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在打太极拳
2016-05-01叶勐
叶勐
女刺客大清早就来了,把暗器甩在我脸上,我都没来得及看清她是谁。公司的广播还没结束,正在唱着最炫民族风。同事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定在那儿了。我的鼻子中招了,鼻梁骨火辣辣的疼,酸楚劲让人没法没法的,就像人生中那些没法回避的事实。它像芥末一样直冲头顶,但并不通透,而是迂回、盘旋、下降、往复,最要命的是它比芥末更狠,眼泪违背我的意愿夺眶而出,我的心都碎了。还有一款乳白色的忧伤,有着塑料一样的质感,和我的脑神经碰撞,就像暗器又一次打中了我的鼻子,发出了“啪”的一声。
女刺客还在,看上去没有要走的意思,盯着办公室的某个角落,好像在期待什么。可惜同事们都被点了穴,要好一会才能动弹。场面没有陷入尴尬,我可能有一点责任,我应该跳起来质问她是谁,想干什么。但我没那么做,只是慌乱中抓紧看了她两眼,眼熟,也许在哪见过,又不很肯定。另外我不是还得应付我的鼻子吗,我暗中抑制着那种酸楚,忽然感到她好尴尬,发完飙就站在那,也没有人去问一下,她想离开了,只是这个转身有点艰难。是的,站得越久,就越不知道怎么办,非常能理解,要是有把枪,她肯定会一口气干掉所有的人,要么一枪爆掉自己算了。
捧哏的终于来了,刘姐走过去,整个屋子都闪过一道光,我敢肯定是那个女人眼睛里的光,她准还感激的看了刘姐一眼。刘姐就像个妇联主任在安慰遭受家暴的妇女,女刺客指着我高声控诉,越说越伤心,可能是刚才压抑的时间稍久,体内积攒的能量有点不好控制,有好几次她都走音了,事实上她一直这样,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除了我。
我看了眼暗器,就猜到了。很清楚,一个女人早上跑来,把一本书扔在我脸上,书的侧面最硬的部分砸中了我的鼻子,就是这样,她还穿着工作服,看上去有点疲惫,没准是刚下夜班,为了这一刻,她肯定积攒了一晚上的能量,不然出手不会这么重,还这么准。趁着混乱我把书捡起来,看见上面有我的小说。
同事们总算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毫无疑问,就是那样。他们整齐的看着我,我体会着女刺客刚才的那种尴尬,但是一点也不无辜,没错,要是有把枪,我也会干掉所有人。
风声很快就走漏了。从那天起,有两个人出名了,蒋洁是因为行刺,我成了一名作家。从技术角度上讲,我觉得没有问题,我像所有地下工作者那样,谨言慎行,然而我却犯了个低级而致命的错误——用了真名。是的,我傻就傻在用真名写小说。当初发表第一篇小说,编辑说我的笔名不好,不像个作家,我就把真名告诉他了,他说,这名字还不错啊,就用他吧。
就在不久前,我听几个作家还谈论过类似事情,因为有个朋友被人对号入座了,搞得很被动,他们说这是作家的隐性成本,理论上说,你写的或者你想到的事都在发生,就算现在没发生将来也会发生,这是个数学原理,好比一台打字机,不停的打,总有一天会打出人类所有的事情,包括最好的小说。所以,只要你写小说,并且写自己的小说,就得认识到这点。
好吧,我是一名作家,我试着淡定。我写得挺多,不少都发表了,有些还不错,但大部分还是很差劲,因为还没有写出自己所喜欢的小说,可能永远也写不出来,我一度对自己很失望,但仍旧在写,写得又快又多,可能还很好,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小说被同事们搜出来了,那些可怜的小说,就像莫言的书,在书店里默默地卖了很多年,直到获得了诺奖,一下子就抢光了。我还试着不去担心第二个第三个蒋洁。也有人特地跑来问我,写的是不是真的。我说不是。他失望的说,你干嘛不写点真的,那多带劲。我就想把书甩他脸上,你他妈真看不出来啊,有一个傻逼角色就属于你,留着络腮胡子,喉咙里好像永远有咽不完的漱口水,肥大的屁股,文明扣的拉链总是支楞着,并且永远拉了一半。也就是在这一刻,我顿悟了,蒋洁的出现并非偶然,从我写小说的那一天,她就存在了,当时那本书就已然飞起来了,像一颗彗星,愤怒的朝地球奔跑,经过很久很久,然后撞在上面,发出啪的一声,就像书本砸在我鼻子上面的声音一样巨大。然后人们从地上爬起来,担担土,摸摸脑袋,兴奋的说一声,我操!
