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猪
2016-04-18孙庆丰
孙庆丰,河北北戴河人。河北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青年文学》《时代文学》等。
1992年7月的一天。日头格外地亮,亮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你二叔家院子里,一大早就堆满了人,一群体格健硕的壮劳力,正在猪圈里忙着抓猪。
猪被抬上案板后,几个壮劳力帮忙摁着猪腿。只见你右脚着地,左脚踩着案板上的猪头,右手在空中白光一闪,杀猪刀就迅猛地刺了下去。
那时镇里还没有规定实行定点屠宰,养猪户都是自己杀猪。在场的人都知道你杀猪的本事,你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杀猪能手,向来都是一刀致命且从未失手,就差政府没给你颁发个奖状了。因此,当鲜血瞬间流出来时,那些摁着猪腿的壮劳力们以为猪已经一命呜呼了,于是就相继松开了手。
突然,猪一个翻转就从案板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然后迅速跳到了地上,开始在院子里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疯跑。
在场的人显然都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个个都是一脸的惊慌失措,有的人见猪横冲直撞朝自己跑过来,才片刻间猛醒似地赶紧躲避,那惊恐的样子俨然像在躲避疯狗的袭击。
偌大的院子,一群正值壮年的大老爷们儿,居然和一头奔跑的猪玩儿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场面,在村里还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
还是你那当村长的二叔见过世面,没有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呆,只见他从屋门口三步并作两步旋风似地跳到了杀猪的案板上,左手一叉腰,右手使劲一挥,像平时指挥村民们集体劳动一样,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大喊向人群发号施令,快把院门关上,别让猪给跑了。
谁知人群还没反应过来,猪倒像率先听懂了人话,迅速朝院门跑去。急着去关院门的人还是比猪慢了一拍,等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脸胆怯地向你二叔报告,猪已经跑进了村边的庄稼地,没影儿了。
谁他娘的开的院门,谁他娘的开的院门,抓猪前不是关死了吗?你二叔又扯着嗓子问,他东瞅瞅这个,西瞅瞅那个,人群像打了败仗的士兵,谁也不敢接话。
我开的,别喊了,这不院门外有人等着买猪肉吗,一个劲儿地敲门,我见猪已经被摁倒在案板上,就把院门打开了,哪知这煮熟的鸭子还会飞了,活了大半辈子,今儿个是真长见识了,你二婶哭着说。
你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腿,手上、地上全是血。就在你二婶哭之前,你那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还是一脸的疼痛,现在,你的痛处突然从腿上转移到了心口窝子。
你爷爷、奶奶死的时候都没见你二婶掉过一颗珍贵的泪珠子,猪丢了,你二婶却哭得那么伤心。你的脸上能不茫然吗,你的心窝子能不痛吗?
你咬紧牙关算了算,从猪跳下案板到你二婶哭泣,中间的过程大概经历了有十几分钟。在这十几分钟里,从人群被奔跑的猪乱了阵脚,到你二叔亲自指挥作战命人抓猪,就没有一双怜悯的眼睛注视过你。
也就是说,在这十几分钟里,左腿一直在流血的你就像一团空气,在大家的眼里并不存在,或者说,你的这条贱命居然还没有一头猪值钱。
这是他娘的什么样一个世道,在一头奔跑的猪面前,亲情都廉价地一文不值,你在心里愤愤地说。可是,既然把世道瞬间看穿了,现在的你,是该感谢那头猪,还是憎恨那头猪呢?
