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村庄
2016-05-04张佐香
张佐香
韭菜的清妙
春天是从园子里那一畦韭菜抵达人间的。清晨,性急的韭菜最先醒来,伸展腰肢,左顾右盼。淡淡的水雾氤氲起来,笼罩着池塘与相邻的菜园。微温的春水苏醒了。乳白色的雾霭、悦耳的鸟语与滴落的露珠合奏一支曼妙的晨曲。
早起的母亲,移开篱笆上的栅栏,不疾不徐地走向菜园。她弯下腰,把一竹篮从灶堂里掏出的草木灰依次撒在一小撮一小撮的韭菜上。母亲又专注地提水,一勺一勺地洗掉韭菜的倦怠。菜畦碧了,雾霭散了,朝阳的光辉系在篱笆上。在袅袅的炊烟中,有暗香盈袖。
故乡的菜园子设在河边塘畔。韭菜是园子里不可或缺的菜蔬。紧挨水边的边角地是种韭菜的绝佳之处。有了水汽滋润,韭菜才会鲜嫩可口。韭菜只要种一次,便可以反复收获,割了长,长了割,一茬又一茬。每隔几年,母亲就要重新整理菜畦。先在夏天挖出韭根,用剪刀剪平茬,修好根,再松了土重栽。来年的韭菜越发旺墩。韭菜喜洁净,母亲怜惜它,用草木灰施肥。池塘里的水汽不舍昼夜地浸润。饮无数雨露,韭菜穿起了绿色的盛装。细长、圆润、洁净的绿叶往两边梳,曲线上流动着柔和的韵律。我称韭菜为天下第一绿。那一畦绿呀,洇湿人的心田,洗亮人的双眼。
母亲在菜畦上锄草浇水。我在菜畦中捕一只白蝴蝶。蝴蝶一定是把韭菜当成藏住花朵的绿草丛了,上下蹁跹,恋恋不舍。后来,歇在了一朵韭菜花上,合上了花翅膀,继续馋小孩。洁白细小的韭菜花清静地开着,不香也不够美,仿佛只是点缀。没有蜜蜂光顾,也没有爱美的女孩子摘一朵别在发际。它将所有的热情都献给韭菜了。我说:“妈妈,韭菜开花了。”母亲笑了,转过身问我:“韭菜花也能算是花么?!”在大人的眼里,只有鲜嫩可口的韭菜叶。
韭菜是我最爱吃的菜蔬。我在一本小册子中,找到了爱吃韭菜的原因。书中说,植物是有感情的,如果你喜欢某种菜,而它又喜欢你,乐意供你食用,就会分泌出某种物质让自己变得好吃。带着露水割的韭菜分外鲜嫩。清晨,韭菜上的露珠晶莹跳跃,母亲蹲下身子用镰刀轻轻割起一丛,放入小竹篮,再接着割下一丛。尔后,择叶,洗净,切碎,再加入百叶。在铁锅烧得发红油烧得清亮时入锅,用旺火爆炒。片刻即可出锅。置于桌上,青绿中点缀几丝白色,入目清新,让人联想起柳丝轻飏中,有白衣少女穿花拂柳而来,只是看看也悦目,悦心,悦神。举箸入口,清香扑鼻,清新鲜美,别有一番清芬。韭菜炒虾可谓人间至味。虾是天下第一鲜,与清妙的韭菜合璧,堪称绝配。那鲜嫩的味道,实在让人着迷,忍不住将汤汁也泡饭吃了。
五代十国的杨凝式将韭菜推向了形而上的层面。杨凝式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个能将韭菜放进眼里的人,一定是一个有心人。一个对韭菜都关注热爱的人,一定是一个可爱的人。杨凝式尽寝乍起,有朋友送来一盘羊肉和一碟韭花。他食毕,提笔写信致谢。写信时,他的心情自然舒畅,因而《韭花帖》也就散散淡淡,字字胜似闲庭信步,字字含情脉脉,顾盼间让人流连忘返。
今夜,我就着案头的灯光写这篇关于韭菜的小文,故乡的韭菜正在蛙鼓萦绕的池塘边抽叶萌绿。韭菜所包含的元素,一回回为我提供能量;韭菜蕴藏的诗情,一次次洁净我的心灵。
食花
陶渊明先生见有朋自远方来,即以菊花烹作菜肴,食菊饮酒。杜甫不但食槐花,且食槐叶,有诗为证:“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袁枚喜食荷花。杨万里云:“老夫自要嚼梅花。”古人食花或为充饥,或为风雅。
食花饮露本是高人逸士所为。而在我的故乡,祖先早已把槐花端上了餐桌。食花非为充饥,更非为风雅,仅仅是为了换换口味而已。
