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2016-05-03安庆
安庆
穆三丹不喜欢瓦塘镇的夜晚。在穆三丹的骨子里被她承认的只有柿子岭和文城的夜晚,柿子岭的夜晚是已经在心里扎根抓土的,那种太纯或者太粗的夜色里生长着野鸡野鸟的叫声,回荡着爹娘在崖口呼喊三丹的余音。是那种挪一脚就能踩住一片树叶,一根石缝里的细草也能拴住一个羊腿的夜晚。然后就是文城,是文城的夜晚,文城的夜色里暗含着对一个山里姑娘的诱惑,弥漫着城市男女身上的一种脂香。
第一次住在瓦塘她就有了一种逆反。
穆三丹在瓦塘镇的夜色里闻到的是一种庄稼的青涩,和庄稼的青涩杂揉成一体的腥气,这种夜气让她感觉到有点不伦不类。她站在瓦塘的大街上,瓦塘镇单调得只剩下黑的夜和劣质的橙色的灯光,她一眼就在混沌的夜色中望到了瓦塘的尽头。就在这一站中,穆三丹对瓦塘镇的夜晚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抵触。她想起柿子岭的姐妹们往平原嫁时的那种激动,那时候她就觉得平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它不过就是一种没有突起的地方,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前,平原的乡村就像一个女人没有长成的胸脯。
但是,穆三丹真正的生活要从瓦塘镇开始了。
穆三丹到瓦塘镇的这一年已经25岁。在乡村,25岁已经不是做闺女的年龄,通常的情形是她们的屁股后头已经拖着一个流鼻涕哭鼻子的娃娃,也是拖在屁股后的孩子改变了一个女孩到女人的称谓。问题是穆三丹19岁就已经到城里住了,她住在城里的哥哥家,他的哥哥在盐业局上班,他们住在芦苇街,站在楼房的窗前能看到围绕着楼房的一片芦苇,芦苇湖里泛着涟漪的湖水。六年的时光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孩的,哪怕是文城这样的小城市,对一个女人也有一种洗心革面的功能。
穆三丹开始扎脚在瓦塘镇生活了,她要接受的不仅是瓦塘的夜晚,还有瓦塘的白天。穆三丹的情绪开始慢慢稳定,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稳定,让她稳定的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从柿子岭到文城,再从文城到瓦塘镇,她不是来做农民的,她是来做瓦塘镇的公家人。从今以后,这个叫瓦塘镇的政府机关里有她的一份工资。
在这一点上她感激刘心伍,刘心伍来瓦塘镇当镇长两个月,穆三丹后脚就跟了过来。
穆三丹有一副耐瞧的身骨:一米七二的身材,臀部又鼓又圆,一头长发无论是挽起还是披散,都在越过臀部的地方扇出一片风情,仿佛淌过峡谷的一挂瀑布。这让打字员介小丽有些眼热,有些嫉妒。介小丽秀气,肤色白皙,额头和鼻子搭配得恰到好处,胸部和臀部鼓得很有分寸,属于秀色可餐的那种。可穆三丹把她比得有些矮了,不仅是身材上的矮,还有某种说不出来的矮。这是女人之间普遍的病症,男人比财气比潇洒,而女人往往在心里较量的是外在的身架和藏在骨缝又挤在身上的魅力。
上班的第四天,她有了一把档案室的钥匙,实际上档案室从此也兼了她的住室。她打开门,扑入鼻孔的是一种尘土和木箱的霉味。档案室里其实就是几个木制的书柜,几只戏班子戏装箱样大小的木头箱子。箱子已经发霉,箱子的身下长了一层浅绿的霉斑。她打开窗户让霉味向外跑,然后把柜子挪成了一道墙,床搁在了柜子的里边。她用毛巾裹住头,戴上口罩,开始弓腰打扫。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档案室开始亮堂了。没有多少事可做,更多的时候她蹴在档案室里。她不明白这就叫工作,这样的工作还不如在服装厂有意思,有活力。
第六天的夜里刘心伍来了。穆三丹刚丢下手里的梳子,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每天的夜里她要洗一次脸,再梳理一遍头发,把韧性光滑的头发握在手里,往脸上扫一扫,朝鼻孔里扎几下,鼻眼里痒痒的,麻麻的,酥酥的,偶尔地还会打几个喷嚏。这一晚,她刚放下梳子,屁股刚坐在床边,手刚抓住被子。她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伴着脚步的还有一两声轻咳,那个脚步往档案室来了,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她呼地站起来,门本来是虚掩的,她竟然把门锁上了。她的背倚着门,听见了推门声,接着是敲门,砰砰,轻轻的,再接着敲门声变得沉重。她的胸起伏着,敲门声停了,她把头枕在门上,听见了橐橐的脚步声,好像是敲门的人要走了。她呼啦把门打开,那个身影扭过来在黑暗里抓住了她的手。刘镇长嘿嘿笑了两声,仔细地打量着收拾一新的档案室,夸奖穆三丹收拾得干净。然后扯住了她的头发,把头发往自己的手上缠,长长的头发被他缠成了一个团,柔柔地握在手里,穆三丹的耳垂露了出来,乖乖的耳垂透出一种性感,让刘心伍想噙过去。刘心伍缠到这种程度顺势把穆三丹缠到了怀里,把她的身体揽住,一股热气和他的胸膛相融了,她胸部凸起的地方摁着他的胸,让他的内心开始汹涌。然后刘心伍把缠在手上的头发哗啦抖开,松展成一挂黑色的瀑布,像布幔把三丹的臀部覆盖了。穆三丹往外挣扎着,她的心还没有适应瓦塘,瓦塘的夜晚让她有一种恐慌,她使劲往外挣,往外钻着,说,别,这是在镇里,别……穆三丹的腿打了弯,身子像罗面的筛子,指头都勾不住指头了。这天半夜,刘心伍对穆三丹交待,记住,这屋里只能我来!
