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谢桥去
2016-05-01郝瀚
郝瀚
梦也何曾到谢桥
扬得脖子都酸了,但我实在太矮,一眼望不到柜顶。这松木书柜是祖父亲手打的,他是个木匠,念过高小,识得字多得赛过我每餐吃掉的大米粒。祖父母住在大屋里,他们不在时我就会变得很高,因为我可以踩小木凳,他们也看不见。
高处于我是最难抵御的诱惑,比如松木书柜的顶上。那上边结着长脚蜘蛛的网;摆着祖母那半死不活的蟹爪兰。我就在这把大厚书举了下来,那上边的灰蒙了我一脸,说实在的我也搞不懂祖父为什么把它冷落在这里,也许这不是他干的。
只有这本书厚过两块江米切糕。祖母喜欢管我,她骗我切糕蘸着白糖不好吃,我知道她怕我害虫牙。她决意不许我看这么厚的书,说会看瞎眼睛。
祖父喜欢看书,他总是借着口水翻书。久而久之,书页间往往淌着一股口水味。爷爷的书都很苍老,倘若书们能走路,也定是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棍,颤巍巍的。
家里的夏夜时常突如其来的下雨,像是我脾气暴躁的父亲。雷声轰轰,闪电炫目。熟睡中的我经常被弄醒,脑中空空如也,傻了一般。父母睡在隔壁,并不关门。我有时会爬起来,爬到他们之间的缝隙里去睡。
那书纸页黄脆,小字密密麻麻的,笔画繁多。像是洒在芝麻烧饼上的一把黑芝麻。我不认识它们,他们像是认识我,排得整整齐齐张牙舞爪地嘲笑我。那时我并不怕羞,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尿床,和姐姐一起洗澡。
那本书比我脸皮还厚,封皮封底全脱落了,活脱一位光腚的顽童。我白天上学,傍晚回家同院里的野孩子没心没肺地疯跑。可我的精力实在旺盛,夜里夹在祖父母中间,烙面饼似的翻来覆去。祖父抱我到小屋,就着小台灯昏黄温暖的光,念书给我听。
我也记不清何时开始独自一人在小屋的床上睡了。我是个择床的小孩,但凡闻见床上沾染上些生人气,我就管不住下边的水阀,任其自由流淌起来。湿乎乎的感觉常腻醒我,父母的门从来都是敞开,以便放进我的嚎啕声。
大概是我不再尿床时,父母关上了卧室的门。我睡觉浅,总是惊醒于黑夜之中。我赤裸着在家里游荡,盯着客厅半面墙那么大的梳妆镜瞧。我时常蘸着水在镜面上写字,我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处,那是倾泻与润滑的交汇,清凉的月光和水一同顺着镜子蜿蜒而下,我好像戴了一个湿漉漉的面具,扭曲的影子很狰狞。
我最爱听的还是大厚书。祖父的声音抑扬顿挫,那书里的句子如同戏文一样押韵。灌输到我耳朵里则是淙淙的流水,把我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地方,虽然我不明白那些句子的含义。我开始流涎水,迷迷糊糊的合上眼,祖父把我轻轻地抱回床上。
换了起码有三颗牙后,我就开始自己看大厚书了。祖父还特地为我买了本新华字典,蹊跷的是,就同一字来说,字典和书上的笔画不一样。我靠着祖父的教连蒙带猜,竟也能磕磕绊绊地看下来,也能知道些模模糊糊的意思。我入了迷似的,变得沉默安静,喜欢一个人躲起来不分昼夜的看书。奶奶怕我瞎了眼,晚上只让看一小会儿。
其实这算不得离家出走,因为我并没有打算永不回来。我暗示自己这是在追求幸福,我越来越不容易满足,我感到既困惑又无奈。我选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吃过饭,仔细地洗了澡,换上了自认为最漂亮的一身衣服,背上天蓝色的旅行包。包是空的,我想带回许多东西,因为我要去的是好地方,好地方自然有好东西。
再叫我谈谈书里的内容,存到脑中的顶多是一丁点感性的印象。例如有个叫做姜白石的老头,他还有个既难认又难写的名字,我不喜欢就懒得记。他身形消瘦,性格很倔。总爱独步月色撩人的湖畔,看自己的倒影摇曳在水波之中,然后被一群银色的鱼儿咬碎。早有就是一个姓冯的男子,他生着一双大眼,流露出莫名的忧伤,常对着空气、花草、远方讲话。立在弯弯的竹桥上,叫柳条拂过他的面庞。这人的名字也很怪,祖父说后人已经没法得知他的本名了,他名中的某字极易误写。我想我是不会给自己的孩子给这样的名字。
