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
2016-04-18许仙
许仙,本名许顺荣,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清明》《当代小说》《小说选刊》等。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
我知道我带吴桐回家是个错误。我和刘若兰本来就关系紧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袁副局长布置的任务,我能不完成吗?她一个小姑娘家,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你让我往哪儿送呀?城市收容所?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事,就把人家小姑娘给毁了。
可我哪里想得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到家时,刘若兰正在厨房间忙碌。
此前,也就是下午四点光景的样子,我往她学校里打过电话。
我把吴桐叫到厨房门口,让她跟刘若兰打声招呼。
“阿姨……”
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刘若兰就像触到高压电线似的,整个人一震,就僵立在了那儿。
你是没看到她盯着吴桐看的那副模样,脸上既是震惊,又是愤怒。
我忙劝吴桐去客厅坐。我折身回进厨房间,对她低声道:“这孩子怪可怜的。”
在下午的电话里,我已经向她解释过了,这会儿已没什么可说的。
刘若兰却大声问:“你是说她怪漂亮的吧?”
“你疯了?这么大声。”我说。
她漂不漂亮关我屁事。但刘若兰猛地将手中的薄刀往砧板上一拍,摘下围巾,一团,又狠狠地摔到煤气灶上。她转身冲出厨房,跑过客厅,回到卧室,砰地关上房门。
“还人民教师呢!”
“什么素质!”
我头上直冒青烟,我恨不得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抹到地上。让我对付十几名歹徒,我从不手软;但唯独对付她,我他妈的就不行了。我僵硬地站在厨房里,双手紧握,眼睛死死地瞪着她愤然离去的厨房门口。一会儿,我看到吴桐悄悄地探了下头进来,又匆忙地缩了回去。
终于过去了。
潮水般涌上来的,又潮水般退了下去。
我松开双手,扫了一眼摊在水槽里和砧板上的菜,其实也没什么,水槽里搁着洗干净的青菜,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肉丝。我不是在电话里跟她说了吗?叫她准备点儿菜;但她就打算只烧青菜肉丝面来招待这个特殊的客人。
“女人啊,那根曲里拐弯的肠子,你都不知道是往哪儿绕的!”
我烧好面,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招呼吴桐吃面。
她把一直收在腿上的碎花布的包裹放在身边的沙发上,支起缩在那儿的娇小的身体,怯怯地坐到餐桌前,接过我递给她的筷子,捏在手里,但没有动,而是屏息张望着卧室门,脸上停泊着愁云。我过去,轻敲了三下卧室门,叫刘若兰吃面。我回到餐桌前,催吴桐吃吧。她这才埋头吃面,呼噜呼噜的,吃得很快。我说烫,你慢慢吃,不够,锅里还有。我们正吃着面,卧室门突然被打开了,刘若兰脸板板地走出来,动静很大地坐在我们对面,吃她的面——我猜她这时候的心思,与其让我们在客厅里放任自流,倒不如由自己严加看管,所以动静才这么大,那是要我们正视她的存在。漂亮女人难道天生就是仇敌?她只有我女儿一般年纪,我真搞不懂刘若兰在动什么歪脑筋。我吃到一半时,吴桐已经吃完面,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了。我起身,把锅里剩下的那点面盛给她。她仰起头朝我笑道:“陈叔叔烧的面,真好吃。”刘若兰抬头横了她一眼。我没有吭声,继续坐下来吃面。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刘若兰责问吴桐。
“四川,靠近西宁的一个小村,叫穷恩村。”我替她回答。
刘若兰劈头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她又没有问我,但我还是要说。我说:“她千里迢迢来杭州,就是要找回被赵元星拐走的那两个孩子。一个她弟弟,一个邻家男孩,都才十来岁。”
我故意抬出赵元星来。我想这对她多少会起点作用,至少能改变客厅里的气氛。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还有他,虽然已过去了十八年。当年他们分手是被迫的,并不是彼此感情出了问题,她是跨不过她母亲之死那道坎呀。但我这么做,又犯了一个错误。有些破石头封存得太久,反倒成了钻石。
“赵元星?”刘若兰果然跳将起来,“你放屁!”
