伊斯、布拉特、弗洛承诺帮助阿根廷在俄罗斯捧杯,你信吗?”
“去他妈的。谁跟你打包票?鲁伊斯?他就是个势利小人——等一下,等一下。他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我力挺约旦王子竞选国际足联主席?”马拉多纳停下来。耳麦里传来他急促的呼吸。梅西呆站着。一辆白色宝来呼啸而过。诺坎普球场大得像阿尔卑斯山。“明白了!”马拉多纳喊道,“答应他,答应鲁伊斯。答应他。”
“答应他?”
“傻小子。一旦你得到他的支持就为国家队上了双保险。无论布拉特还是约旦王子,你都能捧回大力神。”
“可是,迭戈——”
“你还犹豫什么?”
“迭戈,足球高于一切,还是国家队高于一切?”
“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但是——”
“生或者死,嗯,我选择忠诚。”
“1986年,有人这么劝你吗?”
“你觉得,那时候的足球像现在一样肮脏?”
“你能发誓吗?”
“当然。我对圣母玛利亚发誓。”
“谢谢你,迭戈。”
“答应鲁伊斯。为了阿根廷,也为了我。”
他挂了电话,推开门,走回来。
“别着急回答。”菲戈说,“如果草签协议,你可以拿走300万。我原来的10倍。这大概,”他诚恳地说,“就是我和你的差距。”
“鲁伊斯,没有可比性。你永远是我的偶像。”
“这些奉承话就不用从伟大的梅西口中说出来了。欧冠结束后再答复我?”
梅西没吭声。
“我是认真的。今晚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我能猜到迭戈说了什么。听他的。他才是你永远的偶像,也是我的偶像。我算什么?叛徒,犹大。”他笑了,“难道我没把最好的我献给诺坎普?”
他没法回答。
“我有答案了。”梅西说。
菲戈看着他。
光头大提琴师忽然放下琴,大步走来。
老板侧过身——他见证了录像里的四粒进球,除了梅西打进两个,拉科鲁尼亚也扳回两个。2∶2是一个完美比分,既确保巴萨夺冠,又为哈维举行了道别礼。大提琴师逼近了,此人光秃的脑袋闪闪发亮,黑西服里面的白衬衫打着黑色领结。标准乐师打扮,彬彬有礼又矜持倨傲。
“能签个名吗?”他望着梅西。
“嘿,我在哪儿见过你?”菲戈说。
大提琴师笑了笑。
“行,签哪里?”
大提琴师掏出笔,又抽出一张一百欧元的钞票,“就这里吧。”他说,“只有它了。”老板走过来,小心呆在他们身后,像保镖似的提防着什么。梅西签了名,把钞票递还他。大提琴师小心翼翼将它贴胸塞入西装,然后用他修长的右手来回抚摸,似乎担心它飞走。
“谢谢。”大提琴师说,“你是最伟大的。最最伟大的!加泰罗尼亚为你骄傲!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望着梅西。后者由于仰视,像等待判决一样突然有些紧张。他以为他要说的是大力神杯。不料,对方摇摇头,“唯一的美中不足,你不是西班牙人。”
他们笑了。
“这位,鲁伊斯,你一定认识,他才是真正的伟大呢。”梅西说。
菲戈笑着摇头。
“谁不认识这张脸?引无数女人疯狂的脸啊。鲁伊斯·菲戈,葡萄牙黄金一代的英雄,巴萨右路王,皇马银河战舰10号。”大提琴师说,“劳烦伟大的鲁伊斯也给我签个名,好吗?”
“当然。”
大提琴师递上签名笔。但没有东西为之签名了。大提琴师的手伸向桌上的纸巾。老板笑着说,“罗塔,要我借你一百欧元吗?”大提琴师并未理睬,他展开纸巾,递向菲戈,“可以吗?”
菲戈签了名。令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大提琴师接过纸巾扔在地上,伸出右脚,用亮闪闪的黑色漆皮鞋狠狠踩它,很快踩个稀烂。他抬起脚,用冷漠至极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叛徒!”
菲戈目瞪口呆。
大提琴师微微俯身——他真高啊,看起来足足两米。“还记得我吗?”他盯着菲戈那张通红的脸,“14年前,角球区,是我扔的猪头。那天我要带一把手枪也没人拦得住。我一定会冲你开枪的。”
“罗塔!”老板大声说。
大提琴师高傲地走向舞台,收起大提琴,向门外走去。
“嘿,你站住!”菲戈说。
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板摊开两手,“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罗塔——”
菲戈坐下来。店里似乎仍萦绕着大提琴声。十点刚过,偶尔出现的汽车马达声穿透玻璃门。电视里反复播放最后一场联赛。本赛季梅西的进球数落后C罗7个,欧冠半决赛却让人们忘了C罗。
“我该走了。”梅西说。
菲戈望着自己苍白的手。
梅西伸出手,菲戈敷衍地握了握,然后放下。梅西走向门口。四周静得可怕。解说员的语速太快了,像机关枪一样。
大胡子老板低声问他,“鲁伊斯说了什么?”梅西没有回答。“我知道他说了什么。”老板说,“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他说了什么。当年弗洛伦蒂诺就坐在你今天的位置。”
菲戈高声喊道,“你刚才说,你有答案了?”
梅西回望他,“是的。”
然后他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黑暗的最深处,诺坎普就在那里。辽阔,宏伟,像上帝遗落的王冠。他深深呼吸夜晚十点的巴萨气息,它带着栀子花、圣诞树、青草和露珠的香气。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大力神杯,也比任何时候都讨厌它。黑色宝马7就趴在停车场上。该回家了。
菲戈仍坐在咖啡馆里。
“丹尼斯,谢谢。”他冲老板说。
“罗塔的表演堪称完美。”丹尼斯说。
“他说他有答案了。我猜到他的答案了。”菲戈笑着说,“真好。绝不能让鲁伊斯·菲戈的悲剧再演一遍。他真是伟大的小子。”他将一摞钞票轻轻搁在橡木桌上,“一半给罗塔。”他说。表情严峻、自豪却又带着无限悲哀。
“几点了?”他又说。
“十点一刻。”
他静静地看着丹尼斯。
“给我来点吃的。”
“只有咖啡。”
他望向外面。诺坎普的月牙形轮廓是看不见的,何况这么晚了。
“我饿啊。”
“冰箱里只有吃剩下的一点意大利面。要我热热吗?”
“算了,算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补记:2015年6月2日,刚刚竞选成功的新一届FIFA主席布拉特宣布辞职,或与国际足联出现的大面积腐败有关。约旦王子阿里立即表态,他将参加新一轮竞选。
6月7日,2015年欧冠决战在柏林奥林匹克球场打响,最终巴萨3∶1击败尤文图斯夺得欧冠。梅西本场未能取得进球,但三粒进球都与他的策动有关。
作者简介
陈鹏,男,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17岁开始发表小说。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近年来主要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十月》《当代》《青年文学》《钟山》《大家》《江南》等各大文学期刊。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昆明。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