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花
2016-05-03杨献平
杨献平
与任艳艳认识要比呼吉雅早。前者是祖籍河北邢台,但在甘肃玉门出生、成长并结婚,大学毕业任教于当地一所中学;后者是甘肃土著,常年生活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山地牧场,曾有一段时间在马蹄寺石窟景区以租马为业,我和她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2007年暮秋,我和诸多人去了肃南县境内的马蹄寺游玩。马蹄寺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所在的临松山还是匈奴别支卢水胡沮渠蒙逊的故乡。虽说现在已经成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寺庙之一,但人天性都是猎奇的,也对历史有着持久而深远的探秘欲望。马蹄寺下,尽是各类帐篷,中午时分,歌声不断,酒味溃散,弄得整个山间都热烈异常,鸟雀都形迹趔趄。从马蹄寺下来,活动组织者派人去帐篷敦促午餐,我们这些吃粮不管闲的随从人员,便四处游散。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沟,顶头是祁连山,山脚下有一片数百米大小的松林。两边分别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地。正是暮秋,群草被时间枯黄,被淹没的石头纷纷探出脑袋。刚走到草地边,就有一些当地人牵着各种颜色的马围过来。对于骑马,我一直情有独钟,也始终觉得,马背是英雄和勇士的象征,也是一个男人张扬性情、提炼血性的形式之一。在诸多面带期望甚至哀求的老人妇女之间,我选择了呼吉雅和她的马。
呼吉雅的马是一匹公马,通体红发,只腹下一片不规则的白,屁股上也有点黑。在众多马中,呼吉雅的公马个子最高,看起来也最威猛。我心想,山丹马以个小善走闻名,曾是成吉思汗大军远征欧洲的超强战力主要构成。我当即就问她说,你这马不像本地的啊?不用细看,呼吉雅就是西北土著,裕固族—突厥人的特征虽然不怎么明显,但还是与内陆农耕区的人有一些差别,尤其是她焦黑且有些粗糙的肤色,小的鼻梁和方形的脸盘,再加上稍显木讷与迟钝的神情,更使得她与众不同。
肃南这地方虽也高海拔,光照强,但呼吉雅脸上却没有“高原红”,从脖颈到额头的肤色基本相同。听了我的话,呼吉雅笑了一下,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一手搓捏着缰绳说,就是本地的,不过是杂交的。我走到马跟前,翻身上马。呼吉雅正要把马缰绳递到手里,马忽然向前快步跑去,呼吉雅也猝不及防,缰绳脱手。别看影视里骑在马背上的人雄姿英发,一派豪情和飘逸,引得人心驰神往,无限遐想,但真的上了马背,却又是另一种情境和体验。惊慌之余,我上身前倾,身子歪斜,从马嘴上捡起缰绳,再抬头一看,那马已经驮着我奔进了森林。
肃南山地草原的松树,受高寒气候影响,多半不会长高,且扭曲,虬枝众多,一匹马进去可能回旋自如,不挂不碰,再加上一个人,其难度可想而知。果然,我还没做好准备,一下子就被一棵松枝挡住了,马则不管我,继续向前跑去,我一个跟头翻滚下来。那一刻的惊慌与恐惧,也好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幸亏,前些年我在兰州的皋兰山和嘉峪关外的荒滩上都骑过马,知道骑马时候不可将双脚全部塞入马镫,仅脚尖即可,这样的话,一旦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会被马拖着走,发生生命危险和其他意外。我正惊魂未定,却见又一匹马冲了过来,我赶紧打了一个滚避开,正在撅着屁股爬起,却听到一声轻笑。
