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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星

2022-02-09马拉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夏侯蕙兰儿子

马拉

馬拉一九七八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父亲死后,夏侯聪决定回国。这个决定对夏侯聪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他早就想好了。来美国快二十年,生活习惯上,他早就成了外国人,米饭吃得少了。他很少去中餐馆,那些甜腻而变味的中餐让他难以接受。比如,每次接待国内来访的科学家,他都会带他们去中餐馆。这些科学家,虽然几乎都有留欧留美的经历,却有着倔强的中国胃。中餐馆的菜品少得可怜,最著名的左宗棠鸡也让人难以下咽。即便如此,来访的科学家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夏侯聪偶尔动动筷子,礼貌性的。他决定回国,身边的朋友有些意外。在华人科学家圈,大家都知道,夏侯聪可能是最适应美国生活的,而且他也获得了诺梅塞林实验室的终生研究员职位。这个职位,即便是美国本土科学家也望而却步,太难了。

诺梅塞林实验室的社会知名度并不高,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在专业领域,提起诺梅塞林实验室,可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全世界最好的一批生物遗传学家都在这里。这个位于南加州的实验室,掩蔽在绿树之中,被森林和湖泊包围,从外观上看,像是公园中的展览馆,或者私家园林。夏侯聪在这儿工作了十一年,从一个年轻的科研人员,成长为具有一定国际声望的生物遗传学家。说到他的专业,举一个例子比较容易理解,著名的克隆羊多利。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英国科学家伊恩·威尔穆特博士成功克隆出一只雌性小羊,取名“多利”。这是世界上第一只成功克隆出来的人工动物,它的出现震惊了世界,引起了一系列的论争。多利当然象征着科学的胜利,同时也引起了神学、伦理学上的争议,它是科学的,但它是不是道德的?无性繁殖对人类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随着多利的诞生,全世界都在讨论一个问题,有一天,人类是不是也可以克隆人类?那么,克隆人到底有无人权?显然,这些论争难以取得共识。对夏侯聪来说,这些论争毫无意义,从技术上讲,克隆人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观念才是唯一的问题。人类总会冒险,总会突破伦理的界线。最好的科学家往往是疯狂的,他们用他们超越性的大脑,构造了新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包括新的材料,新的生态,新的社会关系,更重要的是新的观念。多利之后,人类克隆出了更多的人工动物。仅在诺梅塞林实验室,他们克隆出了猪马牛兔,还有一只鸽子,一条蛇和三只甲壳虫。夏侯聪甚至觉得,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有可能克隆出一个崭新的星球。只是,在舆论的压力之下,他们的研究很少再对外公开,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回国之前,夏侯聪去了趟普林斯顿,和他的博士导师麦克教授喝了个下午茶。对夏侯聪回国这件事,麦克教授倒也没有多说,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如果继续留在诺梅塞林实验室,夏侯聪的学术前途可能会更好一些。麦克问,回国之后,你准备干什么?夏侯聪说,还是做学术。两个月前,夏侯聪收到了北京大学生科院的邀请。这只是一个触点,重要的是他父亲死了,他已经没有在美国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他所惶恐的一切,都已消散。父亲生前在国内一所重点大学担任哲学教授,他有着丰富而矛盾的内心。对他而言,任何人文社科领域的理论都不值得信任,惟有数字和自然科学的公式具有恒定的,值得信赖的绝对性。夏侯聪本科就读于国内一所普通大学,这让父亲非常失望。等夏侯聪到普林斯顿大学念博士,父亲才微微露出满意之色。到美国之后,夏侯聪很少和父亲联系。偶尔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他们之间除开礼貌性的招呼,无话可说。和夏侯聪聊了一会儿,麦克教授放下茶杯说,夏,你知道吗?你进实验室不久,我就意识到,你对生物遗传学并没有什么兴趣,你更适合去做哲学家。夏侯聪说,我对哲学一无所知,相反,对生命有些兴趣。麦克笑了起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问题。喝完茶,夏侯聪谢绝了麦克教授一起晚餐的建议,他想在校园里散会儿步。以后,他可能不会再来这儿了。他想到了约翰·纳什,他最喜欢的数学家,也是他的校友。在他看来,纳什均衡具有充分的美感。来美国之前,他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看过《美丽心灵》。那是一间破落的录像厅,里面充斥着复杂而暧昧的味道。他和女朋友坐在小小的包厢里,互相探索者彼此的身体。嘴唇,手和隐秘的部位热气腾腾,青春的欲望和方便面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等他们的身体松弛下来,他看到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天才数学家,他慌张、软弱的样子打动了他,也牢牢记住了纳什均衡。夏侯聪问女朋友,如果我也有那一天,我是说,我精神分裂了,沉溺于幻想,你还会爱我吗?女朋友反问,你会得诺贝尔奖吗?他说,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女朋友亲了亲他,我知道你不会,我还会一样爱你。他为这句话而再次冲动,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光,它来自一个女孩的胸前,深远而神秘。她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这么多年没见,再次见到她,他不确信他一定能认出她来。夏侯聪出国之前,女朋友对他说,你去了美国,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联系了,不如就此放下。想来,她应该早已结婚生子,过着她渴望的平静的生活。

