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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期的瓦窑堡社会(下)

2016-04-18赵通儒魏建国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祖父

赵通儒 魏建国

1918年(民国七年)

基督教因战争及经费被会长贪污去了,也逐渐缩减,影响所及,学校也改变了。去年两个教员,皆辞去。另聘一吴姓,名秀才,我的伯叔姨夫,他的岳父和我外祖父是弟兄。肤施籍,瓦窑堡住。家贫,基督教徒。原已教私塾二三十年。对延安的关系不太密切,对安定县的一切反而知之深刻。校址也移了。原来是会长的院子,现在是出钱租赁三个大窑,一个小窑。小窑住教员,大窑住四五十个学生。学生中肤施人不少,清涧人只惠泽仁烈士一人。

因为,这位老先生既懂四书五经,又懂圣经,又懂康梁、辛亥、洪秀全,所以,学生们觉得得比过去两个年青先生还好。他虽有鸦片嗜好,已在戒除过程,原为地主,因吸鸦片,土地卖光,仅余住宅,每年以教书糊口,在人民中,威信还好。对写字很讲究,藏有安定清末全国四大名写家之一史宜右(给光绪皇帝当过讲师,是史唯然同志的曾祖父辈。)的手迹,赠我三叔父两张绢上写下的,赠我的两张宣纸写下的,并嘱云:“每张化一二两银子还买不来。史极自尊傲人,轻易不给人写。多是妻女乘其不备窃出一二,转赠亲友始得。在北京坐官,某王公娶亲,前一年已送去对联请写,婚日派人来取,尚未写好。王公之宦官知其素傲,早己另请人写,借此侦知其确实傲孤,难与人合,禀知王公,借故革职返乡!”颜鲁公体,确实写的好看,和字帖相较,几疑模写。

这位老先生虽年老力衰,颇重自力更生,实践教育,他对我们半工半读,毫无指责。灶火没柴烧,他亲自为首,领同学把旷野长的野蒿拔下,晒干,当柴烧。他一人教四五种程度不同的学生,不忙不乱。他将小学生给大学、优秀生管教,实行层层节制,小先生办法,所以,学生和他,两得其便,两得其益。后来,到师范学校研究教育学,知外国及大城市有单级编制复式教授,复式编制单级教授,揆之吴老秀才之教法,一一暗符。抗日,内战,迫于战争,在西北根据地推行小先生扫盲,每念吴秀才若在世,当有教界一席也。

父亲,由于自己未识字读书,终身抱恨,所以对供书的子弟,对教书的先生,分外好感。本来基督教不收学费,也革去私塾之节礼、请先生等制度了,父亲却为了子弟学好,多学,每年分春夏秋冬,至少请先生吃四次酒饭。清明,端节,中秋,冬至,又要派三叔和我弟兄用盘子盛上猪头或猪蹄、猪肚、羊头、羊肉、猪肉之类及粽子、月饼、水果、酒面,专送先生家中,一人一份,一点不少不缺。自己家中穷的还没备好过节东西,教书先生的非先送给不可。有些同学,见我们送,也送。大多不送。父亲每与人论及:“虽穷,送先生能用多少?袖子卷起,多宰几个猪羊,先生能吃能送几许?人一生,浪费的多,正用项能用几多?用人时才修路铺桥,临渴掘井,也未免太使人寒心!”

这位老师,对一般学生是普通办法,对我独严。他并不打我骂我,而是,每当背熟书时,别人准备多少背多少,对我,在我背准备好了的时,他却猛不防抽前边或后边,提一句,要我接续往下背,非我当日当时准备者。由于这样,我得将全部读过之书熟记,由他随便抽。所以,我的书在全校中最熟,为冠军。而且,他不只要我背下,还要讲下来,我要把四音、五音、所有字意、借用、变用也一一不遗地述说下去。其他同学,背生书熟书后,只默写一课生书,一二课、最多三五课熟书。除生书外,自择自由写。而对我,则不许,他要我每早每晚,用三叔父、我、二弟,三人的三块石板,用石笔写成黄豆大小的字,把三块石扳的六面每次写满为止,早晚各一次。而且还要写得顺横行行对端,字字对端。他的这两个办法,比打骂利害百千倍,使我每日每时,在未完成作业后不敢同同学们玩,养成自治、自勉、自己努力的习惯和作风。就这样,教会两年小学,赶上和超过三叔父等读书六七年、七八年、十年以上者。二弟凭天资,与我只差一年。我自己全凭苦干。

但是,三叔父的苦干,为瓦窑堡所有公私小学千余学生中最苦工甚者,可是,他说是劳而无功,亲友和他归之于“资质笨”、“心闷”。

三叔鉴于我和二弟赶上或快赶上他,有的超过他,自动商得祖母同意,连供他上学的我父亲也不与商谈,背起书桌回乡下种地去,立誓不再读书了。走时对我一位姑母和姑夫,暗暗流泪说:“十年寒窗,日夜苦读,反不及孩子们边玩边念一二年二三年!”

父亲怪问:“老三为何这次回去这久不来,不误了读书吗?”姑夫对父亲说:“老三,背上书桌,哭的回去了!立誓不再读书了!说他十年被孩子们二三年赶过了!羞愧见人!看样子,是找也找不回来。大约也得了老母之许,否则早来了!不误,还半夜不睡,四更早起,走路吃饭口中念念不绝,为何敢误这久!”

父亲听了,只好叹息,自己要念,没人供,祖父不许。自己供弟弟,供了十年,结果落得弟弟不欢而去,自己十年来给弟弟代雇牧童化了的钱不算,为供弟弟,父子间吵了多少架!结果落得如此!