是那种压抑不住的笑,可笑的笑,没有任何顾虑与想法的笑,清爽而自然。我抬头一看,是呼吉雅,她又骑着一匹马追来。起初,是怕我有什么闪失,她也会担责任,便向与她一起租马盈利的同乡人借了一匹马追我。起初,她的心肯定七上八下,满是惶恐,但途中见我滚落在地,还能活动,便知道没什么大事,才被我笨拙的动作惹笑了。下马,呼吉雅走到我面前,脸色忽然很严肃地问说,先生,没事吧您?说着话,两只小眼睛里还闪着一些担忧与不安的光。
第二天腰椎疼,而且没法起床。这时候我才知道,疼痛也是有潜伏期的。我如实向妻子说了昨天的情况。她说,你当时就应当到医院检查一下,今儿个,即使再找到那个租马的人,没有证据,啥也说不清了。我有点幽怨地看着妻子。妻子说,先不说这些,我找几个人帮忙把你抬下楼,去医院检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听了妻子这句话,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自己来说,这件事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摔伤事件了,还有一些难以启齿,更不能让妻子知道。妻子打电话的时候,我挣扎了一下,梦想腰椎疼奇迹般消失,那样的话,我一切的担忧都会烟消云散。
昨天在临松山从马背滚落之后,呼吉雅抢步到跟前,象征性地扶了下我的胳膊,然后急切地问,不要紧吧,先生?我笑笑,走了几步,又跳了几下,除了右胳膊被松枝划破了一点皮以外,其他地方毫无疼感与不适。就笑着对她说,没事的。呼吉雅的神情才缓慢拉展并有了一些浅笑。我也知道,一个在旅游区租马的女孩子,家庭肯定一般,如果乘客再因为骑乘她的马而摔伤,她几个月挣的钱都未必够付伤者的医疗费。
你的马跑了?
呼吉雅说,先生,你没事就是大好事,马养得久了,它再远也会自己回来的。我说那就好。呼吉雅笑笑,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先生您再活动一下,要真的没事才好。我也笑笑说,肯定没事的,我是个男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有事的话,那可就丢大人了!呼吉雅又说,身体要紧,还是确保没事才好。
我依言而行,又走了十多步,扭了扭腰,踢了踢腿脚,一切如常,看着呼吉雅说,我说没事的吧!呼吉雅扑哧一声笑了,并且下意识地抬起和脸庞一样黑的手掌捂住了嘴巴。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这个裕固族女孩子有了一种怜爱之情,而且汹涌澎湃,不可遏制。此时,森林里除了鸟雀和一匹马制造的声音,一切安静,风在细密的松针之间弹奏音乐。我走到呼吉雅面前,开始想抱抱她,手都伸出去了,可又觉得不妥,急忙收回并垂下来,转了个身,挠了挠头,又猛地转过来。
先生,这是我的名片,下次来马蹄寺,不管是您本人还是您的朋友,只要找到我,我就会让他们免费骑一次马。
呼吉雅的名片很简陋,一张马蹄寺石窟的全景图,再就是她的名字和手机。我信手装在兜里,心想,即使下次来,也不会白骑她的马。一个女孩子挣钱不容易,那匹马即使性格暴烈一点,但作为一种具有血性、耐力、英雄气质、感恩品质、合作精神的生灵,在人面前,也是有尊严的,尽管它像呼吉雅一样一时无法摆脱此刻的现实命运,但少一个人骑乘就少一份屈辱。因为,马毕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长久、功用最强,且直接参与文明史当中的动物,沦落到这般地步,已经足够令人痛心的了。
山下传来吆喝吃饭的声音,是我们带队的。呼吉雅说,是不是吆喝你们吃饭去了?我嗯了一声。呼吉雅转身解开马缰,一个飞身,就坐在了马背上。然后冲我招手,意思是让我也上去,我说这不行吧。呼吉雅笑着说,咳,这在草原上很多,哪一匹马还不能驮俩人啊!说着,就向我伸出了手,我拉着她的手,踩着马镫,一下子就坐在了呼吉雅后面。