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夏侯聪牵着儿子,手里拿着电话。儿子还是第一次到广州,他对夏侯聪说,爸爸,这个机场太大了。确实太大了,他们拖着行李箱,穿过漫长的过道,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走到到达厅。他们的行李不多,回国之前该卖的卖了,该处理的处理了,该寄的提前寄回来了。尽管如此,东西也还不少。有些东西,不随身带着也不放心。他们正等着取行李,夏侯聪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张蕙兰的声音飘了出来,你到了?我看航班已经到了。夏侯聪笑了,你都知道我到了还问。张蕙兰说,我们的车停在外面。夏侯聪说,不是说了不要接吗?多麻烦。张蕙兰说,你怕我麻烦,我这么多年没见过我儿子,我孙子,我想早点见到有什么问题?夏侯聪说,没问题,我在等行李。张蕙兰声音有些哑,这都多少年了,你也不知道想我。夏侯聪眼睛一酸,妈,我先挂了,行李到了。见到夏侯聪,张蕙兰眼泪刷刷掉了下来。夏侯聪连忙抱住张蕙兰,拍了拍她的背说,妈,我这不是回来,我不走了。张蕙兰从夏侯聪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泪,蹲下来拉住夏侯聪儿子的手,宝贝,我是奶奶,你爸爸的妈妈。夏侯易说,奶奶好。张蕙兰一把把夏侯易搂进怀里说,多好的宝贝,可惜你爷爷没见过你。说罢,又想哭了。夏侯聪说,妈,我们先回家吧。张蕙兰抱起夏侯易说,你看,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介绍你表弟,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一起上学的。夏侯聪说,当然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牢靠。张蕙兰说,以前,你们两个老喜欢打架,你爸没少批评你。听说你回来,你表弟几次说要来接,还是自家的人亲。夏侯聪和表弟握了握手说,你样子变了,成熟了。表弟拉开车尾箱说,一二十年了,能不变吗。夏侯聪和儿子坐在后排,望着车窗外,他有点不认识这个城市了。儿子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小家伙累了,他有些睡意朦胧的样子。夏侯聪用大拇指摸了摸儿子的手,细腻光滑,像一层包过刚出炉面包的纸。

简单吃过晚饭,夏侯聪带儿子睡觉。儿子睡在以前他睡过的房间,床还是多年前他睡的那张床。实木的,刷过光漆。这么多年,漆还很新,透出時间包裹之后深沉的光泽。他贴过的画片还在床头,旧了很多。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像是他一直住在这里,空气中流动着自然的家庭气息,没有一点沉闷的寂气。他的小书架上,所有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书的顶端略有些发黑,却没有附着的灰尘。夏侯聪从书架上抽出本书,《巴列霍诗选》。巴列霍曾经是他最喜欢的诗人,好些诗他倒背如流。比如《我相信强者》,“我相信强者,/让我,伤残的风啊,让我走。/我一身是零,我的嘴巴是零,而我要大量自己。/而你,梦啊,把你最坚硬的钻石给我,/你那不予我的时。/我相信强者。/那里走来一个凹形女人,/一种无颜色的数量,/她的优雅关上之处/正是我打开的地方。”他说不清对这首诗的偏爱。看到这首诗时,他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是题目打动了他,也可能是那行“她的优雅关上之处/正是我打开的地方。”这个略带神秘感的句子,唤醒了他对女性的想象。儿子已经睡着了,夏侯聪合上书,在儿子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关掉灯,走出房间。