我的父母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猜他们在看新闻联播,一如既往的。这时是没人注意我的,我本可偷偷的溜走。但我却站在他们面前,理直气壮的说:“我要走了。”我父亲腾地一下立在我面前,他人高马大,我放佛瞬间矮了几分。可他没说一个字,又坐了下去。我母亲也没说什么,她掖了掖我衣服的领子,也坐下了。好像今天的新闻格外吸引人。
印象最深的还是书中的谢桥。谢桥镶嵌在好多美得令我心碎的句子中,那些句子里的其他字眼也不赖,如此看来,谢桥就更像是月亮一般被诸多明星拥簇起来。我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就这么走了,到谢桥去。我不在乎父母知不知道,就像他们也不在乎我一样。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是我的同学。我几乎每天都向她重复一次我宏大的计划,而她几乎每天都央求我一次带她一起去。说实在话她并不讨厌,我可以分享她的早点;抄她的作业;随时把她欺负到哭。我是瞧不起她的,她看起来很笨,学习刻苦但成绩一般。她喜欢吃黑巧克力,我认为那东西苦的不行。
放学时候我郑重的对她讲明天我要出发了。一反常态的是她再没要求同我去谢桥,而是掏出了一块还带着她体温的巧克力,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心,转身跑掉了。
那是她最喜欢的牌子,而且是她吃剩的。我剥开包装纸,上边还残留着她不规则的牙印。我托在手中仅仅几秒,巧克力竟软得一塌糊涂了。我满手都是浓稠的黑褐色汁液。
我厌恶极了,跑到水龙头下哗哗的冲水,却怎么也洗不掉,我搓的皮肉生疼,还是摆脱不成浓郁的巧克力味。
精瘦的我只有一撮可怜的排骨,她和我差不多大,身上却是肉滚滚的。我全身皮肤黑得赛过焦炭,这是我经年累月在太阳底下疯跑的结果;而她皮肤白的超过冬天的初雪,因为她不从和我们跑,只在树荫下的秋千架上摇来摇去,一个人。
院里的小孩子不太待见她,总想把她从秋千上野蛮的拽下来,看她的白裙子上爬满黑蚂蚁。她蹲在地上哭,我好奇地蹲在她对面。她的睫毛沾满了泪花,却依旧打着卷,向前突翘。我一动不动,离她如此之近,我闻见了她泪花的咸味儿。endprint
我开始和她躲在无人的角落里逗蚂蚁,有时一待就是一个悠长的下午。我在她面前,眼神不太自如,也不太灵活,往往看不住蚂蚁。她蹲下来,很利索的将两腿间的裙褶压下来,蚂蚁藏在她裙子底下。我很好奇蚂蚁在做什么,那样我就必须变成那只蚂蚁,钻到她的裙底。
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出门玩了。我隔三差五的去敲她家的大门,期待着她纤长的睫毛从门中探出来。可惜的是我从没成功的敲开过。她的声音睫毛她的白裙子都锁在了门里。
你看,云朵姿态毕露,横陈在碧空,透着沐浴露的香气。云朵柔软的曲线不定的幻化,团团的凸鼓出来,还带着温热。目及之处,所有的绿色仅仅是星星点点的,那是娇弱的嫩芽。路上看起来很荒芜,但是我能感到风在躁动,风的荷尔蒙四散开来,它们越聚越多,不知道要变得多大。
风吹散了我额前的发,我仰着头走,向前,一刻不停。偶尔会邂逅一汪文静的水潭,那比上好的镜子还要透明,镜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就连鱼儿都很乖,它们要么睡觉要么藏得严严实实。
我望向水中,世界就只有存在。这样的世界有着诡异的寂静,甚至令我焦虑。我感到存在感在不断流逝,我要打破幻觉,打破镜中的一切,我扭过头去,搬起巨石,哗啦一声砸碎这块晶莹剔透的大玻璃。
越是这样,我一路上遇见的水潭越多。石头被我反复地举起落下,锋利的棱角割破我的手,鲜血汩汩地流下。
直到我遇见了她。那方水潭植被茂密,菖蒲与芦苇迎风窃窃私语。她从绿色背后走出来,无声无息,仿佛用意念拦住了我。
我惊呆了,那是因为我曾见过她。就在大厚书上,某页插图中。即使那页折角,泛着油污,祖父的口水味。但这全不妨碍她:脸蛋容长、眉眼细弯、看起来总是在浅笑的小巧嘴巴、以及挽在头顶上的乌黑双髻。
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并不答话。
她又问:“你要去哪里?”
“谢桥。”
“谢桥是什么地方?”
“我不太清楚,但那是个好地方。”
“这样你还去?”
“你呢?你又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也不知道,不如同我一起走吧!”