接着,穆三丹被派出学习了。
穆三丹五年前从柿子岭进城住在哥嫂的家里,就是毗临芦苇湖的盐业局的家属楼。那一年刘心伍在县里一个重要的局当副局,已经是一个有实力的人物,因为爱人也在盐业局,和三丹的哥嫂同住在一幢楼上。
三丹被嫂子介绍到了服装厂。服装厂好像就是穆三丹的用武之地,她心灵手巧,很快进入了角色。她先是在服装厂干杂活,打包、烫衣裳。后来就动起剪子在布料上运刀了,她几乎没有剪坏一块布料,像一个运动员上场就有了不错的成绩。开始时她还有点瘦小,一米七几的身材像一杆没有发育的竹竿,乳房没有挺起,臀部瘪瘪的。可是不到一年她就发育了,像发酵的馒头,身体该圆的地方圆,该鼓的地方鼓,峡谷和丘陵可人地生长着,而后又恰如其分地停下了生长的节奏。这可能和她天天动剪、天天踩缝纫机有关。
刘心伍被人高肤白的穆三丹打动了。有一天他站在门口,好像忽然间发现了穆三丹,手扶门,呆呆地看三丹一阶一阶地往楼下走,两条长腿蹬着楼道,下一阶,臀部往后坐出一种风韵。他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这个女孩,当然他的异样是藏在深处的,表面看来刘心伍不动声色,但做梦已经把一个女孩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终于找着一个机会。他所在的局要举办一个大型的庆典活动,局里要统一服装,刘心伍很郑重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穆三丹。穆三丹的眼睛刷地就亮了起来,这样的业务厂长高兴,她也可以领到一笔奖金。她闪动着活泼的腰身给刘心伍倒水,又从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恭敬地递到刘心伍的手里。刘心伍是用两只手去接那根烟的,在烟吸到半截时,他回到自己的家里。
接着是穆三丹和厂里的一位业务厂长、一个师傅去了那个局,生意一次就谈定了,当天他们就给局里的职工量了尺寸。穆三丹是带着一把尺子回家的,她很不好意思,在局里的时候他们竟然把刘局长的尺寸忘了量了,当时厂长和师傅都以为她已经量过了。她很歉疚,很惭愧地敲开了刘心伍的家门,刘心伍正独自地开着电视,电视上是一群靓女的模特表演。她忐忑地掂着尺子,尺子绕在她的两个手指间,白色间黄的软尺像从左手到右手的一座小桥,一缕刘海耷落在她的眼前。刘心伍很听话地站起来,心怦怦地跳动。他说,你量,想量什么地方就量什么地方。他听见尺子缠绕滑动的声音,听见脆脆的指节滑过他的背部、肩部和臀部,他闻见了兰花一样的呼吸。然后,就在那双纤长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围时,他把一个女孩毫不客气地环住了。
穆三丹从档案管理学校培训回来了。回到瓦塘镇的那一天她蓦然发现档案室变了:那几节老柜换成了锃亮的金属档案柜,墙皮和屋顶装修一新,档案柜的锁孔里吊着一串串银白的钥匙,办公桌也换成了新的,桌子的后边是橙黄的藤椅。穆三丹的心一下子亮堂了,仿佛一瞬间和瓦塘有了一种亲近感。
这天的晚上穆三丹转了整个瓦塘镇机关的院子,大院小院,东院西院,甚至政府后边的敬老院她都转了。她是最后来到东院的,她在东偏院里看到了一架葡萄,她的心呼嗵一声,葡萄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甜,葡萄架上传来蛐蛐的叫声。她在葡萄架下忽然冒出一种预感,这架葡萄要不了几年就要塌了。在一瞬间她竟然后悔来这个地方,她觉得自己已经沾上了晦气,如果有一天这架葡萄塌了,或许她也要滚出瓦塘,或者说瓦塘成为她人生路途上的一个麦城。她们家里原来有一座葡萄架的,秧子拖得很长,像几十条青蛇缠着一株老藤,酸葡萄甜葡萄她都吃伤了。但是那一年葡萄架塌了,在一个雨天,整个院子里爬满了青色紫色的葡萄。她的爷爷和奶奶都在那一年相继地去了。就是那一年爹告诉她,从今咱家再也不养葡萄了。那个晚上穆三丹没有睡好。
穆三丹是学习回来和介小丽聊上的。介小丽对有些怯意走进来的穆三丹说,三丹,你的头发真好看。这句话一下子把三丹的怯意冲淡了,就像男人开始拉话是从一根烟、一杯酒、一个女人的长相开始一样,她们的谈话就从头发开头了。
穆三丹第一次进介小丽的房间,原来介小丽的房子收拾得这样素雅这样干净,房间里散发着香水的味道,里间和外间都放着盆花,一盆兰草搁在外边的桌子上,青翠欲滴。台灯的旁边是一个装着口琴的盒子,盒子的浅色和房间的格调和谐搭配,这才知道,一个夜晚的口琴声是从这儿流出来的。
