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十个后记

2016-04-18张怀帆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安静小镇心灵

张怀帆

比起总是溢美之词的序言,后记显得更为可靠。20年来,我写了十本书,像一个民间手艺人,安静地制作着自己称心的手工艺品。这十个后记,是我的心迹,也传递着作品的手温。

——题记

1、来小镇吧

这是我的第十本书。

一个人要是生了十个孩子,肯定是个新闻,至少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一个人写了十本书,可能连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其实倒是好事,刚好免遭打扰。博尔赫斯做图书管理员时,他的同事有一天十分惊异地发现,百科全书里有一个人,竟然和博尔赫斯同名同姓,而且居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怎么样,好玩吧?我当然不会愚蠢地以此自譬,事实是,写一本书,的确并不比生一个孩子容易许多。我显然也不是抱怨不为人知,因为这完全怪不得别人。如果生个孩子成了奥巴马,那么即便生一个孩子也已足够。曹雪芹就一部《红楼梦》,陈忠实就一部《白鹿原》,甚至张若虚就一首“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天下谁人不识君?而乾隆皇帝名下有四万多首诗,有谁能知道其中的一首?写得多,从来不如写得好,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尽管如此,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写十本书都不易,都值得纪念。因为有这十本书,我就觉得四十多年没有白活,是专注地做了一件事情的。而男人来到这个世上,尤其是需要认真干一件事的,不然大家会认为他是个混混。也因为有这十本书,就是走在一堆文人里,我也有了底气,至少,我不是个冒牌货。

说这些话大概有点世俗,事实上,我很怀疑,名利会驱使一个人傻傻地几十年甚至一辈子趴在纸堆上写作,并且,倘若果真为了名利,绝非能写出大作品,最终并不能获得名利。名利永远是写作的副产品。因此我更相信,一个人持续写作的动力来自内心的激情和爱,来自一种自己也不能把控的本能和使命,来自对自己命运的洞悉和对存在的追求。

我来到这个小镇刚好20年,如果不算学生时代的作文和青春期的发作,我的“写龄”也刚好20年。20年,我收获这十本书,成就感谈不上,但绝对算得上一种内心修炼和自我完善。如果说写作使我有什么获益的话,那就是我因此知道卑微生命的美丽,因此有了一颗时时仰望却又安静于尘世的心灵,因此没有被欲望和物质主义丑化得一脸庸俗一身横肉。大概在40岁以后,我对自己的写作没有了任何期许,随心所欲,写着高兴吧。

2010年,儿子转学到西安,他妈妈追随而去。这样,我在小镇上就成了一个快乐的单身汉。我当然也干过一些随波逐流的事,比如下班后跟人混在一起喝酒,吹牛,打牌,泡脚,K歌之类,但说实话,我觉得干这些事很无趣也很无聊,一点也不如我宅在房子里看书写作快乐。后来我当然就不去了,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独处。到现在,整整五年时间,多少个美好的双休日和安静的夜晚!期间,我完成了自己40岁的纪念之作《微说<论语>》,整理出版了我的散文代表作《小镇上空的风筝》、诗歌代表作《肤施小镇》,还写下了这本30余万的文字。就因为这个,我年少轻狂的儿子暂时还不敢把我不当回事。当然,也因为这个,杂发多了,皱纹深了,失眠重了,倒也没什么,估计也是必然的成本吧。

微博刚热起来时,我正在忙于写《微说<论语>》。待到2011年初,这本书脱稿,我便也有了自己的微博。那时间觉得微博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各种信息和新鲜的东西扑面而来,虽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但觉得视野大开,一下子活在了更广阔的世界。我便也兴致勃勃地发微博,“哈皮”着去“冲浪”。我满意自己没有像绝大多数刷微博的人那样,猎奇、口水、随拍、转发(这当然无可厚非),而是把微博当成了一个写作的平台,率意却有感而发,驳杂却不失真诚,这样四年下来,就有了现在的30多万字。

我曾疑惑,这到底算一堆什么样的文字呢?日记?微散文?浅随笔?小杂文?好像都是,又不完全是。后来,想到了古人的书:《围炉夜话》《小窗幽记》《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等等,不都是这样短文字的集合体吗?文字的品质从来不在长短,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就一百来个字,但它是多么伟大的一篇“微博”!我也曾想,这一堆散乱的文字,装在一本书里,是不是太随便了?恕我自负一下,其实它们统摄于一颗悲悯的诗心,看完就会知道,一定是一本有灵魂的书。