倘若那头猪不跑,倘若那一刀没刺到自己的左腿上,现在的你二叔家,显然应该是另一番热闹的场景。先是帮忙的人赞美你杀猪的手艺是如何了得,继而是村民们挤破院门来买猪肉,然后是你二叔吃着猪肉喝着烈酒,酒过三巡嘴巴一歪就开始没把门儿地接二连三讲黄色段子,惹得帮忙的人捂着肚皮大笑,不时地还有人溜须拍马,说你二叔有文化。再然后呢,就是你二婶坐在炕头上大把地数着卖猪肉的钞票,一张尖嘴猴腮的老脸乐得像煮熟的土豆开了花。
那该多好,你在心里想着。就在你与你二婶双目对视的瞬间,你二婶像那头奔跑的猪一样跑了过来。你知道厄运终于降临了,就只好静静地接受惩罚。你二婶上来就朝你身上踢了一脚,一边踢一边骂,你个丧门星,给外人杀猪刀子玩儿得那么麻溜,到自己家却玩儿开自残了,你演这出戏给谁看呢,给谁看呢?你耍什么歪歪肠子,说,快说。
你什么也没说,而是痛得根本就说不出话来。本来刚刚有些凝血的伤口,被你二婶踢了一脚突然又震开了,你的左腿顿时又血流不止,任凭你拼命地用两只手捂,可怎么也捂不住。
好了,先不要骂了,你二叔腾地从案板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你二婶,让她先回屋里去。可你二婶并不善罢甘休,憋在心头的恶气还没彻底发泄出来,他要拿你出气,谁让你一失手,把她的猪搞丢了呢,那可是她辛苦养了一年半的心血啊。
你二婶边哭边骂,在你二叔的手臂里使劲挣扎着,还想上前去打你。她没有你二叔力气大,于是头一低就朝你二叔的胸口顶去。你二叔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即使身板子再硬朗,也经不住这么冷不防重重一击啊,只听你二叔哎呦一声,就往身后打了两个趔趄。你二婶顺势脱了身,像一只发疯的母狼朝你扑过来,两只手就跟打鼓似的,同时攥紧拳头,左右开弓在你的头上一顿猛砸。
你二叔一看势头不妙,立刻又登上案板,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朝着人群比划,示意大家都赶紧过来,然后又扯着嗓子喊,快把这个娘们儿给我弄到屋里去,再打会出人命的。
你二叔这次发号施令,显然不像抓猪时那么奏效,居然没有一个人响应。他让大家抓的是谁啊,那可是你二婶。你二婶是谁啊,村里出了名的母老虎,别看她身材瘦小,打起架来两个胖女人都打不过她一个,尤其是她那一双出了名的九阴白骨爪,这些年不知挠破了多少人的脸。
你二叔见没人听令,于是又提高了嗓门、伸长了脖子大喊,弄走这个娘们儿,每人记两个工分儿。别说,你二叔的话音刚落,大家就像抢食的鬣狗,纷纷扑了过来。常言说老虎屁股摸不得,看来,还是工分儿的诱惑大,还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你二婶被锁到了屋里,在屋里一会儿砸门一会儿母狼般地嚎叫,两只眼睛红得就像丢了狼崽子。她的确是丢了崽子,那只丢失的猪在她眼里,和她心肝儿似地崽子没什么区别。
你二叔不慌不忙,像个大将镇定自若,他嘴巴一歪,让人给在村委会看门的老张传话,给我在大喇叭里多喊几嗓子,就说我家的猪丢了,谁要是给我找到猪,给他记十个工分儿。对了,再喊一下刘大夫在谁家瞧病呢,让他赶紧到我家来。
你二叔说完,站在案板上环视了一下院子,也就是一溜烟儿的工夫,除了你独自瘫坐在地上,帮忙的人跑得都没影儿了。这帮贱民,你二叔不由地咧咧了一句,就对工分儿感兴趣。
谁说不是呢,在农村,每年村委会都要给各家各户摊派几次集体义务劳动,每次每个劳力挣一个工分儿,一年下来,每家挣够七八个工分儿,才能把村里摊派的任务完成,完不成的,也就是挣不够工分儿的,一个工分儿合十元钱,年底交到村委会。
你二叔刚才让人传话,大家可是竖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谁找到猪就记十个工分儿。十个工分儿啊,一年的摊派任务都用不完,傻子才不赶紧动身找猪去,还赖在村长家干啥。话又说回来,猪跑了,白吃的猪肉自然也就吃不成了,没准儿一会儿你二婶砸开屋门跑出来,气急败坏地还得把谁挠上一爪子撒气,那才叫一个自寻倒霉呢。
任凭你二婶在屋里砸门,边哭边喊破了嗓子,你二叔都懒得往屋里瞅一眼,明显是嫌她添乱。或许,你二叔的心情此刻已糟到了极点,因为今天丢猪的事一点也没有预料到,整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作为村长,你和你二婶丢尽了他的老脸。
