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春期

2016-04-18许侃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苏铁儿子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等。

1

小於菟与他的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六个月没有见过一次面。这些天来,作为父亲的薛荒宝心是虚的,时间愈久心里愈慌,好像有什么祸事即将临头似的。他梦见自己死去的妻子,眼睛瞪得铜铃大,伸出食指戳向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薛荒宝替她憋得慌,憋出一头冷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揉着心口窝,喃喃地念叨着,小於菟哎,小於菟……

小於菟是薛谡的小名。“於菟”这两个古雅的字,用吴侬软语念出来是温情脉脉的,不像是老虎的意思,倒好像一匹驯化的小猫。这个名字包含了太多的爱怜,好像一块软玉,在嘴里吞吐久了,变得滑溜溜的,有了包浆。薛荒宝想念儿子时,眼前出现的总是小於菟两三岁时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虎头虎脑的样子。

小於菟小时候是个听话的孩子,谁也想不到长大了竟会闹到与父亲断绝关系。回想起来,变化是从上了大学以后发生的。那年暑假回家,小於菟好几门功课挂了红灯,他宣称自己病了——狂躁、失眠、情绪低落、注意力无法集中。曾经作为高才生考入重点大学的他,此时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父母亲为他着急,但是小於菟自己一点儿也不着急,整天在电脑上打游戏,存心做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男。

父亲薛荒宝偶尔推开儿子的房门,只见床铺上被子也不叠,书桌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杂物,一只硕大的皮转椅把儿子的身体完全埋没了。父亲定睛细看,儿子头上戴着耳机,身体蜷缩着,手伸得老长,大虾一般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好像一个多兵种作战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正通过多渠道与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第一条渠道是桌上摆着的电脑液晶显示屏;第二条渠道是膝盖上摊着的iPad;第三条渠道是他手里玩着的智能手机;如果说还有第四条渠道,那就是他头上戴着的耳机。此时,他正在玩手机“摇一摇”,只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不知道又出什么妖蛾子……儿子简直是一个信息化的大蜘蛛,伸出无数条触角想要拥抱这世界,而在现实生活里却躲得远远的。

他简直是日理万机呀!薛荒宝讥讽地想,难怪他注意力不集中,这样子怎么集中得起来?薛荒宝心里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气,作为父亲他想跟儿子谈谈大学功课挂红灯的问题,可是刚一开口,薛谡就给他顶了回来,他说,我抑郁了,我有抑郁症,你别烦我!

薛荒宝说,瞎咧咧啥呢?你知道啥叫抑郁症吗?

薛谡说,有抑郁症的人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天亮了,倒犯迷糊了,就像我这样……

薛荒宝指着那些电子设备说,你的精力都耗在这些东西上面了,它们像一群白骨精,把你的精气神儿耗干了。

薛谡说,我都上大学了,还不能玩一玩吗?高中三年把我学伤了,整天头悬梁锥刺股的,你还提着个小鞭子,天天在耳朵后面抽,谁受得了啊!我要放松放松,必须的。

薛荒宝说,放松不等于放瘫。像你这样整天沉迷在魔兽世界里,大学毕不了业,看你怎么办?

薛谡说,我有焦虑症,有学习障碍,学不进去了。

薛荒宝说,你不打游戏,就能学进去了。

薛谡身子一扭,屁股下的椅子旋转了一个角度,不理睬父亲了。

薛荒宝继续唠叨,谁没有过失眠?谁没有过焦虑?这算得了什么大毛病,人人都曾有过嘛。你只要戒掉上网的瘾……

薛谡气急败坏,像掉在陷阱里的困兽一般发狂地吼道,我不打游戏也失眠,不打游戏更焦虑,与其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死掉算了,倒可以少受痛苦!

薛荒宝的妻子方孝茹这时候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她听见父子二人嗓门越来越大,便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们父子有话好好说嘛。

方孝茹好像家里的定海神针,又像一贴清凉散,她一开口,父子两人都不说话了。方孝茹体贴儿子,说,他爸,小於菟说的情况也许真是个毛病,要不要找个老中医开个养心的药方调理一下,或者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

薛谡冷漠地说,看不看的吧,只是你们必须承认我有病。

薛荒宝说,世上竟有这样的儿子,逼着父母承认他有病……

假期结束,薛谡又要重返大学,这时候方孝茹表达了一个愿望。方孝茹是这样说的,小於菟呀,你能不能每个礼拜跟我们聊一次天呀?隔壁李阿姨家的儿子每到周末就在QQ上跟他爸妈聊天,还是视频的,就跟见了面一样。

薛谡粗鲁地说,我没空!谁像那个孬蛋呀,谁有那份闲心呀,切!

