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两题
2016-05-01楚灰
楚灰
拉隆·贝多的种马
嘶嘶嘶嘶
嘿儿嘿儿
呼哧呼哧
——关于马的拟声
1
坦白说,我在康北的东谷寺想起了拉隆·贝多。
拉隆·贝多跟东谷寺有什么关系呢?打个比方,你家院子里的天竺葵繁茂,我家的蚊虫也变得稀少了。这关系多少有点牵强。但是,我确实想起了他。尤其是他的那匹马,一路奔腾,尘烟滚滚,叫人迷糊。我认为是一匹种马。当时,我有幸瞻仰画师朗卡杰的唐卡作品《如意宝藤》。作品内容是释迦佛的本生传记,体例类似于汉地的巨幅卷轴画。三百多年前的矿物颜料绘制的人物、山川、花卉、鸟兽等散发着静谧而祥和的光芒。也许是作品缺失了两小件(红色运动时期遭窃),瞻仰过程变得不连贯,甚至是跳跃式的。您应该知道,这种跳跃会叫人失落至极。我的脑子里凭空架起了放映机,有人在扯它里面的黑色胶片。胶片上的影像,是我关于拉隆·贝多逃亡时的一个腹稿:
夜已深,整个山头仿佛被一个陶罐子给罩住了,远天屈指可数的几颗亮斑,好像是说陶罐子是破的漏的。
整个山头只剩一匹马了。
他朝那破漏处吁了口气,翻身下马,仿佛从一片云朵上下来,脚上软绵绵的。走几步,身子才显踏实,但是寒冷接踵而至。弓着腰,一手撑地,往稍微凸起的石坡上摸索;循着直觉,正前方应该是山洞。他喊了一声,原本清脆的声音骤然变得浑厚而冷钝。坐在洞里,才觉得西北风并非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匹马安静地站立着,鬃毛随风摆动,像哈达圣洁的须边。十天前它是黑色的,过河的时候变成了白色,也许再挨几天,它就会死去。
我怕死吗?
很怕很怕。
我不是苦修之人吗?
活人都怕死的。
活着究竟有多重要?
释迦佛说过,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释迦佛还跟我说过什么?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可是,我刚刚杀了人!杀了人!
我有罪。
仅仅是杀的人吗?
杀的是国王,我有罪。
一箭毙命,好厉害的夺命术。
我有罪。
仅此而已吗?
……
他跪着,身子向前倾,额头抵住石壁。在黑暗中,泪水纯粹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如果不是听见连续清脆的叮咚声,他才不相信自己原来会落泪。在他过去的人生经验里,泪水只能往肚子里流,即使有再大的悲悯之心,发愿时的啼血与落泪,旁人是看不见的。过了半晌,他直起身来,看了看那匹马。那匹马仍旧安静地立在风中。他蜷起食指,在眼窝与鼻梁两侧的沟沟里揩了几下,又摸了摸怀中,掏出一块薄饼,朝那匹马走去。他将薄饼放在马鼻子前,那匹马嗅了嗅,头偏向另一边。他用脚蹭了蹭地面,尽是碎石屑。
他心里想,这穷山恶水的,也许它挨不了几天了。
我跟你一样,也挨不了几天。
想到这里,他本能地回头望向山脚,以及更遥远的地方。全是一片漆黑。并不见藏区群山绵延之美。并不见官兵夜行时的火把。就着那匹马的光照,他拾起缰绳,把马往洞里牵。那匹马脑袋倔着,不肯动。他使劲一扯,那匹马还是不肯动,并发出低沉的鼻息声。他踢了它一下,将它往山下赶。它还是不肯动。他以缰绳为鞭,猛抽它的身子,而它小心翼翼地躲闪着,那低沉的鼻息声更浑浊了。
要么进洞,要么下山。
那匹马脑袋晃了晃,嘴巴干嚼了几下。
滚,赶紧滚下山!