她并没有皱眉,我知道她一定同意了。她跟在我身后,影子却超过我的步伐。我时常回头看她,她挂在嘴角的浅笑神秘而不可捉摸。
我和她一同前往谢桥。路越来越发狭窄,我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路。绿色稀零如昔,但较之以往浓郁的多,杂色的花草一簇簇的踞在路边,青油油的麦子并不常见。没有颜色的路走得很累。她常常说曲径通幽。
有时我会刻意落在她身后,她的发梢泛着茉莉的气息,那香味羞涩、节制。风卷起来轻拂在我的面颊上。她过滤过的空气蒸腾出扑面而来的燥热,使我迈不开步子。这样还有一点好处:她见我走得太慢,会回头拉住我的手奔跑,我的手被一团雪白的棉球裹住,缓缓地飘向天际。
夜里我们背靠背睡在树下。我不由自主的侧过神来凝视她的背影,起伏的曲线令我脑子乱糟糟一片,我把目光移到远方起伏的山峦,还是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
你看那个梯田,落差多大!我一跳一跳的向下,又费尽全力地爬上来,全都为了追赶她的背影,她是那么快,简直像是生了翅膀,飘来飘去的。梯田里的泥水湿乎乎的,我越追越费力。最后竟不慎跌入一汪泥潭,我在湿滑的烂泥里挣扎着,汗水淋漓,我叫不出一声。
天气越来越不配合,变本加厉地恶劣起来。常常是雨雪沙子冰雹混杂着从天而降,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我的双肩瘦削无比,什么都挡不住。她乌黑的秀发湿淋淋的,声音都像是沾着泪水。她问我谢桥还有多远,我无言以对,只能用更快速的脚步来回答她。
沿途陌生人家飘起炊烟的屋檐;河边撑起的一顶七色阳伞;树冠投射在地的乌青色树荫。凡此种种都能黏住她的脚步。她央求我停下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甚至经过一处风景秀丽的路,她也想驻足浏览。每每她走得乏了或是遇见自己喜爱的风景,她都煞有介事的告诉我这就是谢桥。我知道这是她的一厢情愿,以至于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离谢桥也来越远。
莫误双鱼到谢桥
大木盆里的水被母亲撩起来,空中架起一道水淋淋的银河,那是天后赫拉的乳汁。水不冷不热,浇在身上是被母亲揽在怀中的感觉。我就盘坐在大木桶里,它的肚子非常大,盛着能飘起我的水。我一刻也不老实,洗着洗着,水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一多半。
母亲说我有多动症,像只孙猴子,把水都带跑了。我的确一刻都闲不住,但我却没有孙悟空那么厉害。我不会七十二变,我若会七十二变,就变得高大无比,类似于巨人。
我母亲说这些话时,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立起来,全身淌着水,踮起脚尖,能勉强把头探到母亲胸前。在这儿有两坨软软的肉体阻隔了我的视线,这似乎是专门用来拦着我长高的。我搂着母亲的腰肢,无比的润滑。我手上没劲,很快地变矮,水汽弥漫,我的眼神和母亲的声音都湿乎乎的。
洗久了我便烦了,可母亲是洗不厌的。虽然据我的鼻子观察,她的香气足以醉倒一只猫了。我坐在水中,目光顺着母亲的前胸向下,直到肚脐。我祖母说随便抠肚脐要拉肚子的,我一见肚脐就止不住的发痒。肚脐之下的小腹上,赫然一条格尺般长,黑褐色的鱼刺状瘢痕。
以我的经验,足以判断出那是先竖切在横向缝合的结果。这种不带任何修饰的想象甚至令我毛骨悚然,恐惧得堵上了嘴。母亲早就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她轻描淡写地说是我在里边乱踢乱打不听话,害妈妈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于是父亲用刀割开个口子,把我从中掏了出来。她边说边把我拎起来,送到莲蓬头下冲水,水雾朦胧叫我瞌睡。
狰狞的鱼刺直叫我联想到一只贪食的跛足黑猫,我企图找到这只可恶的馋猫。同时我开始惊讶于父亲的野蛮粗暴,我害怕他血水淋漓的手,我发誓不再与他说话。我继续向下找,钻到母亲的两腿之间。
哗哗的水声止住了,像是停了一场缠绵的细雨。母亲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把厕所的门拨开一条缝隙,缝隙外幽黑神秘。我总以为那是魔术,是父亲的把戏。他的大手不知怎得从天而降,用一条大浴巾把我裹在怀中,父亲的前胸比我的膝盖头还硬,硌得我生疼。他把我扔在我的小床上,拉紧窗帘,关好门,急匆匆地跑了出去。endprint
我在一片昏黑中瞪大了眼睛。即便是隔着门,我还是能把门外复又想起的流水声听得一清二楚。还有压抑着的笑声,我知道这不是电视里传出的。
我是一个弃儿,被撇在一处无人的地方。我不断地呼喊着母亲,她偶尔会回应我,她答应我给父亲擦完背就来。我很纳闷,父亲牛高马大,难道自己蒲扇似的大手不会动么?他真的很懒,我开始厌恶他。
漫长的等待是以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告终的。我脑子里像调了一碗浆糊,胡思乱想着一些我都不明白的东西,坐着我永远都记不下也回忆不清的梦。
那月光如冰镇的矿泉水从天倾泻下来,碎在地上化成一滴滴露珠。夜雾茫茫,就连空气都懒得骚动。我看着她,一只堕水的猫儿,叫我捞上来,湿漉漉地蜷在我怀中取暖。我的皮肤滚烫到蒸腾出嘶嘶水汽,我挟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无尽绵软之中。这是一具呼吸着的肉体,肉体的皮肤因光线反射而近乎于无线透明,我毫无征兆的失眠,一次又一次的失眠。
“谢桥是什么?”