你瞧见没?她都爆粗口了。
吴桐嘴上挂着几根面条,吃惊地盯着她看。
刘若兰也盯住她不放,吴桐羞涩地把面条吸进嘴里,胡乱地嚼了两下,就偷偷地吞了下去。刘若兰要她把话说清楚,赵元星到底怎么啦?吴桐开始支支吾吾的,但没说几句话,口齿就渐渐伶俐起来。她说三年前,赵老师突然来到她们村,教村里孩子唱歌、画画和各种知识,他还会说蹩脚的四川话。这点似乎让她非常吃惊,她眼里突然放射出巨大的光芒。她说他什么都懂。她们懂的,他懂;她们不懂的,他也懂;甚至连她们心里想的,他都懂。他自编教材,教他们普通话。他教书是一等的,讲故事也是一等的,每天放学,孩子都不肯回家,缠着他,听他说故事。他描绘的都市生活,点亮了孩子幼小的心灵。他打破了小村的平静,给了孩子无穷的快乐和向往。她们都把他当作自家人了,以为他会在村里永远住下去。但是,两个月前,他突然逃了。不辞而别。
她说,第二天学校里一片哭声,他毁灭了孩子的现在,又把他们的未来带走了。
一个月后,吴桐的弟弟和邻家男孩,就失踪了。
说到这儿,吴桐流下了眼泪。
她为自己流了泪而感到难为情,双臂折叠在餐桌上,将脸迅速埋在双臂上。突然爆发出来的哭泣声,非常大,有着乡村女孩固有的自然与无忌。此刻,她肯定为丢失的弟弟、一夜愁白了头的双亲而伤心,也为自己一路奔波的困苦而委屈,更为赵元星可耻的逃跑而愤怒……我看看刘若兰,刘若兰也看看我。我想在这个时候,她不至于再为难小姑娘吧?
但她劈头就质问呜呜啼哭的吴桐:“你说他逃了是什么意思?”
我刚阻止她,她又冲我来了。
“你才是拐骗犯!”
“你说,”她咄咄逼人地问我,“他拐骗谁了?”
她还在为我刚才强加在赵元星身上的那个词而耿耿于怀呢。
吴桐终于小下声来,她缓缓地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和水嫩的脸蛋都哭得通红。她怯怯地望着刘若兰,神情有些发呆,她对刘若兰在赵元星身上过大的反应,感到莫大的困惑。而刘若兰对她突如其来的哭泣,也深表怀疑。她打量着她,又问:“你凭什么说他逃了?”
“我……他……”吴桐欲言而止,脸更红了。
“你和他什么关系?”刘若兰穷追不舍。
吴桐又趴下头去,“我没有。”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骗鬼呀!”刘若兰说,“你……”
我对刘若兰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吃惊。此前,我也隐约地觉察到吴桐与赵元星关系不同寻常,但没有往这方向深想。此刻,我在心里的记事本上打上一个问号,待查!
大家吃完面,刘若兰连碗筷都没收拾,就摆出一副讲课的派头,对吴桐说,你住在我家不合适。我看这样吧,你住旅馆的钱我出。这样总行了吧?吴桐拼命地摇头,她说她不能用刘阿姨的钱。刘若兰问她有钱吗?她又摇摇头。刘若兰说,马路对面那家云霆宾馆挺便宜的。吴桐坚决不要。但刘若兰已站起身来,对她说走吧。吴桐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拿眼睛哀求我。我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家里不是还有空房吗?刘若兰就横我一眼,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有着近二十年教龄的刘若兰,炼就了一张毒嘴,她能一语击中人的死穴。
她这句问话的潜台词就是:把一个涉世不深的漂亮小姑娘留在家里,我想干什么?