关于书的名字,我曾纠结过。在发布微博时,我曾叫《小镇微语》。但把文字集结起来,厚厚一册,我就觉得称呼“微语”有点小气了;也曾想叫《小镇词典》,但韩少功写过《马桥词典》,沈苇写过《新疆词典》,我就不想拾人牙慧了。便征集网友的意见,都不太合我意!最后,我确定叫《小镇吧》!小镇是必须的,因为不光我20年生活在小镇,小镇是我的创作基地,更因为小镇也是我虚拟的、精心建构的写作和精神的乌托邦;至于“吧”,汉语意思是酒吧,但后来有了贴吧、茶吧,这个“吧”就差不多也是“有品位的小空间”的意思,我觉得“小镇吧”亲切、合适。而且,我还有一个梦想,若干年后当我退休,我愿意开一个书吧、茶吧或酒吧,安享余生。

(《小镇吧》石油工业出版社2015年出版)

2、小镇安静

1994年,我来到延河边这座小镇,工作,生息,写诗,到今年整整20年。

20年,好像不算短,中间刚好还跨越了一个世纪末。以前,地球的变化可以按“纪”计算,寒武纪、奥陶纪、泥盆纪、石炭纪,变化似乎都不算大,侏罗纪以后,就快了一些;但是第四纪以后,有了人,这个蓝色小星球就大不一样。尽管如此,还可以按“世纪”来计。但到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以来,这个计量单位就显得落后而不标准,须得以“年”计,三五年,就会沧海桑田。人,这个两足动物,把这个世界折腾得越来越光怪陆离,把自己也弄得越来越人鬼不分。

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活过来而没有变成甲虫,就有些不易;不光一路活过来,而且居然还20年安静地做着一件事,就有点傻得不轻,更为不易。这件事,就是待在小镇上,不断写分行的文字。我是想,如果我不写诗,现在绝对不会内心安静,素面清癯,而早被欲望绑架到爪哇国去了,并且极有可能脑满肠肥,不像人样子。

因此,对这20年,我想应该纪念一下,哪怕只为自己。

在翻检自己20年中写下的分行文字时,我找到了两个字、词:一个是“萤”,一个是“小镇”。萤,大概来源于萤火虫,小,飞翔,且屁股上有自己的一星光亮,一直照耀着我身体里的哪一个柔软部位。小镇,不光是我的确居住在一座小镇,更因为自己的“小镇写作”,那该是我文字营造出的一个乌托邦。因此,我的三卷诗分别叫:《小镇萤灯》,《小镇萤光》,《小镇萤窗》。第一个偏于实,第二个偏于情,第三个偏于理,也只是粗略划分,或批判,或体味,或内省,比单纯的一个要丰富些,并且其实互通于一个心灵。至于给小镇命名为“肤施”,那是因为延安曾经就叫这个名字,更因为“肤施”有以血肉喂养之意,这与“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写诗情态相合,便成了我的小镇的名字。二十年,跨度不小,现在看以前的旧作,有的佩服,有的则青涩,但都带着自己的体温,敝帚自珍,便每个时段都选一些,只为纪念.

有人预言,文学即将消亡,诗会死得更快,甚至现在已经半死不活,成了小众的自我按摩。当然,也有人认为,当下是现代诗生态最好的时期,众声喧哗,摇曳多姿,蔚然大观。两种说法各执一词,但都能自圆其说。我在想,从杭育杭育到“不读诗,无以言”,从星汉灿烂的汉诗之巅唐诗到师从西方而姿态万千的现代诗,诗活下去应该是没有悬念的。只要人类还有一具肉身,还有一个跳动的“拳头”,就会有情,也就会有诗。但倘若以唐诗、宋词、元曲、明杂剧、明清小说这样的标准,那恐怕文学的确死了,尽管有人获了诺奖。就现代诗来说,不管是不是播下了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没有稀世大作是明白的,诗人们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相互以排泄物自慰的情况是清楚的。但这能怪写诗的人?文学是时代的先声或晴雨表,一个物质主义无孔不入的时代,文学不振不举不是自然的事吗?不要以“文以载道”要求文学,更不要以读者群的数量衡量文学,文学的繁荣不是可以呼唤而至的。在当下,如果非要给它赋予什么使命,那就是救赎迷茫的人心,给生命以慰藉,给精神以前途。对于诗,也许是要从身体的迷途中返回,回归心灵,从西方的资源中返回,接通中国的伟大传统,成就真正的汉诗。

写诗于我,也许只是抵御物质主义的盾牌,没有理想,没有目标,写着,快乐着,自足着,如是而已。这么说不等于我随地吐痰。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人间的温度,生命的亮度,哲学的高度,诗性的纯度,这在其它的文章里有表述,不复赘言。20年来,有没有写出好诗自己说了不算,但我对自己满意的是,对于热闹,我保持了较好的免疫。安于一座小镇,安于一星光亮,安于一个人默默种下诗行。也许,余生还可以这样继续下去……

感谢小镇,让我成为自己,内心安静。也感谢那些给过我帮助的人,在心中,我一一记着你们温暖的名字。

(《肤施小镇》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出版)

