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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

2016-05-01生铁

野草 2016年1期

生铁

在嘈杂的人群里认出熟人并不难。我走到学校大门口附近的时候,就看到我孩子班里的几个家长围在一起讲话。这天天气很好,校门口那棵大柳树的柳枝一直在微风下轻轻摆动,她们站的地方正好在那片摇曳的树影中。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走过去和她们打个招呼,她们都已经看到了我。

我先是冲杨彦博的妈妈点点头,又冲胡佩琪的妈妈点点头,这两个人我都比较熟,我们的孩子在幼儿园就是同学。

她也站在她们当中,面向着我,主动向我笑笑算打招呼——她是丁方南的妈妈。

我走到这几个妈妈身边。胡佩琪妈妈问:“今天就你自己过来了?”我答:“她妈妈有事情来不了。”说完我不自觉地拿出手机点开来看了看,又把它放回兜里。

“这个学期只有周二和周五是这个时间接对吗?”我听见一个妈妈问。

“是,是!”这是丁方南妈妈的声音,她声音听起来并不很纤细,是柔和的中音,“上学期是周三、周五,这学期是周二和周五。”

从刚才微笑着打招呼之后我没有再直视过她。

杨彦博妈妈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地说:“那边那个高个的是不是就是三班的家委会主任啊?上次联欢会帮我们挂彩带的?”

几个妈妈都转过头去看。

她们在聊起八卦的时候那么娴熟自如,我看着她们几个,她们年纪和我差不多,曾经和我一样,也是能代表当下时代的一代人。但到底什么才算是当下?当下在流动。现在,我们都有了孩子,说难听一点,她们也都是中年妇女了。由此也可以想见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是一个可笑的中年男人。我们已经不能代表当下。

一切都是因为孩子。孩子是个分水岭。

丁方南。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孩子的妈妈,我都有一种很自然又很意外的亲切感。她戴了一副眼镜,身材瘦高,看似有些羸弱,但又有着运动员的那种活泼气质。而当她冲你笑的时候,又有一种出于意料之外的母性的亲切。她有时会显得心不在焉,但身上却没有很多女人那种到了一定年纪后因为过分市侩而产生的老态。在最初对她毫无印象的时候,彼此倒是聊过几句。但现在,自从有了这种莫名的想要了解她的欲望之后,张口、闭口,看她、不看她,都是一种做作了。

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学校的大门开了,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家长们都蜂拥进校。在校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我也和其他家长的身体挨在了一起。丁方南妈妈就在我右前方隔着一个人的位置。我望着她脖子后面头发有些凌乱的地方。暗自奇怪,她究竟哪一点让我感到亲切?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刚来到教室门口,女儿就从班里冲出来了。她费力地提着大书包,右手夹着琴谱。

“你把书还给胡佩琪了?”我笑着问她。之前我和胡佩琪妈妈借过一本她推荐的教育书。

“你先帮我拿着书包。”她把肩膀伸给我。

我把女儿粉色的书包背到我肩上。书包是太沉了。

“今天我们外教走了,还给了我们每人一件礼物。”她一边和我说,一边扭过头和其他女生很熟络地打招呼道别。

“哪个外教?玛琳吗?”

“还有哪个外教?就是来教英语的那个澳大利亚大叔呗。”

“哦我知道了。你把书还胡佩琪了?”

“嗯。”她点点头,“你知道嘛,我们都有点舍不得他,有点想哭。”

“所以你哭鼻子了?”

“有点想哭,不等于哭鼻子,好吗?”她瞥了我一眼。

我和女儿一边聊一边往学校门口走。我们上车的时候,我恰好又看到丁方南妈妈和丁方南爸爸正在马路对面他们的车旁讲话,方南妈一边冲方南爸说话一边把书包递给车里的孩子,方南爸则面无表情。

很多家长都在这个时间接孩子,我开车很小心地留意着身边的人群。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准时啊爸?”我女儿问。

“我一向是个守时的人,你不觉得吗?”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侧脸和她妈妈真像,“我之前不能准时也是因为公司有事情。”

“你不想知道外教送了我们什么礼物吗?”她一直望着窗外,像是被阳光晃到眼,但却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我想啊。不过是每个同学都有礼物吗?”

“是啊。”

“连最淘气的那个肖鸿利也有?”

“男生女生的礼物不一样。”

“那么多人都有礼物,我想不出他能准备出什么东西才能让你们都喜欢。”

“你猜嘛。”

“是棒棒糖吗?”

“太弱了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上二年级的女儿这样说。

“那是明信片?”

“明信片是什么?”

“就是那种一面有风景照片,另一面可以写字的硬纸片。”

“噢,不是。”

“那是什么?”我问了她几遍,她却不再回答我。

“我知道你猜不着,等妈妈回来我让她猜。”她突然看起来心情没有刚才好了,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有时她从学校回来就会这样,这情况通常是有原因的,也许和同学有关,也许和老师有关,不过这种情况一会儿就会过去。

我们已经从人最多的学校门口的那条路拐上了另一条更窄的小路,但这条路几乎没什么行人,车子一下就开得顺畅起来。“你系安全带了吧?”我留意看着路,坐在后排的女儿也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讲话。

我迟到了。当我匆匆赶到校门口时,旅行巴士已经停在那里了。我就知道自己晚了。

“来了……快点。”喊我的是杨彦博妈妈。她从车门口探出头来喊我。她有时看起来挺漂亮的。

但是待我上了车,却没看到她坐哪儿了,巴士里坐着的都是家长,几乎已经没有空座位了。有几个家长在聊着天。

车里没有开灯,在昏暗中,一时也不能辨清所有人。我看到一个孩子爸爸身边还有个空座位,但是这位家长身材很壮,占据了不少空间。我迟疑了一下,还没待我开口问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XX爸爸,来这儿坐吧。”——竟是丁方南妈妈,她在我身后的一个座位上伸着手招呼我,我先看到的是她的一条胳膊,然后才是从椅背后露出的笑脸。endprint

我把背包塞进行李架上。

“方南爸爸呢?”坐下来后我问。

“他没来。”她直看着我,露出那种独有的内敛的神情,但这一刻显得喜盈盈的——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突然觉得自己下意识问的第一句话有些可鄙。