我被呛得无话可说。
吴桐迟疑地站起身来,捡起沙发上的土布包裹,准备跟刘若兰走。她抹了下眼睛,大概又流泪了。我本想叫她洗个脸再走的,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她们走后,我收拾碗筷,洗干净,又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我不停地按遥控板,直到新闻联播开始,我才扔下手中的遥控板,歪在沙发上,舒服地盯着荧屏上,先是交替更换国内领导人,后边是国外领导人。随后,我又坐直身体,不停地按遥控板,刘若兰开门进来了。令我吃惊的是,吴桐依旧跟在她的身后。她手里拎着不少购物袋,在两腿外侧磕磕碰碰的,轻轻晃荡。她欢快地叫了一声陈叔叔。我笑笑,没有吭声。刘若兰进门就对我下命令道:“你睡隔壁去,让小吴睡我房里。”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回心转意的,我有些吃惊。
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刘若兰好像背后长眼睛——做老师的都会这一招,她突然扭过头去,吓得吴桐立马收起笑容,低下头去,就像课堂上做小动作的调皮学生,当场被老师逮住了。刘若兰见我埋在沙发里不动,就叫我滚进去,说她们要洗澡了。我连忙起身,将自己关在客房里。
客房里有招待客人的一切东西——尽管家里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客人来,但就是没有电视机。刘若兰这些年订的《小说选刊》和《教育导刊》,她读后都堆在客房里,差不多和我等身高了,但我一本都没有读过。我想读点东西的话,书绝对不是我的首选,我会用手机上网,随意浏览些网页。但这天晚上,我取了几本《小说选刊》,打算以此消磨时光,可是第一页都还没读完,我就哈欠连连。
我躺下去时,听到隔壁有轻轻的说话声。她们洗完澡,在卧室里聊着什么,是聊赵元星吧?但我只能听到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却听不清楚一句具体的话。她们的谈话声也挺能催眠的,我很快就睡着了,连台灯都忘了关。
第二天早上,我敲过卧室门,又过很久,吴桐才出来。我瞪大眼睛,她就像家鸡突然变成了孔雀,原本脚步都踉跄的她,显然被我的目光激活了,兴奋地在客厅转了个圈。我手指按在唇上,嘘!我怕她动静太大,犯了刘若兰的大忌。我说不早了,你赶紧洗漱一下,我们走吧。
我在小区后门口的早点摊上,买了两份肉包和豆奶,边吃边去张家园车站等公交车。分局的公车很紧张,都派到别的案子上去了。昨天上午,上塘河里又漂起来一具女尸。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具女尸了。前两个案子是破了,但老是这么漂起来,分局压力很大。我们到车站时,我已经吃下了两只肉包和一袋豆奶,并将包装袋塞进车站的垃圾筒里。但吴桐一口都没动。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没胃口。她说昨晚和刘阿姨聊了一宿,她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我问她聊些什么?她说随便什么。我让她说得具体点,她又说记不清楚了。
我们乘321公交车到石塘站,下车后就往山里走。吴桐问我去哪儿?我说天子岭,赵元星家。她啊了声,有些吃惊,问我远吗?我说就前面。山道越来越深,回头看我们来的地方,山峦已合抱在一起了,看不到路口了,四周群山环绕,林重如漆。吴桐纠起鼻翼,使劲吸了下气,问我什么气息?我说是垃圾。我说这儿是杭州最大的垃圾填埋场和焚烧场,里面的村子早该拆迁了,但村民们死活不肯走。吴桐说,天天闻着这个气息怎么活呀?
她摆出一脸苦相。这孩子真是没救了,连皱眉都这么好看。
她说,天子岭,天子岭;这么好听的地方,怎么会改成垃圾场呢?
我说,这有什么?现代文明早已陷入垃圾的包围中了。
她本想吃东西了,但现在又没食欲了。
我装出突然想到似的,问昨晚刘阿姨出去之后,怎么又改主意了?