这句话后来成为薛谡心头永久的痛。因为这次分手遽然成了母子间的永诀,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他跟母亲当面说的最后一句话。三个月后的一天,方孝茹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永远地离开了人间。这三个月,薛谡除了打电话要钱,一次也没有跟母亲好好聊过,更不要说用QQ在网上视频聊天。母亲以少女般的口吻传达出的愿景,完全被薛谡漠视了,一次也没有成为生活中的现实。数年以后,当薛谡用“小於菟”这个笔名开始写作的时候,他一遍遍回忆母亲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泪流满面。那种无法弥补的遗憾简直催肝裂胆,令他无地自容。他回想自从上大学以后与父母有限的交流,总是他们给他打电话,如果不是要钱,他从不主动给父母打电话。即便在电话要钱的时候,他的语气也总是急匆匆的,甚至是不耐烦的,常常是目的达到,没等父母多唠叨两句就匆忙挂掉了电话。虽然他总是用一个忙字为自己开脱,但是他所谓的“忙”,其实只是忙于网络游戏的一次次虚拟战斗罢了。

2

方孝茹的死让小於菟父子关系变得异常紧张。薛家父子好像两只不合槽的齿轮,随时会摩擦出火花,全靠方孝茹来做润滑剂。这个贤淑的女人一死,对薛家来说好像一座棚屋倒了山墙,风雨一来就显出凄苦无助的景象。方孝茹怎么能死呢?

方孝茹死得很突然,没有人目击车祸现场,肇事车辆也是后来才找到的。那天天气奇冷,眼看要下雪,大地一片愁惨。方孝茹骑车去二铁厂磅房上小夜班,经过一座铁矿石料场。只见天上彤云密布,赤褐色的粉尘似乎把天空都染脏了。在一个拐弯处,方孝茹的自行车被一台巨大的铲车的后轮碰着了。那铲车的后轮有一人多高,宽得像河马肚子,当它拐弯的时候,车身很笨,回转半径很大,不知怎么一挤,就把方孝茹撞倒了。方孝茹一头栽在矿石堆上,额头被高出地面的角铁界桩戳出一个尖锐的三角形窟窿。如果抢救及时也许不致陨命,可是周围一座座矿石堆客观上屏蔽了人们的视线,没有人看见并施以援手,方孝茹就这么昏倒在地,一个多小时之后才被人发现。她带的晚饭菜撒落在地上,冻成了冰疙瘩,她的血把身下的矿粉凝结成团,体温也降到了冰点。

事后从料场监控录像上找到了肇事的铲车。开铲车的女工吓得哆哆嗦嗦地回忆说,她并没有看见后轮碰到什么人,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如果她知道碰了人,一定不敢肇事逃逸。人们对她的叙述将信将疑。她会不会为了逃避责任,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挽救生命,犯下见死不救的罪孽呢?值得怀疑。

薛荒宝是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得知这一噩耗的。他下班到家,悠然自得地揭开蒸笼,端出妻子为他留在里面的饭菜,斟上一杯小酒,嚼了一口妻子卤的酱牛肉,这时就听见手机在桌面上震动着响起来,好像一只飞不动的知了在地上打挺似的。打来电话的人没有告诉他妻子亡故的实情,只是说,他的妻子出了车祸,让他赶紧到医院去。在急救中心,薛荒宝看见妻子的脸上蒙着一块白布,顿时明白一切都完了。他两眼发黑,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方孝茹的单位派出汽车赶往省城,去接回她的上大学的儿子。凌晨两点,在薛谡同寝室同学的带领下,终于找到了薛谡,却是在校外的网吧里。此时,薛谡正在荧屏前鏊战,脸上被一群冷血的魔怪辉映得绿了巴叽的。单位上的人无法向他隐瞒真相,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出现得太突兀了,隐瞒真相无法解释得通,只好竹筒倒豆子把实情一古脑儿说出来。让人倍感意外的是,薛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竟然表现得像冷血动物一样镇静。没有大哭,没有吵闹,甚至没有流泪。他默默地跟着母亲的同事们上车,坐在两个人中间,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甚至不问一问母亲突然死去的任何细节。薛谡的表现让他母亲的同事们大为摇头。他们背地里议论说,看啊,都是打游戏机打的,把人都打呆掉了,成了一个木头人了。

薛谡乍一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确实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魔兽世界”游戏的刺激里,对现实生活的情感是麻木的。或者说母亲死去的消息强烈到如此程度,使他一下子懵掉了,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薛谡内心的痛楚是慢慢生发开来的,这种情形就好像一只受到刺激的河蚌,紧紧地闭住了外壳,当没有外力存在的时候才缓缓地释放出它的触角和柔软的躯体。

处理善后事宜。肇事单位明显地庇护肇事司机,他们暗示薛荒宝只要不提出刑事诉讼,民事赔偿这一块可以多迁就。若按肇事逃逸罪论处,那个女司机恐怕是要坐牢的。她吓得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囫囵的样子令薛荒宝感觉可怜,治她的罪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相反放她一马,却可以在法定赔偿金之外,获得相关单位额外给予的抚恤金,这是对方明确许诺的。

一直呆若木鸡的薛谡这时候开口了。他言词激烈地要求彻查母亲被撞倒后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施救?为什么让她倒卧在矿石堆上那么久,直到流血的窟窿都凝结了,才被发现送进医院。他愤怒地詈骂那个肇事女司机,说她心肠恶毒有如蛇蝎,简直就是一条蛇,像蛇一样长着毒牙,却比蛇更滑溜,更善于伪装。他认定女司机不是不知情,而是被肇事的后果吓坏了,想一躲了之。

鉴于母亲的同事们对他的评价,薛谡在这件事上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人们传说着他在听到母亲噩耗时的表现,对他的恶评如暗潮涌动。他所说的话被贴上了“胡搅蛮缠”的标签,没有人理睬他。