和他想象的一样,张蕙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她在喝茶。客厅的一角挂着父亲和母亲的合影。见夏侯聪出来,张蕙兰问,你喝茶还是来点啤酒?夏侯聪说,喝点茶吧。张蕙兰说,我去给你拿杯。喝了几口茶,张蕙兰说,飞了这么久,累了吧?夏侯聪说,我还好,习惯了,小易是真累了。张蕙兰说,小孩子,飞这么久,还这么乖,很了不起了。夏侯聪看了看房间说,家里空了不少。张蕙兰说,你去了美国,我和你爸过得简单,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省得收拾起来麻烦。你怕是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整天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怎么都收拾不干净。你爸见不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他怕是有强迫症,一看到东西摆得不整齐,整个人都不对了。你记得吧,他整天特别严肃,见谁都像得罪了他似的。夏侯聪怎么会不记得,在他的记忆中,童年似乎是铅色的,沉重压抑。他们家房间采光很好,在他的记忆中,却总是灰色的,从未明亮过。夏侯聪说,家里收拾得太干净了。张蕙兰说,本来就两个人,收拾起来简单。你爸走后,我也没什么事情,收拾干净,自己看着也舒服一些。夏侯聪问,爸爸的书呢?张蕙兰看着夏侯聪说,你怎么想起问你爸的书了?你以前最讨厌你爸的书了。夏侯聪说,以前到处都是书,现在一本也没有,有点不习惯。张蕙兰抬头四望了一遍,我倒觉得挺好。夏侯聪问,爸走后处理的?张蕙兰说,早就处理了。前几年,你爸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把家里所有藏书都捐给学校图书馆了,好像有一万两千来册吧。我还和他讲,你这些书捐给图书馆干嘛,你们学校那个图书馆你还不知道,各种东西堆成堆,多少年都没人处理。你爸坚持要捐,我也没办法,可惜了好些书,都是绝版外文书,值不少钱呢。我倒不是心疼那点钱,捐出去全都浪费了,还不如卖给旧书店,人家大小还当个东西,还能落到爱书的人手上。本来,你爸还想把他收藏的十来本宋版书给捐了,我坚决不同意。总要给你留点东西,你是个读书人,留几本做个念想多好。你的书我不让他动,不过,你爸也是真绝,他把你书架上的书细细找了一遍,把他的书全部清了出来。图书馆运走了一批,还剩下一些没人要的,你爸找了个收废品的,全卖掉了,一本没留。夏侯聪笑了起来,那他不看书了?不看了,张蕙兰说,书不看了,文章也不写了,没事去江边散步,钓鱼。自从书没了,我再也没见他提过书的事儿。要不是跟你爸过了一辈子,我都不敢相信他曾经是个嗜书如命的哲学教授。夏侯聪说,我也没听你们讲过。张蕙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你也不爱听。你和你爸,什么时候说话能超过十句。夏侯聪说,那倒是,他走了我还是有些想他。

夏侯聪看了看电视,他想象着父亲和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样子,父亲手里没有书,他的眼光该落到什么上面?从小到大,夏侯聪看到父亲,不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就是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永远摆着一摞书,或者笔记本,电脑等等。父亲和他话不多,偶尔说几句,言语中全是对他的失望。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和他玩耍,对他的学习和工作,通常也是三五句话说完。拿到普林斯顿大学通知书那天,父亲破例和他喝了杯酒,看他的眼神里稍稍有了满意的意思。喝了几杯酒,父亲突然说两句,其实,科学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科学家也不能替大自然发言。夏侯聪本想反驳几句,又忍住了,父亲已经老了,这个研究了一辈子哲学的人,早就彻底否定了自身的意义。再否定科学,不过是在他的逻辑线上的自然延伸。穷究下去,一切皆是虚无。父亲研究了一辈子哲学,依然没有解决他的困惑。他捐掉所有的书,不再写一个字,也许只是他接受了命运,不再反抗。牛顿、爱因斯坦这些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科学家,拥有人类最优越的大脑。在他们的晚年,他们都接受了神学,成为虔诚的信徒。这是为什么?夏侯聪想,这样的问题本应该属于父亲。显然,他并不能回答,他甚至把他所有未刊的文稿全部毁掉了。已经出版发表的那些,张蕙兰说,他觉得都是垃圾,不过是混碗饭吃,可耻得很。