刘若兰在家里时态度还很生硬,肯定有情况。
吴桐摇摇头。
“你跟她说什么了吗?”我问。
吴桐说没有。她说刘阿姨带她到云霆宾馆,在前台问过价格,过一夜要一百八十块,刘阿姨嫌太贵,说多住几天,给一百行不行?前台小姐就跟没听见似的,去忙别的了。这时候有个小伙子来开钟点房,他拿到钥匙,出去带了个姑娘进来。刘阿姨就转身走了,刘阿姨说有这点钱,还不如给她买衣裳呢。她们就出去逛街了,刘阿姨给她买了衣裳和鞋。又给她买了套睡衣。睡觉还要换衣裳哪,城里人也太奢侈了吧。她说刘阿姨人又漂亮,心肠又好,陈叔叔好福气呵。
我们越往山里走,气息就越重,吴桐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说,一定是刘阿姨在记挂她了。
见到小溪了,溪里没什么水,吴桐问还有多远呀?我说快到了。我们沿溪而上,过白龙潭,就看到赵家村的农舍。吴桐又啊了声,赶上我,挽住我的手臂。我们走进赵家村,不少像树桩般在晒太阳的老人,见到穿制服的人来村里,就抱起孩子,跟了过来。但等我们到了赵元星家,他们认出我们——刘文村的女婿和一个陌生姑娘,就又散去了。赵元星家没人。我敲了几下门,就推门进去,问家里有人吗?家里没有人。她说问下村里人吗?我说没用的。她不信。我们还没走到隔壁人家,一个老头就关上门,匆忙地抱着孩子逃走了。吴桐一脸落寞,问怎么会这样呢?我说就是这样的。
我们穿过小溪,翻到山岗那边的羊肠小道,继续往山上爬。
吴桐问现在去哪儿?
我说:“刘文村,你刘阿姨家。”
“刘阿姨?”吴桐问,“她家也在这儿吗?”
我问:“昨晚刘阿姨没跟你说吗?”
“没。”
我说:“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你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
吴桐点点头。她说奇怪了,这儿怎么又没气息了。
“哪会没有呀?”我说,“你是在气息里呆久了,就闻不到了。”
二十年前,刘若兰分配到她现在所教的半山中学时,语文组组长就是赵元星,两人的家都在天子岭上,又同一个教研组,天天同进同出,日久生深情,就这么回事嘛,两人便好上了。当他们确定关系时,问题就来了。赵家村与刘文村历来是死对头,他们的爱情就中了诅咒一般。
这要追溯到南宋末年,元军入侵杭城,赵家皇亲国戚,大部分随文天祥等人南逃,在福建成立了小朝廷。莫奈何三年后,崖山海战大败,随行军民十几万人集体跳海自尽,南宋彻底灭亡。但在元军入侵杭城当晚,还有一小撮皇亲国戚向北潜逃,逃入天子岭时,天快亮了,数十名护卫怕走漏风声,就围住刘家村,屠村。混乱中,部分当地山民逃入深山,后来在更高的山里建了刘坟村(后改为刘文村)。从此,刘文村与赵家村就不共戴天。
时间并没有清洗掉仇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两村间的命案时有发生。到了文革期间,尤为剧烈。因为历史原因,刘文村人伙同山外学生,杀入赵家村,打砸抢烧,死伤无数。二十多年后,年轻的赵元星和刘若兰,明知不可为,却天真地幻想着通过联姻,期望两村修好。结果招来横祸,两村恶斗数日,刘若兰母亲死于非命。拱墅区公安分局联合余杭县公安局,出动数百名武警,才得以平息这起恶性事件。双方伤亡惨重。刘若兰不想活了,她固执地把母亲的死揽在自己身上。
刘若兰几次自杀。
吴桐嘴里咬着包子,眼睛越瞪越大,她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食物,往荒草丛里一吐,急忙问道:“你说刘阿姨……几次……”
“是的。她吞安眠药,灌了半瓶红酒,恶心大吐,难受得开门出去叫人,结果送医院洗胃;她用水果刀割腕,在浴室里,站在淋蓬头下,鲜血染了一地,她晕倒在地,同寝室的女老师发现了她,结果又没死成……她那时候就想死掉算了,但两次失败的痛苦让她有了畏难的情绪,她就来问我有没有快刀?我问她要怎么快?她说咔嚓一声,脑袋落地,嘴里才发出啊的叫声。我说没有这么快的刀,就算有,谁肯帮你咔嚓呀?她就看着我,我说你别看我,杀人是要偿命的,即使是帮人自杀。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都在帮她寻找一种令她满意的死法。”
“陈叔叔,你有没有搞错呀?”