车子开动了,窗外夜幕还没有彻底降下,但隔着车窗却什么也看不清。坐在最前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回望着整个车厢,似乎在清点人数,不知道她是不是学校教导处的老师,但对此我也漠不关心。

“他们说的这个地方,你去过吗?”我问方南妈妈。

“没有,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我也没去过。不过既然是学校组织参观的地方,估计也不会太差。”我继续说,“听说校长已经先过去等我们了,不知道要在那边和我们聊些什么。”

“估计还是和学校统一思想那些事吧。”方南妈妈的双手放在自己腿间,手指交叉着。

“你家闺女在学校吃饭怎么样?”她开口问我。

“还好。她不挑食。不过有几次吃完饭吐了。”

“是吧?我儿子也是,我问过好几个家长了,都有过这个情况。我担心学校的食堂卫生还是不够。”

“我觉得可能问题不在卫生上,是在他们吃饭太快。”

“而且好像听说食堂要求不管给你盛多少饭,都必须吃光。不爱吃也要吃。”

“这我倒并没听说。你问过班主任贾老师吗?”

“问过,但她后来也没说什么。”

“其实这次如果校长问起来的话,你也可以和校长反映一下。”

她摇摇头,“我觉得贾老师不太会希望向学校提这种意见的家长是从她班里出来的。”

“也是……”我想起了刚坐下来就想问的问题,“昨天你儿子和你说过外教送的是什么礼物吗?”

“哦,是一个硬币。外教给他们每个人一枚澳大利亚的硬币。女生的礼物听说是个小冰箱贴。”

“我问了我闺女,但她不告诉我是什么。”

“呵呵,你闺女有个性。”

“她说她要先告诉她妈妈。”

“嗯,我儿子一见到我就和我说了。男孩都比较傻直。”她又问:“她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她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所以一旦忙起来就只能我来管孩子了。”

“哦……我有一个同学也是做这行的。”

“方南爸呢?我听谁说是在银行工作?”

“……不是。”

“我忘记听谁说的了。”

“不是,他在保险公司,不过是做财产险的。”

“好像他每次都能陪你来学校接孩子,真是模范丈夫。”

“咳,你不也一样?”我发现丁方南妈妈的眼神里经常会有一种很茫然的东西。

车窗外,这会儿是一点也看不到建筑和树木的轮廓了,只有一些模糊的灯光光影在向后移动。车子刚开始出发的时候,车里都是家长们此长彼短的说话声。现在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汽车行驶的噪音变得更清晰了。

感觉就这样不说话也很舒服。

“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体育好吗?”我问。

“不好啊……”她往上推了下眼镜,可能很奇怪为什么我要这么问。

“你看起来很像是上学时参加过排球队或者篮球队。”

她被逗乐了,“为什么啊?”

“不知道,就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愣愣的?”

她这样说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两人都在笑,也不清楚是哪一点值得可笑。

“我就是觉得你个子很高,气质上像运动员。”

“不是!”她的手还掩在嘴边,“以前也有人这么问过我。”

等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过我还是挺喜欢游泳的。暑假带我儿子回老家,每天都去游泳。”

“你是哪里人?”方南妈的普通话非常标准,我一直以为她是本地人。

而当她回答我时,一辆高大的货车慢慢超车赶了上来,恰好经过我们座位所在的窗口,车辆行驶的噪音使我没有听见她说话,我只看到被黑暗割裂的车灯光掠过她讲话的嘴唇。

我并没有再问。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有的是机会再问。我看她的口型,好像说的是荆台?荆台在哪里?无论在哪里,总归是有这样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我头靠着巴士的椅背,想象着她家乡的样子,她和她的儿子逆着太阳光,一起慢慢走进像水银一样粘稠的河水中去。在河的两岸都是沉寂的芦苇丛,风拂过芦穗,使它们争相弯下腰去……

“这学期他们班里开始选班干部了,”她说,“你闺女有了几道杠?”

“两道。当中队长了。”

“我儿子都没选上。”

“没选上的下个学期都能当上。”这是老师说过的。

“在评选前他一直和我说他能选上,他还很在意这个。”

“这次是班里孩子一个一个在班里唱票选出来的。”

“他就觉得应该选他的人都没有选他,所以他很疑惑。”

“我觉得男孩子在乎这个也是好事。”我想了想说。

“是。”

“你儿子是几月生日?”我又问。

“6月的。”

“那他在班里还是小啊。这个年纪,大半岁的孩子是会占便宜一些。”

“是,”她转过头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

“要我说实话吗?”

“嗯。”

“我想。你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做孩子也很辛苦。”

“现在的小孩子都早熟,我问我闺女怕不怕老师,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这个世界上除了鬼,她谁也不怕。老师再厉害也不会吃人。”

在黑暗里还是可以观察到方南妈耐心听我讲话时的友善,她面向着我。我又给她讲起了女儿从同学那里听来的笑话——

老师经常教育同学们要对别人有同情心,有一天一个男生对老师说:今天有个同学掉进水坑里,其他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我没笑。老师表扬男生说他很有同情心,老师接着又问掉进水坑的人是谁,男生回答说:是我。endprint

我在讲述这个笑话的时候,脑子里出现里女儿第一次给我讲这个笑话的时候言简意赅的老练神情。但在讲完这个笑话后,我留意到她并没有笑,而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和学校相关的笑话——

是说一个小学生放学后,主动把零食拿给班主任女老师吃。女老师说不吃,谢谢;这个小学生看老师两手都抱着作业本,就热情地把老师套裙侧边的拉链拉开,把手里的零食往里一塞说:老师,放你兜里了回去吃吧。但还没等他说完,女老师的裙子就掉到脚面上了。

这个笑话出现在脑海里只是闪念之间,它当然不能讲给方南妈妈听。与此同时,我清晰地听见方南妈妈说:“我觉得荣誉感是人天性里本来就有的东西,真的有必要通过学校来培养吗?”

但这又像是她自说自话,并没有让我搭腔的意思。

“你们结婚几年了?”她问我。

我想了想,“到明年就十年了。你们呢?”

“我们也差不多,不过我认识我老公已经十七年了。”

“你们上中学时就认识了?"