有点晚了,你要不要休息?张蕙兰问。我还好,也睡不着。也是,美国这会儿正大白天。张蕙兰起身,剥了个橘子,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夏侯聪。夏侯聪接过橘子,塞进嘴里。张蕙兰问,这次回来,真的不再走了?夏侯聪说,不走了。张蕙兰轻叹了一口气,你们父子俩,我也搞不懂你们。你看别的父子,就算有争争吵吵,过后还是亲人。你们俩倒好,即使互相有意见也是客客气气的,生分得很。有时,我倒宁愿你们俩打一架,也不要搞得像陌生人似的。你们不难受,我在边上看着难受。你跑美国去,这么多年不回来,我知道为什么,你爸也知道。我问过他,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搞得像外人一样,你不爱他吗?你猜你爸怎么回答我的?他说,我比你更爱他,比你爱得更深刻,你不懂。我是不懂,我看不出爱来,就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现在好了,他走了,你回来了。你们两个,我总是只能见到一个。夏侯聪搂过张蕙兰的肩膀,妈,以前的事不提了,以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过。张蕙兰伸手摸了摸夏侯聪的脸说,我倒是想,怎么过?你要去北京教书,我又不能跟你去。夏侯聪说,你跟我一起,当妈的跟着儿子天经地义。再说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广州,我也不放心。张蕙兰笑了起来,我身体还好得很,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我放心不下你。你在美国这么多年,什么都不跟家里说,你去哪儿了,你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你要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我已经做奶奶了。夏侯聪问,你喜欢小易吗?张蕙兰说,哪有奶奶不喜欢孙子的。说完,看了夏侯聪一眼,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夏侯聪说,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问了。张蕙兰又摸了下夏侯聪的脸,我的傻儿子,你在美国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年轻,都有白头发了。夏侯聪说,可能是吃得不习惯,回来就好了。张蕙兰说,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好不容易回来了,多陪妈几天,别急着走。夏侯聪说,不急,这次怕是要在家里住些天。张蕙兰说,那就好,那就好。让我多和孙子玩几天,这小家伙,和你爸小时候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你都没那么像。夏侯聪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自然像了。