在她仔细打量介小丽后,心里打了个格颤。介小丽原来长得这么细腻,整个皮肤像一件瓷器,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无瑕的白玉,高低起伏的鼻梁像一道白雪掩映的山梁。穆三丹简直要开始自卑了,她看着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胸脯怎么哪一点也不比人家精致,就连手腕上的那种波纹也是不如人家的。
除此之外,介小丽还比自己多一层东西,她的桌上、床头,那个放衣服的小柜里都放着书。这样的女人和男人做可能也是有韵致,有波折的,波折就是吸引男人的魅力。
介小丽告诉她,她在乡里一直干的都是打字的活儿,就是把领导的讲话,年度、季度、半年的总结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规规矩矩地订好了,装订了。介小丽好像早有准备,她把一叠订好的文件、材料放到穆三丹的面前。这种放比递到她的手里有了讲究,递到手里好像就是要人走了,而放在你的面前意思则就不同了,好像有了一层要对方再留下来再坐一坐的意思。介小丽说,穆三丹,这些都是该归档的,就给你管了。以前吧,有些文件和材料都是我草草地整理了。
穆三丹现在已经知道什么叫归档了,一个能把服装修裁得体的女孩,几天的学习已经受益。临走的时候,穆三丹又看了看那个口琴,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还做了个放在嘴边的动作,在她返身时介小丽把一只手放上去,一曲口琴声流淌出来,在她的脊梁上缠绕。
女人是单纯的,但一旦复杂起来或者进入一种复杂就会陷入一种痛苦,这是穆三丹后来在瓦塘镇的一种体验。有一天夜里刘心伍坐在档案室兼她的住室里吸烟,她的屋子里缭绕起一屋氤氲的烟气。刘心伍先在藤椅上坐着,后来站起来在屋子里徘徊。刘心伍说,你要留意,机关里对我有什么反映,及时告诉我,有些事情是复杂的。她想问问到底怎样地复杂,她的问话被刘心伍打住了。
穆三丹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的复杂,不知道复杂的含义。在她看到刘心伍一张严峻的脸时,好像东侧院里的那架葡萄架要塌架了。后来穆三丹好像逐渐知道了那是官场上的事,那叫政治,政治和她这个管档案的女人似乎沾不上边,但还是禁不住地涉进去了,毕竟刘心伍的事情和她有牵扯,和她的命运有关。刘心伍是镇长,按常理在镇里排老二,他的上边有书记,下边有副书记、副镇长、党委委员,还有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大主席,他充其量不过就是个老二,而能不能行使老二的权力得由老一来定,如果老一不用他,他连老三老四都不是。他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空壳,一个架子。没有内容的权力是空虚的,而刘心伍现在就处于这种尴尬。
横在他面前的是那个抓计划生育的副镇长李大由。李大由是刀子脾气,因为这次换届没有当上镇长,脸整天吊着。书记知道他在瓦塘镇盘窝盘了十几年,弄不动他不得不买他的帐。计划生育是乡里的一项隐性收入,每年罚超生户的钱不下几十万,乡里的桑塔纳是李大由掂钱从柳都买回来的,回来后李大由把钥匙当啷撂到书记的桌面上。那几年正流行跳舞,李大由动不动就把书记和几个副职弄走了,李大由偏偏对刘心伍不尿,好像他当不成镇长是因为刘心伍来了瓦塘,把他拱了,把他的官路截了。刘心伍是孤寂的,他没有实权,权力是需要争取的,没有实权在镇里就没有盟军。就是在饭厅吃饭,如果书记和李大由在,他吃饭也是孤寂的,草草地把一顿饭了结了。后来他端着饭菜去大厅,和机关的大多数人在一起,听他们在饭场上讲那些灰色的故事,有时候他也兴致勃勃地插上两个段子,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这时候刘心伍慷慨地把烟往餐桌上一撂,烟盒哧拉一声撕开,很随和地喊,吸烟,饭后一支烟,就是活神仙。事实证明,小餐厅的失落其实是他在大餐厅里的一种得到,是他实施自己工作战局的一种机遇或者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