头一抹春色涂在了故乡的槐树上。新生的槐叶是东风剪出的绿流苏。圩埂村路上种满了槐树。五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株株槐树在绿波荡漾里纷披着花蕾,像串串风铃。它无声却又不停地吐出芬芳的语言。微风拂来,纷纷扬扬,状若飞雪。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清香,吸一口,几乎香破了鼻子。槐树的花期大约有半个月,此间枝头上所有的花蕾次第绽放。在这段时间内,家家户户的孩子都会挎着小竹篮,飞向槐树。男孩子一蹿就爬上了树,女孩子总是想方设法站上人家草垛顶。尔后,一串串密密匝匝的槐花离开了树枝进了小竹篮。我一边摘一边往嘴里送。清晨的花蕊还储蓄着一些夜露。我把花朵从花蒂中拔出来时,噙着花蕊一吸,满口清甜。小竹篮花满外溢,我摘下顶上的草帽,欲盛放战利品。风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把花香丢得到处都是,又趁我不注意,掠走了我的草帽。我追着它捡草帽。当我捡起草帽时,草帽下正罩着一双蝴蝶。这是梁祝的精魂么?!它们从春天的琴弦上抖开丝绸般的华服,在槐花装扮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满载而归。母亲系上围裙,把槐花倒进竹筐里漂洗,接着又把洗净的槐花和米拌匀,再打进几个鸡蛋清,撒上一层白沙糖,放入沸水翻腾的锅中。槐花大米鸡蛋的香味交织成一张网,网住了我的嗅觉和味觉。饭熟了!揭开锅盖,一团团松松软软的槐花饭雪白雪白的,泛着热气,和热气一起向外飘散的是馥郁的香气。我的小碗堆得冒了尖。隔壁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妈妈都端着碗出来了,个个碗里都是堆得冒尖的槐花饭。孩子们比试着谁家的饭好吃,妈妈们在一旁交流厨艺。槐花的清香伴随着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在村庄里回荡。
采摘下来的槐花多得吃不完,就用开水焯一焯,晒干,装进塑料袋里,等到菜蔬紧缺的时候,拿出来炒鸡蛋吃。那倒是一道美味佳肴。槐花白,鸡蛋黄,让人看了就食欲顿增,吃起来香喷喷、柔筋筋。槐花是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飞黄腾达的机遇。有一次,朋友聚会在一家餐馆邂逅了槐花炒鸡蛋。清心爽口的槐花在鸡鱼肉蛋中占尽风光,赢得了众人的青睐,且美其名曰:绿色食品。
流年似水。十几年后,当我写下“槐花”这个散发着芬芳的词语时,我的口中依然有清香缠绕。那座沉浸在槐花透明的清香里的村庄,让我魂牵梦萦。
尼采说:“我们将再度澄清。”我们的内心是一个大杂院,堆满了杂物,但它同时又是一个过滤器,过滤一切杂质。我们焦躁的心灵需要澄清,有时凭借一朵鲜花一汪清泉一片流云,有时凭借一段文字一轴画面一份真情。今天,我凭借的是故乡的槐花,我在故乡的槐花里再度澄清自己,重获纯净与清澈。此时的我,满口余香,内外通透,无形中似乎有仙风道骨的韵致。
大地的礼物
土地每一条纹路,每一粒细胞都充满水分、营养和情感,都生长礼物和奇迹。南瓜就是大地送给人类的礼物,就是土地创造的奇迹。
南瓜点在田埂上。弯弯曲曲的田埂像质朴的腰带,又像是随意扎在田野上的一道道栅栏。母亲把土深翻得喧乎乎,像发好的面。她一手端个白瓷盘,一手抓几只饱满的优秀的大瓜籽(优秀的种子总是流落民间)。瓜籽儿大头朝下,嘴儿尖尖向上,小心翼翼地点进泥里,再在上面撒一层细细的土。
朗朗的日光照耀着,细细的春雨滋润着,嫩苗儿钻出了泥土。每只泥盘里都盛了几颗鲜绿的星。苗儿拉出蔓儿,一月之间,田埂上缓坡上爬满藤蔓,花儿点缀其间。南瓜花深黄色,只有一层花瓣,里面裹着几粒花蕊。有一年,我家的南瓜结得特别少,妈妈怂恿我去瓜田进行神秘的嫁接活动。清晨,我悄悄地出门了。记住妈妈的叮嘱,路上不与任何人搭话,说了就不灵了。我将男花摘下放在女花边上,蜜蜂们不来授粉,只有劳驾我们自己了。
南瓜不动声色地圆满着自己,青绿色的外衣逐渐变成橘红色。据说南瓜在夜晚长得最快,特别是月夜。我想,它一定是照着月亮的样子设计自己的外形,它把如水的月华都酿成内心的甜蜜。做梦的南瓜梦见了水、月光和土地深处的声音。南瓜静静地酝酿了整整一个夏季。夏末秋初,它的心里长满了芬芳的情愫和甜美的思想。