3、在小镇和大城之间

很多年,我居住在一座小镇。这个小镇在一座很有名的小城边上,也因为一个油田,这里并不算落后。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还都期盼着单位早点搬进省城,他们觉得这里毕竟是小镇。

在这个小镇,我娶妻、生子,工作、生息,直到额上起了皱纹、头上生了杂发,变成了完全意义的小镇居民。每次到城里,我都会感到喧嚣、眼花甚至觉也睡不踏实,一回到小镇,便觉得心里自在、安静,连走起路来也踏实、安稳。我知道我大概算是没有抱负、没有出息的人,但同时觉得,一个小镇,于我足够;进而想,小镇有我,也会满心欢欣。

近些年,我也经常去一座大城,我把那里唤作长安。不光是同样在那座城的边上,有一盏温暖的灯,让我能从万家灯火中一眼认出;有一个小镇移民的女人,还保持着小镇居民的谨慎和素朴,向我低眉顿首,献上自制美味佳肴,并不数落和厌恶一介不识世相的书生;有一个个头和胡须潜滋暗长、和我同姓的小男生,对我挥拳相向却臣服我的眼镜儿,和我没大没小称兄道弟自以为是王子却又不得不把我当成老不死的国王。这是召唤,更是命令,让我成为幸福快乐的风筝。也因为,我总觉得我的前世也许和这座大城有一定的血缘关系,比如是从那个地方被流放的身着长衫,手执书卷的秀才?那该是唐,有厚实方砖铺就的街道,层层叠叠的朱阁绮户。有护城河边的青柳,钟楼上方的满月。有炭市街、书院门,有糖坊街、骡马市。有旗幡摇曳的酒肆,琴声婉转的青楼。我常常臆想我走在街道上,会忽然碰见鼻孔朝天的李白,愁容满面的杜甫,或者从朱阁里翩然飘来明眸皓齿的女子,从终南山蹒跚而来的佝偻炭翁。而实际上,那个星辰闪耀的诗的国度早已故国沦丧,满目疮痍。长安,现在只是一面诗的哭墙。我知道现代诗的源头,但唐诗的情结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固执地以为,一定有人可以写出“中国诗歌”或者真正的“汉诗”。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的祖坟里埋着清一色这样的人。这样的基因使我不敢把心灵寄往高处,我的情感始终受到向下的引力。土地的气息让我凭据有根、血缘相亲,春种秋收让我心里踏实、汗水芳香。因此,我也永远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尘,心朝下、脊背朝下,努力让自己的诗作在场、及物、带泥、充血,而绝不打算华丽、口水、时尚、高蹈;也因此,我把写诗看作是汗水和心血的稼穑、耕耘,是心底情爱的流淌,而绝不是快乐的游戏和博取声名的争逐。这样的根系和抱残守缺使我从来做不到先锋,并在一切流派之外。我想,一定有一种诗,来自心灵的故乡,携带着爱和善,悲悯和仰望,非关流派,无论先锋,不时尚,不高蹈,却可以穿越时空。我为理想的诗定了四个维度:第一、人间的温度。这样的诗,回到诗人置身的现场,在低处,在生活里,散发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像新鲜的鸡蛋一样带血、有体温,可以亲近、温暖可靠。第二、生命的亮度。这样的诗,折射着诗人在迷茫中心灵的追寻和仰望,跋涉、疼痛和永不放弃的上升;这样的诗,能够点亮内心的灯盏,像导引生命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葵花;这样的诗,闪耀着人性的光华和一株芦苇卑微的光芒。第三、哲学的高度。生命现象的偶然和神奇使我相信,人这种生物是携带着某种使命来到人间的,是一个很大信息的组成部分,是可以传递信息的片段。诗人大概像牧师,应该有仰望神性的宗教情怀、心系苍生的悲悯胸襟。这样的诗,如菩提,在生活的磨难中救赎心灵,在生命的炼狱里引渡灵魂,如暖流,滋润人的苦难命运,温暖人的孤单心灵。第四、诗性的纯度。诗来自不同的心灵,因而是“这一个”;诗是心灵的光芒,诗句应像光芒一样单纯质朴,纯净而少杂质。尽管我肯定没有写出这样的诗,但心怀康德的星辰,愿做帕斯卡尔的苇草,写出的诗,只不过是副产品。