她点了下头,脸朝着窗外——给人一种在朝着漆黑的窗外窥探的错觉。

“青梅竹马啊,令人羡慕。”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你真这么觉得?”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她显然没被我打动,“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在电梯里。”我说。

“真的假的?”

“真的,电梯坏了,我俩在电梯里待了一天。”

“真的吗?”她看起来并不相信我的胡诌。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和妻子约会的情景,是个冬天的夜晚,当她要开口对我讲话时从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气。

“能问你个隐私一点的问题吗?”

“你问,可我不一定会答。”

“你每月给你老婆钱吗?”

“不,”

“为什么?”

“我们的钱放在一起花。”

她又问:“你觉得结婚这么长时间,你有什么变化吗?”

我想了很长时间,“自从有孩子后,可能整个人都比以前成熟了。我是说我。”

“你觉得有孩子后你成熟了?”

“是啊,你觉得呢?”

“我觉得,一个女人真正成熟可能会是婚后很多年,而一个男人的成熟往往在恋爱时就开始了。”

巴士车开进了一条隧道。这时我们就只能听见对方声音,而看不到对方到表情了。有几次,方南妈为了让我能听见她讲话而有意凑近我,她口唇的气息抚在我的脸颊上。

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徐箐。这名字就像是为她而生的,或者说,她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越来越贴近这个名字所带有的气质。

夜色中开始出现了山的轮廓,原本只是重重叠叠的树影,这时突然就出现了山。它们交错着,背朝着我们。慢慢的,一座山沉默着隐到另一座山的肩膀后面去,而再一座山又进入到视野中。车子在路面上有时会发出颤抖一样的颠簸,而我们只是感受着。说话的声音更少了,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但我清楚,每个人所想的其实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我刚想到的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笑话。

经过这一晚上的交流,徐箐已经知道我是以写作为生的了——我也没有像往常别人问起我职业时那样只是含糊其辞说是“做媒体的”,我没有向她隐瞒我终归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而做记者只是谋生的手段。并非我信任她今后不会和别的家长聊起我今晚聊的事情……而只是,在这样的夜间的山路上,似乎人也只有更坦白一点,才更舒畅。

她很认真地听我说起自己的工作,甚至并非出于客气而和我探讨了一下“适合这个时代”的小说选题——她见识还算不俗。她建议我应该写写“北漂夫妻”的故事,她说她相信“从乡镇进入北上广”和“一个时代普遍性的家庭关系”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矛盾主题之一,而小说需要矛盾冲突。

有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某种顿悟,我望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山影,我突然觉得通常人们所说到的小说主题,就像是这些山,它们有形状,有高矮,有覆盖在上面的树和草可以去描写,而我想写的,则更像是海洋,更像是海洋在平静时呈现给我们的那种神秘感。海是平的,一直铺到天际,表面不呈现冲突;而它又大到你无法忽视它,在它表面上平静的时候,内里却像是活了——就像是有了智慧一样。

我意识到徐箐睡着了,是因为她的肩膀慢慢抵了过来,靠在了我的右臂上。过一会儿,她的头也歪了下来,最后竟靠在我的肩上。我不自觉地又坐直了一点,以便她能靠得舒服。我心中像打碎了一个冰冷的玻璃瓶而里面却流出了温水一样。我不想动,但又怕周围的家长看到发生误会。我缓缓转过头用目光四下里扫了一扫,就好像别人真会注意到我一样。我想到了一个避嫌的方法——我也把双臂交叠在胸口,低头闭上了眼睛。

徐箐的头几乎完全靠在我的颈窝处了,她细微起伏的呼吸,就像是在和我交流一样。

我保持着假寐的姿势,终于也沉入了睡梦中去。朦胧间,依稀记得我的头歪过来,我的面颊贴到她的额头,以及,再后来,她伸出一只手臂从我的腋下穿过来,搂住了我的一条胳膊,让它在她的左臂和乳房之间找到了一个最贴合的位置。她的头还在我肩头动了动,似乎是想靠得更舒服一点。

待我再睁开眼时,天空已经是铅灰色的了。尽管车窗玻璃上全是细密得像露水一样的小水珠,但外面植物嫣嫣的绿色仍然特别清晰。车是停着的。身旁的丁方南妈妈已经坐直了身体,没再靠着我了。

我扭头看她时,她仍保持着她一贯的神情。那神情很坦然,坦然得像个谜。一时也判断不出她醒了有多久了,以及在我醒了之前,她是不是已经在看着我了。昨晚的一切也许是梦,她从没有搂过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我的肩膀——我看到了那里沾着一根女人的细细的长头发。

“睡着了。”我清了清嗓子,往座椅后面靠了靠,用手抹了下脸。endprint

她没有说话。两手都摆在腿前。

“司机一直都没休息吗?”我说。

“好像是没有,我也睡着了。”她探头往前方看了看,也不过是应和我的问话而已。

“还没有到啊?这开会的地方可真远啊!”

“快到了,司机停车是让大家下去解手。”

我站起身揉了揉腰,也打算下车去。但是在下车前,我向车厢后面望了一眼——我竟看到了我的妻子。

她和一个男家长坐在一起——那男家长是胡佩琪的爸爸。我看到他们时,他正好凑近我妻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突然挪开头笑着瞟了他一眼。

那一刻我懵了,我妻子怎么也在同一辆车上?昨天我俩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到底是让谁来参加学校的座谈会?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走到路边石头搭的简易厕所中,排泄物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拉开裤子的拉链,做出小解的姿势,可我却半天都尿不出尿来。

厕所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拉起裤子拉链。在往车上走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才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没电关机了。我妻子坐的位置在我后面稍远的地方,我仔细想了想,自己昨晚和方南妈应该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在踏上巴士车入口台阶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该怎么走过去——先和胡佩琪爸爸打招呼,然后再和妻子表现出本来应该表现的那种惊讶——甚至可以想见她会当众揶揄我几句。但在重新回到车厢里的那一瞬间,不知因为什么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向她走过去。似乎在这个状态下,一切都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就连走过去和胡佩琪爸爸寒暄我也是无力承担的。

我妻子已经看到我了,我冲她招了招手,而她也冲我露出了笑容——我不想去判断那笑容意味着什么。接着她在座位上伸起双臂,像是要伸懒腰但也可能是想召唤我过去,可我已经走到自己的座位边了,我一扭身,便坐了下去——方南妈妈依然像之前那样平静地看着我。

送水工

“你这新时代的青年楷模……”

——《商业时代·网络时代·福音时代》

……假如有一天夜里,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假如有一天夜里,你因为错诊而被人关进隔离病房;又假如,假设有那么一个夜里,你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片,然后躺在床上,魂魄尚未消散……那个时候,你想到过我么?一个临时工,一个送水的苦力。我正好从你的窗外经过,我一个人骑着车,那三轮车的轴辘间正发出走调的哨音……

不。你没想过我,你喝着我的水,可你从没惦记过我,你没念过我的好。

半小时前,电话机的铃声又在黑暗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张全保拿起话筒。

喂,你好!