“谢桥就是谢桥。”
“谢桥在哪里?”
“以前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谢桥就在前边。”
我伸出手,食指笔直地。
“顺着我的指尖看。”
“那是谢桥么?”
我知道那不是谢桥。但我发誓一定要带她到谢桥去,我们并站在谢桥上,微风从我们的衣领、袖子灌进来,痒痒的,新月悬在一方郁郁葱葱的树林上,俯视着我们。我拼命的回忆大厚书,黄旧的纸页呼喇喇地在我脑中翻腾,我穷尽了一切词汇向她描绘谢桥。然而我的努力似乎永远抵消不了她的眼神悄然渗出的疲惫。
路显然是走不完的。我脚下踩过的,有鹅卵石、碎石子、绛红色的粘土,坑坑洼洼的水凼。我甚至开始怀疑有个施工队赶在我们前边,我们走一段他们便赶在我们之前修一段。我们仿佛从蛇头爬到蛇尾,路越走越细。路通向了荒芜,绿色由一片片减少到一抹抹直至一丝丝。路旁杂色的草耷着叶片,它同我们一样,时常遭受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我们走在旷野上,走向天际。
雨最没礼貌,从未打过一次招呼。那是我们最狼狈的时刻,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卖力的相拥,任凭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溜进她细长的半闭着的眼缝,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哭,但我能闻到雨水非比寻常的气息,那是咸腥若海浪的味道。
我们扳起对方的脸。长久的注视就如同长久地照镜子一般,会眼睁睁地迎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她总是在一阵笑声中沉默在下一秒,驻足,静止。我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响,泥土的呼吸声;空气摩擦的窸窣声。这让我猛地闪回到碧透水潭边,一丛蒹葭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是她先瞅见了那颗苹果,也只有那一只苹果。一团青色孤零零的悬挂在细弱的枯枝上,我踮起脚,原地起跳;助跑纵越起来都是没用的,那苹果的位置并不高,而是远。我和那苹果处在非同一空间内,即使它那油亮的表皮反射出的光钻进了我的瞳仁。我忍受不了这种灼烧感,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背影叫我绝望,苹果的味道让我止不住的泛起酸水,四溅起的汁液像硫酸一样,溶解了我的皮肉,毛发、骨头,同时也毁掉了我的痛苦。
她从未亲口向我倾诉过她的疲惫,所以她的疲惫全部累积到我的身上。我总能梦见谢桥的美,可真正等我到迫不及待同她讲时,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再次把她的目光顺着我的指尖拉至极远的地方,即使她背向我,我仍能从她的的目光里感知到模糊。
姐姐为她的抽屉安上了一把锁,同时也给我配了一把钥匙。可这钥匙的相好儿是我家的大铁门。当我可以自由进出家门时,同时也丧失以往在姐姐抽屉中翻找出的乐趣。姐姐怀了一堆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驱使我研究那把锁,姐姐的屋里有一种暖烘烘的香气,不是香水;不是花香;不是洗衣粉香肥皂。那是我熟悉的的香味,我昏头昏脑地在姐姐的独立出来的小屋晃荡,直到她把我赶出去。
我也曾幻想过娶姐姐做老婆。她的声音比母亲还要温柔动听,她咀嚼时的样子既好看又秀气。我曾咬着母亲的耳朵说出我的愿望。可父亲的耳朵更大更招风,他循着母亲咯咯的笑声赶过来,照我的屁股烙上一大脚。我打不过他,也不觉得疼,只是认为有些莫名其妙的。而且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也能朝他的大屁股来上同样的一脚。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姐姐的小腹上没有母亲似的鱼刺。姐姐洗澡的时候总是避着人,就连我也不例外。她的小衣服也见不得人,一股脑的抱去厕所。水雾从细细的门缝钻出来,我觉得自己委屈又无辜,因为我并没做错什么就被姐姐锁在了外边。我突然觉得长高也是一种悲哀。倘若我现在矮的如一张纸片那样,我就能从门缝中挤进去,浮在水面上,慢慢地飘,贴在姐姐的小腹上,一动不动的。
晚上睡觉时,没人再跟我抢被子了。姐姐以及姐姐的大熊通通搬到了隔壁,我的手边是空的,我可以张牙舞爪四仰八叉五体投地地睡个痛快。可这些快感都都无法阻挡我汗淋淋地惊醒后直面黑暗时的恐惧,说是恐惧也并不准确。我能熬的过黑暗,直到黑暗沉睡下来,我仍旧不困。我家的沙发椅子,瓶瓶罐罐,衣帽鞋袜也都进入梦乡了,只有我瞪大了眼珠。久而久之我发觉这种感觉不赖。
枕头上依旧残余着姐姐的味道,那些气味的来源仅仅是附着在枕巾上的一根头发。头发是纤长的,韧性十足,由于颜色的缘故,溶解在黑夜里。我只能凭借手来感知头发的形状,这根头发长久地缠绕在我的梦中,重量之轻盈,宛如剔净了所有的骨头。
小路于此变成了一条双头的毒蛇,向左,向右,都是魅惑。所以这两条路在我眼中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出于惯性,我选择了右边的路。
我连头都没抬起,我感觉的走了很久,我发现她的声音竟然从很远处飘进我的耳膜:
“喂,等等!”
