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时间书
2016-05-04晓寒
晓寒
1. 犁铧的命运
犁铧是沿着墙角进入我的生活的,祖父说,它的年龄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不过看上去它一点也不老,时间的河流冷如刀锋,似乎从未与它遭遇,犁铧是一个叛逆的家伙,把自己丢在了时间之外。某一个新秋的早晨,它挣脱了时间的枷锁,闯进我的视界和思维里,像一件刚刚铸好等着上战场的兵器,闪着傲慢的寒光。
那时候我害怕锐利的东西,像刀斧锯凿之类,所以从来不敢去招惹它,就是从它身边经过,也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它的好梦。
它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停留在它生命原点的状态,一块瘦岩岩的石头,刚刚从地层的深处发掘到这里,用它坚硬的目光,梳理这个村庄的筋脉,倾听暗夜里从遥远的另一头潜流过来的响动,思考它的命运和这个村庄的羁绊与纠葛。谁是谁的主宰?谁是谁的附庸?它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地做这件事情。
只有到了翻耕的季节,土地的脉动才把它召回,加入到村庄的烟火中来。祖父把它摁倒在饱满的河水里,拿一把稻草慢慢擦拭,事实上,它已经够干净了。但祖父还是擦得很用心,反复地擦,反复地洗,连一条小缝隙都不放过。祖父自认为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后,背回来放到屋坪里,让太阳慢慢把它晒干。祖父拿起他那把发黑的长长的烟杆,装一袋烟点燃,边嗦嗦地吸着,边围着犁铧转圈,不时用手抚摸一下,嘴里念叨着,真是一张好犁,又吃泥,又扯不断。犁铧的好坏我分不清,但我见过人家翻地,泥吃深一点,牛脖子一耸,猛一用力,嘎嘣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太阳满满地堆在犁铧上,犁铧像一面镜子,反射出冷艳的光芒,水珠给镜面打上糟糕的斑点,但还是能把人的眼睛刺得一塌糊涂。
到第二天,祖父出去翻地,牛在前面走着,祖父和犁铧走在后面。外边到处能听到赶牛的吆喝声,一张又一张犁铧插进村庄的泥土里,泥巴和泥巴上厚如棉被的紫云英翻起来的那个空隙,阳光正好打在劳作的犁铧上,透过浅水折射回来,周围的路瓦楞树梢池塘里有数不清的光斑在晃荡,像是村庄里的一个个游魂。空气的成分陡然变得复杂多义起来,那是青草混合着新泥、牛粪、汗臭的味道,对准路人的鼻子长驱而入,想伸手去遮挡,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发现这味道竟是生活的枝桠,早已沉埋在身体的某一处皱褶。
一张张犁铧在村庄的土地里鱼一样游动,这时的村庄,撕开了伪装,完成了与心灵最完美的对接,犁铧过处,枝枝节节,都在响着暴芽的声音。
翻耕一干就是十几天,那时候,祖父还是生龙活虎的,好几块地,一天就能翻完,泥吃得深,翻得整齐,没有人能比过他。上屋的生老子和他比过几次,但每次都输了。生老子不服气:你不就是靠着那张好犁!祖父说,那我和你换张犁试试,生老子不敢再比了。
到了黄昏,祖父赶着牛从地里回来,屋里已经点上了煤油灯,灯火里的犁铧还沉浸在劳作的时态,像一条河一样淌着水,祖父把它轻轻放回墙角。我有些不明白,一张犁铧,随便丢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放在屋里呢?弄得屋子里水汪汪的。
后来我才知道,犁放在外面,夜里会打露水,沾了露水就会长锈,长了锈就坏了。这是祖父的原话。别看祖父长得粗大,其实很温和,成天笑呵呵的。祖父告诉我,这张犁是他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留下来的。曾祖父小的时候,家里开了一家药铺,后来家道衰落,药铺关了,地和房子也卖了,四十岁的曾祖父租了人家的一块地学做农活,用一张犁养活一家人。我无法想象一双瘦弱的抓惯了药材的手怎样驾驭那张笨拙的犁铧,顺溜地把土地翻开,这个我从未谋面的男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我知道了犁铧的来历,打着沉重和温暖的烙印,但我还是怕它,它那冰冷的雪光里,好像总带着一股腾腾的杀气。可我的哥哥姐姐们不怕,他们没事的时候,会随手折一根树枝,在犁铧上胡乱地敲打,当当,当当当,像寺庙里的钟声,这是他们聪明的发现,犁铧除了用来翻地,还可以是不错的玩具。祖父看到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式样不同的铁块,来,敲这个,犁会敲坏的。他们立马丢了犁铧,拿起铁块各敲各的,嘈杂声顷刻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也许是犁铧的声音更好听,没过几天,他们又把铁块丢了,敲起了犁铧。
祖父慢慢老了,用不动犁铧了,父亲接了过来,还是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把老迈的泥土一页页翻开。新翻的一页泥土,就是祖父曾经翻过的一页,只是祖父的那一页已经找不到了。父亲留下的犁痕,就是祖父当年犁出的沟壑。原来,土地和人一样,都在延续着同一条血脉。
犁铧转到两个哥哥的手里时,没用上几年,村庄里的犁铧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败下阵来。我家的犁铧也随着大流,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路,走到了谢幕的时刻。
圣·埃克佩里说,人们不是为了犁铧才去耕种。有谁会为了一张犁铧去耕种呢?