那匹马慢腾腾地转过身子,朝山下去。他盯着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同时,他听到那匹马奔跑的声音,马蹄子踩踏碎石的声音——
哒,哒,哒……
他颤颤巍巍地从惊恐中醒来时,阳光要比昨天在路上时看到的更显浑圆,仿佛那就是一尊悬浮在天空的巨大佛头,辐射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远处的山坡上,斑驳的绿色露出反光。风舒缓多了,带着温暖的味道。肯定是冻着了的缘故,浑身各个关节都很酸痛。他几乎是爬到洞口的。脑袋往阳光里伸过去,却见一彪人马涌了过来。他的心猛的缩了一下,然而,转瞬又变得格外轻松。他再次看过去,发现领头的正是昨晚下山的那匹马,它通体洁白,不染一丝尘埃,跟在它身后的人们,山呼海啸,端着果盘,牵着肥羊、牦牛,好像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洞口。
他抬头端详着那一尊悬浮的巨大佛头,直到眼前金星扑朔,恍惚觉得它正在崩裂,颗颗粒粒,灰尘扑扑。
2
不管怎么说,一千多年后,南平原的一个晚生碰到了你。你是逾越种族穿过时空,直撞晚生的内心。即使是一个念头——这与你多年的修行方式相悖,你强调苦行,你觉得身体与外界充满敌意,大可斩断之,你相信某种渐进的力量——你又活了过来,连同空气中肃穆的鼓声,以及河面聒噪的水汽。你肯定能理解晚生为何总在庄严的场合走神。你肯定熟稔走神的妙处,及其要诀。
你是迷恋那匹马的。那匹马体态较中原的要小,但马头很大,颈高昂,鬃、尾、鬣毛丰长,肌腱发达,蹄质坚实。那匹马在群山间穿梭,极像精灵。
那匹马是你的智慧的化身,只有你知道它的毛色是黑还是白。现在,它俨然一个传奇人物的心脏所在,引领你走出囹圄,将善男信女带到你跟前。那天,你被抬着进了村。灌满山谷的凛凛威风因为声势浩荡的纯善男女,仿佛被驯化了。落叶在空中翩翩起舞。你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双目紧闭,迟迟不愿相信久违的欢快到来得如此突然。这欢快,类似狂欢。哦,你还没经历过狂欢。你给外人的表情,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心中有仇吗?难以考究。不过,你深知一旦它被点燃,后果将不堪设想。昨晚,你在洞中落泪,那匹马是知道的,你所笃信的神灵也是知道的。你在人群的簇拥下,颤颤巍巍,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小沙弥。当然,你可能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有更加凌厉的驱逐甚至厮杀。——这个念头,跟晚生想到你,多么相似。endprint
报复是疯狂的。你当时仅是预感到了(预感是不真实的),就连后来,你也是道听途说的。你没再回到从前的地方。南平原来的晚生,通过各种古籍,知晓了一个大概的情形:赞普死后,政权对僧侣的报复,堪称摧枯拉朽,政权能有控制的地方,僧侣无一幸免,或被屠杀,尸横遍野,或遭驱逐。有的到了古印度,有的到了古凉州,更多的是停留在人烟稀少的象雄国,并且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古格王朝。像中原历史一样,偏居一隅的小政权,开始与中央相制衡,战乱持续了上百年,最终中央土崩瓦解,进入藩镇割据时代。你无疑是这场动乱的制造者。你结束了赞普制度。
不过,南平原来的晚生可没这么想。他不配置评你的功过是非。他只对你本人感兴趣,就像对那匹马感兴趣一样。如果他说你就是一匹马,而且是一批种马,你会怎么想呢?
无所谓吧。
3
从东谷寺出来,我径自下了山。说实话,我上山,本是特意溜出来的。在山脚下的“西康风情”家庭旅社里,有两位前来探望我的老朋友。男的叫盛洪,女的叫李邬英。他们是两口子。他们是我在南平原少有的朋友。挺奇怪的,按理说,人越闲,人缘越好,然而,闲着的我,人缘虽不糟糕,但绝对不算好。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说那些没来探望我的,就不是朋友。我随着羊肠小道一路蜿蜒向下。我隔三岔五就得走一遍。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打发时间,有时候是给寺庙背东西。我给很多寺庙背过东西,山头、木材、粮食之类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长时间,我一会说是三年,一会说是五年。
我觉得吧,无所谓。
有个女人对我说过,说“无所谓”的男人是有魅力的。起初,我遍寻自己的身体,硬是没有找到她所说的魅力的发源地。后来,这个女人离开了,极度悲愤的,仿佛我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这件事情对我的刺激挺大,盛洪夫妇知晓这其中的典故。所以,我们关系一直不错。
我一言带过那个女人之于我的刺激(准确说,是伤害),就是规避外人同情与怜悯的心思,当然,更多的是鄙视与嘲弄。我实在受不了长久压抑的环境。我想,这一点,直接导致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厉害的大人物。虽然我干过一件大事。
女人离开的当天下午,我在屋子里东翻西扒,想看看她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她得开始新的生活,旧的东西或许能帮她渡过短暂的难关。我翻了很久,都没发现她落下什么,倒是找出一根两指粗、米把长的麻绳。对,是麻绳。几乎是本能,我仰头望向屋顶。格子板拼装起来的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悬着一只吊灯。吊灯功率六十瓦。有麻绳,却没有屋横梁,我偶尔冒出来的自杀的念头旋即逝过。我拎着麻绳在屋子里晃了一圈,一边晃一边甩麻绳。后来,我两只手各拽麻绳一端,比划着。我是猛然想到擒拿术的。当时的电视剧里,总有这样的桥段,用麻绳练功。所以,我决定练习擒拿术。
擒拿术之于我,就好像是上苍预谋已久的,为我量身定制的。我早年间搜集的小人书、画册,还有影碟,都派上了用场。我仿佛找到了小时候的梦想。少年所在的那个村庄叫红花庄。听上去跟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挺像的。那时候觉得做一个与清兵对着干的大侠挺有意思的。不过,少年扛不住大人们的棍棒,只得读书去。
一朵小火苗被捂熄了。这多叫人悲恸!