去瓤削皮,南瓜发出很好听的乐音。“噌噌噌”,很有质感。薄薄的一片片,晶莹透明。南瓜做汤,汤青青,味甜甜。放几叶小芫荽,云碧碧。盛在洁净剔透的青花瓷碗里,充满着诱人的质素。我品尝它纯美的熟香,感觉到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嫁到南方的表姐回乡探亲,曾在我家住上几日。我有幸品尝到她做的精妙绝伦的南瓜糯米团。她将南瓜去皮后一牙牙地劈开,切成块状。先将油和葱花爆炒,再放入南瓜加盐,炒至塌软出水。然后,将糯米粉和水调匀,搓圆,压扁,入锅,加适量水小火焖熟。香气溢出锅外。盛在碗里,定睛一瞧,腴白如脂的糯米团在绚烂的橘红色的南瓜怀抱里半隐半显,宛转其间。邻居均分得一碗。异姓同吃一锅饭,平添了几分亲热。
秋风乍起,我去菜市总会有意无意看看南瓜。我发现南瓜数量很少,且大多受尽冷落。现代人大概已不懂得吃南瓜了。
南瓜折射着天然的雨露和庄稼的气息,散发着柔和的润泽的温暖的光芒,给人一种温老暖贫的满足和对大自然丰富馈赠的感激之情。它既高贵又朴素。与南瓜发生联系的日子,犹如一个橘红色的朦胧的灯笼,暖暖地挂在我的记忆之树上。
清新的豆荚
春天的田埂是个爱美的女子,两鬓戴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田埂的脊背空出来,留着给母亲种豆。母亲迎着春阳,挑着码得平平整整的青豆苗和草木灰,外加一把小锄头,慢悠悠地来到田埂旁。沿着田埂,母亲每隔两尺挖一个小坑,抓把草木灰扔进去,那就是基肥了。一个小坑种下一棵脆生生的豆苗。豆苗儿弯弯的小脑袋像雏鸭的小绒嘴,黄黄的。
饮无数春雨晨露,一地的豆苗像云彩似的,千帆过尽,荡起几许惊喜。绿意渐浓,绿叶丛中开出白里透紫的花。我喜欢给它们浇水,一瓢一瓢往它们身上洒泼。倏然一声,水珠滚下去,落在地上,湿了脚,不是我的脚,是豆苗儿的脚。母亲在一旁呵斥:你慢点儿,别把花儿浇落了。
白里透紫的小花朵不知哪里去了。豆棵上结满了青青豆荚。豆荚是多胞胎植物,它们尊幼有序地坐成一排。太阳把豆荚晒得暖洋洋的,雨儿把豆荚淋得滋润润的。豆荚在生长,豆粒也在生长,青青豆衣是它们的睡床。沉沉地睡在甜蜜的梦乡里的毛毛豆,它们在想些什么呢?!作为一个人,我在揣想一颗豆的愿望。我固执地认为,豆荚是懂得思想的。它用花朵呐喊,用果实说话,用生命的种子繁衍后代,甚至每一片叶子都是会歌唱的喉咙。
豆荚熟了。它们挂在豆棵上,饱满实在,像被母亲梳理过的一个又一个丰盈而充实的日子。豆荚的清香飘在五月的黄昏里。母亲穿行在青青的豆荚丛中,凝视着身前身后会心地笑,然后弯腰一阵忙碌,竹篮里堆满了绿绿的饱满的豆荚。
回到家,把豆荚倒在地上。我和母亲一边说话,一边剥豆荚。我很感激古人发明了“剥豆荚”这个词。我深入这个词语的内核,左手捏住豆荚的角,右手除拇指以外的四指托着豆荚,拇指顺着豆荚两瓣壳合拢的线条向内用力一挖,豆荚就炸开了。尔后,拇指沿着豆荚朝下一捋,几粒绿绿的粉粉的小豆子便准确地滚进右手的掌心。倘若碰上调皮捣蛋的,它也会蹦出去,在地上打几个滚,躲到凳子下面。我的四周弥散着田野里特有的清新的豆荚的气息。时光静静地流淌。此刻,你会觉得一个人活得滋润,并非一定要去当总统、当将军。盘腿而坐,剥着豆荚,也就占尽了季节的风情。
豆荚剥好后,母亲翻箱倒柜找针线,把豆子一粒一粒穿好,串成豆子项链,放到粥锅里煮。粥煮熟了,豆粒也就熟了。母亲捞出一串“项链”放冷水里浸一浸,挂在我小小的女儿的脖子上。女儿总是先向她爸爸炫耀一番,然后才一粒一粒,慢慢地数着吃着那香喷喷的豆子项链,宛如孩提时代的我。
清鲜的笋
笋萌于竹,来自于淳朴的泥土。笋以清鲜盖世。
小时候家居乡村,房前屋后荒坡溪畔皆长满了密密蓬蓬的翠竹。采笋、拾笋是我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
雨生了,雷还没有形成,春雨很嫩,雨水发了地气。那些竹笋听到了春雨的号令,一夜之间纷纷破土而出。刚出土的竹笋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宛如羊角,兰花一般俏丽,穿着青褐花斑的衣衫,迎风喷吐出诱人的清香。笋生长在夜间,清晨采的最鲜,雨后当然更好。有个成语叫“雨后春笋”嘛!