尽管我结婚六七年了,和妻子同乘过摩托车和自行车,但男女同乘一匹马,还是平生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紧挨着呼吉雅后背,我才觉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暧昧而又放达,紧密且又蓬勃,无名之火与现实要求又有极大的疏离与遮挡。尽管如此,但我想抱抱呼吉雅的想法和野心野火一样的灼烈而又迫切。正当呼吉雅规则着缰绳,将马指引出森林的时候,我的两只手从后面抱住了呼吉雅的腰肢。哦,呼吉雅的腰肢令我想起……是野地里的鸡冠花。这个譬喻是粗俗了,但那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鸡冠花。对,是鸡冠花,那么柔韧、随意、不要任何的培植和看护,身子长到一定高度,就接连开花,自由自在地开,肆无忌惮、毫不吝啬地开,花儿开得再多,它的身子一直富有弹性,稍微有风一吹,它就背着抱着花朵们打起秋千。
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尾椎骨裂开了一道缝儿。医生说,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妻子长出一口气,我的心也回到了原位。到第三天,我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尾椎虽还有些疼,但基本上能自理了。中午吃饭时,手机忽然响起,妻子拿给我,我一看,号码似曾相识,按键接听,话筒里传来呼吉雅的声音,想挂掉又不合适,正常说话吧,妻子又在身边。惶急之间,竟然汗水涔涔。呼吉雅说,赵先生,上次的那一下,您真的没事吧?我支吾说,没事的,谢谢你!我想呼吉雅听了这句话会再说一句就挂掉,没想到她却说,当晚她回去以后问了爷爷。爷爷说,一般人摔伤,当时会没事,过一夜才会疼……她爷爷有一种草药,治疗骨损伤很有效,如果可以,她想坐车给我送到酒泉来。
那一天,在马上,我情不自禁地抱呼吉雅腰肢之举,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呼吉雅说,先生您不能这样!我知道那样不对,但还是迟疑了一下,再把手撤回。到吃饭的地方,下马之后,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呼吉雅。
这本来是一场偶遇,一个人在外地与另一个人的轻微摩擦。当时,我只觉得呼吉雅有一种野性的天然的美,这种美完全可以忽略脸蛋和肌肤。对于被现代文明驱逐了的游牧世界与大地乡野,人类始终有一种返祖式的怀恋与热爱。对于呼吉雅,我没有任何基于肉身欲望的想法。然而,因为,在马上那一个抱,却使得我心里隆起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总觉得背叛了妻子一样。在道德戒律和强大的世俗面前,我必须要承认自己是一个矛盾、轻浮和纠结的人。
放下电话,妻子愠怒地说,你倒是可以,鸡也不嫌狗也不嫌,是母的就要抓挠几下!
坏事了。但还有一个屏障,那就是,妻子不知道我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呼吉雅。但凡没有肉身上的深度接触的男女之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妻子却不这样想。我忍着疼痛解释了半个地球,妻子还是气不消,还坚持认为我是见母的就上,不拣美丑大小的登徒子。我和妻子认识到结婚已经七八年了,孩子五岁了。我一直觉得,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爱最珍惜,甚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唯一一人。是啊,人前半生可能与父母血浓于水,因为强大而无情的时间,后半生只能和自己的爱人和孩子相依为命。这是悲哀的,也是幸福的。幸福和悲哀参半的人生,就是这样被割裂再缝合起来的。