薛谡只能跟父亲较劲,力图让父亲接受他的观点——宁可少赔钱,也要让见死不救的恶人受到惩罚。薛荒宝恰恰在这一点上与薛谡的观点不同,他认为人死不能复生,惩罚一个恶人并不能带来积极的效果,何况那个女司机也许并不是什么恶人呢。

父亲的想法令薛谡无法接受。他认为父亲是掉进钱眼里了,为了高额抚恤金,便同意不去追究肇事逃逸者的责任,这简直是对亡灵的二次犯罪。所谓肇事者不知情的荒谬说法,薛谡不仅不信,还怀疑父亲是否真的相信,或许他是伪装成轻信以便谋取利益吧?但是,无论薛谡说什么,他的声音仅仅局限在家庭内部,对外他是没有发言权的。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薛谡的主张得不到重视,只有薛荒宝的话才是人们所要斟酌考虑的。薛荒宝说得最多的当然是赔偿数额的问题,而这个话题在薛谡听来,令他头皮发炸,就好像有人拿他母亲的死与人讨价还价做生意一般。

方孝茹的死最终给薛家带来了64万元的赔偿抚恤金。薛荒宝对儿子说,这些钱都是留给你的。薛谡把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滋出,眼珠子瞥向空中,看也不看父亲一眼,说,这些带血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3

薛谡总算大学毕业了。虽然他整天打游戏,功课挂红灯,好歹有点小聪明,补考时突击一下,打打小抄,临时抱佛脚,竟然过了关。拿到大学文凭的薛谡并没有踌躇满志,而是四顾茫然。因为文凭贬值,毕业即失业。薛谡走出校门,回家当了“寓公”。

“寓公”这个称号是父亲薛荒宝赋予他的。薛荒宝对儿子找不到工作大为光火。他认为,就业形势固然紧张,可是再紧张也有人就业!你堂堂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不是无能是什么呢?这些话薛荒宝藏在心里不说,绕个弯子,给儿子讲解“寓公”这个词的含意。他说,民国时政客做不上官呆在上海赋闲,被人们叫做“寓公”。你知道吧,就跟你今天找不到工作,呆在家里吃闲饭差不多。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当上“寓公”了。

薛谡听见这种冷嘲热讽的话就像吃了一只苍蝇。父亲要是直率地骂他无能倒也罢了,可是他把恶毒的意思憋在心里,名义上向他普及历史知识,实际上含沙射影,最末一句图穷匕首见,好比狗血淋头了。薛谡对父亲的这种作派充满了鄙视,他恶狠狠地盯了薛荒宝一眼,在心里回敬道,老克腊!

老克腊也是一句上海话,意谓时髦光鲜爱打扮的老男人。薛家现今不住在上海了,但是上海口音却带了出来。说薛荒宝是个老克腊并不冤枉他,他确实爱好油头粉面的,还喜欢跳舞。薛荒宝他们这一代人,年轻时赶上交际舞流行,风风火火地跳过一阵子。后来交际舞式微了,没有被更年轻的一代继承,乃至于出现一种奇特的现象——年轻人不跳舞,年老的人(像薛荒宝这样五十岁上下的)倒是跳得起劲。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高档像样的舞厅去处,就是在公园呀露天广场呀之类的地方,摆个喇叭,一群上了岁数的“年轻人”就嘣嚓嚓、嘣嚓嚓地跳起来,三步、四步,水兵、小拉,花步扭得有模有样……可是,薛谡看了不喜欢。

薛谡的眼睛后面藏着一部X光机,自以为看透了薛荒宝的心思——老爸想讨小。薛谡并不想干涉父亲的私生活,只是他尚且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因此觉得人情薄。说起来,母亲出事已经过去多时了,薛谡当时没有表现出来的哀伤慢慢释放出来,就像老烟鬼憋住一口烟不想放它出来,最后还是从鼻口悄悄冒出丝丝缕缕。憋得越久伤得越重,当他永远失去了母爱,这才意识到世间再也找不出另一种爱可以与它媲美。父爱在他看来,与母爱不能比,逊色得太远了。

薛谡不上班,也不做家务。他在QQ上给自己取名“受伤的小於菟”,把自己关在家里舔舐伤口,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生活。时间长了,薛荒宝不干了,他忍受不了儿子这般颓唐堕落。有一天,他没有给儿子做早饭,就去上班了。薛谡一觉醒来,家里静悄悄的,尘埃在照进窗棂的光线里轻盈地舞蹈。因为夜里失眠睡不着,天亮前才迷迷糊糊昏睡过去,此时不知几点了。只是感觉肚饥,爬起来找饭。一般情况下父亲总是把早饭做好,放在餐桌上,用纱屉罩着的。可是今天揭开纱屉——啥也没有!

