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千山与暮雪
2015-05-14语笑嫣然
语笑嫣然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后来的我,穷极一生便也只想寻觅一种男子。
是的,就是像你的男子。
然而,沧海桑田,千帆过尽,再不是你。再不会是你。
一
我是为了救夏侯而走入无相山的。夏侯,永夜城的城主,我的主人。而我是一头有着三千年修为的雪豹。
我叫阿只。
你曾经问过我,阿只,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说,这是我懂事的那天自己给自己取的。
大概就是形单影只吧。
你清浅一笑:“也可以是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吧?总觉得这句诗文里是有期待的,千山之后,向的是谁呢?”
我其实想说,不必再期待千山,我已经在你眼前了,你向我,可好?
但我们之间,似乎总不是太容易。
我进入无相山的第六天,我救了一条赤练蛇。第七天,赤练蛇卸去了我的防备,灌了我一碗迷魂汤,当我苏醒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有点不一样了。我身体里的某一处变轻了——
我丢失了我的雪豹胆。我的腹部还留着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呼呼灌着冷风。
第八天,我遇到了一头企图将我生吞活剥的黑熊。
你救了我。
在我惊恐无助嚎啕大哭的时候。
世人皆知,雪豹纵然不比蛟龙力能拔山,也不如麒麟怒可焚海,但是,若论胆量,他们则是无物可及的。
而那超越众生的胆量,便是源自于他们身体里面那颗小小的内脏。
然而,我却成了无胆的雪豹。
我突然变得怕黑、怕冷,怕杀戮、怕血腥,就连树上忽然掉落一颗果实,发出的声音也能吓我一跳。
你救了我之后,抱着我踩叶穿林,已将黑熊远远甩开,然而我还是在发抖流泪不止。
后来,我无意间摸到了你的头发。
你说你是树精,久居山野,装容随意,也习惯了不束发,浓密的头发便如一道瀑布垂在身后。我的手指插入你发间时,发现你的头发极为柔顺,我手指一滑,就像有流水在指间温柔穿过。
我想起了我的娘亲。
娘亲也和你一样,有着浓密柔顺的头发,她在世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为她梳头了。
我怯生生问你:“我能为你梳头吗?你好像我娘。”我太紧张了,词不达意,你一听便生气了,凶巴巴瞪了我一眼,瞪得胆小的我又打了个冷颤。“胡说八道!什么好像你娘?我是个男人!”
你气鼓鼓的走了,然而不多时却折了回来,手里还拿了一把梳子,不情愿递给我道:“梳吧——”
我看了你一眼,你也看了我一眼。云过山间,风流眼底,我们都落在对方的瞳仁里。
梅如雪乱,雪如天净。
那一冬,我最庆幸就是遇见你。
二
我没有再找到那条赤练蛇。我的胆丢了,我想,我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世人常说,吞食雪豹胆能令自己更胆大无畏,成就原本不能成就之事,因为无畏者往往无敌。所以,千百年来,三界众生之中,觊觎雪豹者多不胜数。我也遇见过很多想杀我取胆的人,每次我都能全身而退,却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命定的一劫。但还能挽救我令我不至于粉身碎骨的,就是你。
我躲在你的庭院里。
我每天都会给你梳头,那种流水穿过指间的温柔会令我迷茫的心渐渐变得清明,也会一点点淡化我的恐惧。
一开始你总不是很乐意,但后来就习惯了。
你每天都耐着性子任由我摆弄你的头发,有时我看你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总觉得那姿势可爱得像学堂里的孩子。
有一次,我故意捉弄你,梳着梳着头,我便用手指蘸了点胭脂,在你脸上抹了一下。看着滑稽的你,我捧腹大笑。我一笑,你便紧紧盯着我,两道赤裸目光,莫名令我脸红。我低着头不笑了。
可是,你却又笑了。笑得好像整座无相山的雪都要化了,花都要开了。
是年,乾坤大陆四国分裂,八城混战,正是动荡时节。城主夏侯是被敌人暗算,困在了无相山的。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被困在哪里,但我娘亲效忠夏侯,我便也效忠夏侯,不管他在什么悬崖绝壁火海刀山里,我都得奋不顾身来救他。后来,还是你帮我找到了他被囚禁的那座六佛塔。