但是,我还是没法淡定,知道吗,那个小说不是我写的。这是个多有戏剧性的发现啊,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非得快乐死了。这事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当时我只是默默收起了那本杂志,直到蒋洁离开。整个上午,办公室里都安静得很,我的鼻子好了,好像比之前更通畅了,但愿我的鼻炎就此好起来。我努力了很久才摸出那本杂志,有点陌生,事实上大部分杂志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几乎记不清哪个小说发表在什么刊物上,甚至不能说出自己都写过哪些小说,就连那些稿费,它们也并不能让我的记忆更好,更别说样刊了。为此,我翻遍了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丢失的。没错,我现在的记性不太好,还会在喝多以后有短暂的失忆,最多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可能还会有个女人跑来让我负责,我都能接受,但小说这个现实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除非在我每次失忆的时间里,都是在写这个小说。
我想,我还能对自己的记忆力负责,他绝对不是我写的,但写的不错,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接近我所喜欢的小说,这稍稍给了我一点安慰。通过这个小说,我开始试着了解蒋洁,她原本有个很爱她的丈夫,一个木讷而瘦弱的工程师,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积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公司旁边的那条街道上,蒋洁拎着大衣下摆,小心翼翼的踩着高跟鞋,在雪水中跳跃,工程师踩过每一处她跳过的脏水。这段写的太好了,它差一点平息了我的愤怒。后来,小三儿出现了,就在那条街上,像是另一颗彗星从天而落,击中了工程师的鼻子。写小说的混蛋把工程师写哭了,我觉得不至于,就算是大学时代的女神,就算是一直暗恋着,那又能怎样呢,谁没有过几次暗恋呢,后来,他缓了缓情绪,好好的看了她一眼。从那以后,工程师每天都要走过那条街,风雨无阻,就为了看她一眼,这件事只有工程师一个人知道,连女神都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工程师的存在,可能在她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但是这都不重要,工程师不需要那些,他只是每天看上她一眼。看到这我真有点同情蒋洁了,对于一个女人,一名妻子,男人的这种心灵出轨简直是一种侮辱,他哪怕是有点别的举动呢,当然,这是男人的观点,但在这种问题上,女人不会比男人更大度。我其实很希望这只是个小说,但很遗憾,这就是蒋洁。嗯,看来蒋洁是在劫难逃了,我是说小说这件事,就算是我,也一定会写出来,我挺希望这个小说就是我写的,起码那样会被砸的名正言顺。endprint
我找到了那个编辑,发过我的小说,但没有来往,我对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很震惊。她说做了这么久的编辑,遇见的都是剽窃的,或者冒名投稿的,还从来没见过谁写了作品送人的,况且写的还不错,这个小说给您惹了麻烦对么。我说,当然。
您侵犯了人家的隐私?
对。但不是我。
您当初为什么不说?
当初?是什么时候?
就是中稿通知您的时候啊,我给您发过邮件的。
……
您没有看邮件么?