薛谡空瘪瘪的肚囊腾起一股怒气。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那个最倒霉的人——母亲一眨眼工夫没了,父亲做的早饭也没了,接下来还会是什么没了?他感觉好像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扔进了霉豆缸里,如果命中注定自己要发霉,那就由它去吧!这样想着,他重新倒在床上,任凭饥饿折磨,也不肯自己想点办法。他想,索性把自己饿死拉倒,饿死了父亲就省心了,也许父亲正巴不得儿子饿死呢,这样他要讨小老婆就没有障碍了。什么父亲!什么父爱!与母爱相比简直连一杯白开水都不如。一想到母亲,薛谡的泪水就涌出来,他想起母亲恳请他在QQ上与她视频聊天的话,他是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抛弃了。此时他多么想跟母亲聊聊呀,可是有通往天堂的聊天软件吗?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下来。

母亲倘若在世,是绝不可能用饿饭作为手段来教训儿子的。她会给他做最好吃的南瓜饼,煎得两面金黄,油滋滋的,浇上蜂蜜,那是天底下难得的美味。想到这里,薛谡舔了舔嘴唇,不知什么时候爆起了一层干皮。他在床上把自己当作南瓜饼,翻来复去地烙着,像磁带回放那样反复品味着母亲在那个假期里恳求他的话。母亲说:小於菟呀,你能不能每个礼拜跟我们聊一次天呀?隔壁李阿姨家的儿子每到周末就在QQ上跟他爸妈聊天,还是视频的,就跟见了面一样……母亲说这话时的情态口吻就好像一首台湾歌曲中唱的:小牛的哥哥带他去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我们也去捉泥鳅。当然,那首歌唱的是小妹妹与大哥哥的关系,薛谡知道这个联想不伦不类,但是母亲确曾流露出少女般的情怀,那是母爱的至纯至真,完全忽略了辈份长幼关系。想到这里他的眼窝又湿了。

薛荒宝有意给儿子上规矩,可是他采用的手段太拙劣,一上来就把事情搞砸了,变得不可收拾。那天他不仅没做早饭,想到儿子完全有可能一觉睡到中午,索性连中饭也不回去做,自己在食堂解决了。他想,儿子这下没盼头了,应该起床给自己做一顿饭吧?哪怕是下一碗面条呢。可是等他傍晚回到家里,只见清锅冷灶的,早晨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再看儿子,依旧躺在床上,脸上显然流过泪,可是泪痕已经干了。

这一下,薛荒宝结结实实被吓着了,仿佛挨整的不是薛谡而是薛荒宝本人。他惴惴不安地问,小於菟,莫非你一整天都没起床吗?薛谡目光发直地盯着父亲,不出声,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儿子的神情让薛荒宝起了一阵恐慌,心想,我的小老子,你可别吓我。饿坏了身体倒不咋地,要是脑子整出了毛病,自己这一辈子可就摊上了。

薛荒宝赶紧做饭。在水池里洗着菜,忽然用湿淋淋的手刷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里好像揣了一团乱猪毛,闹哄哄地扎心。他痛苦地想,最让自己省心的妻子走了,最不省事的儿子却堵在心口。老天爷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

4

隔天晚上,薛荒宝没有心情再去街心公园找舞伴跳舞了。他得想法子给薛谡找个工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这么窝在家里,挣不到钱是小事,把脑子窝憋坏了,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妈!于是,他提上一份厚礼去找自己的老同学,如今办了一家私营企业的刘总。

刘总听完薛荒宝叹诉苦情,答应帮忙。但是高档烟酒请带回去,他说,到我这儿来工作就是要拿我的钱。拿钱就要干活,活干得好留下,干不好走人。你我之间还用送礼吗?

薛荒宝脸上一阵害臊。刘总说得粗鲁,但是话糙理不糙,私营企业可不养闲人。他恭维刘总是同学中最有范儿的“总”,对老同学坦诚相待,肯帮忙,奉承的话说了一大箩。若不是为了儿子,这些话他是不肯说的,此时只有把刘总摩挲得舒坦了,才能给儿子谋到一份好差事。刘总给薛谡安排的具体职务是在财务科做出纳,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是不必到流水线上干体力活,就算不错啦。

回到家里,薛荒宝难得地高兴起来。他已习惯用薛谡这个名字称呼儿子,此时也改变了,亲热地叫着儿子的小名,小於菟,小於菟,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工作。

薛谡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迷惑地看着父亲,好像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听说父亲给他在民营企业找了个工作,虽然不太理想,但是总比闲在家里强多了。薛谡一反常态地喊了一声爸爸,说谢谢你哦。薛荒宝哈哈笑道,我儿子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

这天晚上薛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失手把父亲打死了。正哀哀地哭,忽然一支枪顶住了后脑勺,要枪毙自己。他左右摇摆着脑袋,不想就这么死去。正愁惨万状无计可施,忽然被打死的父亲从天而降,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大声喊道,不怪他不怪他,是我自己……

薛谡满头大汗地醒来,奇怪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已经很久睡觉不做梦了,尤其是醒来还能记得清楚的梦。这时,窗外天色微明,他没有再睡,头一次起床煮了一锅稀饭,又下楼去给父亲和自己买了一份早点,父亲爱吃糍粑,来一块;自己爱吃麻团,来一只;油条父子都爱吃,可是据说现在的油条添加了肥皂粉做发泡剂,谁知道真的假的?那就买一根吧,回去拆开来父子俩一人一小股。

朝阳从东边的窗子里射进来,把薛家照得很温暖。这一天,他们父子难得地共坐在餐桌上,面对面吃了一顿早饭,然后一道去上班。

父亲领着儿子,像他小时候送他上一年级时那样送他去单位。父亲的絮叨在儿子听来第一次不那么聒噪,他的音量放得较低,似乎是在耳语了。父亲说了些什么呢?不过是初入一个新单位要勤快点,对人要有礼貌等等之类的话。薛谡只要在网上输入一个“入职须知”之类的关键词,马上就可以搜罗一大堆。