由于我们的先生比过去的更高明,对于高小校的教员更瞧不起。因为高小校,有一位本地人史鸿烈先生,是个有钱子弟,嗜赌如命;有一位清涧人教员李玉田先生,既赌又吸鸦片,日夜在赌场混。大多数赌徒多到我父亲的卖肉架子边来买肉,这些赌徒在买肉时说:“先生爱赌,常输,爱抽烟,还能教出好学生?”我们便以为人家的先生都一样;于是从《康熙字典》找到一个“鍘”字,挡住高小校校长,在大街稠人广众之中,拉住袍袖问这位校长,不料人家答的很对,而且说要在《康熙字典》那里去找。这位老先生不惟不怪我们考他,反而说:“好孩子,懂得问人!学问学问,边学边问,边问边学,就叫学问。学问无穷,学无止境,皆从学问开始!不耻问人,更好!更好!”说毕,扬长而去!街上众人说:“小娃娃,人家两代拔贡,两世教书五六十年。中了拔贡,放四川知县,家贫,未得上任去!甘于安于教书。你们一些黄口小儿,去考人家,没挨骂是好的!怎样?真本实学吧!考不住吧!”我们几人偏不服气,说:“这次没考住,下次饶不了他!”说着走着,又互相问还有个“不耻下问,耻问,什么意思?没有想到考人家反被人家说得一句话把咱们考住了!问,耻问,不耻问,他妈还有这多鬼道理!还是老先生,知道多!”从此,再不考人了。

娶婶母,葬伯祖,婚丧连接,亲戚云集。两宗喜事白事刚过,一栾姓姑夫,被人因要赌债踢死。知县吴席珍,贪赃枉法,受贿了案。混到父辈及观看验尸法场群众中,起哄,闹这位吴知县。事后又向一些比自己年纪大的同辈同学活动,肤施、清涧人不参加,只联络得一些安定人,向省长(西安)、道尹(榆林)控告,由邮局把控告呈文寄出去,不敢署名,只写安定人民公呈。不久,知县易人。事后,有人说:“告不好,要吃亏!有人告知县,被知县按土匪诬害杀掉了!”同谋者闻之,各怀戒心!

农历十月、十一月,忽传土匪“小王”来,全市大惊,全家向东逃到成功寺吴姓姑奶奶家。次日,风声更坏。我返回探信,叔父等同我一气跑二三里,到吴家(安定藉),数家老小,踏冰过河,向冯家屯,向故乡跑。到郭家崖窑高临庄姑夫家休息,狗咬我右腿。受了一场虚匪警,受了一次实实在在狗咬伤,腿肿痛数月。

这年春季大风,昏天黑地近一月。春因跑路绊倒,把脚趾骨发炎,脚肿数月。初不得下炕,后拄棍三个多月,用剩稀饭放在肿脚面上,叫狗舐饭,用狗涎消炎,颇效。继用槐枝叶煮水洗,肿消,渐痊。

在脚肿痛时期,每日扶着拐棍上学,先生,同学,对我都很惊异和帮助。一般同学,据先生说,他教书数十年,可经见者,稍有腹痛、咳嗽或头痛、手痛,便请假数日、十数日或数十日不来,哪有脚肿痛不能走路,还扶杖而来上学的人。虽然脚痛,每日早晨背书,默写,一一交代之后,在早午晚三次放学回家后,还要帮助父亲料理卖肉卖东西的账债,家中的日用所需。

到脚病好了之后,每晨要先磨一斗多豆子的粉或四五升黄豆的豆腐,然后才去上学。晚间,要数钱,穿钱,记流水账,清点货物,开支猪钱、羊钱或日工的工钱。

虽然是小孩,虽然每日在学校读书,写字,早午晚三次化四五个小时在家务店务上,工作是并不比一个全劳力的日工少。晚间,从六时到十时,一气四小时,毫无休息,有时要到十一时,有一晚过于忙时,打了三更(十二时)还不得闲。一般早晨由三时到五时,早饭、午饭前各半小时或一二十分钟,主要是夜间的劳动最多最重,其次是早晨。早午饭前后,多是忙于给人钱物及应急事情。由于紧张,忙迫,不容迟缓,所以,养成了说干就干,说啥干啥,说下就算,能否当否,当面当机立断。数日,数十日后之事,也在早午三言两语须定。既允之后,虽错不容不办。

尤其在春夏秋冬的四季骡马大会期间,唱戏,赌博,商业繁盛,卖肉、食品、饭菜在傍晚及夜晚最忙最乱,最紧张。小偷,乞丐,所雇日工,也多或是烟鬼,或是赌鬼,临时帮数日一日工,甚至半日工,糊口,混饭,弄点工资应急。有的在帮工做活之间也偷,或接收饭钱装入他自己衣袋去了,还得防止这些内贼,又得防止乞丐、小偷外贼,还得防猫防狗,耳目手脚,忙个不了。

洪水连年很大。洪水过去,父亲捞石头,得磨碾材料。

半工半读外,稍暇要往家搬、抬石料。石槽八九,磨三四合。磨盘,碾盘,劳动亲邻数十数百人帮忙抬,拉。为给帮忙人备饭,压糕,做馍,母亲,姐姐,忙个不休。我忙于两者之间,出门忙于父亲叔父亲友群众,取此送彼,入门忙于母姐厨事之间,端此递彼,日夜手脚不闲一刻!

由于自己没地,父亲同别人伙种鸦片,有的种在齐家湾,有的种在张家沟,有的种到成功寺滩,有的种在水沟坪,四处奔跑,送绿豆汤,送饭,寻菜,送籽种,送粪,打水(称杆抽水,旱地用河水浇),割,收。小孩子和成年人同起同落,同工作,腰痛的要命,偷偷向一位戚叔说:“觉得腰好酸痛!”这位戚叔厉声厉色说:“小孩子哪来腰?”

一次吃晚饭,打水工人和家中大小要四五十人,做好两大盆稀饭,我先舀第一碗,米中蝎子,煮死在饭中,吃在口内,黑夜没见,咬不动,既不像饭,又不像菜,走到灯前,吐出一看,原来二三寸大一只蝎子。小孩子,哪有不惊之理,哇一叫,碗一放,没敢哭。打水工人,有两人一看,说:“饭内有蝎子!”四五十人不约而同把碗一齐放下,不吃了!两大盆饭,放下谁也不吃,人人又喊饿要饭吃。母亲、姐姐急得哭,祖母拉我,怕我挨打。父亲怒狠狠不发一语。一位戚叔向我嘲讽说:“你这孩子,大惊小怪,人家还专门吃五毒!蛇,蝎,蚂蚁,蚊子,臭虫或虱子,捉一个,吃一个,吃起又香又甜!”说的我边听边发寒颤,父亲却破怒为笑。姑夫看出来,匆匆出去,不多一会,从街上拿回二百多个馒头、饼子,每人二三,各人自己拿走。邻居嘲笑我:“有你这样的小主人,你父亲的家业不够!得另想办法!”熬糖工人说:“明早要蒸米入瓮,少用些米,把两盆饭入在一块,麻烦点,少出不了多少糖!”父母才释去怒意。祖父庆幸我免去挨打。祖姑夫说:“熬糖喂猪的人,这些事怕啥!给别人,热天,这多饭,明天酸了,确实难处!”原来,一件事,这样便是不好,那样又是好事。工人们,因我这一不守秘密,稀饭变成饼馍,皆大欢喜,都来保护我,劝解父母莫我见责!