“你真的好慢!快点赶路啊!”
“剩下的路,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她的话颤微微地,她朝着我飞奔,隔着一座山那么长的距离,话音还未落,她竟三步两步跑到了我身边。她气喘吁吁地搂住我,我感到自己的骨节咔吧作响,可见她用了力气。endprint
出于本能,我也把她紧紧揽住,她的脸颊绯红,鼻翼翕动微微地闭着眼睛。我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我什么都没看清,我紧闭着眼如同直视强烈光束的生理反应一般,眩晕使我我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删除了我的记忆。
剥开大白兔奶糖的油纸,含在唇间、舌面,用牙齿轻啮。柔软,甘甜,润滑。但是糖果易化,往往瞬间便消融了,犹如初春的残雪。
有过被强光射过的眼睛的经验的人都会了解这种奇异的感受:五彩斑斓的色块光怪陆离地浮动,若是吹上一口气,它们便无序地飘走。我睁开眼睛,太阳爬到了最高处,我环顾四周,只有我的影子在无声地注视着太阳。
又踏杨花过谢桥
我开始一个人前行,路越走越宽。夹道是壮阔的麦田,随风起伏波澜,它们吐芽抽穗,青得直逼人眼,散发着一股荷尔蒙的味道。一望无垠的绿色叫我的眼睛慢悠悠地松弛下来,我仰着头,闭着眼,似乎从未走偏过。
此后的晚上,我很少休息。月亮永远缺了半边,那一半要么被狗啃了,要么被云遮了。我不敢抬头,我总觉得天外有一张恐怖的半边脸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那张脸虎视眈眈地,不断地淌下冰冷的涎水,流落在我的头发上。好在月亮的清辉不减,我仍能看得清一切,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脚下的路都很平坦。
父母、祖父母、姐姐,他们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去了谢桥。我时常想起他们,但这些回忆只是单纯地停留在符号的层面,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我在思考,加入我告诉他们实情又会怎样呢?他们是说服不了我的,我执意会走的。并且他们会在我的蓝色背包里塞满了无用的东西,比如说钱、镜子、照片。
谢桥是一块万能橡皮擦,消除了我许多软弱的意志。我在这条路上走,无论是从我对面而过还是从我身后悄无声息追上来的人,他们都像是安上了翅膀,快的不容我眨眼,转瞬即逝。我往往是张开了一半嘴巴,又很快地合上。
除非我口渴至极,否则我是不会再停驻在水潭边上一刻。我害怕直视关于自己的任何东西,包括虚假的倒影。我更害怕的是,那流动的镜面蓦地反射出她的影子,我控制不住自己举起石头将她砸的粉碎。
我无法界定她的存在状态,我长久地观察水面,石块缓缓地坠入水底,又浮现出她的面孔,我惶然四顾:她修长的四肢是岸边淤泥里的菖蒲,水里幽浮的荇草是她的秀发。我害怕任何一条蛰伏在水底的游鱼,它们都有可能喝干潭水,最后被太阳暴晒成鱼干。
她利用了我的记忆,构筑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无法自拔的我只好不断的暗示自己,那只是一个超越现实的梦境:她从那页插图中走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书页的纤维愈发脆弱,最后被风化成粉末,她的眉眼模糊,融化成一堆碎片,沉在潭底。
麦子眼见就要成熟了。他藏在了路边的棚子下,草帽的檐被他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下巴。他用纸牌给自己算命,洗牌的姿势潇洒无比。他也许在等人,也许在等麦子成熟。
我原本想问许许多多的问题:这条路有尽头吗?你一直是一个人吗?我羞愧于这些我自认为问题的愚蠢。其实我最想问的是谢桥在哪儿,但这是我心底最大的秘密,我不舍得轻易吐露。我怕遭到的嘲笑,哪怕是没有恶意的。于是我什么都没讲。
他每天都要巡视一圈麦田,这是他唯一的乐趣。他致力于从中发现点什么,即使每次都两手空空,他也不失望。我盘坐在他对面,看他用纸牌为自己算命。我曾主动和他交谈,可他总是沉默,偶尔会说几句话,可却听不懂。我想那是方言吗?或者是外语?