千叮咛,万嘱咐,珍重再珍重,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仅仅做了不到一个月,就泡汤了。薛谡在大学里没学到什么过硬本领,动手能力和适应能力特别缺乏,表现上甚至比不过一个高中毕业生。直接令他遭到除名的事,是因为装订凭证。每到月底,财务科都要把大摞、大摞的财务凭证装订成册。做这个活要用手枪钻打眼,要用手指长的大针穿上麻线,做手工活。这时候,薛谡显得笨极了,他从未抓过针,更未抓过手枪钻,让他打眼不是歪了就是斜了;让他用大针装订,他装订的账册怎么呢?松松垮垮的,拎起来抖一抖几乎散掉。

你就不能用点劲吗?你就不会把麻线带紧一点?财务科长生气地骂道,你一个大小伙子,手无缚鸡之力,简直是吃白饭的。这位科长是一个嘴头子极碎的更年期女人,一点破事能唠叨半天。不过呢,你要是顺了她的心,她对你好起来也是挺腻人的。如果薛谡的情商高一点,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老练一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下回注意”,“请多原谅”,说几句这种现成话有什么难的呢?嘴巴甜一点,态度诚恳一点就是了。可是,薛谡不行,干错了事还不服气,铁青着脸,死不开口,一副茅厕缸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样子。初出茅庐,少不更事,说的就是薛谡这样的年轻人啊。事情发展到上纲上线,形成结论就糟糕了。刘总听了财务科长的抱怨,就算有意庇护这位老同学的儿子也不好开口,何况刘总并不想循私情,把不中用的员工留在企业里。于是,理直气壮地把薛谡开掉了。

薛谡回到了家里。这个结果令父亲薛荒宝很伤心,他模仿高尔基的外祖父嘲笑高尔基失去学徒身份回家时那种讥诮的口吻说,您退休啦?这么快就回家养老了?薛谡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如今薛谡不打游戏了,迷上了看网络小说。成天挂在红袖添香、榕树下等一些文学网站上,一看就是老半天。这些网站都有网友论坛,薛谡在论坛里结识了一些气味相投的人,在虚拟社区里有了人际关系,发展了一帮未曾谋面的网友。

薛荒宝伤心之余,恢复了每天晚上去跳舞的习惯。他现在常把一句老掉牙的口头禅放在嘴边,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他相信,如果再一味地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那只能让儿子越来越瞧不起老子。

5

薛谡把网络小说看得多了,觉得这种故事自己也能编,没什么难的。只要塑造一个主人公,性格类似自己,然后把生活中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按照自己想要的模样胡乱编排下去就行了。写这种小说一个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无限制地满足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那份愿景,用一个网络缩写词来表达,就是YY——翻译成两个汉字叫作“意淫”。

薛谡的小说写到3万字的时候,他的网页上来了一个粉友,经常跟在他更新的小说后面发表阅读感言。薛谡两天不写,她还发言催他。麦小颍!薛谡记住了这个名字。他跑到麦小颍的主页上去看,她也写小说,写的是年轻夫妇间的冷战,透着一股现实的硝烟,很真实,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就像私密日记似的。

薛谡与麦小颍互加粉友。他们就好像两位邻居,今天你到我家来看看桌上摆着什么好吃的,明天我到你家去揭开锅盖看看蒸了馒头还是花卷。尝了鲜,不忘评价一下,有好说好,有赖说赖,甚至还指点策划一下后面应该怎么写。

网络是开放的,不是他们两人的私密空间。薛谡的主页上除了那些偶尔光顾的散客,又有两位频繁造访的常客让他记住了网名,一位叫苏铁,另一位叫东海一枭。薛谡也到他们的主页上去,发现麦小颍也常去留言。如此一来,四个人串门就比两个人热闹多了。小说在网页上贴出后,反应不再那么萧条,而是有点门庭若市的味道了。薛谡进一步查询这几个人的IP地址,发现他们原来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薛谡有朋友们的鼓励,写得更多更勤了。小说写到8万字的时候,网站编辑一缕青烟主动给他发来纸条,邀请他签约,成为VIP写手。薛谡知道,成为VIP写手之后,小说就有可能上架,此后的章节叫做VIP章节,只有付费读者才能看到。网站赢利了就会与作者分成。薛谡看到这张纸条激动不已,就像当年高考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

薛荒宝发现,儿子好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熊瞎子,在斗室里来回踅步,小脸憋得通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刚想问儿子,怎么啦?薛谡一反常态地抱住老爸,把他拔离了地面,在房间里转了一个圈。不料,年轻的儿子两腿打飘头发昏,站立不稳,两个人都倒在了靠墙的小床上。

薛荒宝推开儿子说,你搞什么搞?

薛谡笑哈哈地说,老爸,我要挣钱了。

薛荒宝狐疑地看着儿子说,小於菟,你不是白日做梦吧?

薛谡觉得老爸拎不清,也不想让老爸看到他写的小说,因为那里面有些话老爸看了会伤心的,他通过人物角色含沙射影的埋怨,外人看不懂,老爸看了准会心知肚明。薛谡说,老爸,你知道网络大神吗?你儿子也要成为大神了。

薛荒宝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说,额滴个神呐,你没发烧吧?