由于正月十五、八月二十六的弹雨枪声,人们把跑土匪当家常饭。家家户户,每夜睡眠之前,捡紧要用品、衣物银钱备好,准备一听枪声即起而逃跑。真正做到了“夜夜防匪”!

狼,还是多。夜间一位病人到河水洗澡,被狼吃了!

枪崩土匪,几乎一月四十日,总有一次。看枪毙人的人群,比在我们屠宰房门前看宰猪羊的人还多。有人说:“枪弹打倒,一二时后才死,还哼,出气,动!”有人把枪崩时打破的人脑子,弄到治疮。有人把心肝,弄来治病。有人把人血弄来治病。半公开,半秘密,有人知,无人知。

洪水到城墙边沿,几乎灌入城内,把东门的城门冲走了。洪水之后,河水深了,清水也有二三丈深,淹死过河的人畜的事,也发生了。警问局设戒标,告诫渡河人畜应走路线。

城墙上的布告,年年换。有的是张凤翙,有的是陆建章,有的是陈树藩,有的是阎相文,冯玉祥。有的是督军,有的督军省长两人两衔,有的一人两衔。

县知事,更换更多,大约,很少连在三年二年的。

听得祖母说:“祖父继承赵家,是小孩子。同治年回民乱后,光绪三年大旱灾,赵家台不到两家人,村前后五里至十里,全无人烟,遍野荒地,灌木杂草,野树豺狼,霸占一切。到二十多岁,开荒披荆斩棘,荒野变成好地,日子过得不缺饭吃了。宗族无赖,为侵吞土地,故意假装几个青年一块玩,把您祖父哄骗钻入毛口袋,用绳子往死勒,喊叫,被我听见,我用拐杖打散那些无赖,救出您祖父。过了十几年,到您父亲十来岁时,村中无赖,又用同样方法,把您父亲勒得直叫,我又去用拐杖打散他们,救出您父亲。因此,赵家台的家门自己,虽是同姓同宗同族,因为咱们是外来户,是继承户,背后常有坏蛋谋害,他们企图灭门霸产,我身经这样两次大灾难;您祖父一生常因土地和他们闹纠纷,不是打架、吵闹,就是打官司;同别人家的宗族完全不一样。都是乱后回来些老头,无儿无女,山西来些旱灾下的难民儿子,抚养过继,才发展繁荣起来。赵家河,赵家台,都是他姓儿子过继赵姓。赵家河因距离远一点,矛盾少,按宗族虽疏远,反倒亲热。赵家台按家谱虽近,谋财害命,常闹纠纷,反而不亲厚。您们长大,咱们人多了,又住在街上,没人敢像从前一样来找上门欺侮。可是,娃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爷爷你爸爸他们没勒死,咱们也不再计较那些,他们也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有的绝户了,灭人先灭了他们自己。可是,城镇比乡下更坏,勾引小孩赌博,吸大烟,不务正业的人更多。自己要有主意,小心遭人暗害……”。由此,始知祖父、父亲除了一般人遭遇的灾难外,各有许多特殊具体的比别人更多的灾难。祖父说他初开荒地时,出门便碰上狼群,真多,一群至少三两个,多至七八个,最多一次碰到十一个。遇到,非常怕;后来,摸到一条经验,成群的狼遇惊乱逃,容易赶跑。单独的狼,非常凶狠恶毒,和人斗得最厉害,顽强。祖母在两三岁时,正午,饭后,随曾祖母在南瓜玉米地,曾祖母忙于摘豆角,压瓜条,来个狼把她衔去,曾祖母大喊,村人赶救,狼口夺回她。说时拿伤痕给我们看。

祖父祖母有了父亲和姑母们,一家已七八口人了。黄昏时,人在院子里坐下晚饭后闲谈休息,狼却偷入窑洞,到炕上闻嗅,找吃食东西或人。祖父回窑里点灯,狼见火光连叫带跑,冲出门去。院里左邻右舍,男女老小才大忙大乱,怕到哭不休,忙乱一两顿饭(一二小时)时光,人才心安。

祖父,光绪三年随寡母、伯祖夫妇、仲祖、祖姑、伯父七人,一路从山西饿着肚子,旱晒欲昏,沿途乞讨,路上时见饿死的人尸,东一西一,横一竖一,有时怕到连走也不敢走。伯祖担着祖姑和伯父,伯祖母和曾祖母背仅有的破烂行李。仲祖背着祖父。

中国人的传统,多艰难,多痛苦,出门带两件东西;一为家谱,一为地契。本来山西柳林附近的宋家园,虽是世居所在,到高祖之前,家业凋零。据曾祖母说,她知道她们一辈的,五代以内,辈辈穷苦,都是农民。她过门作媳妇,见到过她的曾祖,祖父,父辈。到曾祖手中,只丢得一孔破烂旧窑,两三垧土地。就这几垧土地的地契,和宗族的家谱,曾祖母交给伯祖,牢牢带着。打算,将来儿孙众多,光景日月兴旺,有条件能有人回故乡时,拿着家谱和地契,认自己,认门户。或者,旱灾年过去,全家老幼,仍回故乡过日子。中国人的安土重迁风尚,非一日一代养成。他们在灾荒求生救死不暇,还作这样打算。谁知,一到陕北,生活极端困难。只得把祖父过继赵姓,藉赵家的荒山荒野养活了祖父、仲祖两人。弟弟给人为儿,哥哥帮弟弟开荒,给人当佃户,粮食蔬菜,山药蛋,南瓜,豆角,玉米,糖,暗中偷偷送点给母亲,接济伯祖,养活曾祖母、祖姑和一家大小。伯父七八岁给人当学徒,学染匠。伯祖夫妇和曾祖母租房住瓦窑堡,做糕,做水饺,做豆腐,出麻油,喂猪过日子,一日一家勤劳,勉强可活。祖姑,有时到祖父家住,借以减少家中口食,帮助祖父仲祖做饭。好在,赵家的曾祖父,一位老年老农,食量很大,一餐一升米一人,力气很大,暮年抚养一子,无人照料帮忙,不大在乎。可住久了也不行。因他老年战乱后回来,没有一点积存,也是做一日吃一日,尤其他食量超人,一人吃十多人的粮食,一人一天即须三升米,别人每人一天六合米还吃不了。所以,虽然荒地不少,未曾开垦,父子三人,人力开荒,收入有限。最初十来年,虽然风调雨顺,还是每年收得粮食,不太够吃。到娶过祖母,父子才专力开荒,祖母既勤俭会过日子,又好劳动,瓜菜,地衣,年年吃不完,有送人情的,有存库的,光景才逐渐好起来。