我终究是要走的。但我却依依不舍,我甚至答应以后从谢桥来这里看他。我克制住了羞赧,同他说起了谢桥。我觉得我们会在谢桥相遇,他的反应仍旧为零,我无法揣测草帽下的表情,也许这表情从未被阳光直射过。
我曾一度天真地认为哭可以和笑一样,成为一种纯粹的感情外露。但后来自我了解哭的深层意味后,我就不再掉泪。因为我找到了替代品,那就是汗水。记不清的无数个深夜,我拼命地将自己从梦魇的手中夺回来,每场战争打得都很艰苦,我大汗淋漓的赢得胜利。
出于本能,我开始拥抱和依偎身边的一切事物。我把棉被紧紧地夹在两条大腿之间,它沾染着我的大部分体温,我甚至闻见了棉花燃烧的焦糊味。大腿根部流窜着一股燥热的意味,冲到我的头顶,我不禁把头埋进柔软的触感中,仿佛母亲的胸膛与姐姐的腰肢。
燃烧把我和睡眠剥离开,我开始翻滚,并不是所谓的辗转反侧。摩擦起火,高温逼迫我的汗液涔涔而下,我的初衷是用这股烈火吸收微暗的火。我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裹挟住,这感觉使我欲罢不能。
普罗米修斯式的无奈。我丧失了操纵火焰的能力,无情的热度摧毁了冰块的寒,水流载着我最隐秘的情感:尿床后惊醒我的黏湿感;姐姐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睡衣,母亲湿漉漉的亲吻;以及排泄时的愉悦感。
焚烬的青烟将我喷射到天际,又使我顷刻间坠入到炼狱之中。我难以接受其中的无限大落差:虚脱一样的疲倦,干裂的嘴唇,莫名的忧郁。我像一具溺死的尸体,冰冷滑腻。
同样难以控制的除了天气,还有我的情绪。它们都像是不倒翁一样摇摆不定,我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掉头回去,朝着某株枝干笔直粗壮,表皮瘢痕错落的大树敌对地踹上一脚。虽然震得我脚面生疼,却丝毫无法撼动大树的地位。我憎恶大树粗大的突兀,令我难以忍受的冲动时刻在我心中翻滚着。
我不再要求前行的节奏与进度。谢桥一度藏了起来,跑到了我的潜意识中不出来。我开始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境。我毫无缘由的困倦,那种感觉使我难以忍受,我走着走着经常无所顾忌的席地躺下,交叉书双手为枕,白天变得更白,黑夜也变得更黑。
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一种状态。我拧开门,迈进一间空荡的房间,暖色的灯光,肉色的壁纸,散发着海神宫殿特有的海洋气息:湿润的淡淡的咸腥味。四壁似乎在吧嗒吧嗒的滴着水珠,潮湿带给我一种烦腻感。我感到房子在膨胀,亦或是我在缩小,我仿佛回到某处熟悉的地方。盯着我的眼睛足有一万双,闪烁的令我窒息。
突如其来的隧道。幽暗,曲折。我钻进去,期待出口的降临。隧洞闷热,从未闪现过一丝丝的光亮。我无意间触碰到隧洞波浪式的边缘,令我惊讶的是隧道规律性的扩张和收缩。我能感受到空气的骤然缩紧,将我挤成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我在也碰不到任何物质。endprint
我推着西绪弗斯的巨石,享受着无限大的落差带给我的快意。我好不容易爬上一座丰腴的驼峰,又从女人的腰臀交际处滑下。路好似一条行进中的尺蠖,我在尺蠖的背上,重复着单调的机械式动作,我总是返回原点。
徒劳无功的压抑使我愤怒且狂躁,我亟需一次全身麻醉,消解了肉体。我开始困惑于谢桥,困惑于无助的思考。我是否误入歧途。
葡萄不知被谁染成了深紫色,每一颗果实都鼓胀的意欲爆裂。葡萄藤妖媚地攀缘着竹架,直到坠弯了竹架的腰干。天空被成熟的果实压低了头,我觉得周遭的空间在急剧地缩小,葡萄绽开,脱落,摔碎在地上,紫红色的汁水飞扬四溅,把空气腌得又甜又涩。
我仰起头,直到脖子酸疼。一串串甜蜜且不负责任的诱惑就徘徊在我唇边,惹得我舌根处津液泛滥。藤蔓蜿蜒而下,游弋到我的面前,吐出火红的信子,展露出密集的鳞片,他们是没有体温的蛇。我的胃里伸出一双急不可耐的手,想吞食葡萄;而那条令人作呕的蛇在我的脑海中翻滚的不可开交。
我纠结于这两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心有不甘的妥协难以击败诱惑。这种渴求几乎所向披靡,征服了我身体的每一处细胞。我甚至能忘记谢桥的存在,我宁愿把这里当成谢桥。
雾气已然浓烈的化不开了,成了一张稠密的胶质大网。正因如此,红色才会更红,红色飘向我,犹如动脉喷射出的新鲜血液。或许是我主动靠近了红色,但这些看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大片的红色是她的衣服,小点的是她的嘴唇。除此之外,我目及之处皆是白色,包括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的皮肤似乎已经被雾水溶解。