我羞愧于自己生长的土地。这片轩辕稼穑、黄河奔涌、有着秦砖汉瓦的厚土,理应产生指点江山的人物和黄钟大吕的作品,但我努力只让自己成为了也许有清纯之音的瓦釜。我也和这个据说伟大的时代保持着距离,为此,我以为自己付出了顽强的抗争,才没有被巨大的物质主义掳走。我已满足坐井观天于小镇,并抱残守缺地以为小镇有诗的洁净的蓝天和深邃的星空。我为自己珍藏着三件“宝物”:一枚蝉型但只有蜜蜂大小的玉质挂件,在胸前提醒我在物欲横流的闹嚣中保持一颗“禅”心,以蜜蜂的勤劳酿造一滴滴生活的蜜;一串菩提果实串成的手链,和我枕畔的书在一起,提醒我在青灯下安静读书,并通过脉搏接收一棵树的心率;一副从陕北白云落山的寺中求得的木鱼,和我的手稿放置在我书柜的抽屉里,我希望我的每一首诗都在传递爱与悲悯。我当然不打算有一天剃成光头进山,但我不想让自己长成满脸横肉、浑身散发物质气味的家伙,而愿面容清癯,在背影里就能看出书卷之气。就像小镇的一棵树、一只鸟、一滴河水甚至一粒土尘,我安静地走在小镇的土路上,沐浴着阳光和山风,让诗歌贴着地面低低地飞;就像大城里旧城墙上的一块青砖,凹处能折射出唐时书生的面影,附耳,还能听到中国诗的乐音。

(《小镇上空的风筝》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

4、微说《微说<论语>》

从不曾想我会写这样一本书,但现在它终于出版,并摆在了我的面前。

快到40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专注文字20年了,发表了一堆文字,也印了几本书,却自我感觉还是业余作者。我说的当然不是名份,而是,我有代表作吗?我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吗?

事实上,对这样的问题我早已麻木、漠不关心,多年来坚持写作的原因多半是它给我带来了快乐、满足,以及二十年来形成的惯性。我在40岁前想到这个问题,无疑是和即将步入中年、年华虚掷、人生如梦的感慨联系在了一起。

于是,我下定决心写一本书,一本可以给写作20年交代的书,一本可以为人到中年纪念的书。

如果有写作身份,我大概应该算是诗人,但这一次,我写的却不是诗,因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写作,而诗的创作是不可计划的,它等待的是神启或者灵感来袭。这样,我和《论语》相遇。我是想,作为一个中国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血管里都或多或少地流淌着儒家的血液,那么,我倒要知道得多一点。《论语》,当然只能成为首选。

因为生计,我白天忙碌,人也便浮躁。只有晚上,当我回到小镇一个人的住屋,打开笔记本,便开启了生活的另一个频道。这是一次快乐的经历:一方面,我找到了一条与以往写作完全不同的路径;另一方面,每晚这样的功课让我沉潜安静下来。对于《论语》,我肯定是业余读者,我的学养决定了我不可能对它有独到的、更深的见解,但是我却找到了一个自己的路径:借助《论语》,我打开了一面观察现世的镜子,打开了自己半生的情感和认识体验,打开了我生活的五味子。我用大致五百个安静的夜晚,让《论语》从高处降落到人间,为《论语》铺就了一条可供普通人观景的、愉快的通道和窗口,也终于为自己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交代。写完这本书,我约略知道,作为中国人的“我”,从哪里来,是谁,要到哪里去;我相信自己的内心由此更加安静。那么,我也可以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我的中年了。

感谢为这本书出版付出辛劳的李江华先生,据他说,这本书印了一万册,在国内新华书店和当当、卓越、京东三个网点都将有售。这是目前我的第一本“走市场”的书,对于它的销售我并不看好,但我仍然想对偶然看到这本书的读者说:你也许不会失望,因为它来自一个小镇,来自一个安静的小诗人。

(《微说<论语>》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出版)

5、长安,一面哭墙

2009年,因为上级安排的一个工作,我从小镇来到西安,在西安生活了一年。这本诗集,就是这一年的副产品。

倘若中国还被称之为诗的国度,那一定是因为记忆中错位的唐朝。东方,当还有外人含着尊重这样指认中国时,那一定也是因为唐朝的余波所及。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唐朝已成为永远的历史,闪耀在唐朝上空璀璨的诗的星辰也早已散去。今日之中国,一方面据说在重新崛起,这个“重新”不妨也可看作是对大唐的一个梦或者单相思;另一方面,水泥森林、物质怪兽所异化的新人类已毫无诗意可言。唐朝的“诗”已永远灭绝,诗的唐朝也只是个遗迹。

这不是是非判断的问题,一个时代伴随着相应的文学。因此在物质坚挺、精神爬行时代,号称“史诗”、大师诞生只不过是小丑的闹剧而已。尽管在我们这个时代,“诗”在批量地生产并以最快的速度运往造纸厂,“诗人”们成群结队地活跃在酒场、会场,但真正的诗人必是稀有动物了。就是这些稀有动物也不会写出真正的诗,因为真正的诗不会产在精神阳痿的时代。也因此,当有人说诗要消亡,如果不是恶意的炒作,必是严肃的忧患。然而,谁又能何为呢?