……
稿费您也收到了。
……
这个时候再说自己如何对杂志没概念,如何能够放下心态,都已经没有意义,那都是内心傲慢的借口,此时,它已经成了我说不出来的痛,并且我敢肯定,那笔稿费早就被我花掉了。我开始后悔打这个电话,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编辑,就算所有证据都偏向于我,又能怎样呢,让杂志社发表声明么,有谁会看到么?看到了又能怎样。
本来准备这样结束通话了,编辑却忽然来了兴致,这种事没法不让人有兴致,不过她人不错,她是为我好。她说假如这个小说真不是您写的,我是说假如,那么那个人一定在您周围,他或者她有您的邮箱,手机,地址,还和您知道共同的隐私……
他比我知道的更多。我补充道。
这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或者她为什么这么做,是针对您,还是针对那位女士。
蒋洁,她叫蒋洁。我说。
哦,名字不错,你们认识吗?是什么关系?有什么共同的朋友和敌人……
最后她说,必要的话,您可以报案。
就这样,这件事成了个案件。但我并不想报案,它没有什么侦破的价值,那样只会让我和蒋洁更加出名。我们已经够有名的了。
况且,这个案件可能也并不复杂。
我敲开了赵小明的门,在他开门的那一刻,我卯足劲把书朝他鼻子上砸去。很遗憾,他侧身躲过去了,这小子练过散打,身手敏捷,也可能他早有防备。他把我让进去,回身把书拾起来。
这个事情不写一下可惜了,你觉得呢?他说。
我也觉得,可是你干嘛这么干。
赵小明沉默了一下。只是心血来潮,觉得它应该发表一下。
就用这种方式吗。我扬起杂志。
当然不是,我也想知道,我写出来的小说怎么会是你的名字。
尼玛用我的邮箱投稿当然是我的名字。你稿子上连名字都不写。你连投稿都不会,你写小说有什么用。
是啊,可是会投稿又有什么用,写小说又不是为了发表。
那为什么?
是啊,谁知道为什么,可能就因为我不会玩麻将,不爱看电视,不懂搞投资,这有错吗。
没错,可是你干嘛不发表。
发表有意义吗,你想给谁看,还是要证明什么。
那不发表就能证明了吗?
也不能,所以说,写小说根本就不能证明什么。
那干嘛还发表。
所以嘛,这是个错误。孟小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写小说,知道了又怎么样,还用真名,你从来也不觉得面对自己的小说有一种尴尬吗?这跟写的好坏没关系,甚至有时候,写得好更是一种尴尬,你的爸爸妈妈老婆孩子引以为豪,同事们议论纷纷对号入座,这跟小说又有多大关系,你难道不觉得,小说都应该是没有作者的吗。
你太消极了。
这跟写小说没关系。
你写的挺不错。
这跟我没关系。
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赵小明沉默了一下,捻掉手里的烟,然后拿起那本杂志,翻到某一页看了看,说,这个杂志每个月只印这么点,全中国十三亿人口,会有多少人看到?你认识蒋洁吗?你觉得要是没人把书塞到她手里,说跟她有关系,她会看到么?
我沉默。
所以说,小可,那个小说在哪发表,谁写的,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有人把它塞到蒋洁的手里。
我沉默。我只能继续沉默。因为赵小明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
一下子又复杂了。知道我写小说的,远不止赵小明一个。就是说,这件事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也危险的多。可能真跟那个编辑说的,不光是针对我,还可能是蒋洁。针对我的,可能是跟小说有关,跟工作有关,跟女人有关,跟钱财,跟一个眼神,一句话,还有什么……针对蒋洁的呢?