祖父和父亲用同一张犁铧,每年重复着把村庄的土地犁开,将我们这个家这个村庄的黑暗和饥饿埋进泥土,等到盛夏和寒秋,结成灿烂的谷粒。
现在,犁铧被放到一栋空房子的楼上,燕巢已经空了,燕子不再来去,蛛丝横织竖结,四周草丛里的爬虫迁移过来。犁铧沦落到这步田地,很快衰老了,锈蚀攻陷了它的眉心。
沿袭一条血脉的犁铧,没有人再提起它,都把它给遗忘了。犁铧在空荡里看得到时间的来来回回,它在时间的来回里反刍着自己的傲慢和辉煌,反刍着一个村庄的来路。它的命运,不需要谁来预测。
村庄大小,已经容不下一张犁铧。
我偶然回去,还能看到它,只是我不再怕它,我和它默默相望,从它衰败的眉眼里,能感知到传递过来的泥土的温度。
擦去时间堆叠的锈迹,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光绪二十四年。
它是我家唯一的古董,是我那个村庄的图腾。
2. 被一只老虎追赶
老德活在一个传说里,直到死,也没有从传说中翻过身来。
我时常在村庄里看到老德,蹬蹬地走在那条土路上,身后的影子跟着一跳一荡的。那时的老德活在真实里,现实像镜子里照出的影像,一样一样清晰地端到他的面前。
村庄里的人都知道,老德的天空突然破了,没有天空的遮蔽,霜雪直接覆盖到他的头顶。他顶着这方没有修复的天空,再也没有走出来,一个人大半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一种幸运,人事的疏离,可以掩盖挤进来的罪恶。
老德再出现在村庄里,他周围的时间,已经属于晚上,黑色的衣服,再加上脸上蒙着的那块黑布,如果说像古时来去无踪的剑客,不如说是一个潜伏在村庄里的黑色幽灵。
大人们说,老德怕光,只要有光就不出来。
老德已经习惯把自己埋在灰暗里,像默片中一个衰老的镜头,一堵瓦墙,几棵路边的野树,半蓬蒿草,成为镜头最近的背景,再远一些,是缭乱喑哑的灯火,杂着几粒虫声或者犬吠。应该说,就是顶尖的摄像师,也拍不出这样的镜头来。
世界静得发慌。老德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嗬嗬”吼上几声,声音拖到无限长,尾音如波涛一样在夜色里澎湃。
听到的人说,老德又在喊了。虽然,很少有人听到。
老德也有不同平常的时候,会絮叨他那个秋天的经历。但很少有人听,他那次经历,那时候村庄里的人太熟悉了,再也勾不起听下去的欲望。
一个秋天的黄昏,老德进山捡柴,误把一只虎崽带了回来,回到家门口放下柴禾时,才发现一只老虎跟在身后,暮色里,眼睛像两盏黄色的灯笼。老德吓得瘫在地上,老虎顺势一扑,叼走了虎崽,将老德的脸抓得血肉模糊。这是老德那次经历的简写版。
在村庄里遭遇老虎豺狼野猪之类,是平常事。只是老德是个例外,抬回屋里后,嘴里叽里咕噜着什么,村里人都说,老德在山里惹了鬼,只要请道士来驱鬼,把附在身上的鬼赶走,自然就好了。
老德的老婆没钱送老德到二百里外的县城治疗,只好请来一个长胡子道士,还有几个乐师,为老德驱鬼。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幸亏老德惹了鬼,一场热闹才得以从构思直到上演,一连几天,我都沉醉在一种大戏即将拉开帷幕的魅惑里。我知道,在村庄里,有这个邪恶念头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
那天晚上,村庄里的男男女女都去了,我也跟着母亲夹在人群中,老德家的大门边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
道士站在堂屋中间,手里拿着一块漆成黑色的木头,木头上潜藏着龙虎,大人说那叫令尺。两边坐着乐师,表情僵硬,锣和鼓敲得一屋杀气,相比之下,唢呐柔和一些,呜啦呜啦像女人的哭泣。道士满屋子乱窜,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一会儿变成了唱腔,声音拉到高如云天,突然又从高天里垂直跌下,在凄迷的夜色里,让人产生一种眩晕和虚幻,感觉来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混沌初开,闪电像蛇的舌头跳荡,神挥动顶着天空的巨手,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吟哦,赐给人世间无尽的福祉。