我说这些,是想说我并不是除了写字作文,就什么都不会了,我练习擒拿术,我是有根底的。女人离开的当天傍晚,我就开始练习。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进展很顺利。画册上提到的七十二路擒拿手,一夜之间,我就学会了三手。第二天又学会了两手……差不多小半年吧,我学会了十七手——拿缠背卷压展蹬抱转锁分抓推搬抠托点。
最后一招,“点”,我还不熟练。要出一招去点人死穴,感到很为难。
也就是在我为“点”感到心灰意冷的那天,女人回来了。当时我正用手指往墙上戳。墙上挂着一幅人体经脉腧穴图。图上严格标明了人体的108处要害穴,其中36处便是死穴。
是要弄死我么?女人说。
如果我说我练习“点”,尤其是刻苦钻研死穴,并不是想弄死谁,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是,我真的不想弄死谁。女人在我耳边唠叨、埋怨了十多年,我他妈的就像一截木疙瘩,就像一条死鱼,我没丝毫暴力还击的心思,甚至都没想过辩驳。我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我说,弄死谁呢?
女人说,爱谁谁。
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进了房间。我坐在地上,发现手指头在流血,胳膊肘、腿子上青一块紫一块,但是一点都不疼。外练筋骨皮。我觉得我的功力算是了得。
我说,你说吧,要我弄死谁?
女人在房里,懒懒地应了一句,你看谁能被你弄死,你就弄死谁。
我知道女人瞧不起我。我知道她瞧不起我。虽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叫她永远闭嘴,但我绝不会这么做。她是女人,是我曾经的女人。何况她现在回来了,很可能会成为我永远的女人。说实话,当时的我是高兴的,发自肺腑的,就像看到顽皮的孩子离家出走一段时间后,自己回家了。我想,我这里,还是有安全感的。
女人对过去小半年的经历,闭口不提,包括为何又回来了。这情形,持续时间越长,我越感到窒闷,好像总有一个人藏在暗处。我对女人说,我现在是有功夫的人了,我会把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给揪出来。
女人盯着我。
我以为她又要奚落我。但她没有。她只是盯着,直到泪水慢慢地渗出来。那泪水渗得很慢,直到它呈极饱满的颗粒滚落到地面上。这一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去打一场硬仗的念头。我开始留心女人的梦话。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知道是谁伤了她。当天晚上,我溜出了门。在青石桥小酒馆外面,我撞见了一个可疑人物。不过我没有着急动手。高手一般都不轻易出手。一连七天,我时不时在小酒馆外面守一会。
第七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月圆夜,风轻云淡,秋高气爽,我看到女人挽着他的胳膊从酒馆里走出来后,箭步上前,几招就将他放倒在地,他蜷缩着向我求饶。——要说的是,这只是我的臆想。天地良心,我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但是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个八月十五月圆夜成为我的深刻记忆。那时,我悻悻然地顺着内津河往家里走。在西边的草坡上,听到有个女人在发牢骚。我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尽是这个女人的声音。我想,或许女人间光剩下此般话题了。刚打算离开,听到了男人的声音。那男人说:“我改,还不行吗?”那男人的语气像极了我。我愣在原地。那女人又开口了,你就不能去争取吗?你说你怎么不去争?我望向那男人,只见那男人脑袋低垂着,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公鸡。那女人站了起来。我想是他们要离开了吧。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我箭步上前,将那女人放倒。而那男人,似乎身手与我不相上下,护着那女人。女人在尖叫。男人闷着嗓子与我搏斗。四十九个回合后,我们仍没分出胜负。endprint
我是被围观的人群给摁住的。
那一年社会治安严打,我因此进了监狱。
4
进监狱可不是小事!
关了多久?
小半年吧。
那还好,不长。
进监狱可不是小事!
好吧,不是小事。
……
如果不是盛洪,我肯定不会认识眼前这个看上去有点疯癫的小老头。他年纪跟盛洪夫妇差不多。只是多年的高原生活,显得苍老了。我跟盛洪夫妇是在路上认识的。算不上交情,但出门在外,彼此很客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将话题转到了小老头身上。现在,我们坐在旅馆的天台上,音乐、啤酒,阳光照得昏昏欲睡。且容我仔细想想。318国道的“天全—泸定”段上,山体滑坡造成堵车,无论是骑行的,还是自驾的,齐刷刷一长溜,俨然一次大型户外车展。我蹲在空草地上抽烟。盛洪夫妇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说的话。好像这一开口,我们三个人的话语如流水一样酣畅。其中几句是这样的:
——要是有匹马骑过去就好了。
——天马行空永远是在路障的那一头发生。
——那一块横亘在国道中央的巨石,像不像血管里的血栓?