但是就是有一群人,在起着哄,并以诗的名义。口水、谩骂、占山为王、红包会、旅游场,到处活跃着“诗人”们可爱的身影。出书、研讨、朗诵,到处是欣欣向荣的热闹。乱糟糟却乐此不疲,闹哄哄却自鸣得意。看着这些亲爱的同胞、同类,我也常会打心里祝福,他们毕竟在市场里分得了一杯羹,不然都是经理人们统治的天下!

我知道还有一些人,他们满怀着真诚,对生活,对诗。他们想在闹市里寻求一方净土和安静,安妥忧郁、孤独的心灵;甚至还有一些人怀着真诚的理想,追求缪斯之神。他们有的还怀揣着唐朝的梦,想做一个“中国诗人”;他们的血液里也许还流淌着唐朝的基因,在梦里还想以诗为径回到“唐朝的天空”;甚至,还有人怀着殉道精神,固执地背叛这个诗意缺席的时代,以诗为矛,飞蛾扑火地刺向巨大的物质风车。总有一些人,甘愿生活在边缘,甚至作悲剧的主角。他们看上去也许柔弱,却内心丰盈强大;他们不是英雄,却完成着我们这个时代最艰难的坚守!

在西安,做一个写诗的人,会有满目疮痍、故国沦丧的悲哀,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长安”,那个星辰闪耀的诗的国度。无论痛苦还是幸福,总能找到一种身份的确认,尽管居大不易,尽管精神流浪,却能找到一面哭墙!

对于我,我已羞于承认自己是诗人,更无心与人谈诗。诗与我只是一种生活,情之所起,兴之所至。出书,也只为证明自己活着,或者为呼唤地球上三五个同一种生物。其实,从西安是再也不可能到达“长安”的,但无妨做这样的白日梦,并在“做梦”的过程体验快乐和幸福。

对我,如此而已。

(《从西安到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

6、让诗从身体回到心灵

大约20年前,我在陕北一孔窑洞的煤油灯下写出了第一首分行文字,从此,诗就走进我的生活,直至走进我的生命,逐渐把我从人群引向孤独,从喧嚣引向安静。这么多年,我经历过一次次爱的疼痛、一次次诗的分娩,也完成了一次次思想的蜕变和心灵的升华。现在,我能够内心安静地栖居于延河边的一座小镇,能够自足地在素笺上放飞不高的梦想,并怀着对生活由衷的感恩,觉得自己像一个提着萤灯在世间行走、有灵魂的生命。这些,都得感谢诗对我的牵引。是诗点亮了我的内心,是诗使我感到生命的卑微却美丽。

我1971年生于陕北一个非常闭塞落后的小山村,30多年,我亲历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变。无疑,中国在这30年里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30年的年均经济增长高达9%,在2006年已经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国家。但另有数据讲,目前中国国民一年的平均阅读书量是0.7本,而韩国是7本,日本是40本。作为一个有心灵生活的诗人,我更加敏锐地感到,金钱正在或者已然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唯一法则。因为对物质的贪婪、疯狂的追求,使更多的中国人无信仰,少诚信,无敬畏,少悲悯,在常态下表现得粗鄙、寡陋、浮躁、冷漠,残忍。道德底线一降再降,甚至看不到底盘,礼崩乐坏,一地鸡毛。而回想中国历史,确曾有过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中国的文人确曾青衣长衫、内心闪亮地把星辰洒满天空。因此,可以说我们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却的确不像是进入了许多教授专家鼓吹的盛世。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毫不惊奇地看到充斥在诗市场的口水泛滥,反道德、反文化的猖獗,黄和暴力,怪癖、宣泄和心灵缺场,毫不新鲜地看到有人以诗的名义兴奋在下半身、亢奋在脐下三寸,拉旗立派,占山为王,甚至以垃圾自居为荣。因此,当很多人津津乐道每年有多少万首诗问世,多少千本诗集诞生的繁荣假象时,我不由悲哀地想,若干年后,后人看我们这个时代的诗创作会像我们今天看“鸳鸯蝴蝶派”、“花间派”一样嗤之以鼻。

在诗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诗”的一次座谈会上,有人曾提出“诗歌标准”的问题,但在座的诗人大多反对诗有什么标准。我以为,在当下,诗的标准绝不是伪命题,而是非常有效的话题。作为对诗创作严重病相的匡正,的确,应有一个底线的标准:那就是,诗应该回到常识,回到真善美,回到心灵。

有人曾痛心疾首地悲言:文学死了,诗将消亡。作为一种警醒,我理解这样的说法。但我更相信,只要人还有心灵,诗就不死!毛毛虫会变成蝴蝶,当一个时代完成物质的涅槃,众声喧嚣、泥沙俱下的诗的天空也会迎来春天。

问题是,诗人们真的这样被动于一日千里的时代吗?真的甘于这样堕落而一蹶不振吗?作为一种最前沿思想光芒的折射,作为人的灵魂的代言,诗应该自救。那么当下,尤其是,诗要从身体的歧途中返回,回到心灵。