看来真有必要立个案了。
首先我和赵小明想到的是大鼻涕,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的长处是善于观察,短处是喜欢攻击,所以他的名声不算太好,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是一个人的良知所致,并且时间久了,就信了。不知道哪天、是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再猛的汉子也不可能跟大鼻涕扭作一团。他没有指向任何人,但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所以从那天起,这个外号就叫响了。
我很愿意这件事是大鼻涕做的,因为他还算不上一个坏人。我也不想找大鼻涕去验证,正如我们的真理所说,你不可能与他扭作一团。况且我的境遇,也没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不仅被臭骂了一顿,还成了一名作家,而且是小有成就的作家,就连蒋洁的事,他们也能理解,他们更乐于身边有一个作家,而不是偷窥狂。他们喜欢在饭局上问我最近写没写东西,新书什么时候出版,还有人主动提供素材,甚至有一次在路上,一个家伙追上我说,你干嘛不写写我。
面对这些,我都低调接受了,也就是大鼻涕说的虚伪,我还接受了公司内部刊物的采访,开辟了专栏,给公司写宣传稿件,接受了大家的素材。我无意伤害大家,也无意伤害大鼻涕,更不想伤害我自己,可是面对这些,我只有找赵小明喝点。
赵小明说,这是你想要的。
我说,怎么会。
赵小明哈哈大笑。
我真后悔忘了带杂志,这是个行刺的好机会。
我们是不是该聊聊蒋洁了,我对她的了解,还仅限于小说里的部分,赵小明也不比我知道的更多。可是行刺之后就再没她的消息了,在一个四千多人的单位,偶然见到是不太容易,但也不至于找不到。当然,我们也没刻意去找,我们是如此羞于见她,但不是这样么?有时候你怕见到一个人,就越想见到她,这是人生中另一个操蛋的现实。失落之余,我们决定聊聊那名女神。endprint
我想,不止一两个人对她感兴趣了,她的存在比刺客蒋洁更令人瞩目,她让整条街的女人都神秘起来,每个走在街上的男人似乎都在窥觑女人,并因此而变得名正言顺。我和赵小明的看法不一,他觉得是南方人,我更倾向于东北人,我把我的女神指给他看,他表示很不屑,他的女神倒是挺有感觉,可是年纪太小了,怎么可能是同学。于是我们又物色新的对象,几次之后,我们发现是在寻找自己的女神,因为事到如今,除了工程师可能没人知道谁是女神,蒋洁不知道,女神自己都未必知道。所以我们应该去问工程师,这件事理应由我俩办,没谁比我们更有资格。我们酝酿过不少方法,赵小明还提议绑架工程师,这些事情让我们兴奋过,可忽然有一天我们发现,工程师我们也从没见过,并且他和蒋洁离婚以后就搬走了,他和蒋洁不再有关系了,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和女神是一样的,他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女神在一起了?看来,只有蒋洁是真实的,她的存在是如此必要,我们需要她!
我们决定,把寻找女神的事情记录下来,写成另一篇小说,而里面势必再一次伤害到蒋洁,但遭遇了一回刺客,希望我们坚强起来,和蒋洁共勉。小说进展很顺利,还没有几次小说能这么顺利,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去拜访蒋洁了,我们期待着她的表现,我们对她有信心。
我们知道,这样做很无良,但这决定着小说的发展方向,为此我们酝酿了很多种沟通方法。这期间,我个人也继续顺利着,内部刊物的稿费高的惊人,企业文化的软文写着写着也不觉得头疼了,有同事找我来给孩子辅导作文,新书和出版社谈的也比较愉快,并且那篇小说也获得了一些好评。我还跟大鼻涕坐下来喝了一点,他有点语重心长,帮我规划起了写作方向。他说你这就对了嘛,干嘛搞得那么低调,多尝试点有什么不好,对小说这件事,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写多久,怎么可能写一辈子,写不了了怎么办,文艺范更没谱,你看看你鬓角都有白头发了,海魂衫、牛仔靴你还能穿多久,你要摇滚一辈子吗,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还是老头衫比较舒服。说着他敞开米黄色老年夹克衫的拉链,露出大肚子,老头衫上还挂着几滴新鲜的油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为那些文艺范觉得脸红,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年龄。他靠在椅背上,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吐出去,朝着烟雾的方向眯起眼睛,有一点长辈的忧伤。
这是大鼻涕么?我有点恍惚,他好像是被哪个正经人附了体。这么多年也没听他说过几句像样的话,经验值够了?还是他一直在伪装?