解释无效。
这是比疼痛更严重的事情。
这时候,任艳艳出现了。我就诊的是一家部队医院,在酒泉市区,除了公立的人民医院外,这家医院各方面条件算是最好的了。病人多,尤其是骨外科的。走廊里都躺着疼得呲牙咧嘴的伤患者。我住在一个大房间,上午刚出院一个,没过两分钟,一个新病人就接替了他的位置。令我惊奇的是,与我邻床的竟然是一位女士,这好像有点不大符合世俗要求和医院规定。但作为一个身份普通的人,我无权过问这些,甚至,邻床来了一个女伤患者,与自己咫尺之距,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兴奋与快乐。
她只是右臂韧带重度拉伤,需要住院恢复而已,不用插输尿管之类的,因此也不用忌讳什么男女之别。从外貌看,任艳艳就是那种干练且有好奇心的女人,年龄三十出头,头发微黄,脸色白皙,眼睛活泛且闪烁着诸多的犹疑与猜想。第三天,我的疼痛持续减轻,一切可以自理,我的意思是回家再休养即可,医生建议再住两天较好。也就是在这一天,呼吉雅真的来了,在车站给我电话,问我在哪家医院。我只好如实说了。大概十多分钟,她带着一身热汗闯进了我病房。
我一看,呼吉雅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下身一件黑裤子,皮鞋也是黑色的,鞋面上灰土严重。令我没想到的是,呼吉雅脸上还搽着一层粉,而且很明显,两腮上的好像成块的面粉,一动就会掉下来似的;嘴唇好像也抹了很多的唇膏。一进门,呼吉雅在一排伤患者里面迅速找到了我,然后快步走过来,看着我,神情急切地说,先生,你真的不要紧吧!我看看妻子,再看看呼吉雅。心跳如鼓,满身体的风暴雷霆,想说话,却发现舌头根本不听招呼,说出的话连自己都没听清。
妻子带着呼吉雅下楼去吃饭了。从她的神情和态度看,她显然打消了对我和呼吉雅的猜疑,甚至对呼吉雅也产生了可爱与怜惜之感。是的,呼吉雅一进门,就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说,这里面是她爷爷配置的跌打止疼膏药,药材都是自己从山里采的,有川芎、川羌、红花、骨碎补、川断、秦艽等等,她也记不住。还说,她们那儿的牧人遇到这样的跌打损伤,都是找他爷爷配药,一般不用上医院。说完,呼吉雅又从内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堆十块、五十、五块的钱币,又满怀歉意地说,先生,真的对不起,这是我今年夏天在马蹄寺租马挣的一千五百块钱……再多我也没有。说完,眼神怯怯地看着我,又转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妻子。
妻子几步走到床这边,拿起那包钱,笑着对呼吉雅说,你真是个好女子,这事又没有什么证据,还主动专程从肃南跑到酒泉来送药,你这人品现时代少有。这样,药留下,钱你带回去,心意我们领了!呼吉雅说,这怎么行,是先生他骑我的马摔伤的,按道理,该是全付治病的费用的!漂亮的嫂子,您不要嫌少,这真的是我今年夏天挣的钱,幸好俺还没有舍得花一分。
呼吉雅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妻子说,姑娘,真不是嫌少,钱不是问题,就冲你这品行!从口气当中,我发现妻子也有些感动。邻床的任艳艳也和一个貌似她妈妈的人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真是打着五百瓦的探照灯找到的。老年妇女也发出啧啧赞叹声,说,还是山里的女子好,放牧的人太实在了!