在广州的大半个月,夏侯聪见了几个老朋友,约着一起喝茶。甚至,还去了一次酒吧。那是一个室外顶层的酒吧,大量的绿植让人有在公园中的错觉。坐在椅子上,不用站起身便可看见广州灿烂的夜景,灯光闪烁。如果走到酒吧边缘,珠江黑色的绸带一样流动起来。江边流线似的布满路灯,黑色成团的阴影想必就是江边的榕树。夏侯聪小时候总喜欢去江边,想象着江水将流向何处。这些问题都有确定无疑的答案,珠江依然有着神秘的部分。这是他热爱的自然,无法穷尽,哪怕一切看起来简单明了。他们喝着啤酒,晚风吹起来,和在室内有着不一样的感觉。都是疲惫的中年,倦怠慵懒又奋发振作。他们从中学时代的记忆谈起,慢慢聊到近况。他们问夏侯聪,这次回来真不走了?夏侯聪说,不走了。他告诉朋友们,他已经接受了北大的教职。朋友们纷纷举起杯祝贺,都说国内的环境有了很大的发展,在国内做科学一样有前途。北大教授,你知道吗?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北大教授,我从来没想过我身边还会有北大教授。一位朋友举起酒杯说,在我看来,北大教授象征着学术的体面。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坚持我的看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开始诋毁知识分子,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肯定是没有前途的。犹太人,你知道吧?这个星球最智慧的族裔,他们特别尊重知识分子,如果女儿能够嫁给教授,出多少嫁妆他们都愿意。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你是我们这帮人中最有前途的。朋友喝得有点多了。夏侯聪和朋友碰了一下杯说,我特别羡慕你们,真的。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更愿意做一个工程师,或者建筑师。话题慢慢转移到了夏侯聪的专业,为了简洁快速地说明问题,夏侯聪再次说到了多利。他知道,朋友们可能不太理解他的专业术语,但说起多利,所有人都会明白,它是全世界的大明星。哦哦哦,多利,我知道,那只克隆羊,克隆技术。夏侯聪点了点头,克隆技术只是其中一部分,比如基因编辑等等,也是其中一个分支。一个朋友举起杯想了想问,聪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假设,我克隆了我自己,那么被克隆的那个“我”算是什么?如果不停地克隆下去,是不是意味着“我”实现了永生?如果我克隆了我的父亲,那么,“它”到底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儿子”,“它”是谁?夏侯聪喝了口酒,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类似的讨论进行了很多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达成共识,它确实涉及到很多问题,包括法律的,伦理的等等。科学有时候会领先于伦理,甚至会对伦理造成巨大冲击。反过来,伦理和道德也会对科学造成制约,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并不是没有禁区,它没有想象的那么自由。喝完杯中酒,夏侯聪说,你看,我像个说绕口令的。不谈这些了,这么多年没见,好好喝点酒。

喝完回家,快十二点了。夏侯聪打开门,张蕙兰还没有睡。见夏侯聪回来,张蕙兰说,这么早回来了?夏侯聪说,还早,都十二点了。张蕙兰说,你们一帮朋友,这么久没见,我以为要玩到两三点。夏侯聪说,他们倒还有兴致,我有点熬不住了,在美国没什么夜生活。张蕙兰笑道,你在家里多呆几个月就习惯了,我听你阿姨讲,你表弟他们动不动玩得整夜不回家。我倒宁愿你多点出去和他们玩,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好。你小时候,你爸管你管得太严了,这不让那不让,搞得你像个小老夫子似的。夏侯聪说,妈,你别老说爸了,他人都不在了。张蕙兰说,不说了不说了,你早点洗洗睡。夏侯聪问,小易睡了?见夏侯聪问起夏侯易,张蕙兰满是疼惜,小家伙真是乖,我告诉他,爸爸和朋友们很多年没见了,要聚聚,可能会比较晚回来。小家伙一点没闹,吃完饭,玩了一会儿,看了看电视就睡觉了。夏侯聪轻轻打开卧室的门,门外的光射进来,房间里有了微弱的亮。他看了看儿子,儿子睡得安稳,侧身抱着小被子。他的额头和嘴唇,壮壮的小腿儿,模糊中带有别样的韵味。夏侯聪弯下腰,亲了亲儿子的脸和额头,又摸了摸儿子的背。儿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翻了个身,还是抱着小被子。他的小肚子露了出来。夏侯聪给儿子理了理被子,盖好。带上儿子的房门,夏侯聪喝了口水,上了个厕所。他不想洗澡,有点累了,他想好好睡上一觉。