“没有呀。那会儿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能听进去的就只有这个。再说,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是吗?干这行多年,什么样的自杀我没见过呀?我告诉她喝毒药死是怎样的?上吊死是怎样的?卧轨死是怎样的?撞车死是怎样的?投河死是怎样的?……那时候她一根筋,拐不过弯来,我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走,走着走着,才能带她走出来呀。”
“陈叔叔,你好棒呵。”
赵元星离开学校,去了僻远的围垦小学教书。
“对了,陈叔叔,赵老师真是宋朝皇家的后裔吗?”她问。我说:“是的。”她说:“难怪!”我问她难怪什么?她就摇摇头,又说:“刘阿姨原来是赵老师的女朋友呀。”
我只有苦笑,她岂止是他的女朋友呀?
她为赵元星流过三次产,却没有给我生一个孩子。
我们再次上路时,吴桐就像丢了魂似的。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只是笑笑。我们在村口的树林下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奇瘦,但精神不错,满头白发像茅草。他蹲在树下捧着茶壶吃茶,又像在等人。吴桐刚想说什么,我连忙阻止她。老人突然直起身来,叫我们走开,别吵着他们。吴桐左右张望,树下没有其他人呀。我用手敲敲自己的脑壳,她这才会意。我们来到刘若兰家的邻居家。刘大伯在家,他连忙泡茶,我说我转转就走,塞给他五百块钱,他怎么也不肯收;我说这是给刘若兰爸用的,他这才收下。刘大伯说他还是老样子,天天和树林说话,说它们彬彬有礼,说它们骂人作孽,谁搞得懂呀。我说老样子就好,让刘大伯费心了。刘大伯说应该的。告别了刘大伯,我们从天子岭回来。
走在小溪边时,吴桐突然问:“树下的老人是刘阿姨父亲吗?”
“是的。”
“刘阿姨不回来吗?”
“回来的。但父亲见她一次就发作一次。她每次回来,只能远远地看看他。”
“陈叔叔,你是怎么跟刘阿姨好上的?”
“本来嘛,就算两个村子都反对,他们也会走到一起的。但不巧的是,刘若兰母亲在恶斗中去世了,父亲又被砸伤了脑袋,她无法原谅自己。几次自杀。我当时负责这个案子,非常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有空就去学校看看她。那时候我刚巧独身,也有时间。我原先的妻子受不了警察家属的生活——我经常出差,当时社会风气也差,深夜经常有人往我家里打恐吓电话,还从窗户里扔砖石进来;她一刻也不想呆在家里,半年前就带着九个月大的女儿回娘家了,我们便离了婚。她说她不想让女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女儿需要安全的环境,需要日常呵护的父爱;她说得很对,但我给不了这些。”
“大概过了一年多,刘若兰才第一次来我家,她发现我家里到处都是破窗户,就主动提出来,要在我家过夜。她坚持睡客厅沙发。我睡卧室、她睡客厅?那怎么行?但我怎么劝她都不听,就只有随她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向我要大门钥匙。我乐坏了。她警告我别胡思乱想,我说没有没有。这天我下班回家,家里已全换上新玻璃。她又留宿,依旧睡客厅。夜里,我俯身看她酣睡的脸时,她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转身又睡了。”“陈叔叔,你肯定干坏事了,嘻嘻。”“我没有。我是去卫生间,见她毯子掉地上了,就替她盖好,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她就来这一手。第二天我问她,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留过几宿后,忽然又把钥匙还给了我。”
“是吗?陈叔叔,你们就没有……”
“那三年我自以为赢得了芳心……”
“刘阿姨还想着赵老师吗?”