车流不知何时通了。听见盛洪在叫唤,我迷迷糊糊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我在他车里睡了多久?夜空如洗。我的单车靠在路边的一块石基上。我向盛洪道谢,准备继续上路。李邬英说,天斗没有亮,别骑了。盛洪说,没事,捎你一段。我想我当时是有些尴尬的。对于意外的帮衬,我总是内心感激,而口头羞涩。我将单车斜塞进后备箱,上了车。
盛洪说,你小子真能睡,一路颠簸,你那个鼾声快盖过发动机的声音了。
我说,骑车确实累啊。
李邬英说,做啥梦呢?
盛洪说,肯定是春梦呗!
我笑了笑,我说,骑马驰骋康区。
盛洪说,康区太小了,你得到藏北去撒野。
我没再说话。我对藏北没有概念。我隐约记得盛洪说他有位朋友曾经在那边放马。说实话,当时我对马的兴趣胜过其他。也许真的是旅途劳累,能有一匹马骑着,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5
小老头到旅馆天台上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九。我、盛洪、李邬英三个人靠在藤椅上昏昏欲睡。他上来的第一件事是将音箱扭大了一个档,所以显得很吵。我是一个能随时从睡梦中惊醒的人,尤其是在一种极其安逸的环境中。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后,我逐渐习惯了这种安逸的环境。
我从藤椅上弹起来,看到小老头站在音箱旁边,望着我们。
我说,您好,有什么事吗?
小老头没理我。小老头将音箱的音量又调高一个档。整个天台上越发嘈杂了。我欠着身体,拍了拍盛洪。盛洪眯着眼睛看向前方,然后端坐起来,同时示意我坐下。
小老头将音箱的音量调到最初的模样。然后走到长桌前,从桌子上挑了一枚苹果,用手一掰为二,递给我其中之一。我没有接。
我说,要不你们谈?我先出下去。
小老头说,你们这两天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
我说,没有没有。
盛洪说,你多厉害呀,那不是坏话。
小老头听到盛洪说他厉害,原本挺直的腰干更直了。他又掰开了一枚苹果。他递给我,好像是在跟我展示他的成绩。我接过手,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盛洪没立即接话,只是将李邬英披在他身上的披肩,递还给李邬英。李邬英说:
“这几年你都上哪去了?”
小老头说,你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还关心起我来了?
盛洪说,一事归一事。
小老头明显有点恼火了。他说,那你跟老子究竟说的是哪一事?
小老头瞪着盛洪。从我所处的角度看上去,小老头甚至都没瞥李邬英一眼。我感受到当时天台上的气氛甚是紧张。我没征询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径自下了天台。
我极不喜欢参与一场叫人云里雾里的谈话。当时,我心里觉得闷得慌。我到旅馆柜台上叫了一瓶啤酒。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我仍能隐约听见天台上的谈话。谈话并不清晰。我的反感还在。然而,我并没无礼貌到不跟盛洪夫妇打一声招呼就独自离开这家旅馆。
我是一个非常纠结的人。我在台阶上磨蹭了半天,最终才起身往客房里去。在床上躺下后,我脑海里尽是小老头的影子。我觉得我们挺像的,无论性格,还是样貌。至于盛洪夫妇为何要一路捎我到此,也是我所疑惑的。这种疑惑的感觉非常强烈。
再次上天台的时候,阳光依旧那么鲜艳。小老头还是像刚才那样盯着盛洪。他们谁也没说话。我看那架势,估计一时半会没有人要说话。
我说,盛洪大哥,你为什么要捎我到这里呢?
李邬英说,跟你聊得来呀,不像跟某些人一样,话不三句,就吹胡子瞪眼来了。
我拍了拍小老头。他扭过头来看着我。我第一次近距离注意到他的脸——黝黑,精瘦,三道深深的横纹刻在额头上。若不心细观察,你不会注意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好像跟他注视的事物有着天然的不屑。我说,大哥,你们有什么事,敞开谈,话说清了,事情就解决了。
小老头伸手来推我的胸膛。低头便能见到他并不算宽大的手掌,指关节很粗大,与整个手掌或说身体的比例极不协调。他说,哪里来的小屁孩,呆一边去!
盛洪当即就跳了起来,你别动他!
李邬英向我使眼色,示意我赶紧下去。
我朝她笑了笑,转头对小老头说,你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别装老,你那点事,我一眼都能瞅出来。
我好像突然心情开阔了。一手挪过藤椅,与小老头面对面坐着。我继续说,你要是跟我动拳头,你不一定能干过我!