是一位客户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他,要两桶19升的饮用纯净水,现在就要。于是张全保起来把两桶水装上三轮车,上了路。

他骑车拐了个弯,从巷子里到大街上。大街平坦、宽阔、空无一人。两排绞架似的路灯投下刺目而苍白的光晕,照得全保的影子忽而在车轮前,忽而又闪到车尾去。

大道两旁黑压压的建筑,睁着一方方幽深的窗洞,那里面塞满了陈旧的器物和睡着的人,一片沉寂。

全保卖力而小心地蹬着车子,可车轴发出更刺耳的尖啸声,那声音毫不留情地在大街上回荡。该为它上点油,他想。早就该修修它了,可车又不是他的。刚才的困意现在转变成打着寒颤的警醒,他又产生了那种年轻人的灰心感。

那位客户的声音是那样含混不清,情绪又是那样不稳定。他仅仅是要对方重复把话讲清一些,对方便在电话那头发出粗鲁的谩骂,中间似乎还夹杂了一些人的哄笑声。他自认为把地址记得很清楚了,可放下电话张全保才发现,在一片黑暗里,他在纸上写的后几个字全纠缠在一起,辨不清楚,只能凭着记忆先过去碰碰了。

全保的同学赵伍有一个有钱的舅舅,原来都是一个村的。他曾经在吃饭时对他讲,年轻人别怕吃苦,别怕换工作,什么都可以干。据说这个叔叔就是靠给人打工白手起家的,他后来做了煤炭生意,后来又去了美国,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是他们这帮孩子的偶像。“年轻时什么都要干!”他总回忆起对方讲这句话时的样子,可他现在却总是在夜里被人叫醒,刚开始出来打工的那仅存的一点冲劲也没了,跑十趟活儿,恨不能有九次不顺利。

他拐进一条小巷。这里的路灯光变得暗淡稀疏。坑洼、污水、纸屑、满溢的垃圾筒、油腻的灯泡,还有瞧不出原色的公寓大门……不知哪家婴儿的夜啼,从小巷深处传出来。

忽然几个拖长的人影从对面巷口闪过。接着是压低了声音的恐吓:“抓住他!抓住他!”然后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撕扯声。全保感到毛骨悚然,他急忙想掉转车头离开这条巷子,但他越着急,动作越慢。

他想绕到另一条路去往目的地,但很快他就在黑暗的巷子深处迷失了方向。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不远处一栋公寓楼房的某一扇窗口依然亮着灯,他想,谁知道那灯影里坐着的,不是等候送水的客户呢?他来到那栋公寓楼的楼下,门牌号也好像和他的记忆对上了号。他把三轮车停在那公寓楼的门口,然后把两只水桶从车上抬下来,再拖上几级台阶,推门进入公寓。他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而感到高兴。

公寓里年久失修,一切都显得陈旧、寒酸。楼梯扶手斑斑驳驳,粉白的墙角上满是痰迹。楼梯一侧的墙壁上,因为常年有人搬抬自行车上楼,墙壁上那些车轮的刮蹭痕迹和小孩的鞋底印,已经形成了一道黑色的粗线。走廊里的灯泡也半明半暗,而公寓大门上的玻璃,早被纸板所替代。

全保拖着水桶,沿走廊蹭了几步,在一处凹进的门廊内找到了电梯的入口。他按了按电梯电钮,竟没有反应——电梯在夜里12点后是停运的。

天啊,走廊里这么黑,水桶又这么沉,难道要我一层层扛上去?全保这样想着,但他又有了一个主意。他把两桶水推到暗处角落放好——不妨自己先上楼去,找到了买水的主顾,和他一起来抬这水桶。

全保兴致勃勃爬了一段又一段的楼梯,由于黑暗,不知自己爬了几层,而且在他忘记了自己在进入公寓之前数过的亮灯房间在哪一层。但他已经上到了这么高,再退下去未免太麻烦。就在他踌躇不决的当口,他听见走廊里的某户人家传出讲话的声音。他顺着那声音一路摸过去,果然看见一扇门的门缝里透着光亮,而且据听到的声音判断,房间里对话的不止两个人。endprint

全保冒昧地敲了敲门。他一敲门,房间里的对话声突然都停止了。过一会儿,他听见一个女人压低的声音问:“谁呀?”

“我是送水公司的。”他提高了声音。

房间里又喧哗了一阵,像是几个人在议论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水?”

“不是你们打的电话吗?而且这么晚,楼里只有你们一家亮着灯。”

对方压低了声音,全保听不清屋里人讲些什么,接着他们竟把灯关掉了。

一片漆黑。

“我们家没有亮灯。”女人在门里面说。

全保既感到可笑又觉得奇怪,他说:“你明明刚才亮着灯的!而且电话就是你们打的啊。”

“是楼上,楼上亮着灯呢,你走错门了。”

“那请问一下楼上是几层?”

“九层。”等了一下那女人才回答。

“那么这一层是八层?”全保想起来,刚才在楼下数的似乎就是八层,电话里当时说的好像也是八几几号房门。可房间里不再出声音了。全保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只好转身往楼梯去了。像这样奇奇怪怪的遭遇,他见得多了。

但他刚走出没几步,身后那门就打开了一道缝。一个男人声音在身后问:“你刚说你是送水的?”

“对呀。”全保回过身来,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噢,那你把水搁下吧,我们刚听错了。”

屋里不止一个人在说话。

“水还没有搬上来。”他说。

“什么?”