你二叔站在案板上,像是感觉到了一个光杆儿司令在没人的时候应该放低姿态。他走下案板,用力一扯,就从衬衣上扯下一根布条,然后丢到你跟前,让你把那条受伤的腿扎上。
若是换做旁人,你可能会感激涕零,因为就在今天,在一头奔跑的猪面前,你已经由衷地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看透了人性在权力与利益面前的丑陋。你愤愤地说了一句,不用你管。
你二叔坐在案板上,嘴巴一歪吐出一口烟圈,你个愣球,失手了也就算了,不成想还是头倔驴,跟他娘的谁怄气了,快点儿扎上,再不扎流死你个兔崽子。
流死就流死,死在你家更好,让你不干人事,让你家也添添晦气,别看今天猪没宰成,我要不死,没准儿明儿个就用这把杀猪刀一刀宰了你。你用狠话回击你二叔。
看你那个怂样,就知道跟自家人耍狠,有种你站起来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啥样,连头猪都宰不了,还想宰我?我是被吓大的吗,这五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过,别说今天猪跑了,就是你二婶跑了,我都不带眨一下眼珠子,否则我就不是二歪嘴。
二歪嘴是你二叔的绰号,地球人都知道,因为你二叔常说,地球就你们村这么大,他就是地球的球主。就这事儿,村里家家户户时常关起门来一家子说笑,大人小孩都乐得合不拢嘴,笑得肚皮都疼,还球主呢,其实他就是个狗球。
说笑的大人们自知被高兴劲儿冲昏了头,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就赶紧一遍遍嘱咐孩子,出了门儿可千万不能乱说,敢说就得被二歪嘴把嘴巴也扇歪了。孩子们都知道二歪嘴的厉害,哪个敢出门乱说,村里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们动辄就拿二歪嘴吓唬孩子们。
你二叔二歪嘴,在家排行老二,嘴巴长得有些歪,于是就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在你们村,村民们十有八九都惧怕你二叔,他当村长的这些年,不仅在村里飞扬跋扈,还总是以球主自居,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村民们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关起门来咒骂他,要不就拿他自封的球主取乐。
再有,你二叔不仅欺压村民,还对女人特别感兴趣,村里的寡妇们,一个个都没少被你二叔祸害。这些你都知道,所以你说他不干人事,想宰了他,难道你想大义灭亲,为民除害吗?
当然不是,别看你敢杀猪,真要让你去杀人,给你十个胆儿你都不敢。用你二叔的话说,你也就敢跟自家人耍狠,尤其是你二叔,你和他,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冤家,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么多年你们就从来没有一次心平气和地唠过一句整话。
而你二婶,你却从小就惧怕她,小时候背着人,你二婶没少在墙旮旯里打你,一双柴鸡爪般干瘦的手,看着没什么力气,掐起人来却钻心地疼。挨了打,你还不敢告诉你爸妈,因为告诉的结果是,下次挨打你二婶出手比上次还要狠。
你二叔使劲用脚踩烂了烟屁股,那样子,就像踩着你渺小的灵魂,让你从心里看着很不舒服。这时,你二叔走过来,蹲在你跟前,捡起那根布条要给你扎腿,你却一把推开了他,弄得他胸前的衬衣上全是血,你二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扎就不扎,我看血凝了,刘大夫也该到了。
他娘的这刘大夫干啥去了,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你二叔走出院门随便抓了个路人,让他把村委会看门的老张叫来。老张着急忙慌跑来说,他刚才在村委会门口看到刘大夫了,他还告诉刘大夫赶紧去村长家,谁知刘大夫把药箱子丢给他,也跟着人群到庄稼地里抓猪去了,说是为了挣工分儿。