小老头听罢,乐了。他说,好样的,跟盛洪一个样。
盛洪对我说,你怎么那么有信心能干过他?endprint
我说,猜的。
6
在天台上,小老头再次跟盛洪过了几招。旅店的老板报了警。在警局里,我、小老头和李邬英颤颤巍巍地蹲在刑讯室里。盛洪用自己的警官证做保证,声称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闹着玩,并不是聚众斗殴。警察验过身份后,将我们放了出来,并交代我们切记不要在藏区闹事。
回旅店的路上,小老头对盛洪说,谢谢。
盛洪说,难得你说一声谢谢,不管你怎么说谢谢,我该感谢你在先。
李邬英对小老头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回去?
小老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突然回过头来说,有你们在,老子干不了大事!
盛洪是当天晚上赶去成都的。临行前他对我说过,如果在这里多待几天,叫我找你玩。
盛洪还说,你要是想回去了,随时跟他联系,他会亲自来接你。
在山上的小道上,我跟小老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现在我们已经熟悉了。他是我第一个熟悉的在康区生活的汉人。他脚步飞健,似乎随时准备长途跋涉。
我说,你就不担心盛洪下次来找你的时候,把你绑回去?
小老头说,要绑,早绑了。
我说,那是,你又打不过他。
小老头瞥了我一眼,恨恨地说,谁说打不过他?
我说,猜的。
小老头说,别瞎猜,步子走快点,赶紧的,一会帮我驮点东西下山。
我说,你不是有马吗?
早卖了。
小老头是一个肯吃苦的很勤快的人。日头东升西落。某个阳光依旧鲜艳的中午,我沿国道继续往西,然后上省道往北,路过塔公草原的时候,并未见到多少马匹在奔腾。它们神情悠哉地埋头吃草,或是平视望向我,同时用蹄子蹬着草地。除了毛色,每一匹马都一个模样。我没有见过小老头的马,所以当时心里很好奇,那该是一批什么样的马呢?当然,每个夜幕降临,困在睡袋里面的时候,我都会想念盛洪夫妇。他们与小老头由素不相识甚至拳脚相加,到最后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是善良的,比如说他们捎了我一段,并且带着我经历了一次美好的旅程。
我想念他们的时候,很奇怪,仿佛时间是静止的。我们坐在高高的山岗上,聊过一个话题:神在做什么。对于这个话题,很唐突,尽可以换作其他,比如“亲爱的,你在干吗呢?”、“你在康区骑过马吗?”等等。
我想念小老头的时候,他的语气与架势总会第一时间浮现:
神(可以换做其他主语)曾经做过什么,我们多少知道一点,你不知道吗,那你可以走开了,就算你带走所有打算参与讨论的人,那也无所谓。
窗外的野兽
当我自以为进入严肃的写作,尤其是认可某些童年的经验以后,不止一次将同窗故友们打量。这些人之中,如今一部分在余湖乡下平静地活着。他们会对我的突然造访,面露惊讶与激动,杀鸡捕鱼,甚至捉来一些即将从记忆里远走高飞的野味,把酒碗,言往事。我们会谈到生活坎坷,比如体弱多病的周小舟,幼年丧父,三年级时随母亲改嫁到了外地;会谈到红颜薄命,比如李燕,辍学后南下打工,二十岁时死于情敌报复;会谈到比李燕更不幸的镇群艺馆的孔怀,前年夏天,清理自家窗前的枯草垛与瓦砾堆,被一条来历不明的蛇给咬了,没来得及送医院,整个身板就泛了青。
直到悲凉与夜色同样浓重,我想我的出现,好比在刨坟。
现在,我在远离余湖两百公里的城中村里,因为一篇小说,想起了孔怀。小时候,我们是邻居。他比我小两岁,却与我同年级。他常对我的使唤与吆喝,言听计从。后来,他笑我是写字的,我笑他是唱戏的。其实,他也讲过很多故事。有些是道听途说的,有些是从《故事大观》之类的书上背下来的,更多的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听人说,自从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他再也不轻易讲故事了,得旁人求着,得他酝酿足够了,才开口,即使是闲暇时日。对此,我倍感惭愧。我从未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今后,我也不会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为什么呢?因为整体的,叫人瞻前顾后,变得小心翼翼;局部的,才是最有快感的。关于这一点,我曾跟孔怀讨论过,最终,我们对上乘的故事达成共识。举个例子吧:
