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秋风因为寒凉
2016-05-03程静
程静
秋天在身体里驻扎数十年之后,直至现在这个年龄,我才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之后明白,怕冷、不安、莫名的惊惧以及内心的悲凉和悲观,或许并非来自自身性格或体质,而是与某个季节最先并且痕迹深重地留在记忆有关。
最先感觉到季节变换的是身体。身体在很多时候只是一具皮囊,庸俗,沉重,但血肉之躯的敏感,又常常胜于知觉,在还没有意识到秋天到来的时候,肉体首先感觉到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身上皮肤干燥,如同失水的叶片,所有的枯萎或者干裂,都是因为水分缺失,可是生命里的水,无论人,还是草木,都会在秋风中不停地失散流走。就是这样,秋天,虽然只是一次次循环往复的自然现象,可我每次看见,都会觉得惊心,因为它呈现的不仅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秋天进入生命内部的无可逃脱。想到这些,心里就会横扫而过另一场秋风。
到了9月,边地昼夜温差之悬殊,令人反应不及,早晚寒凉,需要穿上毛衣,中午就热得可直接换上夏日薄衫,没有过渡,反差突然,人们着装混乱,怎么穿都觉得不合时宜。可是并非只是秋天,任何一个季节,寒冷都在其中,即使盛夏,在一棵树旁,一片屋檐底下,或者一朵云飘来的时候,只要有阴影,或是凸起来的地方,温度就会瞬间下降,令人感受到清晰的寒意。寒冷无处不在,它在季候深处,丝丝缕缕,如影随形。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秋天。草木从葳蕤到稀疏,大地空荡,昆虫和鸟鸣逃遁,大量的落叶在地面游走,我看到这些,内心就会不由地产生惶恐,却说不出为什么。院子里一片潦倒景象,菜地里的植株颓废、斑驳,叶片生锈,挂满红蜘蛛,即使日光强烈,它们也无力继续生长。花朵上的蚂蚁、蜻蜓、甲虫都不见了,它们早早把自己藏起来。阳光高悬,有时候会看见螳螂,但已不如夏天那般威风,举着大刀横冲直撞,秋风中,螳螂精神委顿,行动迟缓,像个溃败的将军。
放学回家,我看见外公一个人在菜地,像清扫战场一样收拢植物的残骸,地上满是倒伏的残枝败叶。外公是个寡言的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做着手中活计,他的耐心和时间一样漫长。一些完好的西红柿、茄子、辣椒被装进篮子,而剩下残破和幼小的,将连同整棵植株被丢弃或者腐烂在地里。我放下书包,拾起地上用来给藤蔓搭架子的枝干,待全部收齐后,就和外公一起将它们捆起来。
总是这样的黄昏,天空浩大,杨树成行,乌鸦叫喊,丝绸一样飞翔或悬挂的云彩,铺满雪山以上的天空。我常常产生这样的恍惚,以为天底下的人群就只有我们,别无其他,孤独,永恒,自足,渺小。
正干着活,我看见院子前面的一间房门被打开,妈妈和两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走出来。这两个女人,我不认得,但也不能算是陌生,来过两三回了,说起话来虽然温言软语,脸上却没什么笑颜,严肃,一本正经,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后来在爸妈隐约的言语中,我知道妈妈肚子里正游弋着一个胚胎,她怀孕了。而且她肯定这回是个男孩,不过没什么依据,只是感觉。“我觉得应该再生一个,而且最好是个男孩。”有一天,当她明确表达出她的计划和心愿时,我和妹妹初始觉得兴奋,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快,可能是想到这个“弟弟”会分走我们的母爱吧。妹妹还好些,她比我小,想到的事情就会少,我体味着妈妈的话,突然发现,原来我们在妈妈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充满期待。