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课
2016-05-01周洁茹
周洁茹
1.七年级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作家班。作家班是学什么的呢?学写作吗?跟学挖掘机一样?我当然也认同写作的训练,因为运动员也是要训练的,不训练就争不到好成绩,运动员的职业生命也是短暂有限的。但是作家训练的方法是什么,我有点想象不到。我能够想象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大量阅读和重复写作,如果没有一个教练的话,这样的训练是不是能够坚持?所以写作者肯定比运动员自觉,因为写作者往往请不起教练,却能够坚持自己的训练。那么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作家班就是一个集训形式,教练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运动员们的互相激励才是重点。
中国有一些作家班,我没有去过;去过的人说,十几年前吃得挺不错的,现在的伙食就很难吃了。当然我相信作家们去上作家班也不是为了吃,如果想吃好吃的,他们也是可以在下了课以后再去吃的。
别的国家也有作家班,我也没有去过,所以英基沙田学院的老师叫我过去给七年级讲写作课,我思来想去,只好讲阅读,我又不会讲写作。在我这里,写作确实不是挖掘机,可以用教的。
在我这里,童年阅读是最重要的。我小时候读过一些伊朗童话:吊死的胡狼,用穷人血洗手的富翁,还有那个每天被杀的公主。一个魔王抢来一个公主求婚,可是公主不爱他,眼泪流啊流啊全部变成珍珠,魔王就杀了她,砍下她的头装在箱子里,鲜血变成红玫瑰,逆流而上。第二天魔王用药水涂抹公主的头和脖子,公主复活,眼泪变成珍珠,魔王再求一次婚,公主再拒绝,魔王再一次杀了她,血变成玫瑰,就这样过了好多年。一个每天被杀,又每天复活的公主。
我的整个童年也一直以为一个土豆就是一个宇宙,土豆煮熟了,宇宙也熟了。后来我从一个印度舞蹈里读到一个印度童话,一个总是逃跑的孩子,大人们追他回来,可是他还是要逃,原来他的口中有一个宇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阅读更酷的事了。童年时候的阅读,确实会改变人的一生。所谓写作课,如果非要有这么一种课的话,写作课,应该是教阅读的课。
我的七年级没有写作课,当然也没有阅读课,我只好为自己挑选阅读的内容,实际上因为完全没得选,只好阅读了所有我能够找到的书。我的七年级,只有《红与黑》《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甚至《静静的顿河》,全是我父母书架上的书,有些书不得不被阅读了十几遍,比如《西游记》,其中一些段落,我到死都不会忘掉。
后来他们讲我的作品有小女孩的残酷,我自己觉得其实是悲壮。我童年时候读的全是悲壮的故事,这导致了我到了老年,死也是要站着死的。
是我那个时代的局限,也是我的幸福,如果你父母的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你也得度过你的童年。我们的童年总是无边无际的,用不完的时间。
我收到过一封迟了十五年的读者来信,那位预科生说他是在他父亲的书柜里找到我那本书的,然后他用了应该用于温习的时间读完我的书。我当然很感动,又很悲伤。十五年前我当然也是用了心血来写那本书的,但它绝对不是一本最棒的书,如果阅读的时间有限,为什么不给更棒的书呢,当然我以后是一定会写出那么一本真正棒的书的。
我七年级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套人民文学版的《一千零一夜》,六册,每一册都是蓝绿色的封面。最棒的礼物。那个时候的书真的不是那么多,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所以我会记得我小时候所有的书,所有的故事,比如这一个。
老人院买了一台削土豆皮的机器,可是土豆机老是坏呀,今天在里面发现一只手套,明天又发现一顶毛线帽子。院长就说,大家要小心一点啊,土豆机再坏,又要回到从前手工削土豆的日子了。可是一转眼,土豆机又坏了,这次啊在坏掉的土豆机里发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假发套。院长注意到,老人院的老太太们对于土豆机的坏掉,反倒很高兴呢,她们又围坐在一起,一边削土豆皮,一边聊天,还笑得很大声呢。院长就在心里面想,嗯,就让削土豆机这么坏掉吧。
2.四年级
孙方中小学是香港第一所以普通话为全科教学语言的小学。孙方中女士是推广普通话教学的先驱,令人敬佩的女士,尤其在那个年代,也是这个时代的先驱。所以孙方中小学的老师希望我给四年级的学生讲一下写作,我还是很高兴的。
第一节课的开始,我问了一下四年级的同学们,为什么要来上我的写作课。一个同学说他是被挑选来的,以后参加作文比赛,他自己是不想来的,因为还要写功课。第二个同学说,他是想让自己的作文好起来,作文好了分数才会好,分数好了才考得上好中学,考上了好中学才考得上好大学,要不以后他会去睡天桥底。
我告诉他们,上我的写作课,肯定提高不了呈分试的分数,也不会在作文比赛拿到名次,只要考试制度还存在,只要评委还是那些人,只要每年仍然有无数上海、北京的小孩们来香港跟你们比赛写作文。
至于睡天桥底,我只可以说,这四个字真是太有力量了。
我的写作课,只是教阅读的课,而且是教阅读课外书的课。我自己是不阅读了,在我的二十四岁以后。我所有的阅读都在那一年结束了,以后会来谈这个问题。所以我特别希望他们去阅读,就像是我最好的朋友搬新家了,我很高兴,高兴得好像我也搬新家了。