这令我心安,一桩尴尬事终于转危为安。可当妻子带着呼吉雅去吃饭的时候,我又担忧起来。呼吉雅人实在,若是把我在马背上抱她的事情说出来,风云再起是小事,伤了老婆的心,一百个后悔也拿不回来。正在忐忑之间,旁边有声音说,你遇到了一个好人。我转头,任艳艳正神情庄重甚至有些羡慕地看着我。我笑笑,说,确实的,这个女孩子真的叫人感动,原本她连问都不需要。即使我或者妻子找到她,他也可以矢口否认的。任艳艳又说,这样的女孩子适合做一辈子朋友……不过,她要是在张掖市里就好了。肃南山地草原,好是好,就是太偏僻和简陋了。
我点点头。
聊着聊着,任艳艳自报姓名和职业。还说,我和我妻子的为人也不错。
任艳艳妈妈说听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我说我是河北邢台人,现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上做生意。妻子是当地人。她说,俺父母都是河北邢台南宫人,1954年参加边疆建设,到玉门镇的。她本人也在玉门出生,任艳艳和她弟弟也都是纯粹的甘肃人。任艳艳妈妈还说,已经很多年没有回邢台了,特别是父母先后过世后,和老家的往来就断了。
我也知道,像任艳艳妈妈及其父亲这样的情况,在西北很多。建国初期,诸多的内地人支援边疆建设,参加石油勘探、开发,垦荒,核工业研究和建设等等。可时间长了,就分别在西北扎根了,再生子女,便就与当地土著融合了。这种情况,历史中屡屡发生,自汉武帝开拓西域之后,军垦、技术交流、流放、戍边者等便成为中原地带向西北地区移民的主要形式。
正聊着,妻子和呼吉雅回来了,还给我带了饭菜。坐下还没有一分钟,呼吉雅就软软地起身说,先生,那您就好好养身体。俺先回去了。欢迎您和您夫人、亲戚、朋友再到马蹄寺来,俺免费叫你们骑马,还可以到我们家吃手抓羊肉。俺妈妈做的酸奶可好喝了。我笑笑,还没有开口,妻子就说,到肃南的班车可能不多,早点回去也好。我点点头,对呼吉雅说,路上注意安全。刚转过身,呼吉雅又扭头过来,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那一包钱,看看我,再看看我妻子。妻子抓住她的手说,真的不用,带回去吧,给自己买几件衣服,还有爹娘和你爷爷他们。
啧啧,真是个实诚闺女。任艳艳和她妈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妻子送呼吉雅,半个多小时回来,说她把呼吉雅送上了酒泉到肃南的班车。从神情看,妻子没有别的情绪,我摸了一把脸,把心放回原位。
第五天出院,世事烦乱,生活仓促。此后一段时间,对于呼吉雅和任艳艳,基本上都是偶尔想起,刹那闪过。时间长了,也开始觉得这两个人实际上和自己毫无干系。毕竟,人都是自我的,也各有社会和家庭归属,相互间均无法替代。却没想到,妻子和任艳艳有联系,2009年盛夏的一天傍晚,妻子开车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说,和任艳艳说好去一次肃南,离得这么近,她还没去过,再就是去看看呼吉雅。我说,想去就去。
到酒泉,任艳艳和她丈夫——一个瘦高、浓眉、鼻子细长的男人一起开车来了。四个人两台车有点奢侈,也不必要,商量后由任艳艳爱人开他们的车去。出酒泉市区,过清水镇之后,从一条土石公路向上,地势越来越高,道路崎岖,还有几道陡峭的山谷,大约四个多小时,进入肃南县城。整个县城坐落在一座山谷当中,向北的一面草木葱郁,向东的山上寸草不生,中间一条大河涛声灌耳,浪花雪白。
呼吉雅说她家在大岔,是一个牧场。就在县城最里面,一直走到无路可走就是。我们在县城吃饭,找了几家,都没有米饭。也难怪,肃南这地方也和河西走廊一样,当地人都偏爱面食。但这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即便做熟了,还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稍事休息,穿过不大的县城,沿着曲折于河边山坡上的窄小公路向上,沿途可见几所金矿。来过此地的任艳艳丈夫说,别看这里山高林密的,河也不算大,但金子的产量还是很高的。前几年,还有人在河里淘到狗头金,还是一斤以上的。再走两个小时,日光明显转暗,也逐渐抬高到半山腰的位置。