唱过一阵后,道士令尺一拍,一口酒扑地喷在老德的脸上。躺在屋角的老德显得很平静,不动也不喊,谁也不知道他意识里的内容。从他的表情猜测,似乎这就是一场洋溢着喜气的社戏,生旦净末丑哭笑着在戏台上旋转,又一次把虚情假意抛给戏台前蹙眉瞪眼的傻瓜,他也是挤在人堆中的一个傻子。
驱鬼的仪式一直延续到子夜,锣鼓声里的杀气更重了,一块完整的夜色早被敲得支离破碎。道士谢过神后,锣鼓声戛然而止,看热闹的人紧接着一哄而散。喧哗过后,村庄静得彻骨,像一座早已荒废残破不堪的教堂。
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老德这下会好了吧?母亲可能困了,回答得有些含糊,应该会好了吧,然后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四处有脚步声,在静夜里橐橐地敲打着路面。遥远的天边,埋伏着几盏即将坠落的星光。
驱过鬼后,老德变了一个人,怕光,不再说胡话。到了晚上,才会在村庄里现身,缩在墙角和树下,孤零零的一个黑点,像残书中的一渍浓墨,成为夜村庄里的一个异数,一粒尘埃。
刚开始,对老德的遭遇,还有人啧啧叹息几声,以此表达自己内心的善良。也有人在他难得的清醒时刻听他讲自己的经历,在他的絮叨中再一次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慢慢村庄里的人就忘记了老德的存在,就像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梦里的景象真实而清晰,但早上起来,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如果大人领着孩子看到老德,大人会告诉孩子,这个人叫老德,以前被老虎追过,傻了。孩子很惊讶,他在梦里被老虎追过吧?接着便传来大人和孩子纵情的笑声,风呼喇喇过来,一会儿便没有了痕迹。
第一块手表戴到一双手上,为村庄贴上新的标签,也把老德逼进一个传说。
老德撇开了村庄,也或者说,村庄抛弃了老德。
只是到死的时候,老德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村庄里的一个传说。
3. 一条生命的终结
村庄里的人,命硬,在物质匮乏的年月,活得像石头一样顽固。这些顽固的个体生命,像家家户户屋顶上拉直了的炊烟,昭示外来的人们,这里并不荒芜。
其实,这只是浮泛的内容,开在水面上的花朵,揭开它的表皮,便可以窥见它的苍凉和空洞,这种掩盖下的真实,已经被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接受和习惯。
银癫子就在这种背景下进入村庄的内容,只是具体的时间节点,没有一个人能记清楚,有人说是谷子黄的时候,也有人说是栗子熟的季节。
银癫子刚癫的时候,村庄里一片惋惜。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暗地里欢呼起来,因为银癫子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结构,让一个村庄发生了还原反应。
可以这样说,银癫子是一个可爱的癫子。不单我们这些小孩子愿意跟在他身后,村庄里的大人也不讨厌他,看到他来了,眉眼反而很快舒展开来。
有时在地里做农活,看到银癫子过来,便丢了手里的农具,找他逗乐子。
银癫子,唱首歌。银癫子就乖乖地唱起来,银癫子的歌声浑厚干净,唱得最好的是洪湖水浪打浪,婉转悠扬,和收音机里的八九不离十,大家坐在路边,沉浸在一个癫子的歌声里,似乎眼前真有了渺茫的湖水,一张张银色的网凌空撒下,渔网里跳跃的鱼虾在阳光下荡漾着鳞光。
唱完了有人再叫,银癫子,念首诗听听。银癫子不回话,仿佛是在酝酿感情,以便很快进入诗的意境。他念的是毛主席的诗,轻重舒缓处理得很好,饱蘸着自己的感情,普通话标准流利,村庄里没有人能做到这些,如果外人听到,以为是在舞台上朗诵。