我以为,诗回到心灵有四个路径:

人间的温度。诗应散发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诗应回到诗人置身的生活现场,在低处,在生活里。诗人应有强烈的悲悯情怀,诗应是对人的苦难命运的热切关怀与沉重悲叹。诗应像一个新鲜的鸡蛋一样带血、有体温,是可以亲近,温暖可靠的。诗人首先是人,然后是诗人。这是最初级的,也是最基本的。

生命的亮度。诗应折射人在迷茫中心灵的追寻和仰望,跋涉、疼痛和永不放弃的上升。诗应点亮内心的灯盏,让更多的人看到爱、正义、真诚,信仰、敬畏、悲悯,高贵、善良、丰富,忠诚、责任、尊严,坚毅、宽容、感恩。看到生命向上的葵花,看到人性光华的闪耀,看到一株芦苇的卑微和光芒。那么,诗人肯定是注意修身的,像大海一样丰富宽广的胸襟,像阳光一样透明慈爱的情怀。

哲学的高度。人的确是卑微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幸存者。在人之外,一定有更大的智慧。倘若我们不相信上帝,一定要相信大自然之神;倘若我们不信教,一定应有宗教情怀。在卑微的生存面前,诗是不是我们在尘世中的救命稻草?在污浊的俗世中,诗是不是可以救赎心灵?在心灵的苦海中,诗是不是引渡灵魂的菩提?如此,优秀的诗人是不是应有一颗慧心?

诗性的纯度。我不太赞同诗是语言的技艺、诗到语言为止的说法。诗首先应是心灵光芒的折射。尽管海德格尔说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但自己是什么?自己是心灵的寻找。但语言的确是重要的,对于一个发光体,我们能看到光芒却看不清本体,只是通过光芒猜测真相。因此,诗应像光芒是单纯质朴的,纯净而少杂质的。

从身体的歧途中走出吧,因为诗的故乡是心灵。

(《小镇萤灯》太白文艺出版社2010年出版)

7、想一想灵魂的事情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人死后重量就会减少21克。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这部分重量就应该属于灵魂了。

这几乎可以看作笑谈。

达尔文进化论认为,人的形成是由单细胞生物漫长的演进过程。人是由物质元素构成,肌体衰老死亡,生命也就不复存在。但这只能证明人的肉身的形成,并不能说明灵魂的虚无。

唯物主义认为:世界是物质的,精神是第二性的;物质如果皮之不存,精神毛将焉附?这个观点至少在中国被许多人接受。但我相信仍有很多人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虽然人的意识活动有赖于人的大脑,但大脑本身并不是意识。而且物质的大脑何以能产生非物质的意识?喜、怒、哀、乐,爱、憎、尊重、信任是大脑奏出的音符,但是谁弹奏的呢?大脑只是一架乐器!

我们常会听到或者说到:“我对自己的表现不满”,那么,这个“我”何以能够跳出自己而进行审视呢?这个“我”又是谁?显然不是肉体的“我”。

一个因病或因交通事故而截肢的人,他还会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你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可见,那个“我”并没有因为截肢而失去或缺少,还完整地存在。其实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就肉身而言,科学表明七年就完全更新一次。可是“我”还是“我”,并没有因为构件的更新而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见,肉体里住着一样东西——灵魂!

然而,我并不满足这样一个答案,因为如果每个躯体里住着一个灵魂,那么,它应该传递上帝的旨意,它应承载着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爱愿。可是,我们总会听到“那个人的灵魂很肮脏”的说法。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更愿相信那是“精神”,是欲望的化身,是撒旦,是灵魂博弈的对象,只有博弈的胜者才是上帝的选民。

是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灵魂”,有的人的确就是“行尸走肉”——一具装满物欲的空壳。

但我仍然感到疑惑:上帝应该爱每一个人才对。《圣经》上有个故事说:有一次,几个经学教师和法赛力人向耶稣带来一个行淫的女人请求处置。但耶稣说,你们中谁没犯过罪,谁就打他。最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就是说,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的躯体里都住着撒旦和圣灵,就看是谁打败谁?只有追随上帝的人,才能驱走身体里的魔鬼并成为圣子。

莎士比亚对人类饱含激情地赞美道:“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优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然而,如果没有灵魂,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也只会腐烂成泥土,价值实在比不上一个有皮毛的动物。

在人世,让我提着萤灯行走,这本书中深浅的文字,是我的脚步,也是点亮这萤灯的燃料。

(《提着萤灯行走》陕西教育出版社2010年出版)

8、一个人的小镇

我居住的小镇在一座城市边上,因为一个油田,这里并不算落后和安静,甚至有点喧闹。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还都期盼着有一天单位搬进省城,他们觉得这里毕竟是小镇。