苹果是性感的酒红色,那气味灌进我的鼻子,一瞬间激活了我的全部感官。她示意我吃掉苹果,感官的强烈冲动剥夺了我最后一点思考的权力。苹果的表皮丝滑如水,泛着柔和的光泽。我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坚硬碰撞柔软,汁液激荡在我的口腔粘膜上,我的身体充盈起来,每一滴血液都在蒸发,我体会到了流失与枯竭。
我怎样才能记住一瓶饮料的好喝呢?怎样才能记住一顿饭的美味呢?我渴了,我饿了,只有这样我才会放弃用头脑思考。我吃尽了每一条果肉的纤维,理智才慢慢地附在我失魂落魄的身体上。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我经历之后才觉得突如其来,我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
然而她就在我面前,她的身体散发出酒红色的气味,那是苹果的味道,这味道使理智变得无足轻重,我想吃掉她。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我们几乎是同时的,她的声音温柔,语调平和:
“你要去哪里?”
“谢桥。”
“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虽然不知道,但那是个好地方。”
“哦,是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上你走。”
“你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想去谢桥吗?”
“难道你也听说过谢桥?”
“也许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谢桥。”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你说吧。”
“我随时都会消失在下一秒。”
第一次向她描绘谢桥时,是靠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完成的:一座木桥,桥顶无月,水面无纹。桥头是渡口,水面浮桃花;花瓣来自岸边的桃树,桃树掩映着水榭;水榭里有临水照镜的佳人,佳人脸蛋容长,眉目细弯,似笑非笑。
她问:“谢桥是画上的那座桥吗?”
我指着整幅画作说:“这些都是谢桥。”
自从她看过我画的谢桥后,就打定主意要陪我一起去谢桥。我们一反常态地不愿下课,即便是数学课。我甚至会憋尿,为的是和她在座位上多待一会儿。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着关于谢桥的话题。
除了画画之外,我穷尽了一切想象力一切形容词一切手势向她描绘谢桥。就这样我还是认为自己从没到位过,我从她意犹未尽的表情可以猜到。
顺利成章的,我想起了大厚书。书中的好多人都提过谢桥,他们都是些迥异的人,是谢桥让他们聚到了我的脑中。例如一位落拓不羁的贵公子,终日醉醺醺的。他的胡须沾满了酒珠,他也不太注重自身的形象,时常弄丢了扇坠子、玉扳指之类的物件。但他的声音动听,好驾一匹良驹,起码是青骢,在迷离的灯火之夜行吟。
别人我就不想赘述了,其中某些人并没出现在大厚书上,是我从别处得知的。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向往谢桥。我把这些文字用工整的小楷誊写在我的画作上,我越是这样,她却越是不明白。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她像我一样了解谢桥。我要像祖父那样,用颤巍巍的音色念书,用粗糙的手指翻页。那是我的谢桥,可我永远不能左右时间,办不来那些午夜: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口水味以及晕乎乎的昏黄色灯光。
我不惜把书包撑个半死,将大厚书偷偷夹带到学校。正当我整装待发,信心十足地准备带她上路时,老师突然来到了我们面前,没收了大厚书。我们没有反驳的理由,毕竟老师并没有说什么。
结果看起来很俗滥:老师调开了我们的座位,我们由此疏远,从此杳无音讯。她和大厚书几乎同时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残存下来仅仅是关于谢桥的映在水中的斑驳倒影。
我开始适应这团红色在我眼前身后的的日子,带给我的是一种调和过的活力。苹果的味道弥散在路上的每一处角落,说不清是她带来的还是我的幻觉。