挣工分儿?他一个大夫不好好给人瞧病,挣得哪门子工分儿啊,村里啥时要过他家的工分儿,看病的、教书的,这些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儿的,老子不都把他们的工分儿给免了吗?赶紧的,老张,别让刘大夫抓猪了,你先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什么,你也想去抓猪?这十个工分儿就那么值钱吗?老张你给我听好了,抓回刘大夫我给你记十个工分儿,抓回猪我一个工分儿也不给你,你咋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了。
你二叔对老张一顿发泄,显然是把对你的气都撒到老张身上了。你二叔虽然这么做,可你从心里并不领情,你瞧不起你二叔,你厌恶你二叔,你恨你二叔,你二叔在你眼里、心里,就是一个十足的混球,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老张把刘大夫抓来的时候,刘大夫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巴,整个白大褂变成黄大褂了,像是刚从粪坑里被人捞上来。老张说,村长别忘了给我记十个工分儿啊,你说话可得算数。你二叔大眼珠子一瞪,嘴巴一歪,老子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赶紧滚回去看门去。
你二叔眼睛又一乜斜,瞅着刘大夫问怎么搞的,平日里爱整洁干净,一给漂亮女人打针就在人家屁股上揉球半天的小白脸儿,今儿咋成了这副德行。
还不是图你那十个工分儿,火急火燎给你家找猪弄的,这几天地里刚浇过水,哪家的庄稼地里都是泥汤子,猪没找着,我的一双新皮鞋还给弄丢了。刘大夫边说边喘,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在村里,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平日里敢和你二叔开玩笑的,所以敢跟你二叔顶嘴。
苍蝇不吃屎光想着去舔带缝的鸡蛋,不定是给哪家的娘们儿挣工分儿呢。赶紧的,包扎一下,你二叔催促。咋回事,杀猪的怎还自残了呢?刘大夫问。你没答话,因为你打心眼儿里也瞧不起刘大夫,平日里一打照面儿就问你,你那漂亮媳妇啥时候生病呢,我就想去给你媳妇瞧病。
别他娘的废话了,问这么多干嘛,手麻利点儿,跟个娘们儿似的。你二叔知道你讨厌刘大夫,怕他的话激怒你,就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快点儿包扎。包扎完,好快点儿送你回家。这头刘大夫正给你的伤口消毒,你二叔就让人招呼来几个壮劳力在旁边候着。
伤口终于包扎好了,四个男人把你往案板上一抬,像旧时办白事出殡似地抬着你就往家走。你小的时候听你爸讲过,旧时日子苦,买不起棺材的人家就用一张破苇席把人一卷,放到门板上抬到村外就匆匆埋了。再有,更让你心里不舒服的是,抬你的这张案板本来是杀猪用的,猪跑了,你却躺了上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滑稽不滑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一走,你二婶自然就不再被禁足了。有好事的婆娘跑来问,这不年不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啊?不问还好,一问你二婶的泪珠子瞬间又撒豆子般掉了一地,别人家养猪一年都会出栏,可咱家的这头怂猪喂了一年半都不出栏,再不杀了恐怕卖肉的钱都抵不上喂粮食的钱了。
那婆娘贼眉鼠眼地瞅了瞅你二婶左右邻居家的院墙,又竖着耳朵听了听两边院子里都没什么动静,就把一张满口都是大黄牙的嘴凑到你二婶的耳朵根子边,悄声嘀嘀咕咕地说,你家的猪是不是没阉干净啊,不长肉光长歪歪心思了。
闭上你的臭嘴,你二婶有些急眼了,这婆娘明着说猪,暗地里不就是在影射你二叔吗?养过猪的人都知道,为了让公猪不发情多长肉,在幼崽的时候就会早早地给阉了。也就是这婆娘,在村里和你二婶一样没好人缘儿,两人在一起可谓臭味相投,敢和你二婶开这玩笑,若是换做别人,不被你二婶挠花了脸,也得被骂个狗血喷头。
婆娘看你二婶不高兴了,赶忙住了嘴,说了句我去帮你家找猪,颠着屁股一路小跑溜出了院子。
你二叔要出门,你二婶没好气地问干啥去。你二叔嘴巴一歪,看看猪找得咋样了,地里庄稼长得半人多高,我估摸着不好找,实在不行摸黑组织人打着手电筒也得找,好歹养了一年半呢,买幼崽花了钱不说,还糟践了那么多粮食,等找回来看我不亲手宰了它。