“电梯停了,水还在一楼,没有搬上来。”

“他说水还没有搬上来……”那男人在对屋里的人说话,他们很快又把门关上了。全保又摸黑过去敲了敲门,房间里竟像空无一人般地死寂了。

全保又来到九层,进入楼梯旁的一间空荡荡的、没有锁门的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

在不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摆着一张方木桌,两侧贴墙各摆着两张双层床,右边还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房间。

全保从桌子的一侧走进去,来到窗口,向窗外望了望。外面,在夜幕笼罩之下的,是位于闹市中的一方校园。那校园像所有闹市中的学校一样,没有一点绿意,只有几栋黑压压的大楼,围出一块光秃秃的操场。校园内空无一人,借着路灯的光线,可以看出,教学楼最近刚刚进行过一番外部修缮,这让全保很快回忆起,这是那所在市内颇有恶名的“流氓学校”。它并不是真的像人们形容的那样,每一个从学校门口经过的青年都会被这里的男生寻衅殴打,只是城里的家长和老师们的反复的恐吓——不学好就会沦落到那样的学校,这给孩子们多少留下了对于这所学校的坏印象。而成见一旦形成,便难以扭转。这所学校原先教授普通初中和高中,最近因为一些原因,转型为中等技术专科学校了。学校外部翻修一新,并在一些报纸上做了些宣传。全保之所以对这些了解很清楚,因为他认识的一个城里的朋友,就在这里读过书。

不知是因为外面灯火太亮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房间内没开灯可却并不觉得暗,处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全保觉得很累了,就顺势坐在双层床边,手摸到凉丝丝的床单,觉得怪舒服的。这时候里屋的门开了,那个胖女孩走了出来。

“呦,你也在这儿?”全保感到非常惊喜。

“什么叫我也在这儿啊!”她笑着在黑暗里大声说道。她的嗓门很大,在这黑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我倒要问问你干嘛来了?”她一屁股坐到全保身边,全保却有点别扭,站了起来,又看向窗外,边答:“我在上班呢。”

“上班?”胖女孩笑了笑,“我晚上做指甲去了。我妈过两天过来。”

全保回过头看了看她,房间里不够亮,看不清她指甲的样子,但也可以想象那上面贴着波浪状亮片的花哨样子。能在这样的深夜遇到一个熟人,总好过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在这儿干嘛?”全保问她。

“我干嘛?我住在这儿啊。”

“哦……”全保讪笑,“我还真没来过你这里。”

“你?你这人都不怎么爱和人联络啊。”不只胖女孩,别的人也这么说过全保,似乎他在朋友眼中过分清高。

“你们都是女孩子,我怎么好老联系你们。”全保说。

“哎我跟你说,昨天可逗了!我、乐乐、嘉怡、刘晶晶,我们几个女的,去美甲店,结果遇上谁了你猜?”全保觉得这女孩的声音如果隔壁的人没睡着或者睡觉轻一定能听得一清二楚。

“谁?”他搭腔。

“李文秀和他那个女朋友!”胖女孩嘎嘎大笑,“那女的,我跟你说,真是个极品!”

张全保终于回到公司总部水站。所谓总部,也不过是一栋居民楼底商的几间又脏又破的空房间,外间堆满了水桶,摆个破桌子,墙上挂几面锦旗,里间有几张床铺,供全保他们休息用。

他回自己铺上,被窝早凉透了。他觉得嘴里不干净,想再漱漱口再睡——尽管睡意已全无。他拿起水缸牙膏,进到厕所洗手池边。洗手池的镜子上面有一盏小日光灯,全保此时赤裸着上身,他微微弯腰挤牙膏接漱口水的时候,抬起眼来,正好看清自己。他看起来肌肉匀称,胸脯饱满,小腹平坦。他像平时那样,禁不住又端详了一会儿镜中人。他鼻子直,眼窝深,认识他的人不止一次说他像时下当红的那个混血男影星。

但他很快低垂下眼皮,迅速地刷起牙来,并用力地吐口水。

重新回到自己那有霉味的床上时,他看到一个小女孩正从窗口爬进来,这吓了他一跳。“谁!”他大喊一声,反倒把小姑娘唬哭了。

他来到窗口,看到一个妇人正托着小女孩的身子,有点害怕地看着他。再一问,才知道,这原来是同事老刘的家属和孩子。

“你们咋不走正门?”待女人和小孩进屋后,他问。

“门锁了,我敲了几下,没人,怕吵着你们。”

“哦,嗨,大嫂,今天就我一个人值夜班。他们都没在。”endprint

“我知道。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翻窗户了。”

“这小囡多大了?”全保用手指刮了一下小女孩的脸蛋。

“你跟叔说你几岁了?”女子低头问小女孩。小女孩并不说话,只是靠着她妈,望着全保。

“四岁了。”最后还是老刘的老婆告诉了他年纪。

“饿不饿?”全保又问,照例是不回答,他转念想想,自己手边也没有什么零食,就张罗着为她们娘俩倒了杯开水,然后仍回自己铺上躺下。

那对母女也在斜对角的床上歇息了。

不一会儿,那小孩子便睡着了。全保躺床上,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闭着眼,中间深吸一口气,鼻息重了些,那妇人却从这一片安静里张口和他搭起话来。

“这位兄弟贵姓啊?”

“免贵,姓张。”全保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搭腔,自己觉得可笑。

“哪里人啊?”

“张岗的。”

“那也不近呢。”妇人客套地笑。“我们家老刘在这边和大家处得还行吗?”

“老刘是我们老大哥。大家都很敬他的。”即使在黑处里,人仍会讲些温存话。

“他岁数大些,但人不太活络,你们还多担待着点。”

全保想起平时他们都叫老刘“刘王八”的情形来。“怎么会……”全保翻了个身。他听见老刘的老婆的床也动了动。

老刘的老婆有一搭无一搭和全保聊起来,也不顾他是不是困。全保很快觉得这妇人的声音好听起来,软软的,绵绵的,有点口音,又挺厚实。那妇人絮絮叨叨讲起她的身世经历来。全保还没来得及对她有什么杂念,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探身望望,那边床上,母女俩似乎也都睡着了,只见厚厚的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两个人的头顶。

这时天已微亮,他听见外面门又开了,有人走进来,眯着眼一看,是店里负责收银、接电话的女孩小邵。她经常喜欢招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她一起厮混,这次带回来的是一个外国人。他们二人进到屋里,也不管边上睡着别人,就站在全保边上的那张床边拥吻了起来。接着那洋人男孩把背包扔在床上,冲小邵微笑一下,示意自己要去厕所。小邵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靠在床头,把那几本外国杂志翻的哗哗响。小邵很胖,从屋外进来就一直在粗声粗气地喘气。厕所那边响起了冲洗的声音。

“操他妈杂志上都是瘦逼。”全保听见她说,接着见她把杂志放下来扭过头看他:“我知道你醒着呢。说话!”