伯祖一家,每人只有两儿子,小食品一天卖不了多少。当时,人少,利轻,粮食贱,还有很多人吃了不付现钱,赊账一年数年不给;而自己买肉买米买油,非现钱买不到。因是外来人,没家产,自己赊别人的赊不来,穷。别人赊自己的,不给赊不行,因是先吃后付钱,买饭吃的人,不是赌鬼,就是烟鬼,正经过日子的人,不买吃。乡下人到城市来卖粮或有事才买吃一点。吃时粮未卖没钱,卖了粮他带上钱回乡下去了,一时也不一定给。当时,总还是有些给现钱的,也不是人人皆欠。可是,就这,受不了。小本生意,全部财产,一锅水饺,一盆糕,连本带利,才数十文铜钱,卖一天,见不到一二十文钱的利,要给人赊三二十文一日,就连血本也顾不来了。据说,有时,虽有卖不完的剩品,一家人,老小饿的头昏眼黑,却无人敢将剩食品吃一点,连伯祖都是如此,别人可想而知。

因此,一家男女老小,都是做活的快手,手急眼快,说干就干,起鸡叫,睡半夜,早晨天不亮先卖豆腐,上下午傍晚卖食品。好容易喂大一个猪,猪钱还未到手,房钱,米钱,粮钱……一宗未清,一宗又来。伯祖好容易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租到人家三四垧地,父子拼命利用间隙人力耕种,遇到天年丰收,自己下苦,深掏深挖,雨水多,粪肥多,两垧半谷,旱地,收到十一石。刚不缺口粮,童养媳伯母却夭亡,娘家有些无赖,借端敲诈,声称伯祖夫妇虐待媳妇,致夭亡,动户械斗,要打官司。伯祖夫妇,外来人,人穷势单,百般哀求,请人调解,还未按遭人命办,了了一下,几石米的穷日子又弄到颗粒没有。

由于父亲率我们移住瓦窑堡,所以,同伯祖的往来比祖父还亲密。而且,父亲的过日子,喂猪,做豆腐,卖食品,也是向伯祖学得。熬糖是向祖姑夫学来。磨粉是向一家盟兄弟学来。屠宰是向一些穷亲戚学来。当木匠,开木铺是向二叔父的妻兄学来。

伯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次子夭亡。因为过日子类似,借东借西,互通有无,喂猪伙喂母猪或分喂猪仔,虽是两姓,实仍亲伯叔,比赵姓宗族哪家都亲厚。双方婚丧事情,皆如一家。祖父,三子,四女。所以婚嫁诸事也较多。我到七八岁开始便也亲身为诸叔诸姑之婚嫁忙碌不休,用品买备,更为我亲手办理不可。这是我人小而社会、家事经验多于叔兄同辈的根本关键所在。

前几年,父亲同人开木铺,因口角,对方拿起斧头,向父亲劈了一斧头,父亲血流满地,昏倒在地。街坊传言给十五里外之祖父母,祖父在山上种地不知,祖母闻讯,撇下手中活计,拉一条木棒,奔到瓦窑堡,才把父亲救醒。重伤之后,耽误四五小时之后,才从血泊中扶起,救护。只有自己的生身慈母,才这样搭救自己。父亲额上的伤痕有半柱线香长短粗细。但,父亲始终不向我们说谁砍了他。祖母也只说他救儿子的经过不及其他。母亲更对此不言不语,祖母说时,不加可否。

这几年,父亲因二月在冰上过,背木料,消冰时的冰,不坚固。本来有桥可走。因赶两个毛驴,驮两驮木料,这两个驴有个毛病,不走木桥,听到蹄下木板被踏作响,打死不往前走一步。父亲明知冰已不坚,桥上人畜安当,自己背二三百斤一背,急于过河,出于无奈,只好赶上毛驴,踏冰而过。不料,走至中途,驴踏冰窟,人急救驴,驴踏,木料压,冰块把腿碰伤,人倒冰中。行路过往亲友邻居扶救出险回家,但,伤重,冰水浸冻,两腿溃烂,脓、血、肉如泥如糊,横流直淌,两膝之下,无完肤,无一点好肉,日夜痛如刀剜刀割,不能立,不能坐,没有医药,生计又穷迫,每月欠人高利贷的利息月月紧逼,一家五六口人的衣食,逼得他忍痛爬行街上,和人挣扎做生意。有时找些草根捣敷,有时请人针炙,有时也弄点药敷一下。地方小,人少,没有好医生,本地人无人学医,有几位乡老医生年老,乡居,多年不到城市来。药房,是中药,内科药多,外科药少,甚至没有。别说自己无钱,有钱,也找不到医药。好容易他咬着牙过日子。又是祖父和人找官司了,又是祖父和叔父打架了,又是祖父被打伤了。有利,没人找父亲,有害,人人来找他。