我在这个小镇居住已有10余个年头了。在这里,我娶妻、生子,工作、生息,直到额头上起了皱纹。10多年,想起来有点恍惚,我只知道,我已经变成了完全意义的小镇居民。每次到城里,我都会感到喧嚣、眼花甚至觉也睡不踏实,一回到小镇,便觉得心里实在、安静,连走起路来也安稳。我知道我大概算是没抱负、没出息的人。但同时觉得,一个小镇,于我足够了。进而想,小镇有我,也会满心欣慰。

是的,这么多年,也许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一次次走向那条褪了色的河边,走过那条细细的土路,走进那片安静的白杨树林;也没有一个人一次次坐在河岸,看最后一缕阳光从远处的山头收走,最后一只归巢的鸟儿越过田野投下羽毛;听一天里的最后——落日时分的河水从喧嚣中安静下来、发出轻轻的声响……不论是山树上第一缕嫩芽、草丛间第一星野花,还是山谷间第一声蝉鸣、半坡上第一片悄然坠落的黄叶;不论是高天上第一队南飞的大雁、翻过山梁的第一阵秋风,还是初冬第一瓣芬芳的雪花、雪地里第一行稚怯的脚印。那只过耳的蜜蜂、在路上搬运食物的蚂蚁和在一棵杜梨树上采摘过冬食物的松鼠,那些越过田野走远的风、越过河床走远的河水、越过岁月走远的年轮,它们也许看到过我先是忧郁继而澄净的面容。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和众多的居民一样,起居生息,工作劳动,过着一种有梦却不高、有苦也有甜的日子。这么多年,小镇的风吹进了我的身体,小镇的阳光穿过了我的胸膛,让我变得安静、内敛,素朴、沉实,让我坚守住一方有土尘的生息之地、攥紧一滴生活馈赠的蜜,也让我把一些分行的文字写在洁白的纸上。这是小镇对我的馈赠,也是我对小镇的由衷感恩。我确认这些是诗,因为它来自安静的小镇,更因为它来自一颗安静的心灵。

是的,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现在在小镇也不算太远。这样的基因使我不敢把心灵寄往高处。如果我飞翔,一定会贴着地面。土地的气息让我凭据有根、血缘相亲,春种秋收让我心里踏实、汗水芳香。因此,我永远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尘,心朝下、脊背朝下,让诗歌在场、及物、带泥、充血,而绝不打算华丽、口水、时尚、下半身;也因此,写诗,既是我的稼穑、耕耘,也是我心底情爱的流淌,而绝不是快乐的游戏和博取声名的争逐。

就像小镇的一棵树、一只鸟、一滴河水甚至一粒土尘,我安静地走在小镇的土路上,沐浴着阳光和山风,让诗歌贴着地面低低地飞……

(《一个人的小镇》陕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

9、我寻找,我在

我没有机会登临太空亲眼目睹地球,但从神州六号拍摄的图片看,地球真的是一个美丽的蓝色星球。在浩渺的宇宙里,我不知它究竟是谁的杰作?但我却有机会登上飞机,一次次掠过地球的上空。从飞机俯瞰,我所居住的地区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浑黄、多皱、荒凉,像是被谁冷漠却又有意味地弃于一角。但我知道,它也是这个蓝色星球的一部分。那么又是谁,悄悄地涂改了它的颜色?

这里一定有一个更深的道理或者更大的秘密。比如如果时光回流,就会看到这里还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就是现在,让飞机不断降低,也能听到一条河流强劲的脉搏和几千年的回声。

是谁在完成着这种运移?或者,这张揉皱的牛皮纸现在正在承载着什么样的信息?

而我真正要说的是:我,作为这个星球这张牛皮纸上的一个字符,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居住在一个小镇上,据说因为一个油田而变得现代且有些喧闹。但十几年来,于我则变得更为宁静:我常常抬头看一望无垠、深邃的蓝天悄无声息地把一朵朵云彩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看一棵树安静地等待一只去年飞走的鸟儿,看阳光一次次不动声色地从远山抽走它的最后一缕光芒……

当然我也被谁莫名其妙地驱赶,埋首写着一堆乏味枯燥的文字,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琐事。因此使别人能不断叫出我的名字,使自己营养良好皮肤保持着光泽,也使妻子愿意靠近她温热的身体,使儿子大呼小叫地骑上我的脖子……

但这一定不是全部。我常常也能从中把自己提取出来,沿着一条土路,越过一方田野,走进一片白杨树林,坐着、躺着、凝望着,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后来,因为一条高速公路从小树林上方穿过,我便被驱赶。

我又来到一条河流边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听河水说些什么,想它们永不倦怠地赶路是为了什么,它们为什么又要携带落花或者一块卵石,直到对岸的倒影不断迫近直至吞没我。但一场洪水,冲走了我坐的那块石头。