有人觉得还不过瘾,银癫子,写几个字看看。银癫子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摆开架势在泥沙地上写起字来。我看过不止一次,那样子就像一个出色的书法家在挥毫泼墨,一笔一画龙飞凤舞,一行写完,竟有了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突然没人说话了,像约好了一样。只听到风从头顶上哗哗地过去,一下子跑远了。田的那边,一头老牛哞哞地叫了两声。
短暂的安静后,大家好像才记起,刚才那个人是个癫子,便说笑着继续干活,手里的农具不再是懒洋洋的,突然间虎虎生风。
被冷落的银癫子,木鸡一样呆在河边,看着远处的某一个地方,目光执拗,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这是属于他的世界,门扉紧锁,没有人能走进去。
银癫子真的疯了,这不是他的宿命,是因为一个人锁住了他的心门,而他自己,偏偏把钥匙给弄丢了。
从银伢子到银癫子的过程,很简短,村庄里流传着一个版本,也是唯一的版本。
那年银伢子和他心爱的女孩一起参加高考,银伢子基础好,能写会唱,熟悉他的人都相信,金榜题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而女孩却一丝希望也没有。于是银伢子便和女孩对调了试卷,结果女孩考上了,银伢子却落榜了。
落榜后的银伢子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女孩答应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他,何况自己可以再考。刚开始,女孩隔几天写一封信来,但还不到半年,便音信杳无。
银伢子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他再爬起来的时候,肉体和魂灵一同滑进了一个人的世界,那是一个倾斜的世界。他的名字也稍带着改了,变成了银癫子。
虽说是流传,但没有人怀疑过,也不容去怀疑。因为村庄里的人能说出女孩的名字,住在哪里,上的什么大学。也有人痛骂银癫子是蠢宝,三只脚的木马不好找,两只脚的女人遍地都是。咒骂失去了它的意义,和考证流传的真假一样,因为银癫子已经疯了。
我经常看到银癫子沿着村庄那条路走着,蓬乱的头发像地里的茅草,蜡黄的脸上胡子快要封住嘴唇。那时,他似乎患上了失语症,不再唱歌,不再念诗写字,就这样走着,好像从来没停下过,行走成了他生命唯一的主题,他没有了家,路,就是他的家。
走累了,天黑了,随便往路边一倒,等到醒来,有了力气,又会沿着那条路,继续向前。只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庄。
是否村庄还牵着他的某一处疼痛?村庄的气息还驻扎在他时间的镜像里?
早早晚晚,总会有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想听他唱歌,或者说几句什么,甚至骂上几声,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也从来没从嘴里进出过一点声音。在他的意识里,村庄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变成了这个村庄最孤独的主宰。
有一年冬天,下起了大雪。银癫子冻死在路边,等到有人发现,尸体已经僵硬。这一次,没有叹息,好像银癫子就应该这样冻死,也只有冻死,才是最吻合人道的结局。
没有人想起过,要去祭奠一场尚未开花的爱情,向爱情的殉道者致敬,毕竟,我们的生活,最缺乏的就是把生命献给祭坛的圣徒。
也没有人诘问自己,是否要为这条打破村庄的沉闷让自己笑过哭过甚至光明过的生命,唱一首凄伤的挽歌?
他同样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思索,一条生命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形态呈现于世界,它宏大的叙事里应该结构哪些重要的章节?
晓得不,银癫子死了。偶尔有人这样说一句。
哦,银癫子死了啊。这是答话的声音。
银癫子死了,一条卑微的生命已经终结,连同他风花雪月的爱情。村庄不会再回到原来,穿着喇叭裤和丝袜的女孩正在路上踢踢踏踏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