因他腿病,家中生计也受影响。母亲常常把锅中水烧开,没豆,没米,没菜,没盐,有时甚至没炭。水,没了由母亲派我去提,距河不远,担不起,提两次,还可赶上使用。米,豆,非买不可。母亲派我去找父亲,父亲有时长叹短吁,有时只好爬到零卖商的摊子旁边,向零买商乞求,赊买一合,二合,交我拿回去,支持家中一家六七人之饮食。母亲,想尽了节约办法:把豆腐渣,掺点米,蒸好,全家吃。把出过麻油的麻渣,用点米,蒸好,叫麻成饭,全家吃。到野外找苦菜,和饭,米一半,菜一半,全家吃。到野外找地衣,烩菜,或包在米馍中糕中吃。用出过油的麻汤,麻渣,加点米豆,叫麻汤饭,再和一些菜,吃。把麸子,玉米,谷子,作窝头吃。把糜子炒熟,只碾去外壳粗皮,二次好细糠已不舍去掉,磨炒面吃。用南瓜,用山药,用菜和米做和饭,那是好饭了。父亲为了便宜,把粮食店收下的杂粮(农民卖粮,店主给买卖双方过斗过升,人多,粮多,店伙把盘升斗掀出升斗及柳器栲栲外之粮食,混合一起,收归店佣。其中,各种豆、麦、米、麻,杂搅一块。店家用之给脚户做骡马驴料,叫花料。一般人不吃。)买回,母亲用大小簸萁和手,一样一样,分开,甚至一粒一粒拣出。万一分不出的,作杂豆米,做杂粮饭。拣出的麦糜面,米豆做饭,或磨杂面。她有耐心,勤劳,早起晚睡,撑持全家的苦日子。有时,她生豆芽,补助家用。她有这样特长,豆芽生得又长又壮,既好看,又好吃,黑、白、绿豆皮一点不留,而且没有毛根。经她用簸萁一播,皮和毛根皆可除去净尽。因而,不论自己吃,待客,出卖,都得到好评。她分天气寒热,四季节令,用不同的热、温、冷水泡豆子,洗豆芽,用不同湿度,不同时日,养护豆芽生长。按不同季节,早晚浇水,或压或倒扣,以便豆芽生长。她是我经见过全陕北数十万妇女中,生豆芽,做饭,缝衣服,刺绣,做鞋袜,勤俭过日子的能手。从土地革命,抗日战争,我在西北,华北,解放区,国民党统治区,见到的军鞋,不只千万双,很少有一双能抵住我母亲的手做鞋。她做的鞋底,费鞋的人,一年有两双够了。我这次遇险,穿她手做的一双鞋底,二年半日月,后跟磨透了,前半还有的原来的三分之一厚。其结实由此可知。我在北京五年,每年只拿她做的鞋底的两双布鞋,走路,上运动场,穿不破,年年拿回七成新鞋给二弟等,又穿数月。父亲一生,我们弟兄三人,都穿她做的鞋或鞋底。抗日八年,她供我、父亲、三弟三人的鞋底,至她殉难之后,我们还有她的手绩存用。

母亲,因为年轻,不懂爱护自己身体,也因穷日子,天天白昼黑夜为做豆腐,出麻油,生豆芽,常在冷水出,热水入,热水出,冷水入。一家大小衣服的缝、拆、洗、补,冷热不时,浸湿过久。生了孩子,产前产后,照样做活,以致得了严重的关节炎,风湿病,重到麻木不仁,昏厥,假死。

为了父亲的伤,为了母亲的病,不只忙迫,常常和妹妹及亲邻抱头痛哭,怆天呼地,捶胸椎心。

出于无奈,找巫神治。找法师画符念咒治。找针炙医生针炙治。找捉鬼的术师捉鬼,送鬼。找医生开方,抓药,治。有时用民间流传的晚间叫魂。送鬼。求神问卜。听人说阴阳会治找阴阳,道士会治找道士,和尚会治找和尚。除了未上天,未入地之外,本地能找的人,能找的方法,无不找到,治过。

最怕人的,是她每次猛然昏厥,假死,半天,一天,一夜,醒不过来。治疗的针、刀、方法,又极怕人,有时为了烧鬼,火把到处乱烧,人也几乎烧伤,昏过去的人,生死未卜,已很危险,又用火燎,针刺,小孩子看到之后,怎能不惊心动魄?!

父亲的腿,延缠了十来年。母亲的病,也蔓延了二三十年。都是从到瓦窑堡后二三年中开始的。

乡下,祖父母及叔父母等,皆有存粮,但一粒不给我们。父亲和祖父打架时,提出要家产、土地、粮食、牛羊,也提出要点吃粮,接济困难,祖父一点也不给。父亲不只因为土地有他一份,而且他给家中打下许多粮食,分居之后,一粒未拿。至少,他走之前的存粮中有他一份口粮。他走之后,田赋,全由他交纳,乡下农具、人工都是他出钱,至少,把他雇过的日工、月工钱,应折粮给点口粮。

祖父把粮食驮到粮市卖了,钱自己拿着,却到我父亲家中吃午饭,饭后休息好,骑上毛驴回去,一粒粮不给我们。邻居、亲戚有时劝祖父说:“你同儿子不好,不给粮吃,可以;给三个孙子拿点粮可以吧?”祖父不允,不应。逼到邻居亲戚气极,向祖父说:“你这老头!卖了粮,有了钱,街上多少卖饭的,你为什么还到儿孙家中来吃饭?有卖的粮,没吃的粮?你卖粮要给店家、斗行纳佣,谁不给能行?你有给斗佣、店钱的粮和钱,没吃饭的钱?至少,把你吃了饭的粮应该倒下一升二升,一合二合米,才是!你把儿孙媳妇待到连路人也不及了!走路的过客,乞丐,到门上你也得给一碗剩饭吧!”祖父有时卖粮,被买者赊去,不给钱,甚至被一些流氓、烟鬼、赌鬼向他说我几句好话骗去,要不下钱,吃了亏,也不敢向我父亲说。可是街坊邻居知道,有的公开喊问:“赵家爷!某某买了你的米,给钱了没有?”父亲听到说:“活见鬼,那种人除了买他的东西,再能买到谁的?再一世能要来是能干的!”祖父却听令邻友亲戚嘲卖,硬是一粒不给。

父亲为了少买米吃,租来地主十垧山地,我们父子亲自耕种。三叔父因父亲供书十年,每于春耕之际,听到父亲要牛,送来给我们耕数日。父亲农事在行,十垧地亲自耕,五六天耕好,耕的深、细。我每随着拿粪点种,量耕下的犁沟在尺二三至尺五。山坡是个原因。祖父狡诈,故意不给铧。父亲长叹一声,买新铧使用,用过他们又连铧拿到乡下去给犁。可是,新铧,犁得深,这又是吃亏中的便宜。谁也不计及。我在旁侧,算得清楚。