大岔牧场果然在谷底,一面河沟,三面高山。半山腰上移动的不仅有羊群,还有牦牛和马匹。在逐渐西斜的落日光辉之中,这一切都显得古典和简朴,游牧意味浓郁,给我的感觉像是一首宽阔、安静、自在、旷远的诗歌,就连山根下细小的水流、折断的白桦树、不规则陈列的巨石,也是其中的生动部分,当然还有山上浩荡的青草、头顶幽蓝深邃的巨大天空。呼吉雅早早站在路边,还有她一个姐姐。一下车,就有煮羊肉的味道席卷而来。妻子和任艳艳上去抱了抱呼吉雅,和她姐姐握手。
呼吉雅说,这是他们的夏牧场,还有冬牧场。我知道,牧人的冬牧场叫做乌拉金,意思是冬天的牧场或者居留地。关于裕固族,我从史料上看到,他们可能是唐后期甘州回鹘的后裔,其风俗,与蒙古相同。我也知道,回鹘即回纥,唐后期分成四部分,一在今内蒙的额济纳旗,二是现在的肃南,三是今新疆且末、鄯善一带,四是天山南麓和帕米尔高原一带。众说纷纭的喀喇汗王朝(黑汗)是回鹘人建立的最后一个强大游牧汗国。
呼吉雅的爷爷有着漂亮的白胡子,身穿蒙古服装;她祖母脸膛黑红,皱纹深刻。问及她的父母,呼吉雅说,阿爸阿妈都在冬牧场,一家人几个月才团聚一回。羊肉上来了,酒倒上了。呼吉雅的爷爷端起银碗,用裕固族语唱起了歌。曲调高亢而忧伤。虽然听不懂,但我也觉得了一种火焰一样的热情,还有无可名状的苍凉与哀愁。我和任艳艳爱人一饮而尽,连续三碗。我知道,在游牧人家喝酒,不能偷奸耍滑,必须要实诚;因为你面对的是真情,不是官场酒场应酬。我惊异地发现,呼吉雅奶奶尽管老了,但歌喉却依旧富有穿透力。呼吉雅姐姐唱的是未经改编过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呼吉雅说,这歌词没有一点政治色彩,但现在会唱的人很少了。
夜深,酒醉。我和任艳艳丈夫睡在同一个帐篷,几个女的睡在另外一顶。半夜,我被渴醒,借着星光,看到小茶几上放着几瓶饮用水,还有两碗酸奶,拧开,张口灌下,又喝了一碗酸奶,还晕眩,原本想躺下再睡,却有点内急。走出帐篷,冷风如雪覆身,星斗满天,三面山上传来或远或近的狼嚎声。站在旷野中撒尿,只觉得天地深旷,万物安静。旁边的羊圈和马圈里不断传出牲畜们的叫声与踢打声。转身回帐篷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蜷缩的人,坐在羊圈上方,若不是有烟斗明灭,与一块岩石无异。
这一次之后,又很久没和呼吉雅联系。2013年春天的一天早上,我收到呼吉雅一封短信,她告诉我说,她已经嫁人了,丈夫是一个勇敢的牧人,现在已经有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孩子了。呼吉雅还说,如果我不嫌弃他们一家卑微无用的话,就让他们的孩子认我和妻子作干爸干妈。当然还有任艳艳夫妇。我与妻子商议,妻子说这是好事。又与任艳艳夫妇通了电话。他们也说可以。几个月后,我们两家再次去到大岔牧场,在呼吉雅的帐篷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认亲仪式。次年春天的一天,呼吉雅打来电话说,丈夫奇亚鲁在放牧时候遇到雪崩遇难了。我震惊异常。想说些好话安慰她,但又觉得不妥。呼吉雅说,奇亚鲁虽然去到了长生天身边,可他有自己的孩子了,再过一些年,就又是一个勇敢的奇亚鲁。我赶紧迎合说,是这样的,你爱人,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同年夏天,在我们和任艳艳夫妇努力下,呼吉雅带着她和奇亚鲁两岁多一点的阿龙东芝来到酒泉,开了一家肃南特产店,以售卖鹿血酒、鹿茸、风干牛肉和当归、松茸、藏红花、大黄等药材维持生活。其中的大黄,就是传说中的胭脂花,史前时期的匈奴妇女就是用它们来染红指甲、涂脸蛋的。这种花还有一个名字,叫红蓝。直到现在,每一想起呼吉雅母子,也很快会想到这种古老而又传奇的花,好像,呼吉雅就是胭脂花,胭脂花就是呼吉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