我虽然也能从血脉延续上理解大多数家庭对于男孩的渴望,但她的想法,还是令我感到失落。我想到了那两个中年女人,明白了她们一次次来我家的目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已经非常普遍,宣传标语随处可见,提倡“晚婚晚育,一对夫妻两个孩子”,我记得厨房的柜子上有一个饼干盒,盒子上印着个小女孩,眼睛明亮,酒窝甜美,旁边写着,一个光荣,两个正好。我们家已经“正好”:我和妹妹,所以不可以再要这一个。随后的一段时间,那两个女人来我家的次数更频繁了。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可能是妈妈单位的,负责来我家做计划生育工作。她们关着门,每次都说很久,她们离开后,妈妈总会不高兴。
菜地里,有时拔起一些植物根茎的时候,会带出一些地下的东西,石块、碎砖、兽骨,以及蛰伏于深土层中的虫子和锈蚀的箭镞。显然,有些东西属于大地本身,而有些,不是我们家的,属于过去,属于那些看不见的岁月。地底下,总会埋藏着些什么。春天翻地的时候,爸爸还发现了一条断开的玛瑙手链。他后来用绳子重新穿好,拿给我们玩儿。手链颜色棕黄,珠子硕大,半透明,散发幽冥的光泽,可以看见内部曲折的花纹。我觉得它肯定不是孩子的饰物,应该是成年人的,而且我隐约觉得,它应该戴在一个祖母般的女人的手腕上。那么,在我们之前,谁在这里居住?而且从手链的风格来看,并非汉族。或许这里以前住着一户维吾尔人?或许是一些经过的游牧人?伊犁河谷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曾经的草原,许多民族都曾生息于此,塞人、匈奴、乌孙、高车、柔然、铁勒、突厥、蒙古,一群覆盖一群,一拨接着一拨,或长久驻扎,或劫掠而来,席卷而去,现在距离伊宁市二十公里和三十余公里的伊宁县、霍城县,两座古城遗址——弓月城和阿力麻里都城——早已城垣湮灭,无影无踪,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会在无意的劳作或行走中,发现地下的陶罐、银币或玉器。谁知道谁会留下些什么呢?我感到了时间的纵深,只有时间是一种存在,其中的人群,不过是在不断地来往和消失。
此地的汉族人,大多不是这里的土著,但三代人之后,许多家庭和内地关系渐渐疏远,祖籍,成了履历表格上的一个说法,内地的故乡已经没有实际意义。这使我觉得,一个人与一片地域的认可与融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需要几代人逐渐完成。我们早已认可了这里,并且准备埋葬于此。那么既然会有此处的死亡,就会有此地的诞生,家庭人丁兴旺,血脉绵延,才是具有现实意义的扎根。或许我妈妈觉得,既然再也不会回到内地,家里多几个孩子总是好的。院子常常整齐而寂静,几个人,十几间屋,空地上种满花草、果树和蔬菜。我们去上学,整个院落就会陷入午睡般的沉寂,蔓藤缠绕,绿荫笼罩,如无人之境,仿佛一个遭遇放弃的城堡。直到有谁出门,随手关上铁门的时候,身后就会传来两扇门扉相碰的声音,“咣当”,声音空旷,余音如铁丝颤动,在空间发出的回响,巨大、遥远,好像对面的雪山都能听得到。
葡萄快摘完了,剩下的一些,因为在叶片深处,阳光很少照射到的地方,身体里的甜还没有达到最饱满的状态,我们有意将它留在枝上。再晚一些,它们经过初次霜降,就会比现在成熟的葡萄还要甜。不过在整体上,葡萄树已经呈现颓废景象,粗壮的虬枝裸露出来,如同老人青筋暴突的手臂。等到叶子全部落完,秋天就到了尾声。然后在某个黄昏,爸爸就会和外公一起,像埋葬骨殖一样将整个葡萄树埋进土里。
一般来说,中秋节前后的葡萄最甜,不论什么品种,长的、圆的,白的、紫的,每一颗都汁液饱满,仿佛包裹着一滴蜜,并且像玉石那样散发柔润的光泽。但我没有吃到甘甜,只是吃到悲伤。在葡萄还很青涩的时候,我就盼着它们成熟,现在它们熟了,气温却骤然下降,云团暗淡,风云际会,雨下着下着就凝成了雪,葡萄越吃越凉,吃到最后,我跑到屋子里,穿上一件厚些的毛衣,才能继续拈起一颗——这是人活在世上悲伤的事件之一,无论多么喜欢,也无法好好地拥有。