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这里有一棵不高的树,便有跟我一样瘦的影子。我背靠着树坐下,听风和树叶窃窃私语,我常看见小草举起细碎的花,蚂蚁驮着猎物打脚边经过……我想他们肯定要给我说什么或者暗示什么,但我却什么也没能明白。有一天,发现树上刻下了一对爱侣的名字,树上也有一只鸟儿结巢。

我来到了一所学校空旷的操场,在一角幽暗的地方坐下来,地上还有太阳留下的余温。这里能看到小镇的千家灯火,它们那样温情脉脉又满含欲望地亮着。而我像一个局外人,或者被遗弃的人。这样想着,看到灯光一盏盏熄灭。于是赶快起身,找一条回家的路。

我来到我的床头,在妻子、孩子都睡着的时候,我拧亮床灯,翻开一册册书,听一个个智者的声音。我的世界一天天变大,眼睛一天天被擦亮,心里的灯盏一天天变亮,但是我悲哀地发现,“我”却一天天变得矮小、卑微。

我便只好更多地来到我的内心,不论在哪里,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目光偶尔越过高楼、群山,心灵里发出一声声呼唤。我知道,我是在寻找自己,而“我”肯定在什么时候丢失了。或者,我时刻在,一不小心就丢失了。

我在找一个停靠的岸,而岸却总在遥远的对面。是的,脚下也是岸,而“我”却在彼岸。不,不是河流制造了两岸,是苍穹。

仰望苍穹!我的肉身只是在世间的一段小小行程,我的心魂却一直追随着彼岸。

我,一个装满欲望小小的人,因为追寻苍穹的光芒而点亮内心的灯,因为仰望而获得宁静的行程。

我的“意味”就在心魂的追随之中,“我”,就在不断寻找之中……

(《一个人的岸》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出版)

10、我身上哪里藏着一个伤口

在陕北的山里,我肯定碰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人,他背着三弦,点着探路的拐杖,独自风尘仆仆地行进在山路上。我一厢情愿地确信,这片土地所有的秘密就藏在他的三弦里,藏在他长长舞动的睫毛里。我因此常常会想起荷马,但荷马是幸运的,因为相伴他的是蓝色的爱琴海。而我的盲人兄弟,却像蜗牛一样爬行在满目苦焦的大山的褶里。他暗哑的声音一定是苦艾的味道,他的三弦的声音一定凄苍又坚忍不拔!也许他的行进没有终点或者直到生命的终点,我闭上眼睛,总会看到他孤单的身影……

多少个夜晚,我躺在窑洞的土炕上,听一种鸟儿的叫声,它仿佛就在我的窗口,却似乎又很遥远。那叫声恰恰也是凄苍而又坚忍不拔,“黄杠”“黄杠”,像一架疲倦但永远不准备停歇的钟摆。我同样一厢情愿地认为,它发出的这咒语般叫声的时候,一定是倒挂在哪一棵刚刚背过月光的树上,这叫声也一定是破译这片土地的一个密码。我这样想着,直到第二个夜晚。

有一天,我年轻的大伯在挖窑洞时,被塌下的黄土吞了进去。我好像昨天还坐在他的膝盖上,听他和父亲抽烟,聊天,等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满身裹着黄土,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了。我在一片哭声中惴惴地离开,从此,一个叫死亡和命运的家伙时时追着我,踩在我的影子上,再也没有离开……

那些被别人想象得千转百迴的信天游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多少个完整的下午,我看见一只乌鸦蹴在墙头上,它始终一言不发。

我坐在一架山梁上,仿佛有了谁也不能打开的秘密,从童年到少年,只有山风揩去我的眼泪。

多年后,在城市的街口,我背靠着一个广告牌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穿梭而过的面孔那样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却肯定没有找到,我像一个外省人逆着人群的方向离开,郁郁地,我踩自己的影子,却踩不住它……

我敢肯定,我身上哪里藏着一个伤口,它从来就不打算愈合,只愿偶尔隐隐作痛。伤口下面,还掩藏着一条忧郁的河流,河水微浊半苦,有时翻腾奔流,有时又悄无声息。它像血液一样淌着,仿佛在梦中,又不时会在夜里像心跳一样轻叩……

截一段流水从伤口里提出来,就是诗歌吗?长长短短的句子,好像是我写的,但怎么也不像是我要的。

我知道河流边上有一棵树,有一天树叶落尽,而水里却有了清晰美丽的倒影;或者那把漂泊的三弦,主人已经不在,它却在风中凄婉地自鸣;那蹴在墙头的乌鸦,也突然开口说话……

我驱逐着背后那个时时刻刻准备踩着我影子的家伙……

(《一个人河流》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版)

责任编辑:高权 贺延东

猜你喜欢

安静小镇心灵
听,安静会说话
安安静静小镇
深入敌后,保持安静
“CK小镇”的美好
熊的小镇
楼上请安静
心灵真正的荒凉来自太多的快感
小镇(外一篇)
扩充心灵的“兼容性”
坐拥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