更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开始学佛了。说到这,他捻灭了香烟,端正了一下坐姿,流露出一丝悲悯。他说,人活着都不容易啊,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我们写了那么多,无非就是那点事,还能写出什么新的,淡定点吧,写作也是一种偏执,也会落入贪念。
他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那么自然,借着酒劲,我真觉得他有一点意思了,大肚子在我眼前飘飘摇摇,逐渐升起,须仰视才见。
那阵子,我真是差一点就和大鼻涕搞在一起了,当然,还是不会,你永远都不可能把五角星和正方形放在一个盘子里,这句话是赵小明喝醉以后说的,我不解,他醒后也不解,但又很清楚他在说什么。
可是,你们已经很接近了,他说,你没发觉你的变化吗,你马上就跟他一样了,你,你……他不断地用手指着我,说,你就是另一坨大鼻涕!
就为了这句话,我们差点闹掰了,我把酒杯在桌子上,液体从杯子里立起来,形成一条巨浪。我说大鼻涕怎么了,你不觉得我们对他有偏见吗?谁又比谁强的了多少,你比他做得更好吗?你,你……我也学着他的手势,不断用手指在空中点着他说,确定吗?赵小明看着我,拿起一张餐巾纸擤了擤鼻涕,朝着我扔过来,我把手里的烟头朝他砸去。我也顾不上他学过散打了,他也不再计较我是坨大鼻涕,我们在酒桌上刀兵相见,他的手机掉在菜盆里了,我的钱夹也从口袋里滑了出去。事实证明,他的散打没派上什么用场,我死死抓住他的裤裆,他用手采紧我的头发,我们还用到了指甲和牙齿,就像菜市场里打架的家庭妇女,后来我们一起倒在狼藉的菜汤里,气喘吁吁。人们围上来了,他们殷切的期待着我们能站起来,像个爷们似的再干一次,但是我们久久僵持着,后来他们纷纷失望的散去,有人说,这架打的真丑。就像在评论两个女人。
我们不分伯仲,但都输了。这是大鼻涕的胜利!
幸亏还有蒋洁,还有工程师和女神,他们构成了我和赵小明共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赵小明又坐在了我对面,我找回了自己的钱包,他却没修好他的手机。我们真的得有所行动了,去找蒋洁,这可能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许多顾虑,真诚一点,直接一点,蒋洁看上去也是个利落的女人,不管从小说里还是现实里,都是这样。
我们找到了蒋洁的电话。
我们找到了蒋洁的住址。
我们买了蒋洁爱吃的双皮奶。
我们给她的猫买了猫薄荷。
我们还买了巧克力,百合花。
我们洗了脸刷了牙并且跺掉了鞋上的土。
蒋洁活像我们的女神,但我们对她仍旧一无所知。
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蒋洁吗?你好。
哪位?
我是孟小可,就是写小说……
她挂断了电话。
已经开始了,只要开始就好了,我又拨通了电话。
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下,我想表达一下我的……
她又挂断了电话。
我又一次拨通了电话,她说,你在哪?
我们就在楼下。
有一点激动,她就在对面坐着,活生生的,真像个女神。她刚洗过澡,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浓密,柔顺,她就穿着瑜伽服,双腿互相盘在一起,两只脚心朝上。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整体上很舒服,明朗,健康。非常响亮。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学会不用脸蛋去评价女人了,并且我们越来越喜欢用这个词,响亮,我们用这个词来评价我们喜欢的女人。这时候,响亮的蒋洁朝我们笑了笑,她的牙齿又白又齐。
首先要表示一下歉意。我说。endprint
她沉默,表示接受了。
为什么由我来道歉,理应赵小明向我们两个道歉,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么?
其实你那个小说写的不错。尤其是走在街上的动作,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踪我们吗?
我一时语塞,这超乎预演的范畴,我们准备的方案都是如何平息蒋洁的情绪,如何抱歉,如何说服她配合我们,而现在她显然是在采访。
事实上,百分之八十的夫妻都是那样走路的。赵小明说。
是么?蒋洁看了看赵小明,说,这位是?
我该怎么介绍他,这显然也不在预演的范畴,我们都在预演些什么!
我是女神的粉丝。赵小明自我介绍说。
蒋洁警惕的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看看我,说,你们是继续来伤害我的么?
怎么会!我说,我们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还是好奇她?