我没有告诉吴桐,这么多年来,刘若兰不但把心锁住了,甚至连身体也锁住了。
我记得结婚那晚,刘若兰喝了不少红酒,她醉了。熄了灯,她在床上很配合,我进入她体内时,她就叫元星。第二天晚上,我坚持开灯,也没有喝酒,结果怎么也不行。我们都很沮丧。她说她恨自己的身体。我说慢慢来吧。几天后,我们喝了酒,熄了灯,倒是又行了;她又叫元星,我打亮灯,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我这才明白,我是借着酒和元星的名义,才能进入她的体内。明白了这个,我心里就有了疙瘩。后来,别说开灯、不喝酒不行了,就连喝酒、熄灯也不行了。主要是我不行了。刘若兰就怀疑我外面有女人了。我的天哪!她难道不清楚吗?我不想成为赵元星的替身。一天都不想。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十四五年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
我们乘321公交车回来,我告诉吴桐怎么去学校找刘若兰。本来约好下午去赵元星原先的学校的,学校在东沙围垦,距离这儿有百十里路远,但下午我另有紧急任务,只好明天再去了。吴桐从张家园车站下车后,我就在车上打电话给刘若兰,我告诉她吴桐现在去找她。我们又聊了会别的,主要是刚才去天子岭的情况,她父亲还是老样子,赵元星家没有人,他应该没有回杭州。随后我就问她,昨晚你们都聊些什么呀?有没有赵元星的线索?刘若兰笑道:“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没什么呀。”
她说谎。她们都说谎。
下午,我赴德清下渚湖捉拿一起纵火案犯的途中,刘若兰打来电话,说吴桐没去找她,问她是不是在我这儿?“没有。”我说。“没有?”她问,“那她会去哪儿呢?”“我怎么知道!”我有些懊恼。她凭什么认为吴桐就在我这儿,好像我有什么瞒着她似的。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爽。
吴桐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倒还找得到我家。刘若兰劈头就问她去哪儿了?你晓不晓得我担心了一个下午?啊!你这么不懂事,走丢了怎么办?我忙说吃饭吧。我回家后,已烧好饭菜,就等她回来。吴桐怯怯地说,让我先喝口水吧。饭桌上,吴桐说她又去了趟天子岭,见到了赵老师父母。又说两位老人怪可怜的,说起赵老师就老泪纵横。她说,赵老师都有四五年没回过家了。
她哗啦哗啦扒完一碗饭,又扒第二碗;她竟扒了三碗。
你没吃中饭吗?
她害羞地摇摇头。
沈家桥村有个农民,十四年前误杀了邻居,是我捉他进去的。前些日子刚放出来,谁知他回到家里,得知父母因为他早就过世了,家中财物又被村民们抢劫一空,屋顶开满了天窗。他没有家人,没有亲友;他也没有工作,没有技能,手上只有多得简直无法处置的时间和自由,他现在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去做任何一件事情,但他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一无所有。他就浑身不自在,也没有了脑子,他绝望了。离开了高墙和教官,他失去了人身安全和思想意志。他想回去。但现在,即使是那里面,他也回不去了。最后,他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家烧了。今天下午,我又从德清下渚湖把他抓了回来。他居然还认得我。他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半个村子,还烧死了两个老人和一条病狗。村里人告他怀恨在心,蓄意纵火报复。当他听到这个罪名时,竟暗暗地松了口气。他说他终于有家了。
吴桐眨巴着眼睛,问怎么会有这种事?
刘若兰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没有呀?