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惧怕寒冷,或许是气候发生了明显变化,不像从前那样冷,或许是因为年岁增长,身上的脂肪及心理承受力也有所增强,对寒冷有了一定的抵御力,但常常,还是能感觉到一种无来由的寒凉像风一样袭来,不仅肉体感觉到了,内心也随即产生雷霆和西风,我感到自己正被命运之手,以及一片地域所附带的一切塑形与打磨。一切并非仅仅源于气候,而是从灼热到寒冷之间,一种巨大落差而产生的跌宕使人内心疼痛,它使我想到此在、此处,自己与西北地域的关系,如此隐秘,亦如此悠长。
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秋天的叫喊。每到黄昏,小巷外面的空地上,都会有一群巴郎(孩子)踢足球。我当然知道这些孩子是维吾尔族,因为他们的喊叫声和汉族孩子的不一样。他们的喊叫轻快而悠长,尾音部分拖得很长,包括早晨卖牛奶的女人,也是这样,尖厉,高亢,空旷,好像能传到白杨树之上,然后在天空的某个地方缭绕。
这时候,我就抬起头寻找,看声音会飞到哪里,头顶之上,树叶落尽,天空颜色苍灰,雁鸣之声如响箭飞过……我觉得它的荒凉、丰饶、寒冷与千年之前没什么差别,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军队马蹄扬尘,和亲的仪仗,异国藩王与黄金甲帐,时刻充满诗意与悲怆,虽然现在都已成了古代,可时至今日,每到黄昏,落日之金屑,仍使原野上的荒草散发未曾化开的铁血气味。但声音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雪山。此地雪山环绕且映照,我觉得雪山的白,一定别有用意,或许与世间的心灵、灵魂有关,但我那时还没想到这些,只是觉得它的表达如此恒久,并不因为季节而变化,只是看久了,眼睛会因为疼痛而流下泪水。我相信此地的冷,肯定与雪山有关,它终年弥散的寒气,无时无刻地将我们包裹,有伤害,也有滋养与抚慰。
我记得那年秋天结束后,妈妈腹中那个游弋的胚胎就不存在了。到了冬天,她已经从手术中恢复过来,神情平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并且从此再也没有提及,好像并未因此而失去什么。我觉得亲人之间的情感,是因为长相厮守,有着同样的冷暖,并且依偎和抚摸,从身体到心灵,而那个远未成形的胚胎,因为没有被我们真正抚摸,还没有成为亲人,应该就不算失去。
整个冬天,外公的屋子里都很暖和。每天放学回来,我和妹妹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他。人世间,祖孙之间往往存在着别样的温情,相互怜悯,相互体恤,老人和孩童似乎有一种共通的东西,一个向生,一个向死,是生命循环到某个点上的交汇,如同终点与起点的相遇。屋子的生铁炉上,等待我们的常常是一些零食,红薯干、煮玉米、烤馍片,不时地还会有银耳粥。洁白柔软的银耳,是黑木耳的反面,用冰糖和枸杞熬过之后,甘稠如果冻,晶莹似雪莲。但新疆不产银耳。有时上学之前,外公还会给我们塞个桔子。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是从哪里买到的。伊犁虽然盛产瓜果,物资粮食也能自给自足,但那时道路闭塞,边地偏僻,极少见到南方水果和特产。外公屋子有一个黄木箱,他时不时地从里面变出一些特别的东西,香蕉、藕粉、云片糕、桂圆。外公和外婆1958年到新疆,我两岁时外婆去世,又十多年之后外公去世,在疆数十年,他们从未回过内地,我几乎忘记外公也有自己的故乡,忘记他曾在与新疆毫不相同的地方生活过,是另一片地域上的人,那些东西里有他的记忆,那时候,只有在内地生活过的人才能识别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