全保紧了紧被子,不知说什么好。

“谁会喜欢一个胖子,你说呢?”她摇摇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你不算胖啊,”全保说,“我看这男孩不是挺喜欢你的。”

“哼……我没说我自己!”小邵用手按着自己额头,看不见她的脸,“反正这个点儿,他也找不着别的人干了。”

“你咋不回家去,来了这儿?”全保又问她。她没有讲话。

一会儿外国男孩回来了,光着上身,金色的短发湿淋淋的,显然刚冲过水。全保本来以为小邵外语很好,后来发现她也不太会讲外语。他俩躺在他边上的床上,那男孩比划了好几下,嘴里说着什么“Drink、Drink”,小邵也不懂,只是傻笑着说什么“Honey……Oh……”。那洋人男孩耸耸肩,接着两人就发出了夸张的亲嘴声。

周二,张全保休息一天。李文秀来找他看电影。

“你女朋友呢?”全保问李文秀。

“哪一个?”李文秀反问。

“她们……不是说看你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哦,那个,可能不在一起了。”李文秀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伤感还是无所谓。

那电影是个美国片,讲的是一个少年,他的兄弟朋友们都吸一种不知名的毒粉,后来都变成了僵尸。有个晚上,这个少年去找他们的老师,谈这个事,并告诉他的老师他做过的一些施救措施。这个老师四十多岁,她听了这些汇报,心情沉重,但仍鼓励这个少年说一切都会好。但后来,哪知这女老师也中了这些有毒瘾的孩子们的恶作剧,她也成了吸毒僵尸。影片的最后一个场面,是这个少年自己在前面奔跑,而他的兄弟、他的老师和他的女友,都变成僵尸,在后面追他。

是个很烂的电影,但看到最后的部分时,张全保却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假装挠痒痒,把脸上的泪水擦掉了。

看完电影,李文秀邀张全保去他家里打牌。全保问是跟谁打,李文秀说是自己的工友,全保觉得心情不佳,不想去。文秀又说:“那就叫上嘉怡和刘晶晶她们吧。”全保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李文秀知道全保的性格,也没勉强他,他往地上啐口吐沫,和全保道声别,回身便走了。因为是下午3、4点的光景,两人也没在一起吃晚饭。

全保在一个游戏厅玩了两盘电子麻将,然后出来在街上闲逛。此时已是下午5点,他步入一个路边百货店。

百货店里挺萧条的,卖的全是一些过时的衣服、布料、文具,顾客寥寥,似乎也快要关门了。全保本来想买两件换洗的内衣裤,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买。他走到楼梯间门口时,见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墨笔写着:商场二楼门前开辟586、686电脑销售部。

全保对这个很有兴趣。他一直想有一台自己的电脑。所以凡是有商场有电脑专柜的,他都要进去看看。

楼梯间里没有灯光,到处堆放着杂物,楼梯越向上越窄——原来这个商店不过是利用一栋古老的居民楼的一层改建的罢了。所以二楼楼梯两侧的入口,也像普通民居的家门那样小,甚至比民居的家门还要小。

全保钻进楼梯右边的那扇低矮的小门,进去一看,原来是一间落满蛛网、灯光昏暗、堆满木箱的库房。站在入口处,也能看见油腻腻的窗玻璃外一片昏黄——天色已近傍晚。

好像这屋里有什么魔力似的,让全保在这屋里站了好一会儿,从那破屋出奇窄小的门口勉强挤出来时,他突然心里闪念:若我能够有这样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空房间也好啊。我可以和阿惠一起,自力更生地生活,只要这里永远属于我,破一点脏一点都没关系。endprint

全保又信步走入楼梯左边的门洞里。

这门里的空间可大多了,和商场一层的情形一样,只是有很多人在忙着搬动商店必备的器物——桌椅、售货架、柜台和一些箱子。这些人大声忙着说着,谁也没有注意从外面进来的这个年轻人。

全保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但他突然又想:我在盲目地乐呵什么呢?阿惠不早就离我而去了么?现在的相好和我之间其实彼此并没有真的情感,她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真正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没用啊。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一旁的厕所里。

厕所十分肮脏,有人把大便拉在蹲坑旁的台阶上。全保回头看了看房间,没有人注意他。于是他就站在厕所门口,拉开拉链,直接对着厕所的地面撒了一泡尿。

等他尿完最后一滴尿,又觉得一切都释然了。什么性格啊、感情啊,都是虚的。人和人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女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他又想,阿惠再怎样和小邵也是不一样的,怎么比也不会一样。

在商场的二层走遍了,也没有看到卖电脑的柜台,全保只好下楼,离开了商场。他又进到旁的一家书店里——有时书店里也有卖电脑的地方,但这家书店却没有。它只是那种很正规的书店,很大,很干净。有些人坐在楼梯上,或者就坐在书架边的地板上看书。他也拿了一本武侠书,走到楼梯旁,挑两个看起来漂亮的女孩的身后坐下了。他不知道她们看的是什么书,但能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

其中那个没什么姿色的说道:“写这种书的男人一定很好色,而且他们现实里又得不到女人,所以才会在书里这么写!”