薛谡说,哈哈,老爸你真逗,连网络用语都会喷了。

薛荒宝说,我说网络用语了?什么是网络用语,我说了吗?

薛谡说,额滴个神呐,这不是你说的吗?

薛荒宝说,我靠,你老子我一贯就这么说话,怎么就成了网络用语了?

薛谡哈哈笑,不再跟薛荒宝耍贫嘴了。他要集中精力开始写VIP章节了,这可是能挣钱的,小说不白写了。

薛谡头一回拿到了340块钱,是当月的写手福利加提成。网站上还公布了发放清单,他看见麦小颍和苏铁都有收入,比他少一点,麦小颍170块,苏铁50块,只有东海一枭未见大名,估计是分文没有。拿到钱的当天晚上,薛谡的手机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叫他:

薛谡刹那间魂游天外了,以为是母亲在叫他的乳名。天呐!他生平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劳动所得,竟然感动得连母亲都还阳了吗?

小於菟!那个声音又叫了一声,因为薛谡惊讶得忘记了答话。这一回听得比较清楚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跟母亲的声音并不相同。

你是谁呀?薛谡结结巴巴地发出一声问,同时心里出现了答案。

我是麦小颍呀!电话里的女人说。

薛谡完全反应过来了。他在网上发表小说的笔名就叫小於菟,他跟麦小颍在私聊时交换过电话号码,虽然从来没有打过。

薛谡说,麦小颍,我正想找你。

找我干嘛呀?麦小颍笑嘻嘻地问。

我拿到稿费了,你也拿到了吧?

嗯嗯,怎么样呢?

咱们聚一聚吧。

哈哈,咱们正在聚。

喂喂,没搞错吧?你跟谁聚?

苏铁、东海一枭和我。你快来!

我靠!已经聚上了啊。

薛谡问明了地点,在六子烧烤店门口的大排档上。他把钱和手机掖进腰包,匆匆地下楼,赶往网友聚会的地点。

6

虽然并不相识,薛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要找的网友。

一女二男,女的穿带暗网眼的黑色尼龙袜,头发扎个鬏儿,在脑后由下向上翘起,像一只公鸡的尾巴。两个男的跟薛谡一样年轻,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三个人围着一张油渍麻乌的塑料台子。那女子坐的长条凳空出半拉,显然是留给薛谡的了。

大排档老板身兼店小二,端着一盘子劈开的酱鸭头,招呼薛谡说,朋友,您吃饭?

薛谡盯看坐着的三个人,说,我找人。

三个人同时抬起目光投向薛谡,这一来好比王八盯绿豆——对上眼了。那女子说,你是小於菟吧,过来坐,过来坐。老板,再上一付杯筷,烤20串羊肉。

店小二把酱鸭头放在桌上,说,好来。

薛谡坐下来,对面的两个男子自我介绍了。长相清秀好看的叫苏铁,敦实得像个铁疙瘩的叫东海一枭。两人的脚下都歪着一两只空啤酒瓶子,看来他们已经喝了一气了。

女子说,我就是叫麦小颍的。

苏铁说,最后一个字你可千万别读作第二声,她跟你急。

东海一枭故意夸张地笑起来,鸭子叫一般嘎嘎的。

麦小颍说,你们两个坏蛋,不许笑。

她一说不许笑,连薛谡也跟着笑了。

麦小颍说,好吧,随你们怎么叫,但你们要尊重姐。姐是结过婚的人。

苏铁说,你说离过婚的,不更确切嘛。

麦小颍说,是的,姐正在离,跟离了也差不多。

东海一枭说,我们都是麦姐的铁杆粉丝,哪个敢不尊重你。

薛谡看出,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聚会了。东海一枭和苏铁一定是受了麦小颍的影响才跑到自己主页上来的。自己虽然是个新入伙的,但是他们把麦小颍身边的位置留给他,让他觉得挺有面子。

啃着鸭头,喝着啤酒,一伙人谈起文学来。苏铁的一篇散文在网站发起的“漂牛杯”征文大赛中得了一等奖,薛谡便问他文中写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散文嘛。苏铁说。

你爸真的带你到草原去过?

是的,在我12岁的时候,他带我到草原上去溜达了一趟。我们不仅去过草原,还去过云南,去过九寨沟……

麦小颍问,那么你妈呢,真的像文中写的那样反对你们父子出游?

苏铁呷了一口啤酒,晚风把他飘逸的长发轻轻地吹起来了。他说,我妈就跟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家庭富裕,希望儿子成才。可是,我爸比较潇洒,淡泊名利,喜欢我行我素。他带我出去玩,也喊我妈一道去,可是我妈说,你歇歇火吧,人家都攒钱买大房子,放假让小孩拼命补习,你倒好,领着个孩子四处转悠,我不去!

薛谡说,于是,你爸就带着你,父子二人游荡到草原上去了?

苏铁说,是呀,那篇散文写的是我真实的感受。

东海一枭说,苏铁老爸真是够哥们。记得我和苏铁大学考砸了,我老爸把我好一顿霉,臭得我一钱不值,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我在QQ上问苏铁,你爸吼你了吧?苏铁说,哪儿呀,他跟我说,不要紧,你想复读呢咱们来年再战,你想上大专也可以,年轻人不要背包袱,要轻装上阵。哇,我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老爸,简直就跟哥们一样呀。

苏铁说,你别哥们哥们的,他是我爸!