第二节以后的课,负责老师因为自己有课,不能旁听。这也很好,如果听了,必定是要疑惑:希望帮助到学业的写作课,怎么可以只讲阅读。
在我看来,阅读是一生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跟四年级的同学们讲了这样的话:
你们自己也知道阅读重要,可你们不去执行,一是没有耐心,二是不专心,三是没有方法,还有更多的原因;说到底就是没有耐心,加上不专心。我知道大人们让你们参加各种各样的写作班,呈分试班。但我这个大人是不同意写作被当做一个班来上的,写作的班没有意义,写作也没有技巧可以教。你们写作上面的问题,完全只是阅读的问题,没有阅读的兴趣,当然也没有写作的兴趣。我知道大人们寄希望于你们自己长大,自动自觉地去阅读,这是美好又疯狂的幻想。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我就没有遇到过一个神童,我也没有中过一次大乐透;神童和大乐透彩金,是神话中的神话。endprint
这期《亲子王》有个访问,讲一位作家妈妈苦心栽培,终于把儿女都培养成为了小作家。写访问的人说,这就是遗传。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篇不负责任的报道,因为遗传这种东西太神秘,我就没有见过一个遗传到父母才能的小孩。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他们的小孩很多都很不艺术。也不要寄希望于栽培,专家们讲的,教认字教写字,睡前阅读,很多父母的方式是直接上床,话都没有。很多小朋友的婴儿时期,大房子里,父母和孩子都是没有话的,很懒的父母,实在是连话都懒得讲。
我注意到学校很鼓励阅读,每天的阅读课,读够一定数量的书就拿得到嘉许奖。可是这个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想一定有那种只抄书名来交报告的小孩,他们也拿得到嘉许状。
数量不应该是一个标准。有些时候对一本书的反复阅读,更有用。
如果阅读没有成为美好的兴趣,阅读课的阅读就只是功课,很多功课都是被迫的,即使坚持六个月也成不了习惯。
刚才站在校门口的时候,我与一位一年级的家长交谈了一下。家长说她不许小朋友看电视,只许看书,可以提高作文。我说是吗。她说班里的同学都只看书不看电视,而且他们都很高兴。我说那很奇怪啊,我理解的小一生,都应该是高兴看电视多于高兴看书的。
如果我是一个小一生,父母禁止我看电视,我也许会对阅读产生厌恶,并且心生更强烈的对电视的向往。当然我说的只是我,我只代表我那个时代以及我个人。我父母不禁止我看电视,我是在看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电视以后自己觉察到电视的空虚的,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时间都浪费了。我也许会沉迷于越来越多的空虚,让电视以及其他与电视相似的东西成为我的精神依赖,但我最终选择了书籍。也许阅读的过程艰辛,你要跟住它,真正地思考,并因此痛苦,但它给你一个无限的世界,无边无际的想象,甚至一个你自己的结局,甚至一个完全没有结局的结局,就像一颗星星划过无尽的天空。
我想说的是,你当然可以看电视,当做休息,但是谁都不能一天到晚休息,只有阅读才能让你觉得你是活着的。
我认识一个只阅读大百科全书的小一生,他早晨和傍晚都在阅读,只不过排除了大百科之外的任何书。他对于大百科的阅读,在我看来,跟使用电脑的谷歌网页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强调的是文学的阅读,当然也有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科学的阅读。
这个小一生还跟我讲,他不看任何童话,只看《昆虫记》。因为他长大了要去做法布尔,不是去做银行家的。我就说,看童话也不是为了做银行家,看童话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你变成很丰富的人,世界的丰富,不仅仅是虫世界的丰富。现在那个小孩已经在一年级时读了三遍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并且在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读了两遍赫尔曼·黑塞的《乡愁》,他觉得那本书很酷。
对于孩子,我还是建议从所有的童话开始。童话适合所有的人,从儿童到老人,伟大的作家们已经为我们创造了太多伟大的童话。现在没有时间阅读的话,也可以在以后阅读,阅读没有期限。我也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小王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的整个童年都错过了,它就应该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到来,没有早一年,也没有晚一年。我真的对它说了一句:嘿,原来你也在这里。
你可能没有得到阅读的胎儿期的教育,婴儿期的教育,儿童期的教育;你可能一直觉得你已经晚了,什么都晚了,我都四年级了,作文还写得这么吃力,我是不是没得救了。那我再说一遍好吧,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开始。阅读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阅读没有时间的限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