那个较有姿色的女孩看了看对方手里的书,笑了笑没有讲话。

全保觉得这些家庭条件好的女大学生的水平也不过如此,禁不住哼了一声,两个女生低声聊了几句什么,他听不到了。她们很快起身离开了,楼梯台阶上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男人。全保也站起来,武侠书他读不进去,他把书放回书架原来的位置,然后走出书店。

他暂时还不想吃饭,就坐了公交车回公司总部。

待到了公司的门口,他却不想就这样回去,回去也是躺在床上发愣。他走进公司所在的那栋公寓楼的电梯间,进到电梯里按了顶层的按钮。有时他会和男同事一起到这栋楼的顶层露台来吸烟。这里视野开阔。

他来到顶层时,太阳的余晖正映红了天际。

他发现这栋楼的顶层露台的护墙被打开一个豁口,这里多出一个通道,打通到旁边一家商店的屋顶上去。他沿着那豁口处的通道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呆住了——他看见老刘的妻子赤身裸体,正弯着腰给她家的小孩擦身子。而在她身后的平台上,还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全保虽然吃惊,却也没忘了故意在她身上扫了两眼,才匆忙回身走回公寓的露台。他总觉得老刘的妻子是看到了他的。

来到楼下,全保越想越纳闷,为什么楼顶会出现一些裸露的人呢?就在他抬头向上张望的时候,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竟然是老同学赵伍!多年不见,他还是那么帅气。还不等全保问赵伍怎么来了这边,赵伍便主动说:这边商店的顶层开了一家露天浴场,他刚刚在里面洗了澡出来。

两人见面都很高兴,笑谈了一阵,也彼此询问了对方的近况。赵伍现在帮人经营一家建材公司,未来的两年,很可能自己单独做公司。遇到赵伍,全保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

而当赵伍听见全保说起自己的工作时,他惊讶地对他说:“你还不知道?你们老板欠了一屁股债,早就逃跑了!他们在城里所有的水站分站点上个月就都撤消了。”

全保愣住了,怪不得近一个月来,他从来没见过老板,而且水站办公室里的空桶也越来越多。那这一个月的工资呢?一定也泡汤了吧?为什么自己身在公司,却从来没有听说这个情况呢?这一系列的问题,不可能马上就得到答案。

赵伍又说:“这个露天浴池就是你们老板用闲置的纯净水与人作的交易,为的是把钱早点撤出来,止损拿钱走人。”

真的听到了这里,全保反而不觉得忧虑而是有些麻木了……

全保和赵伍告别后,继续在楼下往上看,他想知道从哪个角度可以适当地看到浴池——我必须找到楼上对应的窗口俯视才行。从屋顶的露台显然是无法偷窥的——在同一层,洗澡的人会很容易发现我。

全保对这个露天浴池暂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此他还来到马路对面的另一栋公寓楼中进行了考察。他发现,开向商店顶层浴场的窗口,全部都归属于不同的住户,没有一扇窗户是属于公共走廊的。这个发现令全保大为扫兴,他总不能进到别人家里去偷窥这个浴池。

从马路对面的楼里出来,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两栋楼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远了。本来马路两边是人行道,现在变成了松软的泥地,但它似乎又不会把人的鞋子弄脏……全保穿过这一大片荒地,往公司水站的方向走去。这时突然刮起大风来,风把远处的灯火都吹得忽闪忽闪的。

他听见一个人吹口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公寓楼二层的一扇窗口里有个只穿着内裤的男子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乘凉。似乎口哨声就是这个男子冲他吹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在向我寻衅么?全保想着。

这时风吹得更猛烈了,全保突然很想让这狂风把自己吹透。他张开双臂,任凭身体和衣服随风向而摆动、倾斜、东倒西歪。那人在楼上的窗口看着他,又吹了两声长而响亮的口哨,哨音在空旷的夜风中回荡。那一瞬间全保想:“我看起来一定像是个孤魂野鬼。”

当他终于穿过马路,迈过马路另一端的泥地回到楼里时,他才突然想起,刚才没有留下赵伍的一个联系方式。在漆黑的楼道里,连这点小小的遗憾,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按下了电梯按钮,打算再去楼上一探露天浴池的究竟。他听见电梯正从电梯井的深处缓缓下降。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声称是老刘妻子的女人,也许根本就是个骗子。他抬起头,显示楼层的液晶板上的数字在倒计数,那上面的数字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紫色的,一会儿是蓝色的,真是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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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我爸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弄好衣服。那个东西就缠在她大腿上,不再蠕动。隔着裙子,她的手能摸到它的头……如果那个部位可以叫“头”的话。

她放下裙子,整平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出自己的屋子,去和父亲打招呼。在开口说话时,她嗓子还是沙哑的。

“爸爸,”她在外屋说,“刚回来啊。”

过一会儿,传出她爸的声音:“天凉了,在家也多穿一点。”

她第一次发现它,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暑假的某个早晨。她醒来后,就发现它已经在那儿了——像个土鳖那样大,那样硬。但当她想要把它抠下来时,它又变得像一只黏糊糊的蛞蝓,你越要抠它,它就和你的皮肉扣得越紧。它紧紧趴在她大腿根内侧、靠近内裤花边的位置。她当时吓坏了,去找她的家人,可家人撩起她的裙子时,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觉得在她大腿的内侧,有一块颜色略深的部分,看起来就像个淤青或者胎记。

她坚持说那是一只虫子,是活的,是一个怪物,她几乎歇斯底里。父母不得不带她去医院检查。但去过三家医院,都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医生认为那只是一块色素沉积斑。

她被它控制住。在她身边没有外人的时候,它就开始显形,又变成硬硬的、黑色的如同甲虫一样的东西。它甚至可以和她交流。她央求过它、向它讨饶,还曾想用烧红的钉子烫死它——但没有成功。她想尽了办法,但除了周围人对她态度的逐渐转变外,没有任何补益。在初中的头两年里,她几乎被逼疯了。她接受了心理医生的治疗,但毫无效果。她无法继续安心听讲学习,在初二的第二个学期,她几乎只能停学。

从那时起,它伴随了她的整个青春期的成长。它,她们俩,一起成长。

从上高中起,她换了家学校,将不堪回首的地狱般的经验和那些怎么也洗不清的谣言留在了过去。她下决心重新做人,在新学校树立自己的正常形象。她也开始渐渐适应了它,因为不管它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物,之前的三年里,它都没有对她造成明显的损害,相反,倒是她几次把它弄伤。

它靠吸食她月经成长。每次到了要来例假的时候,它就整个盖在她的会阴部,流出来的经血一滴不剩地吸收掉,然后再默不作声地回到她的大腿根处隐藏。它最初只有一只土鳖大小,现在伸长身体,如果尾部缠绕在她大腿根上,头部已经可以将将够到她的乳房了。