我所以稍知农事,水田,由于割鸦片、种鸦片而得知其种菜种粮食之不怕旱涝,必然丰收,及经营水田、苗圃、菜圃之方法与一些经验。山地,由父亲租种这些地,半耕半读,学得种地生产之常识,经验。又由此得与数十位老农老圃交谈,深谈,得悉一切。后来,由于农民协会工作,接触成千成百老农,所以,虽非久农,却比单干一种的个体小农的农业经验知识多多了。加上自学植物学、肥料学、土壤学、森林学、园艺,近代欧美及苏联农业农学之研究,所以,一般农民不知者,我还知道不少。一般只在学校门内出入,依父兄长大的知识分子,则其不辨五谷,根本不知生计艰难,与我相较,则有天渊之别。

耕前送粪,耕时打土块,拿粪,点种籽,也得陪伴着干。夏天,锄地,一家男子都去,连二弟也得跟随去学练,我更不能免。秋收,忙不过来,叫两个日工帮几天,父亲自同我们一道去。无论割,背,谁也赶不上父亲。不只我们几人,连所有十里二十里附近山上的老农在内,谁也赶不及。一般人背谷子,最多背一百八十斤,二百斤,他可背到二百七八十斤,甚至三百斤以上。谈起来,他还说:“我背背还不及我祖父。他老人家,五六十岁时,一背要背四五百斤。吃饭能吃,做活也能持重负重,活八十五岁,无疾寿终,临殁还未害一天病。少年时代,听说把科举考武秀才的千斤石,拿起当石锁玩。扛或背五六百斤,十里不歇!一合石磨,一个石碾子,别人非三五人、六七人不行,他一见笑了。吃饭也确实厉害,一餐八斤猪肉,三升豆子的豆腐就没别人吃的!玩纸牌,输下五六百文铜,开不了,逃到延安森林中,给木匠拉大锯徒工,逃债。我去往回找,别人几人抬一根木料,还很为难。他一人扛一根,毫不在乎。看起来,薛仁贵当年吃斗米斗麦,力大无穷,也可能是有的事。当然,古人是否把吃饭的斗和咱们量米用的斗一样大,值得人思虑。饭量大,力大,确实有人,不过,不多。我们记得上下三四代、四五代中,几十万人中,才见这样一个人!力大,不怕狼!牛和牛打架,他去拿住牛角,那个再动不起来。砍柴,有时他嫌斧头不快,硬是用手拔或折。他背一背回来,别人三两背,抵不过。碰到伐过木料的树桩,别人为难。他见到,笑一下,扛起就走回来了。一二百斤的,更不在乎。出力活,石活,木活,打场之后,扛粮食,别人拼命劳累要命,他却满不在乎,轻松痛快。人,一代不如一代。劳力不如,寿命不如。听说,古代,长寿和大力的人多!”

往年,年底结账,三叔父和父亲办,我只在早晚写写流水账。风俗,年底大小商号商人,士农工商都清账,结账。父亲不得例外,而且,今年三叔父秋天辍学不在,父亲只好把我拉着牛犊当壮牛用,要我给他作一年年终的抄账。

1919年(民国八年)

还在基督小学读书。

春天,有一次同堂弟数人,到杏树上摘杏子吃。树在崖畔上,崖高三丈余,树高丈余。一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昏约一小时多。醒来,兄弟数人,悄悄回家,谁也不敢向家中说,尤其不敢向溺爱我的祖母说。

秋天,又和一批同学去山上摘杜梨吃。互相竞赛,看谁比谁上树上的高。秋风频吹,树枝摇摆不定,上至最高最险处,从树顶跌下来;杜梨树通身是刺,衣服尽为扯破,身体遍为树刺划破。树高丈余,摔下亦昏半天。同学,谁也不敢向谁家说,恐家中父母谴责。

同学之间盛行拈香结拜,一共四五十人,和我结拜者有近三分之一。未结盟者,尚有亲邻诸谊,故在同学中颇得快乐,任何消息,立即知晓,谁家私事、秘密,更比别人知早。

狼吃人的事,数次发生。一次发生在住宅附近,一位卖书笔的小商人,夜间出外,被狼吃掉。

驻军及官厅,经常杀或枪毙人,有的罪名是“抢人”、“土匪”,有的是“作伪”、“作弊”,前者最多。尤其因反对军官克扣军饷的军官士兵最多。

夏天,和许多同学在一片草滩上作两军互攻游戏,一位叫营端本的小学生,在双方相扑竞跑相搏中,跌得满口白沫,不省人事。同玩的十几位小孩子都惊跑了,我从容将他扶起,散步救护,使他苏醒过来。以后,到1923年,他也是我们同去榆林、参加陕北各县学生联合运动会的安定学生之一。1924年和我同考绥德四师,未能考取,返家途中,非常懊颓。他家本很穷苦,高小毕业后,一直当小学教员。1935年,我军解放瓦窑堡时,他来向我们报告白匪逃跑始末和消息,经我介绍,他到市政府任市教育部长。后来,在清查中,获得他续娶女人是地主女儿,他也给国民党的“铲共委员会”任文书,故将他撤职并处决——这是我1936年才听到同乡们说的。可见,有些人,在有人扶救时还是扶救不起来的。也可见那时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执行和改造旧人员,还不够彻底与耐心。

1921年(民国十年)

值全县贿选省议员。姨表兄孙兰馥在县城一高读书,给贿选机关抄名单,每抄千人名单,挣工资一千文。我至他家,他劝我也干此事。我说:“这种钱,最后还不是出在老百姓身上?我们抄好,别人拿去升官发财,坑了老百姓,何必?!我不干,你也不要再干?”他听我说后,也不再抄了。

移县之风颇盛。议论不一。我报听之任之态度。

论地势及趋势,瓦窑堡兴起,安定县城趋衰。但念,天下事,不只一移县,大事若定,移县一开口之劳耳。

1923年(民国十二年)

农历正月初八日结婚。女人的一家老小都是自愿结亲。她幼失母亲,性孤僻,对我不大满意。所以,年幼、不满、旧礼教,造成了她和我的面不亲而实不合。

经过旧式结婚一切忙乱,也证实了一些常在同学朋友中谈论的中国宗法社会习俗,也更深刻更多的了解了一些人情世故。这个婚姻,对我是个负担、苦闷,两家家庭异常高兴。因为结婚了,多了一些亲戚、友邻关系,也多了许多往往来来的人情、礼节、应对、分寸、评论。社会、学校、亲友对自己是另一种看法,另一种待遇。自己也确实改变了许多与去年不同的态度、作风、语言、想法。