那时候,虽然恐惧感于我而言已经是无法摆脱的阴影,但我也已经能适应这个残缺的自己了。
我们去了六佛塔。
红顶金身的高塔,森然千丈。
你陪着我过了九重九难,杀了百妖百怪,最后,我们终于到了塔顶,找到了金笼之中受困的夏侯。然而,当我们带着夏侯又再回到塔底,想要出塔的时候,墨色的塔门却已经自动合上了。
塔门没有锁,一推便开。
但是,塔门上却多了八个浮凸的大字。我们一眼望去,心中俱是一沉,异口同声念出:
开塔门者,必遭天谴。
我们都知道,天谴对雪豹们原本是无效的。因为雪豹的胆量之强大,不仅超越众生,甚至可以超越天地,天谴也奈它们不何。只不过,雪豹能对抗天谴的前提是那颗鲜活的血胆依旧还在它们的体内。
说到底,雪豹胆才是能对抗天谴的神符良药。然而,我却是无胆的雪豹。
天谴对我是有效的。
或许破塔救人不难,真正难的是承担这门上的八个大字。你、我,还有夏侯,我们都愣在了门前。良久,我用理智强行压住了心中暴乱的恐惧,轻声对夏侯道:“城主,我来吧。”
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在等我这句话。肩负一城兴衰、万民安危的夏侯是不会承担天谴的,开门的只能是我。
但是,你却死死地拽住了我的手。
我们的僵持到后来变成了拳脚的纠缠,有那么一个瞬间,你扣着我的肩膀,我反手推开你,掌风和玄光都在那狭窄的塔室里飞舞。
突然,你撞到了夏侯。夏侯的身体往前一扑,正扑向塔门,我想拉住他,可是,你却拉住了我。
塔门被夏侯撞开了。
开塔门者,必遭天谴。
夏侯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你知道吗,那一冬,我最庆幸就是遇见你,然而,我最伤心也是遇见你。
我随夏侯离开了无相山。
没有理会你的抱歉和挽留。
后来的我每日每夜都要想起你,想起我是怎样遇见你,怎样捉弄你,怎样爱上你。想起我每天为你梳头的时候,心中的甘甜与窃喜。也想起,我们诀别时漫天的飞雪和你的一声长叹。
——“阿只,我只是担心,以后没人给我梳头了。”
是的,没有了。天青鹤,沧海桑田,千帆过尽,再不是你。再不会是你。
我们两清。
三
我的主人夏侯是在撞开塔门的一刹那便有了这样的念头的:他要得到一颗雪豹胆,以此来逃过天谴。
然而,雪豹的胆对一头雪豹而言有多重要,夏侯也很清楚。谁会愿意将自己的胆割让出来,沦为像我一样的无胆鼠辈呢?但若是明抢,掀起一段腥风血雨不说,还会令永夜城成为雪豹的公敌。
——得罪三界之中最凶猛无畏的一个族群,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夏侯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日,他在书房里正襟危坐,我应召而去,甫一进门便看到他身侧还站了一个白袍青须的老者。
老者的眼神极厉,看他一眼,我便生出畏惧来了。
夏侯说,他是永夜城里道法最高的隐士。
夏侯还说,他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想要我的一只右手。那一刻,没有了胆的我眼眶都红了。
后来,夏侯真的砍掉了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掉在地上,重重弹了一下,然后便不动了。
血涂红了地面。
老者捡起那只手,他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施法追踪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去的任何一个部分了。
比如,我的雪豹胆。
权衡种种利弊,我的雪豹胆才是夏侯用以逃避天谴的最佳选择。
老者含笑乘风而去,夏侯命人备酒弹歌,我面无表情走回房间,坐在黑夜里,一坐便是彻夜。
数日之后,当城主府的晚妆花在黄昏里开出第一朵的时候,我站在花前,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阿只!
这声音如此熟悉,我愣着不动了。
只觉得背后一阵风来,一双结实的臂膀已经由后而前将我紧紧环了起来。你的下巴抵在我瘦得只有皮和骨头的肩膀上,我觉得有点疼。你说:“你没事啊,你还活着!还活着就好了!”