挖竹笋是孩子们每年春天必修的功课,和挖野菜一样,是我们的野外“女红”。竹笋是春天送给我们的见面礼。母亲特意为我编了个小竹篮,轻巧精致。吃完早饭,我们不约而同挎小篮拎小铲追追打打出发了,争先恐后穿越在竹林里,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寻找着,一旦发现隆突而起的笋尖,便挥动小铲吭哧吭哧挖下去。不大一会儿,一颗白生生的竹笋挖出来了。蹲下立起。立起蹲下。目光被泥土粘住的时间长了,发觉心中有些空,就急忙喊叫同伴的乳名,此答彼应,两边一起“咯咯”笑,新笋在脚下乐颤颤的。碰上雨后,鞋陷进去急忙弄开,弓腰挖笋不再联系,想起再应答一次。埋头挖笋多半是十指灵巧的女孩子。鸟儿一样奔忙不停的自然是个皮男孩:“这儿笋多!这儿笋好!”叫累了就仰头去接露珠喝。
采笋的队伍满载而归,大人们再忙也不忘验收孩子们的劳动成果。灶间弥漫着饭香和热气,母亲便开始剥笋。笋只能取顶尖部分,谓之嫩中取嫩。“春笋方解箨,弱柳向风低”,其嫩可见一斑。去箨后的竹笋如少女白嫩的手臂,有诗为凭:“斜托杏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母亲把笋切成滚刀块儿,剩下的顶尖的部分又切成薄薄的片儿,再做个雪笋汤。笋在烈火中的油锅里欢跳着舞蹈着,那与生俱来的野朴生涩很快便消融了,肢解了,变成玲珑剔透浑身散发醇香的玉兰片,盛开在青花瓷碗里。笋汤更是让人叫绝:汤里不见一点油星儿,上面漂着一些细碎的用热水焯过的还原绿色去其咸味的雪里红,加上雪白的笋片,白绿相间清莹洁净。尝一口,清香异常,其美味跟蕨菜有得一拼。午饭因着一大碗笋片和一大盆笋汤,饭碗很快露了底。食笋是我们的口福和炫耀的资本。
笋与竹品质坚贞虚心有节的美德相通为一,笋理所当然为崇尚简朴淡泊的文人雅士所敬慕。竹笋蓬勃峻拔的神姿,鲜嫩清香的风味,不仅为身处逆境的文人雅士清贫的生活添了一道美味佳肴,更给予他们灵魂以慰藉和滋养。东坡不以贬谪为难,初到黄州即吟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板桥一生养竹食笋借以寄情思吐逸气。“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写出了他生活的闲适和精神的超越。近代艺术大师吴昌硕曾写下“客中常有八珍尝,那及山家野笋香”,道出了他对竹笋鲜洁、芳馥的酷爱。
竹笋为天赐尤物。它的清淡、质朴、新鲜的原汁原味,宛如乡民的情怀。流年似水,和我一起采笋的伙伴如今已天各一方,很难相见。返乡途中,我总爱在竹林旁转悠,试图捡回过去的一些什么。但物是人非,再也捡不起尘封的往事,捡不动孩提时浓浓的情怀。而竹笋生长时拔节的声音,却依旧在岁月的深处回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