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讲,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讲,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讲,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我们都喜欢这个故事,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凝神专注,期待讲述者能继续下去,以致在渐显枯燥的等待中,禁不住幻想它能敞开的可能的结局。然而,它永无止境,我们听到的,永远是它的一个局部。它有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美感,仿若缭绕着一层薄纱。
我说:“故事就是旧事,以前的事。”
孔怀说:“陈年老窖香,故事越旧越好。”
我想说越旧不一定越好。但是,没等我开口,孔怀好像来了兴致,抢着说溪村的篾匠最近喜欢在竹片上写字,弄得跟古代时候一样。我说,那又怎样呢,篾匠玩的就是竹子活。孔怀说,你知道吗,他是疯了才这样的,听人说,他从望溪坡砍竹子,被竹子砸到脑子了。
我察觉到,孔怀可能又要跟我讲一个故事。我不准备再打断他,虽然我对此无甚兴趣,但是我愿意听,因为无论语气,还是表情手势,都很有意思。
孔怀说,准确说,是被竹条子给弹到了,你想,弯着竹条弹一下,你肯定疼。篾匠被弹到脑门了,晕天昏地的,看到两支军队在打仗。镇守望溪坡的军队一败再败,敌军节节胜利。篾匠担心被俘虏,哇呀,一路回跑。跑回自己家里,就开始在竹片上写字,说是要上书朝廷,请缨出战,夺回失地。
我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借用了“势如破竹”这个典故。他讲得很有意思。见我笑,他更有兴致了。后来,我们很自然地谈到了一件我们共同经历的往事。
“我爹说我小时候杀死过一条乌蛇。你知道,我小时候胆子多小啊,看到鳝鱼都吓得直后退。”endprint
孔怀顿了顿,羞愧地继续说:“现在也不敢抓鳝鱼。”
“这事,我觉得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孔怀一手夹烟,一手挠脑门子,很伤脑筋的样子。
我想了想:“当时我也睡外面,是我喊出来的……”
没等我说完,却听到后屋传来弟媳急切的“开饭咯,开饭咯”。于是,孔怀拽着我往后屋走。虽然孔怀已受聘到镇群艺馆上班,但他没有置办一套商品房。而是东挪西凑,同时申请住房补贴,在镇东郊买了一座小院子。庭院结构与乡下老屋一模一样,只是里里外外清爽通透,纤尘不染。家常便饭,我们吃得很随意。因为弟媳、侄子都在场,所以当时的话题就变得家长里短。弟媳很热情,我谈得很开心,也就把适才意犹未尽的那个话题给忘了。
这一次谈话后,诸事甚杂,各忙东西。在他出事前,我们通过一次电话,约好了再见面的时间。然而,世事无常,电话挂了,竟已阴阳两隔。
此刻,我在临窗的书桌前,想起了孔怀。虽然是因为一篇小说,但与虚构无关。窗外是一条幽深曲折的巷子。我习惯用整晚的时间辨识眼前这条巷子,与白天时分的,有什么区别:此刻,它像一条蛇,拥有某种非凡的、纯净的活力,冒着寒光,在城市里迂回,旁若无人。同时,我又分明察觉到孔怀正朝我走来,脚步很轻,在经过两株紧挨的松树时,发出如蛇的腹皮摩挲针形落叶的窸窣声。
那时,夏日的夜晚盛行在门前开阔地上置一张竹板床,再扯一副棉纱蚊帐,清幽幽的风叫人舒坦。孔怀年纪还小,头枕孔叔的胳膊,在鼾声中昏昏欲睡。突然,孔叔说,儿子,肩膀头痒。在孔怀从祖母那里学来的经验里,身上某个地方痒,就得用手指头蘸一点唾沫,挠一挠痒的地方。孔怀问祖母,为什么要蘸唾沫?祖母的解释是,蘸了,挠起来不破皮,不出红疹子。孔怀对此深信不疑。过了一会,孔叔又说,儿子,肩膀头痒。孔怀又蘸一点唾沫,挠父亲肩膀头。过了一会,孔叔又说,儿子,肩膀头痒。孔怀又蘸一点唾沫,挠父亲肩膀头……如此反复,频率似乎是恒定的。孔怀烦躁,但是又担心挨揍,不敢声张。以至于,时隔多年后,孔叔跟他讲述这件事,他的记忆里立即浮现出那一天的困倦与恼怒,但接踵而至的感受是,晨曦美好,他自个儿惊悚。
我嚷道:“孔叔,蛇!”
孔叔立即翻起身来,同时警觉地将孔怀的身子往竹床尾推。孔怀睡眼惺忪地坐起,打了一个哈欠,紧接着“呀”了一声,跳下竹床,也许是扭了脚,一瘸一瘸地朝我这边跑过来。
孔叔说:“儿子,没事,是死的。”
孔怀躲在我父亲的背后,瑟瑟发抖。
我父亲笑了笑,好奇地上前查看,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木棍,捅了捅,的确,蛇是死的。
孔叔说:“来儿子,用手拎着它丢掉。”
孔怀没有动。
孔叔瞪了一眼:“碰一碰,以后就不怕了!”