刘若兰说她很能理解这个农民的心态。
饭后,我连新闻联播都没有看,就回客房睡了。
我听到她们洗洗也进了卧室,两人在床上叽叽咕咕的,又说了半宿话。
第二天一早,分局派了车,我和吴桐乘车去东沙围垦。找到那所学校,已经快中午了。那个破地方非常难找,司机老张头一回去,走了不少冤枉路。校长姓姜,是个胖子,肉嘟嘟的双手捧住我的手快速摇动,他语速也很快,连声欢迎欢迎。他提一下灰色裤子,又捧住吴桐的手,连声欢迎欢迎。我说我们想了解一下赵元星的情况。
他满脸堆笑,连声道好。
据姜胖子反映,我们知道赵元星四年前就辞职了。辞职的原因,很可能跟一个在此地打工的四川姑娘有关。这十年来,围垦变化很大,从内地迁移进来不少工厂,也涌进来许多农民工,状况比过去差多了。十八年前,赵元星只身来到围垦小学,教学方面那是没话说的,上面几次要提他当校长,他都婉拒了。赵元星这个人,怎么说呢?就是不思上进,除了教书是一等的,其他都不怎么样;上完课就不见踪影,开会也不参加,独自骑了辆破自行车,在田野上乱转,也不晓得他看啥花头经?你说这么大片围垦,除了麦田,就是稻田,看一遍还好,天天看就像看老婆一样,但他就是不喜欢呆在学校里,有时候半夜三更才回校,有时候连夜都在外面过了。
姜胖子来这所学校已有十个年头,曾经给赵元星做过介绍,但他拒不见人。但是在五年前,学校里忽然传出他有女人了。有老师跟他说,赵元星经常带个姑娘在田野上转悠,见到麦草垛、稻草垛之类的地方,就自行车一扔,爬到草垛上数星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倒是经常看到赵元星乱蓬蓬的头发或衣服上粘着草,有时候口袋里翻出来,都是草屑。大概过了年吧,赵元星突然辞职走了。有人说他和那个姑娘一起回四川了,也有人说他去四川寻那个姑娘了。总之,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赵元星,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和姜胖子对话时,吴桐始终耸起耳朵在听,一个字都不肯漏过。我发现她的瓜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姜胖子的话对她触动不小,这更加坚定了我的猜测,她与赵元星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在学校食堂吃过中饭,就往回赶。在车上,我问吴桐有何想法?她啊了声,依旧一脸茫然地盯着窗外。我又问,你不知道这些情况吧?她默默地摇头。
回到杭州,我问吴桐是跟我回分局,还是去学校找刘若兰。她说去找刘阿姨。我们先到学校,吴桐下车后,我随车回分局。我把这两天的调查情况,向分管的袁副局长作了汇报。袁副局长指示我与四川方面保持联系的同时,把工作重心放在那个无名女尸案上。不过,接近下班时,我忽然接到四川来电,说吴桐弟弟和邻家男孩已经找到了,在县城找到的,现已送回村里。我问消息确切吗?对方说错不了,两家父母都确认了,就是那两个失踪的孩子。
我连忙把好消息告诉刘若兰,请她转告吴桐。
晚上我回家时,刘若兰和吴桐已在厨房间忙碌,我说得好好庆祝一下。但吴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兴。我说你出来也有些日子了,明天就回吧。她张嘴欲言,却又低下头去。我问怎么啦?刘若兰就把我赶出厨房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她朝我板板脸。我问:“又怎么啦?”
饭桌上,我说等会儿在网上给她订车票时,吴桐就盯着刘若兰看。
刘若兰忙说不急不急,让小吴在杭州玩两天吧。
奇怪!当初不是她拼命地赶吴桐走吗?
“陈叔叔,”吴桐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找到赵老师。”
“你找他干什么?”
“我答应了学生,要把赵老师找回去的。”
“腿长在他身上,你上哪儿去找呀?”
刘若兰生气道:“不找你怎么知道?你就不能帮帮她吗?”
“可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
“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是白搭!”