你二叔在村边的地头转了一圈,就径直去了你家。这会儿,你家正热闹着呢。你躺在炕上,双眼无神,你妈和你媳妇在一旁边哭边叨叨。你妈说,作孽啊,这一刀咋不报应到我身上。你媳妇说,这以后要真是残了,还咋挣钱养家啊,地里的农活一点儿都干不了了。
你直起腰,先是疼地哎呦了一声,继而就骂你媳妇,嫌老子没本事就离婚,要不给刘大夫当小老婆去,别人家的男人你看哪个都顺眼。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妈骂你,犯什么浑,真离了你想瘸着一条腿打光棍啊,就这样子谁还会嫁给你。
打光棍儿也比当绿王八强,不要脸的娘们儿,给老子心口上捅刀子。说着,你竟用被子把头一蒙,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球个啥,没种的玩意儿,杀猪用手又不用腿,伤好了照样能杀猪挣钱。你二叔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你。
你停止了哭声,在你二叔面前,你不能做出一副孬种的样子,否则,你就没有勇气和他再对抗了,你要气死他,活气死他,心头才算解恨,你知道好人的心眼儿一软塌下来,坏人的欲望就会更加膨胀了。
滚出去,你说。有很多年了,你从未叫过他一声二叔,你有时候会莫名地恨你爷爷、奶奶,怎么给你生了这么一个冤家二叔,一个让你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二叔。你二叔并不生气,或许这么多年你对他的态度他已经习惯了,你二叔每次来你家,屁股还没坐热,就会像垃圾一样被你骂得立刻扫地出门。你二叔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养好了伤赶紧去找猪,要不你二婶会让你赔钱。
你妈和你媳妇都不说话,每次你二叔一来,两人就会同时胀红了脸,你媳妇的反应你心知肚明,可你妈咋也这样呢。你不解,也懒得去琢磨,光你媳妇的破烂事,就已经够让你头昏脑涨了。
村民们找了半个月猪,地里的蒿草高得都快超过庄稼了,也没见谁家找到一根猪毛。有人说在地里发现了新鲜的猪粪,像刚出笼的馍还冒着热气呢,顺着猪粪味儿去找,找着找着风一吹线索就断了,但可以断定的是,猪应该没跑远。
若是换在年根儿底,地里一片荒凉,就算那头猪跑得再快,长了翅膀,那么大的一团黑影,在地里一滚动,全村的人一起出动,很快就会抓回来。再说了,你二叔不是球主吗,即便那头猪跑到外太空,只要你二叔一声令下,给几个工分儿,照样有不怕死的敢飞天去抓猪。
半个月后,你能拄着一条拐走路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地里。地里的庄稼长得真快,个子不高的你,往地里一站,庄稼已经快淹没了你的脖子。你有些憋得喘不过气来,这么大的庄稼地,往哪儿一看都是绿旺旺的,且这时的庄稼已接近墨绿,想找一头暗流般穿行在绿海下的黑猪,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可你没钱赔你二婶,就只能一门心思去找猪,毕竟,猪是因你跑丢的,你必须要负起责任,这是你做人的原则。你不像你二叔和你二婶,披着人皮都不干人事儿,疯狗会主动咬人,但人不能弯下腰去咬疯狗,这就是人与疯狗在本质上的不同。所以,你从骨子里瞧不起他们。
地里现在没什么农活,家务活也指不上你,就你现在这样子,别说腿脚不利索,就是利索了,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再找你杀猪。你在家闲得无聊,即使不无聊,你也不想看你媳妇的脸,虽然那张脸长得很俊俏,可看一眼就会让你突然想起另一张恶心的老脸。
你开始满世界找猪,你走不快,世界也就你们村这么大,但对你来说,世界已经够大了。你整天一瘸一拐地走在地里,偌大的世界仿佛空旷得只有你一个人。村民们找了半个月猪,全都不约而同撤退了,现在都一个个猫在家里,悄悄说球主家的坏话呢,不用想你都知道,球主家的事,就是你们村的天下大事。况且,丢猪事件还没有个具体结果,村民们都知道,就算你二叔不让你赔钱,你二婶那一关你也过不去。
现在,别看村民们在外边不言语,却都像每晚按时收看新闻联播一样,默默关注着丢猪事件的进展。你从心里也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亲自找到猪,然后一刀宰了它,绝不再手软,你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猎手,绝不能让同一只鹰先啄瞎了左眼又啄瞎了右眼。