你从锦盒里拿出了我那只断手。
你是因为这只断手而放弃抵抗,愿意主动随老者到永夜城来的。
我大惑不解问:“什么抵抗?什么老者?他们是去找赤练蛇和雪豹胆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轻轻将我额前的乱发理了理,说:“阿只,对不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那条赤练蛇是我的仆人,她抢走你的雪豹胆也是为了我。我不是树精,我其实曾经和你一样,是一只丢了胆的雪豹。我一直希望能再得到一颗雪豹胆令自己恢复昔日的勇猛魄力,但没想到,赤练蛇找到的目标是你。”
所以,一直以来我的雪豹胆其实都在你的身体里,所以,老者找到的是你,而不是赤练蛇。
你原想杀光所有围捕你的人,还有那自命清高的白袍老者,但是,却看到了他们用来追踪你的那只手。
老者告诉你,手的主人此刻正备受煎熬,命悬一线,你便卸甲投降地来了。
你心疼又委屈地轻轻撅着嘴巴:“阿只,我以为你会过得很好,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应该早一点来了!可是,我又怕来,怕见到你责怪我的眼神,怕你赶我走,怕你说这辈子都不想见我。”
你越说越急,又绕了回去:“但我若早知道是这样,你责怪我、赶我、不想见我,我也要来啊!”
我强压着心中万端的复杂,只是微微蹙起眉头,凝神看着你。“可你来做什么呢?”
四
是啊,天青鹤,你来做什么呢?此刻的夏侯城主就站在墙外那条爬山廊的顶端,居高临下望着我们。莫说是这区区的一座小花园,就算是整个永夜城,还有城外那万顷良田,千里群山,和那些驻扎在良田群山间的军队,他都能尽收眼底。你来做什么呢?
来带我走吗?
还要故意大声地说给夏侯听:“阿只,只要夏侯答应不为难你我,我便把他要的东西给他就是了;他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凭着这颗豹子胆端了他的永夜城,我天青鹤可没什么好怕的!”
你不知道,我怕。
你更不知道,当我听到夏侯的声音从爬山廊那边飘过来的时候,我就更怕了。他说:“天青鹤,你放心,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交出雪豹胆,我不会为难你和阿只。你要带走她便带走她就是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我笑了。“除了追随城主,阿只什么人也不跟。”
我不跟你走。
尽管你那失望的眼神已然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都要窒息了,但是,我的态度很坚决。
我不跟你走。
因为就在你来之前的前一天,我分明还悄悄地偷听到夏侯说要把我送给曾经和他交好的徐国国君啊。
那年我随夏侯远赴徐国,和国君有过几面之缘,他曾几次向夏侯暗示,希望夏侯把我送给他。但从前的我是有着无畏之气、能过五关斩六将、一人当关万人莫开的雪豹阿只,夏侯还舍不得。
现在,他舍得了。
尤其是在永夜城面临强敌,腹背受制,急需向徐国借兵的时候,他便更舍得了。
他是不可能任由我跟你走的。
我了解他。
我想,这一刻的永夜城必然已经是一座为你而设的牢笼,你能敌得过白袍老者带去的那数百精兵,可你还能敌得过这城里城外无数的陷阱机关,敌得过那些早已经埋伏好的穿心利箭?
我便只是走到你面前,仰着头,轻蔑地看着你。“我就问你一句,天青鹤,假如不是白袍找到你,你会不会主动向我交代一切?会不会在看见我以身犯险的时候也依然死守着你的秘密?你会瞒我一辈子吗?”
其实,答案真的不重要。
五
后来,你留下了雪豹胆,安然离开了永夜城。临别之前,你问我,阿只,还能再为我梳一次头吗?
我便用我那只并不灵活的左手拿起了梳子。
你安静地坐着。一如从前。
我从黄昏梳到夜深,梳到有了倦意,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睡得很酣然。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你了。
几个月后,我去了徐国。
几十年后,当徐国的国君驾崩,我便又再回到了永夜城。这时的永夜城主已经不是夏侯了。
那个因为吞食了雪豹胆而避开了天谴的夏侯,却没能避得开乱臣贼子的当心一剑,他在很多年前就死了。
再后来,我回到了无相山,可是,我没有找到你。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那庭院里的遍地花树早已经枯了。
可是,天青鹤,你知道吗,那一冬,我最庆幸是遇见你,最伤心也是遇见你,而我最无悔,也还是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