春,以陕北联合县立榆林中学为基础,召集陕北各县学生运动会。此会为杜斌丞所策划。杜在当时,有“能不能问斌丞”之说,盖杜因主办榆林中学,得井岳秀之信任,各县县长,多为杜之友好同学,各县绅士之走井及道署门路者,亦非经杜氏不可。杜在当时,已布置一批学生在各县办民团,拟以民团代井之驻军,造成自己的实力也。

我县县长王正宇,凤翔人,将参加运动会学生教员之费用,已取之于民,但对镇署、道署及运动会去信说:“安定无学生出席,仅派第一高小校校长李耀辉作代表参加”云云。事为我校同学所知,乃联络已毕业在私塾补习之同学等共十八人,自备路费去参加运动会。途中追及李,将其公文乘机取到手中,然后逼其代负路费等责。李出无奈,只得由我们要求。途中遇惠又光,派代表向惠申述情况,表明愿控告贪官劣绅,请其援助。惠允,将李骂一顿。至榆林,一面参加运动会,一面告县长,获胜而归。

去时途中曾因赶路拉差,同学与农民在绥德马家坪起冲突,经我出主意,不与争锋,让步以求缓冲,息事宁人,勿生节外是非而止。

告胜县长后,新县长及绅士为谋报复,故意将应发路费拖延不给。两校学生轮流或同派人去讨。结果,城内小学中不识大体者,中县长及绅士诡计,要到之款,不给我们分,致两校学生发生械斗,打到街巷人皆塞满,一些家长、商人、流氓、巫神也混入帮城内小学打我们。经我们一方动员全校出动,一方消除一些无故生事分子,并从中调解乃罢。经此,得知学生团结力大,但也有不顾大局分子,易受他们利用。

从此,又积累了如何与县政府、劝学所长斗,如何在各种斗争中谋出路。

暑假,绥德成立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去年毕业和同班一些年龄大的同学去投考第一期,都已考上。第二批我想去投考,父亲不允,亲友也说年纪太小。本已活动好邻友鞋匠张嘉谟为我借路费动身,布置好一切,准备乘星夜逃走形式,去投考。白天,驻军抓回土匪数名。张对我说:“万一途中遇匪,出事之后,我对大叔无法说白。”经考虑后,确也有其困难,自己考学校得中否没有把握,途中遇险否更无把握。万一不幸而遇危难,不仅自己受害,连累好心助自己的数年友好,乃中止。

遇曹锟贿选,县中贿抄名单。我县以三等县三万选民名单须备。反对此事。

旧校长走后,新校长为人较懦,背后有人活动换校长。县长到校调查了解,又与县长作对,又与校外换校长者调解。此时便常有人互相规劝“小心被人利用”。从此,每每懂得社会地位、职业及一县人口、负担……较清楚。

从榆林运动会后,看到榆中教室悬挂各国国旗,始知世界国家很多。听了一次“五七”国耻讲演会,了解日本对华廿一条之苛,及袁世凯之卖国。

会上点名的人把我叫了一声“赵仰晋”,把吴晋封叫了一声“吴普封”,因我二人名字相连,叫错,惹得我们暗中作为笑话。

我将葭县“葭”字认不得,当“段”字认,但未出口,自己心中也觉妥与不妥未知。后在发奖会上,听叫葭县学生,执旗者出,乃知“葭”字为此。

归途,与清涧学生同行。该县学生中发生口角打架,我为之调解。时在绥德境内。绥德教育界夜间请吃饭。年幼,走路太多,颇感步履艰难。

值榆中一班学生毕业,其中有清涧学生白明理,家贫,品学兼优,校中常考第一名,毕业也是第一名。但用功太甚,得重病。刚毕业,县中任命当劝学所长,未及赴任而病亡。该县人士,知者惜之。

家事,社会上的事,学校中的事,常常增多。

懂得自励、自勉、自学,尽力搜求别人书籍阅读抄读。每日每夜抄万余楷书小字,少亦三四千。求速至每时可写千字行书。

于学校正式功课及辅助功课之外,找看小说。看小说、唱本、戏本,已有五年多习惯了。至此,从《列国》到《民国演义》,各朝代历史小说及各种征东、征西、扫北及男女名将故事各种忠孝节烈传及各种佛道家书,是有我乡能找到者,无不阅过。

学校中有清涧、延川、米脂等外县同学,全校其一百八十多人,我与结盟者约三分之一。

在前一年,学校中有一“同善社”传佛教,讲坐功者佳。与十余同学一度也曾加入,并学坐功。因传者离去,大家也都无形散了。

在高小四年中,抬走教员三四人,均因其教学不能满足吾人要求。两位教员因酒致病几死,给我很大教训,是我戒酒之因。父亲及同学朋友另告我一位薛姓秀才因酒致死故事。一位教员私收学生贿送,额外教书,不许我们听讲,争听讲授,进行许多明争暗斗。

1922年,清涧惠又光道经我校,参观一下。背后有人给我们介绍他的清介、反贪污等。以后始知其为老同盟会会员(1917年)。

自修读《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文喈风》《袁了凡纲鉴》《论说指南》《论说精英》《幼学琼林》。

1924年(民国十三年)

年初便是祖母的病,闹得一家不安。祖母因两三年前,与土匪格斗,受伤致惊,惊伤病,苦无良医。去年为我结婚,极为高兴。此时每于病醒之时,常口口声声“要看见个小曾孙”给我一些刺激,但因自己知道她和我不合拍,只好对此任从将来发展。

妻家有一大葬礼,经此,知家庭之和者如何,对比我家家中不和,在社会上舆论便不一样。因为他们是五世同过一丧事,家庭早已析居,也已看出一个社会问题:必须世事太平,才能有人民的繁富,也才能有如此婚丧葬仪与礼。

放在自己心上最大的问题,还是前途问题。高小毕业后,到底做什么?升学?父亲不供给学费。但自己考不上,父亲便有了说词:“是你考不上,不是我供不起!”