说服张蕙兰和他一起去北京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周四,夏侯聪和张蕙兰带夏侯易去海洋馆。据说,那是亚洲最大的海洋馆,也是世界最大的海洋馆之一,养了几条巨大的鲸鲨,还有难得一见的白鲸。尽管刻意避开了周末,海洋馆里依然人头攒动,夏侯聪很久没有见到如此密集的人群了。他们看到了海象、海狮、北极熊和各色的企鹅,帝企鹅比他想象的要小。夏侯易最喜欢的却是鲸鲨馆入口处的水母,密集的水母像一朵朵降落伞,它们从水底缓慢上升,不停地变幻着颜色,整面墙都是游动着的变色水母。夏侯聪抱着夏侯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观。后来,他们站在鲸鲨馆的幕墙前,巨大的鲸鲨和蝙蝠鱼也难以吸引夏侯易的兴趣,他说,爸爸,我困了。回家的车上,张蕙兰抱着夏侯易,他的小脑袋枕在张蕙兰的腿上。张蕙兰给夏侯易盖了床小毛毯,时不时摸摸夏侯易的头发,拍拍他的背和屁股。夏侯聪再次和张蕙兰说,你和我一起去北京吧。张蕙兰还在犹豫。夏侯聪说,我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别的我不担心,谁来照顾小易呢?没有人照顾他,我怎么放得下心来。说到夏侯易,张蕙兰言语间松动了,她说,你让我再想想。夏侯聪说,你一个人在广州我也不放心,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你一个人单着要好些。张蕙兰说,我知道,你让我想想。回到家,夏侯易还没有醒。夏侯聪抱着夏侯易,把他放在床上。等他出来,张蕙兰给他切了块西瓜,她说,我听你的,我跟你去北京。她看了看四周,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是有些舍不得。夏侯聪说,房子留着,有空我们就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张蕙兰笑了,你也别骗我,这一走,肯定回不来了,你哪里会有有空的时候。夏侯聪朝儿子房間看了看,他像是听到了响动,儿子可能醒了。

北京的生活也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切重新开始,工作之余,夏侯聪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家庭生活之中。对他来说,在北京和在别的地方没有太大的区别,他早就习惯了在世界各地暂住。这些年,除开在美国常住,他还在法国呆过两个月,至于十天半个月的差旅,那就更多了。北京的天气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得上好。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万里无云,弯曲的球形天空中,一望无际的蓝,没有一点杂色。对张蕙兰来说,除开干燥一些,别的也还好。房子是学校帮忙找的,离学校很近,步行过去也只要二十几分钟。从客厅往外看,可以看到圆明园的湖水和亭台。夏侯聪对张蕙兰说,家里需要什么,你告诉我一声,我去买。张蕙兰说,等你去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说,家里用的那些东西,你也搞不清楚,还是我自己买放心些,用着也趁手。张蕙兰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和广州的房子相比,随意很多,没有那种刻板的整洁。她任由夏侯易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墙上也满是夏侯易的涂鸦。第一次看到墙上的涂鸦,夏侯聪笑着说,妈,你也太惯着他了,我小时候要是这么画,你肯定得打我。张蕙兰说,那不见得,我从来没说不让你画,你不敢,你从小胆子就小,老实规矩。夏侯聪想起了他爸。有次,他在他爸的书上涂了几笔。他爸没说什么,看他的眼神却让他害怕,充满了烦躁和厌弃。张蕙兰和夏侯易的关系处得越来越好,平时只要有空,张蕙兰带着夏侯易到处闲逛。来北京才三个月,他们把北京稍稍有点名气的景点全逛完了。有时,等夏侯易睡了,夏侯聪和张蕙兰坐在客厅聊天。张蕙兰总是会说,这小家伙,和你爸长得越来越像了,你还记得你爸小时候的样子不?你看过照片的,简直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总觉得你爸还活着。夏侯聪说,那多好,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对夏侯易的未来,夏侯聪曾经做过设想。他想过,夏侯易应该像他小时候一样,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却有着外人看起来还不错的人生。比如他,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诺梅塞林实验室终生研究员,北大教授,其中任何一个身份都让人羡慕。他获得过这所有的身份,直到今天,他还在依靠这些身份获得体面的生活。他像一个成功者,在世俗的丛林中,居于食物链的顶端,有了取舍的自由。至于是否快乐,这是纯粹的心理体验,没有人能够替他回答。他怨恨过他的父亲,也试图理解过他。他发现,这一切如此困难。他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也无法让生活重演。即使重演,他也不能保证他会是一个勇敢的人,有反抗或者面对的勇气。他想象过,夏侯易可能会是一个证明,答案将在他的身上揭晓。直到有一天,夏侯易开口说话,他喊他“爸爸”。他突然热泪盈眶,把头埋在夏侯易小小的胸前,像是要获得他的原谅。那一刻,他意识到夏侯易是一个自由人,没有人可以控制他的人生。包括他。他再一次想起了多利。

(责任编辑:宋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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