她在无声的改变着我,就连我都没法觉察这种微妙的变化。我和她结伴同行,并没有令人激动的新鲜感,只是毫无忌讳的舒服。这种感觉甚至令我尴尬,因为我分不清这是好是坏。
我需要承担好多以前无需考虑的事。比如我不能再回避水潭了,我需要定期修理自己下巴两腮处参差不齐的胡茬;我需要向每个行人微笑,即使他们脚步飞快,即使他们不会给我一丁点关于谢桥的提示。我不会想睡就睡,想走就走。我们不再一味赶路,我们迎合着天气的规律。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的是我需要撒谎,因为我无法回答出她的每个问题。我想我拙劣的谎言是瞒不住任何人的,我也无法理解她听完我的谎言后嘴角流露出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endprint
争吵是无法避免的,虽然我们都清楚争吵的原因,那就是谢桥。我们知道这种幼稚的对抗是毫无意义的,这只是两个独立意识的博弈而已。但我们还是会吵,我们没法包容对方的蛮横,我们永远无法说服彼此。
依她的观点,谢桥是漠北边陲上的荒凉驿站。泥墙、石槽、黄沙、暴风、落日、以及一匹马两个人——我和她才是谢桥的全部。我不能忍受她构建的干枯二人世界。于是我郑重的警告她,谢桥是江南小镇。几亩稻田、一头水牛、两三村民、河畔石屋加上清晨稀薄的雾气与无边绿色才是真正的谢桥。
麦穗的黄色显得成熟老练,加之落日当头浇下的一桶金色油漆,混合出一种浓得难舍难分的金黄色。风接近于体温,吹得麦浪微微翻卷。我们面朝夕阳,并肩坐下。我的余光掠过她精致的侧面剪影,光束反射进我的瞳孔中,我眼中的一切竟变得透明,光似乎褪掉了她的衣衫,涤净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还原了她最本真的颜色。
夺目的光线令我震颤不已,我不禁避过头去。远方耸立着几根线条柔和的烟囱,喷出的烟气随即消失在茫茫金色之中,那些烟囱倚靠着起伏不定的山峦,山峦被余晖投射出了锥状的巨型倒影,刺入了山脚下丰润平滑的谷底之中。那似曾相识的惊人契合令我激动不已,每一颗涌动的血滴都在暗示我,我失神于她的脸,她的表情是数亿条活蹦乱跳的光线,我抱住她的身体,说:
“你快看!”
她回过头,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剧烈的战栗。我们几乎同时闭上眼睛,享受着毛孔舒张出的极度震颤,我想那是上帝之手爱抚后的愉快之感。
赤红色的蛇果崩裂了每一条饱含汁液的纤维,滴滴点点点的汁水溶解在我的身体里。我忽生忽死,蒸发凝聚,最终附着在她身体表面,跌进幽暗深邃的毛孔里。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见了。可我还需要她的解释吗?这是必然。我要到谢桥去,我可以告诉自己,她、她、她、她、她们……都在谢桥上等着我。
四周只有无尽的茫茫黑夜。月光照见的只是脚下的路,这月光是崭新的,青涩的,幼稚的,弥散着荷尔蒙的气息。我知道它总会成熟,像烂熟的苹果。黑遮不住风的呢喃,风的呢喃就是叶的呻吟,因为它们柔情蜜意地摩挲对方,我耳闻着,脚下并不停步。
对,你看,这座秀气娇小的桥,现在就在我脚下。我不知道它的材质也不知晓它的名字,世界是阒静的。天幕被游云撕裂了,膨胀的月光泄露于云朵氤氲的浅底之下。我的视野追逐光线四下延伸,直抵蔓延不尽的无垠地平线。微弱地一口口的吹鼓我的衣袖,它们似乎在调皮地牵动着我,我感到风的力气越加浑厚,那股力量似乎要把我拽至天宇。我低头去看,所谓的风并不是风,而是一双手。
那双手毛孔粗大,布满细纹,可依旧白皙修长,那是我母亲的手。她掸着我上身衣褶处的浮土,就像许多年前我在大院里和野孩子们滚了一身泥巴后灰头土脸地溜回家那样。可她用的力气似乎过了头,她是在拍打我,掌纹里爬满了怨尤。我的姐姐扯着我的另一只衣袖,我低头瞥见了她微凸的小腹,难道她有宝宝了吗?她柔美的眼角噙着泪水,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却好看依旧。她们挡住了我的身形高大的父亲,可我仍旧能看见他低垂的头颅,那颗头颅泛滥着斑驳的白色,那种白是烧荒后草木灰遗存的灰白。由于离得远,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我本以为他会一如既往的,冲上前将我踹翻在地。可他只是静默在那里,让人分不清是影子还是雕塑。
时间静止于沉默。
这时也不知谁问了一句:“你这是去哪里了?”
我茫然回望说:“谢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