一伙人都笑起来。苏铁看见大家羡慕地看着他,好像他就代表他老爸似的,便有了叙说的冲动。苏铁说,真的,高考考砸了,我心里很难过。尤其是想到如此一来我妈对我爸的指责更有理由了,我就觉得特别愧对老爸。我等着他对我说几句重话,可是他说得那么温柔,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薛谡的心里涌起一道洪波,嗓子里有一股腥甜的感觉,那是一种人生高峰体验,只有在春梦里才有类似的感受。他羡慕苏铁,觉得即使一个王子的待遇也莫过如此了。

麦小颍说,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父亲呀?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苏铁说,麦小颍,说说你父亲怎么样?

麦小颍说,他呀,是个当兵的,从小把我当假小子养,对我像对男孩子一般要求严格。我没考上大学,他差一点没杀了我。

东海一枭说,乖乖隆里咚,你没夸张吧?

麦小颍说,我要是夸张了就让这根烤肉签子把我戳死。我爸唉声叹气地数落我,我回了一句嘴,他便暴跳如雷,吼得整栋楼都听见,好像他女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要不是我神经粗大,我早就疯掉了。哈哈哈……

薛谡惊讶地看见麦小颍笑着笑着,眼睛里却冒出了泪花。

苏铁端起杯子来说,喝酒,喝酒。其实我错了,我不该这么问你的。父母怎么样不是我们做小辈的应该评论的。父母是我们的造化,就像上帝一样。上帝造出了人,人怎么敢评论上帝呢?

麦小颍说,你这么说就虚伪了。我们怎么就不能议论父母呢?人类不是还有个普罗米修斯吗?

薛谡说,普罗米修斯也是神子吧,不过是为人类代言的。

东海一枭说,扯远了,扯远了。

四个人闹哄哄地高谈阔论,店小二傻愣愣地看着,听到好笑处就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7

薛荒宝知道儿子写作挣得三百多元,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买二斤胡萝卜都要5元钱,一个月才挣三百多元,喝稀饭吃咸萝卜干都不够呀。

薛谡认为父亲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利益,哪里懂得一粒种子的强大力量。

这些话都是腹诽,彼此并没有唇枪舌剑地过招。但是各自藏在心里的意思,一个眼神就都暴露了。没有公开论战,是因为不屑。儿子不屑于老子,老子同样不屑于儿子。他们父子很少语言交流,一说话就拧巴。即使一个好的意思,说出口来不知怎的,味道就变了。

薛谡自从结识了麦小颍等人,花销陡然增大。四个人几乎每周都要聚会一次,吃吃喝喝,谈谈文学。头一次在六子烧烤大排档见面就是薛谡付的账,花了170块钱。打的送麦小颍回家又花了9块钱。此后请麦小颍看了一部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他那拢共340块钱的稿费就不够了,需要由“水库”里的资金帮衬。“水库”当然是指薛荒宝掌握的那笔财富。过去,薛谡没交际,几乎不花钱,从来没有打过“水库”的主意。现在,他却时常向老爸伸手要钱了。

我管你吃饱穿暖就得了。你一不买米二不买菜,要钱干什么?薛荒宝没好气地说。

薛谡自知理亏,恼羞成怒地说出一个最混账的理由,我妈那么多钱叫你管着,我要一百二百不成吗?

薛荒宝气得满脸紫胀,哆嗦着手指要往儿子的脑门上戳,骂道,你这小兔崽子,你是惦记你妈拿命换来的64万吗?老子一把砸给你,砸不死你!

薛谡躲闪着、退让着,歇斯底里地抗议道,你就铁了心不叫你儿子做人吗?

薛荒宝一心盼的就是儿子成人,怎么会铁了心不让儿子做人呢?真是荒唐!薛荒宝大吼一声,你这狗日的东西……,骂了半句,他张口结舌愣在那里了,因为他意识到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了。想想看满心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转了半天,好像一只篮球在篮框上转了几转,终于没得分。他把眼泪咽回肚子里,从鼻子里嗯出两道白烟,愤愤不平地转身走掉了。

周末,薛谡没有钱,推说头痛,没有去参加文友的聚会。

星期天,薛荒宝一早起床,竟然主动给了儿子500块钱,说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见谁呢?薛荒宝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薛谡心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爸这是唱的哪一出呢?他揣着个闷葫芦,跟着父亲出了门。薛谡还没有摆脱那天跟父亲吵架的心理阴影,表情有几分尴尬,有意落后半步,避免跟父亲亲热,引起自己难为情。

薛荒宝显然已经不再计较了。谁叫他是当老子的呢!儿子好不好是自己养的,还能怎么着啊?他把步子压慢,有心跟儿子肩并肩,甚至不妨来个勾肩搭背。但是儿子不肯上前,他们就这么厮跟着,半步之差,亦步亦趋地走着。

父亲领着儿子穿街过桥,来到一条僻静的巷道,远远地看见一座白墙尖顶的房子,上面竖着十字架,走近了便听见有唱诗的歌声朗朗传来。薛谡想,莫非父亲信教了,要领着他去做礼拜?