也许是随年龄增长而起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她变得不仅更漂亮,而且有一种其他同龄女生身上所没有的神秘气质。那种气质有时使她显得清高纯真,有时又使她显得冷冰冰的;而这种纯真和冷淡之中,又杂糅着一股隐秘的堕落气息、一股使异性警觉的诱惑感。

高二的时候,她爱上了学生会一个上高三的男孩。两个人的感情发展了将近一个学期。有一次,男孩家里没有人,约她来家里复习功课。他吻了她。然后他们拥抱、亲热,她被他顶在角落里,他的手伸到了她的下面,她开始害怕了,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面色大变。后来她从他家里逃了出来,自信扫地,非常狼狈。她所怕的只是他发现她的秘密。

不过当她回到家,发现它只是隐藏在大腿的表皮下,和往常一样,像一块很大的、不那么好看但又无关大碍的胎记,它什么也没有表示。后来的一些天,偶尔,晚上在她复习功课的时候,它依然会淘气,钻到她的阴部,逗弄她,使她最后不得不放下书本,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就像从初中开始至今的每一次那样——但至少它没有任何要威胁到她的恋爱关系的暗示。

高二期末考试后的暑假,她还是和那个男孩发生了关系。他吻遍了她的全身,最后笨拙地进入她的身体,而她对此早已富有经验,她湿润,放松,她睁着眼睛等他找到洞口。但当他快要到达高潮的时候,与她唇舌相接的口中突然发出一声闷叫。接着他像一只刚被砍掉头的鸡一样从她身上挣扎着跳了起来。他吓得脸色苍白,他说她的下体里有牙齿样的东西,咬住了他。

这回是他慌不择路,而留下她,赤身裸体,躲在被子里惊惶、懊悔、痛苦。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她一个人呆坐在桌子边。

“你干了什么?”她问它。

“……”

“你干吗要咬他?”

“……”

“这不好玩,一点也不。”

“……”它开始模仿出他的粗细和长度,慢慢顶进她并不湿润的体内,然后模仿他的频率,一进一出开始蠕动。

“你要把我逼死吗?如果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平静地说。

但她又对它没有任何办法,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而她俩连成一体。

当她高兴的时候,它会聚拢在她的下腹部,变得“毛茸茸的”,像一只巨大的海参,它请求她抚摸它。它最喜欢她用手抚摸它,它在她的抚摸下慢慢蠕动着。她觉得它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怜惜它。

而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它又会变着法儿和她开玩笑,比如变成一根长长的脐带样的东西,耷拉在她的裙摆下面,并且提醒她有东西掉了,这让她哭笑不得。

因为它,她养成了在家穿裙子的习惯。每次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她就撩起裙子——因为它也喜欢看电视。它对一些影视节目还有格外的偏好。它喜欢看纪录片。有时,它会要求她反复地播放几部老电影的DVD盘,比如Roman Holiday和ROBOCOP。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告诉她理由。

有一次,在它观看她为它播放的ROBOCOP的时候,她放下手里的书,正好看到墨菲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歹徒一枪轰掉手臂,她忍不住问它:

“你干嘛老看这个片?恶心。”

“……”

“因为太血腥。”

“……”

“ROBOCOP再怎么厉害,它也不过是躲在一堆机器里的一根假阳具。他越耍威风就越是个可怜虫。靠电动维持的力量,再怎么也是假的。”

“……”

“嗯。也许吧,也许。”

有时,在最黑最黑的夜里头,她仍然动过那个念头——就是杀了它。但她不敢多想,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它都会知道,它从不睡着,何况它已与她血脉相连,除非她砍掉自己的左腿……endprint

但她又反复地做过一个梦,她梦见它从她腿上剥落了,掉在床上干硬得像一节树枝。在梦里她急坏了,把它捧在手里着欲哭无泪。她把它泡在水里想把它泡软,但它始终只是一节树枝。每次当她醒来,发现它还松松软软在自己大腿根上时,就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离不开它一样。

“爸爸,刚回来啊。”她走过去接过爸爸手里的公文包。

她爸爸慈爱的目光在远视眼镜里被放大了,他说:“天凉了,在家也多穿一点,不要老光着脚跑来跑去的。”

“明天雁波过生日,我晚上去她那儿吃饭。”

“你妈呢?”他换了拖鞋,往厨房和里屋看。

“她去给赵阿姨送东西去了,不是早上和你说过了嘛?”

“哦。你们都吃过晚饭了?”

“早吃了,你听见没听见我刚说什么?”

“听见了,明天雁波过生日……哪个雁波?”

“我小学同学啊,我的好朋友,您是真累糊涂了,还是诈我呢?说!”她抬起手,用手指慢慢顶住她爸爸的鼻尖。

她爸爸笑着要摸她头,她躲开了,“好了好了,我先回屋了,还有功课呢,别进来吵我。”她爸爸拉长声说好好。她站自己房间门口,看着她爸爸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才关上门。

第二天,在她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一个男生和她很聊得来,他是雁波现在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彼此有好感,根本是一种气场,不需要多问就能知道。男生很绅士,在人多的时候并没有多看她几眼,或者和她说更多的话。不过当聚会进行到尾声,亢奋的情绪平息,朋友们更多在聊一些生活经历的细节时,他还是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坐在她身边。她的心跳也快了起来。当时酒吧的驻唱乐队开始演奏一曲低回的吉他独奏。后来他又被别人拉入另一件学校事件的讨论中,暂且转过身去。她坐在酒桌的后面,脸上笑容还没有消散。这时,它变形成一根阴茎的形状从她的裙子下幽幽地顶了起来,这把她给逗乐了。因为是在公共场合,她先是要把它按平,但按下去它又弹起来。她捂嘴笑着,隔着裙子抽了它两巴掌。“下去!下去!哎呀……快下去!”她悄悄地撒娇说。过一会儿她确认它不再淘气了,才敢起身去洗手间小便。

她像往常那样微微低着头,走起路来很矜持。她拐进幽暗的走廊时还像是在微笑,但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女洗手间的门口,突然眉头一拧,扑哧一下哭了,鼻涕也喷出来。她用紧攥着面巾纸的拳头捂住大张着的嘴,却抑制不住哭声,她哭得全身发抖,她靠在墙上,绝望地蹲了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