夜里,我躺在客房床上,细细地分析了一遍,要找到赵元星赛过大海捞针,除非他在外面犯了事,被挂到网上,或者他突然自个儿冒出来,不然,你休想找到他。但刘若兰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让吴桐再呆一天吧,后天我绝对把她送走,对袁副局长和四川方面都有个交待。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心乱,无法入睡;我将耳朵贴在与卧室相连的墙壁上,依旧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她们一直说着什么,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赵元星。是赵元星让她们谈到了一起。我郁闷地下了床,从靠墙的那堆杂志里,随手抽了本《小说选刊》来翻,开篇是一篇叫《太阳宫》的小说。但我从头读到尾,也没读出啥来;只知道太阳宫是北京的一个地方,很偏远的乡下,大概就像半山之于杭城,只是名称取得好听罢了。
我扔了杂志,躺在黑暗中瞎想。我和刘若兰还在纸婚期间,就不行了;但刘若兰懒得离婚,她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想离就离吧,她无所谓。我和同事老莫谈过此事,我们是老搭档,一起破过不知多少案子,他是法医兼修心理咨询师。他建议我去找个女朋友,刺激刺激刘若兰。我按住他的头,什么馊主意?这种刺激法,到时候就真的彻底没戏了。他说:“那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吗?”“怎么接受?”“用心理暗示法,由内而外地接受自己就是元星。”“你个卖国贼!”
我骂归骂,但还是接受了这种疗法。这些年来,我哪里还是陈凯呀,我都成了赵元星——陈凯与赵元星拼凑的怪物。我恢复了功能,但刘若兰依旧要喝醉了,才能在黑暗中接受我。她叫元星时,我就当她是在叫我。难道不是吗?那一刻进入她体内的是我,而不是赵元星。你说,我连这都认了,她还想怎么样呢?可是,刘若兰为赵元星受过三次孕,而我与前妻也有过孩子,但我和她怎么就没有呢?她就不能为我这个陈元星生个孩子吗?
“你就不想要个儿子?”我曾经问她。
她不吭声。
“要不,去给你领个来养养吧?”我又问。
她火了,生气道:“我!不!要!”
她甚至不许我去探望女儿,更不要说让她来家里了。我和女儿在外面见面,就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女儿特忌恨这个。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过跟她离婚来着,但我又不忍心这么做。这些年,我和刘若兰就像一叶大海中的破船,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熬过来的。
第二天,我忙了一天的无名女尸案,依旧没有眉目。
前两个无名女尸案,在媒体上作了详细报道,作案的人也学乖了,颇具有反侦察能力。
到了晚上,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见家里冷冷清清的,就吃了一惊。这么晚了,刘若兰和吴桐会去哪儿呢?我打电话给刘若兰,她的手机关机了。我想她们大概出去逛街了,或者去西湖玩了。她的手机已经换过几块电板,这块也该换了,昨夜忘了充电的话,就用不到这个时候了。我给自己烧了碗面,吃了,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她们。看完新闻联播,她们还没有回家。我洗洗就回客房,却在床头柜上,看到刘若兰留给我的纸条。
她说她走了,叫我不要找她。她说她就是那个囚徒,回牢里去了。
我愣住了,什么状况?她走了?她去哪儿?是四川吗?她要去四川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她去干什么?她要去多久?不,她是去找赵元星了,她去哪儿找他呀?她……我瞪着纸条上短短的一排小字,脑海里滚过无数个念头。怎么会这样呢?我打电话给王校长,问刘若兰跟她请假了吗?她说她也感到莫名其妙,刘老师今天一早,交了份辞职报告,就理理东西走了。太突然了,她也感到非常震惊,她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清楚,我会再联系她的。
我走进隔壁的卧室,卧室里整整齐齐的,我发疯地打开所有的壁橱,刘若兰的衣物好像少了,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床头柜里的金银首饰倒是都在,只是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不见了,不过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床头柜的台灯下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那张纸条只是跟我开个玩笑吧?她并没有走。但她确实走了。我大吸一口卧室里的空气,发觉已闻不到她的气息了。
我猛地倒在卧室的大床上,就像一截木头,横在床中央。席梦思床垫一弹一弹的,上下震动着我的身体。我大声吼道:“刘若兰,你无耻!”我一声声地喊“刘若兰,你无耻!”我的喊声越来越小,直到呢喃一般,轻轻地叫“刘若兰,你无耻!”眼泪已顺着我消瘦的脸颊,默默地滑落……
有人开门进来,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进门也不晓得换鞋子,就径直朝卧室走来……
她还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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