都有吧,还有您丈夫。
前夫。她纠正道。
对不起,赵小明说,好像现在我们当中,只有女神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也不知道自己女神的身份。
所以你们还是对她更感兴趣。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还想伤害另一个女人。
好像也谈不上伤害。赵小明说。
谈不上吗?蒋洁看着他说。
应该是有一些的。我赶紧打圆场。
算了,反正我也打算原谅你们了。我对你们的女神没兴趣,你们可以去找我前夫,他没准会满足你们。
但是她并没告诉我们电话或者地址,就好像我们认识工程师似的。
看来我们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我们两个的沟通技巧一塌糊涂。就在赵小明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请问是谁把书给您的?
什么书?她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本杂志,说话的时候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
看得出,她真的紧张了,这体现出一个人的善良。她动了动位置,把腿放下来。我不想为难她,我说,刚刚收到的内部消息,我竞争处长失败了,原因是我写了这个小说,不光写了这个,还写了很多,一个人在写作上牵扯的经历太多了,很有可能影响到工作。另外,还是因为我们这个小说,他们说我暴露了同事的隐私,这是典型的缺乏道德观念和团队意识,公司内部管理上的一些事情,还是尽量不要接触过多的好。蒋洁更紧张了,还略过几丝歉意。赵小明显然也有些不自在。我起身准备走了,蒋洁没有起身。能再坐会吗?她说。她仰头望着我,有一点祈求的样子。赵小明也坐着没动。
我不懂拒绝女人,只好慢慢坐下来。但坐下来以后,我们又陷入沉默。蒋洁双手合拢夹在两腿间,身子在前后轻微晃动。看上去她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的眼睛看着一盆茂盛的绿植发愣。赵小明这个土鳖居然也是同样的姿态,用两只手抱着膝关节,前后晃动着身体。看着另外一盆绿植。俨然现在只有我是这里的客人了,接着他就会承认小说是他写的,然后跟蒋洁搞在一起,成为这个家的新一期的男主角。而我此次到访,更像是来接受道歉的。好像这个小说的出现,就是要把我从种子选手的位置上拉下来,并且变成另一坨大鼻涕。但是我并不想要谁道歉,这不是谁的错,这是写作的隐性成本,发生了就要买单。我这样开导自己,但是潜意识里还在等着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们还是保持沉默,更要紧的是,他们晃动的节奏已经越来越一致了。
他们这是要把我开除出那个世界么?好吧!那我就自己重建一个。
我把赵小明丢在蒋洁那里。天色已近黄昏,广场上的僵尸舞开始了,排起长长的队伍,有男有女,老老少少,乐声震天,在广场的一角迂回,像一只贪吃蛇。我继续往前走,经过一片小树林,有人一席白衫,默默的打着太极。后来我遇见了大鼻涕,坐下喝了点。这算不上什么偶遇,大鼻涕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家属区门口的大排档,只要你愿意遇到。他永远都穿着老年人的衣服,并且挂着油点,这几乎是他的一个标志,跟有没有一个勤快的女人无关。大鼻涕显得很欣慰,因为我没当上领导,于是我也很欣慰,因为这才是我所熟悉的大鼻涕。
晚上,我给一个做导演的朋友发了邮件,把那篇小说发给了他。几天后,他给我回了邮件,还打了电话,他说这个小说挺不错,可以做一下。这时候,我已经从落选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他这么一说,我还有点紧张,让我措手不及的是,他还专程从外地赶来了,风尘仆仆,看上去很疲倦。我真是没怎么想好,但是他来了,我们坐在茶楼里,他很认真。他说这个小说他前前后后的又看了好几遍,觉得真是可以认真做一下。可我还是没想好,我不能就这么把赵小明和蒋洁给出卖了。朋友很坚决,还给出了价码。我告诉他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说那是什么问题?只要不是版权问题都不是问题。我说就是这个问题。他说这个小说不是你写的吗?一时间,又问到了我的痛处,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不想再重复事情的来龙去脉,太传奇,太没谱。我只好说,这个事在隐私权上出了点问题。他沉默了一下,好像还跟班底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我们有办法。我没问他们有什么办法,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有办法的人。我只好跟他们说,我要考虑一下。