孔怀没有动。
就在我和父亲都认定孔怀即将挨揍的时候,孔叔语气轻柔、略带请求,笑着说:“儿子,这是一根麻绳,丢掉它。”
孔怀没有动。
记不清是那一次了——关于这个话题,我们聊过很多次。孔怀跟我描述的时候,说他对这件事记忆犹新,一方面确实因为对蛇的恐惧,一方面是疑惑那蛇怎么就是死的呢,当然,始终纠结的是,他父亲非得将一条死了的蛇说成麻绳。那时,我已接触不少西藏密宗的经典教义。其中有一部论典,就两三千字,作者是据说两三岁时无师自通梵语,且叫弘法到西藏的阿底峡尊者也辩论敌不过的荣森班智达,典名很奇怪,叫《黑蛇总义》。论典的缘起是说有一户人家的小孩,趁大人外出干活,将一根麻绳丢进了水缸,等到家人们回来,发现了水缸里似乎有一条蛇。荣森班智达针对家人们的反应,分析了小乘与大乘、显宗与密宗,以及密宗的内密与大圆满的差异。这是九百年前的事情了。九百年后,佛的弟子慈诚罗珠堪布是这么开示的:
第一个人认为,这是一条真正的蛇,因为惊恐万分,得想尽办法把它扔出去。这个比喻,影射了声闻缘觉乘,也就是一切有部与经部的统称,是典型的小乘佛教。第二个人认为,这不是一条真正的蛇,只是蛇的一个形象。但是他害怕,又不敢去碰它。他在想办法除掉它。这个比喻,影射的是大乘中观。中观派强调空性,认为一切事物以及人们的认识,甚至包括佛法在内,都是相对的、依存的关系,要人谨慎取舍。第三个人认为,一看便知不是蛇,只是蛇的形象。他深知,现在直接去碰它,不会受伤害。但是,因为长久以来的认识的习气,以致看见它,免不了毛骨悚然。所以,他只敢唆使别人去扔掉它。这个比喻,来自印度,影射密宗的外密。修行外密的,有点类似今天的苦行僧,过分注重行为。第四个人认为,一看就知不是蛇,明确知道是绳子,而且深知即使是蛇,它也不会伤人,所以一把抓起它,说“没什么可怕的,是绳子”。这个比喻,可以看出这个人思想与行为都通透无比,说的便是大圆满了。
九百年后,我在一篇小说里不厌其烦,甚至冒着跑题的风险,提到《黑蛇总义》,援引上师慈诚罗珠堪布的开示,并加以个人的陋解,一来是想告诉孔怀,无论他纠结的是“麻绳变成蛇”,还是“蛇变成麻绳”,佛理面前,你我他、麻绳、蛇、阿猫阿狗,甚至闻所未闻的飞禽与野兽,都是有共性的,可以相互置换的。二来是出于私心,想警醒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感受,无论我说得多么深刻而郑重其辞,我永远都是浅薄的。
“你怕蛇,所以也怕像蛇一样的麻绳。”
孔怀说:“那也不能将蛇说成麻绳。”
“兄弟,孔叔也是为你好,他希望消除你心中对蛇的恐惧。”
孔怀叹了叹气,没说话。
我知道孔怀肯定是心有不甘了。在他短暂的——他死时正值盛年——看似风平浪静的生命之河里,始终有一条乌黑锃亮的蛇在秘密地涌动暗流。对此,孔怀是心知肚明的,仿佛那就是漩涡的中心。初中毕业那年,同班好友相邀去朱市河游泳。也许是对“昨日之景不再有”的感伤,孔怀玩得很欢。朱市河的水流出奇地平稳。孔怀一个劲地练习扎猛子。见到有人轻而易举地从石桥上往河里扎,孔怀争强好胜地模仿着。谁知一扎下去,水花轻微,过了分把钟,也不见人拱上来。同学们慌了,赶紧下去摸。孔怀是被扛上岸的。孔怀颤颤巍巍地躺在石板上。我们给他清洗头发丝之间的泥巴,挑手掌上的小鱼刺骨。他说,河床上淤泥很厚。他说,好像扎到一个漩涡里了,人只往下落,一丁点阻力也没有。他说,朱市河真像一条蛇,你们看,弯弯曲曲的,正在爬。endprint
事实也如此。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孔怀那孩子命苦,念书吧,家里没钱不说,学又考不上;去大城市学手艺吧,独苗子,他家担心他在花花世界里学坏,不叫他走远;农活也干不来,碰到草丛就绕道,说是有蛇。”
为此,我特意找过孔叔,我说:“您不放心孔怀去大城市,叫他到县城总可以吧。”孔叔当时愤懑的:“就不信邪了,还治不了他怕蛇的毛病!老子明天就把他往地里赶!”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地里干活,看到孔怀扛着木犁、牵着牛过来了。
“你终于能下地里干活了。”
孔怀说:“没办法,要不我爹又得揍我了。”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他,发现他时不时踮踮脚,而且故意不犁毗邻田埂草茂盛的地块。
一个月后,我看到孔怀蹬着单车卖麻糖。父亲说孔怀去了地区医院,医生说是心理障碍。后来,我听说孔怀在戏班子里干活。再后来,我听说孔怀临时补缺登台唱了一段花鼓戏《杨家将》,博得众人叫好……
直到四年前,他进了镇上的群艺馆,开始了办公室生活。
父亲说:“孔怀这孩子求上进,非常不错,终于避离农村的蛇虫鼠蚁了。”
“既然他都开始坐办公室了,怎么还回村里搬他家窗前的草垛呢?”