你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你家的坟圈子前,那里躺着你的爷爷、奶奶,还有你因病早逝的爸爸。你正想走上前去,和他们诉诉苦,不成想,一团黑影突然从你爸塌陷的墓穴里跑了出来。哦,是那头猪,那头该死的却跑了的,让你颜面尽失还瘸了一条腿的可恶的猪。
说时迟,那时快,你抡起拐杖就朝着猪头砸过去,猪一头扎进了坟圈子前的庄稼地里。你走进地里,紧张、兴奋、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你看着猪,猪看着你。那头猪显然是被你冷不防给打懵了,有些迷糊,却又没有完全迷糊,也趴在地上与你对峙。
你试探性地往前爬一步,猪就谨慎地往后退一步,索性,你就歇着,喘口气,攒点力气,好一下子扑上去把猪擒住。你盘算着,正盘算着,听到坟圈子里有女人的说话声。你顺着庄稼的缝隙一瞅,那个说话的女人竟是你妈,你能看到你妈,你妈却看不到你。
你妈跪在你爸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说你昨晚做了错事,佯装跟你二叔和好,却趁你二叔喝醉后把他给阉了。作孽啊,你妈说,说你一直恨你二叔,因为你没有生育能力,你二叔为了帮你传宗接代,就睡了你媳妇。可你并不知道,你爸原来也没有生育能力,在你爷爷、奶奶的纵容下,为了生下你,你二叔睡了你妈。也就是说,你二叔才是你的亲爸,昨晚,你亲手阉了你的亲爸。
这会儿,你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二叔会乱了人伦纲常,死不要脸、禽兽不如地睡了你媳妇了。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接受你二叔这么做,他已经做错一次了,怎能一错再错。什么他娘的传宗接代,不就是为了满足他的兽欲吗?你不会同情他,更不会理解他,感谢他,尽管他虎毒不食子,从心里对你舐犊情深,就算昨晚你把他阉了,今天他吃了哑巴亏也没找你算账,更没有报警。
你也豁然明白了为什么你爷爷、奶奶死的时候,你二婶的泪珠子那么珍贵,一颗也不肯往下掉,明白了为什么从小你二婶总打你,横竖都不看好你,更不用说疼过你,原来你是她心头的伤疤啊。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心中没有一丝后悔,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是为民除害了,否则,你自己走在村里,那些跟在你屁股后头,学着你一瘸一拐走路,被你骂没教养的淘气孩子们,不定哪个就是你的亲弟弟,或者是你的亲妹妹。
你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那头猪也听到了,你流泪,那头猪也跟着流泪,仿佛十分通人性,十分理解你心中的痛苦和委屈。你悄声对猪说,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猪不跑,就在那儿趴着,静静地听着你妈念叨。你生气了,发怒了,确切地说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头猪凭什么要偷听你家的隐私,你一个人知道了还不够吗?
你猛然一起身,那头猪噌地就爬起来,嗖地就钻出了庄稼地,朝着远处拼命地奔跑。谁?你妈显然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脸色煞白。那不是小叔家丢失的那头猪吗,你妈腾地站起来就去追猪,一边追一边喊,有人吗,有人吗,快抓住那头猪,挨千刀的猪,害我儿子腿都瘸了。
猪跑远了,你妈也跑远了,你才从庄稼地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你腿疼,跪不下,索性就坐在你爸的坟前,边哭边往塌陷的墓穴里撒土。你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人比你承受过更大的痛苦和委屈,活着时媳妇被自己的亲弟弟霸占了,死后墓地又被亲弟弟家的猪给霸占了。
责任编辑:魏建国 洛雅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