我去征求赵小明的意见,他说他当然反对,蒋洁也会反对。我就有点不淡定了,我说看来你们进展得不错啊,你都可以代表她了。他说随你怎么想,既然你来征求意见,说明你已经有想法了,好吧,你来决定,就算对你的补偿。我说什么叫补偿?他说好吧,我们换一个词。算了还是不换了,小说和剧本再怎么说也不会是一件东西,随你怎么写,它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问蒋洁也会这么认为吗?他说那可不一定,你最好去问问她。我说怎么又不一定了呢?你不是能代表她吗?他说孟小可你说这话有劲吗。
我还是接下了本子,但没敢去问蒋洁,导演说会有人去解决这个问题,稳妥并且礼貌的解决好。本子写的还算顺利,时间也不紧迫,所以我还会不时的和赵小明喝酒,谈小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也没有再提起这个剧本和蒋洁。但我还是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解决问题,或者,他们根本没有行动,蒋洁也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就像另一名女神。算了,不去管。总之,此时赵小明在写关于女神的小说,我在写关于女神的剧本,我们俩算是跟女神干上了。endprint
关于剧本写作导演没有提太多的要求,他说随意,照着原著就很好。但是很快他就打来电话,说工程师的角色也许可以再丰满一点。隔天又打电话说,工程师戏份多了蒋洁也该更多一些。有一天,他还兴奋的说,他梦到了女神,这几乎是我最担心的,它还是出现了,我的剧本里面终于有了女神的角色。在这之前,我还成了赵小明最不欢迎的客人,因为我每每遭遇剧本的写作痛苦,都要去找他喝点,开始他还可以,但很快就烦了,他很严肃的让我别再说那个剧本了,他跟它没关系。他甚至请求我,说小可你这么作是在报复我么?我说当然不是。我甚至有几次想去找蒋洁聊聊,都已经走到楼下了,却怎么也不好意思上去。如今,我连赵小明家也不好意思去了,不是因为他不欢迎我,而是因为剧本里将要出现了女神。我不知道接下来工程师会不会和女神发生关系。
在这个不好意思去见赵小明的日子,我独自走在街上,风有一点凉。路过蒋洁家楼下,我看见上面亮着灯,酝酿了很久,终于也没敢上去。我默默走回小区,绕过大鼻涕,此时僵尸舞已散场,店铺也基本关门了,有些冷清。广场一角,有人在打拳。不确定是不是前些天看见的那个练太极拳的,似乎练习这种拳的服装都一样,连表情也相仿,目光慈祥,面带笑容,我忽然很感兴趣一件事,这种拳脚打起架来真有用吗?就像电影里那样?想着,我就停下来看他打拳,他也看见我了,但并没影响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终于他打完了,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事,不过,也有点事。他问什么事,我说这个拳靠谱吗?他说你是问哪方面。我说打架啊。他就笑了,说,打架啊,不靠谱。我说那电影里都不是真的了?他说也不能那么说吧,还是有一点靠谱。我说到底靠谱还是不靠谱啊?他说,你要不要试试。我说,好啊!于是我就走过去,和他面对面站着,我说,要怎么试?他说随便了,你平时怎么打架?我说我平时不打架。他说那你平时见别人怎么打架?我说,行吗?他说,试试吧。我还是有点犹豫,他鼓励我说,没事儿。于是我就一拳打了过去,又快又重,打出去就后悔了,我想我太用力了,不太好。快打到他的时候,我的拳头被他的手掌格开了,但是我的拳头并没有收回来继续进攻,而是被他的手掌吸住了,的确是吸住了,因为我撤不回来,我只有随着他的身体运动,他的力气真大,我试着挣脱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速度与幅度都在加大,我跟着他越来越快,好像在跳交谊舞,周围的店铺都慢慢旋转起来,几个拾掇店铺的都停了,隔窗仿佛还有个女人在看,我高喊一声,停!
他突然收势,我重心不稳,趔趄着冲了出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