父亲说:“孔怀把你叔跟婶娘都接镇上去了,要卖老屋,总得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一下吧?”
“他明明怕蛇,还敢搬那陈年的草?”
“说来也奇怪,孔怀那天是有防备的,家伙什很齐全,长筒胶鞋啊,胶手套。都搬了一半,却摘了家伙什,说‘我今天就不信邪了,哪有蛇?。又搬了几捆,那条像麦秆子一样细长的、翠绿翠绿的蛇蹿了起来,直啄他的腰眼。你晓得,那蛇咬了,没得救。”
“那是什么蛇啊?”
“我一大把年纪了,就见过两次,一次是年轻时在老林子里砍树,那时候还没你咧;一次是,你上大学那年,我给你奶奶迁坟茔。”
我说,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鬼晓得呀?!”
然后,他没再跟我说话。我想他是心生悲叹了。
我想,孔怀终究没能躲过蛇的侵犯。作为一个有着形而上癖好的写作者,我喜欢把一切事物变得抽象,让之露出众多敏感的触角,我一碰它们,它们就条件反射似地附和我;我不断地碰它们,那么,就会出现群魔乱舞的场景。然而这样的场景并不常见,在有限的处理得当的写作生涯里。寒冷常常伴随着我。我得把自己蜷缩起来,变得迟钝,如此才能抵住空气中更为敏锐的无形之手。就像现在,我看到孔怀朝我走来。在一条维系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巷子里,他脚步很轻,走得很慢,俨然在舞台上一样。
巷子幽深曲折。如果我是一只盘旋的大鸟,或许我能深刻体会到,窗外的这条巷子,除了像蛇,还像什么呢?这样的语言游戏,我和孔怀都喜欢。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在空旷谷场西侧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谷场地势本来就高,所以,我们在槐树上,能一眼扫平整个后溪村,甚至能隐约看到镇火葬场的树木簇拥的烟囱。孔怀说,下棋也能吼架,那些人真像蛐蛐!孔怀说,人像狗在爬。孔怀说,房屋像鸟窝。孔怀还说,你看,望溪坡上的观音庙,像不像李燕的嘴皮子上的美人痣?还有,张大婆的菜地,真的像一摊青苔,好绿呀!
我说:“像,都像。”
我说:“巷子像盘扣。”现在,孔怀希望我能解开这枚盘扣,兜出与他命运有关的真相。我哪有什么真相呀?!不过,我的记忆力很好。
孔怀说:“那蛇怎么就死了呢?”
孔叔说:“是你的唾沫给毒死的。”
孔怀舔了一下嘴唇,继而紧闭嘴唇。他闭得很紧,以致看上去是咬着的。
“儿子,你相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你的身子里的毒,降住了它身子里毒,你不应该怕它!”
孔怀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前年夏天,我随送葬队伍一起,将孔怀安置在镇上新开发的公墓里。相比农村的坟圈子,公墓很豪华,清一色的水泥石板构造,就连与骨灰盒子直接接触的,都是厚实的青砖打底,然后用水泥、沙石密封的。
那一天,孔叔并不伤心,只是很恼火,像以前一样,嫌自己的儿子没出息,不是一个男子汉。我安慰说:“哪有啊,他唱的《杨家将》就很阳刚,比男人还男人。”我跟孔叔聊到深夜,他的火气才消下去。
孔叔说,“如果一直保持警惕,也不会出事。”
“您不是总嫌他胆子小吗,那一刻,他胆子大得骇人啊!”
“他一旦认为不会有蛇,或者蛇没有毒,那么他就完蛋了。现在,他果真完蛋了。”孔叔说着眼角渗出了泪水。同时,给我递过来一支烟。我接下,借他的打火机点燃。看到青烟缕缕,我没再说什么。我只是猜测,孔叔心里骄傲着咧,为有一个终于试图跳出恐惧的儿子而骄傲着咧!
此刻,窗外万籁俱寂,星光从泡桐的阔叶间一粒一粒地落进书桌上的茶杯里,并未产生丝毫波纹。孔怀还在巷子里走着,很轻很慢,但是已经经过了那两棵紧挨的松树。我想,下一次窸窣声涌动的时候,就该来到我窗前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作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迟早会来的。
今年清明回乡,我顺道去探望了孔叔。较去年相比,他更加苍老了。辞别时,我说我会经常看望他老人家的。
“好啊,要是有时间,用你的笔杆子,也写一写孔怀的故事。”
我应承了。
我想,一个故事每当被讲述一次,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就会再活一遍,每讲一次,他就活一遍。我还想,一遍接一遍,兴许他就永存人世了。但是,转瞬,我否定了这一想法。——孔怀应该知道,这样得来的长生不老,反叫他深陷囹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