一切决定于自己。

搞好自己的一切。

每天在学校加倍用功。利用早午晚帮家中一面料理租种田地,一面清理账项,事无巨细,努力做好,争取全家老小及亲友好评。

祖母病中一切费用,父亲负担,祖父、叔父、父亲间为此又增加了吵架。父亲债务太重,只靠农、商、手工业解决不了债务,醉于赌博。母亲又为父亲贪赌焦忧,屡屡遣我去赌场叫父亲。为了赌场往回叫父亲,煞费苦心。父亲的理比自己多的多,一开口“老子自挣自弄,连累不到你”。“绝不像你祖父,上累父母,下累儿子,还霸占家产。”仅仅这样一点道理,便很难用适当道理答复。因为据自己知道,他确是说到做到的人。经过这样请,那样有人等,这样有人找,种种托词,战胜了赌场的任何人,战胜了父亲,争得了好评。也能从赌场唤起父亲,但不能终止他,只能使他暂时离开赌场。

天旱,粮价一天比一天涨,人心慌慌!

祖母之丧,父亲欠债百余元。

父亲赌输了,输的相当多,比祖母丧费还多一倍。

苛捐杂税,天天要交。

父母的愁苦与拼命过光景,表现了当时的紧张。

夏天到来,毕业了。从省城来个送“捷报”的,父亲为此一点虚荣,表示了他忙死忙活也高兴。一张红纸,出了百倍的钱,他还高兴,而且有意无意中常流露出他半生辛劳,内与不好的父亲兄弟斗,外与天灾人祸、债务、穷困、旧礼俗斗,有了一定的收获。

我要求出外投考。母亲说:“年纪小,怕出门被别人引诱,走了坏路——怕祸事。”别的她不顾虑。父亲不说什么。祖父不正式说,背后说:“只学的弄钱。念上几年够了。再念还不是学些弄家当?毕业,一年直能挣多少?”

三叔父因幼年是父亲供过他读书,自己因读不好而退学的。此时,既不便说不要去,又不便说去。他心中的顾虑是费的太多了要老堆上出,家中老堆,当时在他手中。因此,他在人前不说什么,背后对我说:“你祖母暂寄未葬,已欠下许多债,你父亲又输了,又是旱灾”。

(二叔父)平素赌博,素日不务正业,而且两次赌债将牛羊、田地典当给别人,经父亲抽赎回来,此时还赌债缠身。乡间家事无人允他过问,我家来一下,也只像个邻人一样。只有母亲把他当个亲戚一样,客气,请吃请喝。但他却主张我去考,他说:“只要能去,有伙伴,去就去。”他是公开、坦白、真诚对一家大小当面说的。父亲听到,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说:“那样人情他会送,知道供书费用,用不着他出。”

只有父亲公开说:“没钱去。”

暑假中,白日上山种地,午睡、晚间自己补习功课。暗中活动亲邻、和父亲友好之人劝父亲准许。

当一日下午有同学朋友来约邀同行之后,晚间开始和父亲谈判。结果父亲还是坚持不去为好。

当时,我提出:“一、考上之后,县教育局一年要给二十四元,分两次取,在开学之前,自己家中拿不出时,先向教育局拿到便可动身。每年住绥德,最少花四十多元,中常六十元左右,阔家才花七八十元。二、现在,先是去考的问题。考一次,往返二三元路费。花二三元不一定能考上。考上,住不起,自己还可以不去。”

父亲说:“既然如此,拿上二百文铜元,先去。到了绥德,向收羊肠的人处兑用二三元,做报名费等及回来路费。”

得此一言,喜出望外。第二日,真像热锅蚂蚁,立坐不安,等待同行之人,等都等不及了,在下午便私自一人动身,惟恐父亲反悔,说出一句做别的事打岔一下。一天半工夫,走到绥德,两腿肿的不能行动,进店睡下,动也不能动。

得到向收羊肠的兑钱信,该商请我搬到他们那儿住,一切饮食较好一些,且不用化钱。

提心吊胆,考完学校。收肠商人开玩笑说我睡思梦想考试问题。

出榜了,同来的人看过找我,先哄我说未中,试探我的神色与表情。看到考上学校,问好开学日期。返里时,考上学校的走起路来,分外快。未考取的异常没精打彩。

回家,正值唱戏,日行约百里,犹不觉倦,看夜戏后才回家就寝。

出乎平常,妻子对我好了。未经任何人劝告,十多日别离,考上了学校,她也不一样了。去年,榆林运动会得胜,告倒县长,她却丝毫未改,今年这一下判若两人。

忙着赴校,一切皆妥,须向亲友辞别。家家去了,惟有妻家未去。父亲为此再三劝告、责斥,自己总不愿去。动身之时,父亲大发脾气,提出:“不去辞行,不准走。”逼不得已,匆匆一走。虽然一走随来许多礼物,但并无甚好感。

中国人礼俗之甚,给我极大教训。

绥德师范,因为上半年闹学潮,暑期便由李子洲先生出任校长。从我们所听到的,和所经历的,四师考试便与历来一切学校或旧日科举不同。

入了学校,虽然学校一切在穷困、破烂中,但是课程及精神却异常新颖。而且学校制度、作风、课程内容、师生关系……无事不新,无处不新。

在秋末,得到王懋廷、田伯英、白明善等先后谈话,参加S·Y(社会主义青年团),参加了公开的青年团,学生会,各科研究会(英文、数学、国语、历史、自然科学……)。参加了国民党陕北特别党部的筹备工作,西北青年社筹备工作。反军阀混战,欢迎孙中山北上。国民会议促成会(寒假快来之时)。

寒假考试快完,学校要开除乔国桢,与数同班同学去挽留,并向校长及教务主任提说收回成命,经交涉,无效,学校允以资遣乔国桢另去他处转学,学校不挂开除牌。

寒假因葬祖母,未参加年考,请假返里。途中得识高宪斌先生,并以当时陕北第一本《三民主义》《建国方略》借高途中阅读。

寒假在故乡创办寒假补习学校,为吾陕首举。人多反对,独坚持,借原平民学校,颇有成绩,也颇得社会好评。

在绥德,亦办平民学校、补习学校,为失学儿童免费教学,并以所学作试验,已有些经验。

初入四师后,一、二、三班约二百名同学,共十余县,进行结盟换帖,得五六十名朋友,几乎每县皆有我的盟兄弟。此为入团前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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