没等他问,父亲开口了,说,你还记得蔡阿姨吗?我们单位的同事,你小的时候跳泥娃娃舞,她给你眉心点过红痣的。

薛谡抢白说,我何曾跳过什么泥娃娃舞?

薛荒宝说,你不记得了吗?你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单位搞联欢……

薛谡不耐烦地说,你想说什么?别绕弯子。

薛荒宝说,你蔡阿姨是个信徒,待一会儿她领着女儿来做礼拜,咱们跟她们一道进去听听。出来时,她若喜欢你,会给你两张电影票,你就领着她女儿一道去看电影。我给你的500块钱你看着花,记住,别小气!

薛谡唐突地问,那你们呢?你跟蔡阿姨……

薛荒宝说,浑小子,你蔡阿姨有丈夫。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

薛谡噘着嘴,跟父亲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见一位面若银盆的妇人领着一位娉娉婷婷的姑娘走了过来。薛荒宝赶紧与那妇人打招呼,妇人嘴上应付着薛荒宝,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薛谡,笑意漾上脸颊,说,你们父子也进来听听,主会赐福给你们呢。

薛荒宝偷眼打量姑娘,觉得这姑娘哪儿都好,要是给他做了儿媳妇,那他做梦都会笑醒来。他抬脚跟着蔡阿姨母女就要走进教堂,薛谡却在后面拉住了他。

薛谡说,我们在外面等着吧,就不进去了。

薛荒宝说,那成什么话!

这一个细小的变故让蔡阿姨的脸色黑下来,她严厉地瞥了薛谡一眼,目光冷硬了,说话的口气也疏远起来,她说,门外风大,你们请回吧,就不用再等了。

说完,蔡阿姨领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堂里去了。

薛荒宝知道事情黄了,回去的路上黑脸秋风地责怪薛谡太不懂事。薛谡说,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薛荒宝说,人家本来是看上你的,可是你为什么这么不尽人情呢?薛谡说,我又没准备做信徒,我可不能拿信仰这事做交换。薛荒宝说,你有什么信仰?你要有信仰倒好了。还交换?你算了吧你!

父子俩话不投机,一下子又闹翻了。

8

薛谡没有与蔡阿姨的女儿对上象,心里一点儿也不后悔。虽然他也承认那闺女挺俊的,时过境迁也就忘怀了。相反,麦小颍却时常令他牵肠挂肚。

麦小颍没有蔡阿姨女儿年轻,也没有蔡阿姨女儿阳光。麦小颍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离了婚的女人,一部黑色长发松散下来时遮住半张脸,脸上泛着一股青白之气。长年宅在屋子里写作损害了她的健康,身体瘦得好似一副骨头架子,倒是完全胜任“骨感美”三个字了。她还抽烟,手指被熏得焦黄……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在深夜狭长的雨巷里遇见她,会令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怵。但是,薛谡就是喜欢麦小颍。薛谡爱听麦小颍叫他小於菟,这个名字总是在他心里掀起一股热浪,把薛荒宝叫他薛谡时内心里泛上来的那股酸水压下去。

薛谡管麦小颍叫麦姐。

麦姐,薛谡说,我爱你。

麦小颍说,我比你岁数大,而且我长得也不好看。

薛谡说,岁数大有多大?不就大那么几岁嘛!不好看?天下好看的美女多着啦,电影明星们个个好看,跟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麦小颍说,你爱我什么?

薛谡说,我爱你叫我小於菟,我是你的小於菟。

于是,麦小颍浪声浪气地一叠声叫道,小於菟,小於菟,小於菟……

这声音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把他俩的身体吸引靠拢,像两块磁铁,粘合在一起了。薛谡在麦小颍身上初次品尝到人生的滋味,感动得冒出两粒晶莹的泪珠。麦小颍惊讶地问,你怎么啦?

薛谡说,我心里有一层纸,破掉了。

麦小颍笑嘻嘻地问,你还是处男吧?

薛谡说,不许这么问。

麦小颍揪住他的鼻子,说,叫我姐姐。

薛谡不肯叫姐姐,把头埋进麦小颍的怀里,寻找她的乳房。当他噙着她的乳头的时候,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这回的泪水被他当成奶水吸进了嘴巴里。

他们爱的小窝是麦小颍租来的房子。麦小颍与丈夫分手后,没有回到父母家中,拿着丈夫赔偿的“青春费”租赁了一处公寓住着。那是一栋大楼的顶层,再上面有一个鸽子笼,每天写作累了,她就站在阳台上瞭望鸽子们盘旋飞翔,以此养眼。这个地方自然也就成了她和薛谡、苏铁、东海一枭等人聚会的据点。

薛谡与麦小颍之间捅破了那层纸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因为不再是一般朋友,薛谡对麦小颍多了一份疑心。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像一个特务似的造访这座爱的小窝。他这么做,主要是不放心比他更早与麦小颍建立关系的两个朋友,怕他们也象自己一样,私下单独与麦小颍幽会。有一次,他碰见苏铁一个人在麦小颍的房间,薛谡脸上马上流露出酸倒了牙的表情。可是苏铁还是一副谈笑自若的样子。不一会儿,从厕所里钻出了东海一枭,原来他俩是结伴一道来的。薛谡这才暗骂自己小器,差点坏了哥儿们义气。

麦小颍知道薛谡心里那点小九九,假装不知道。她有一个独特理论:男人嫉妒证明他们在乎女人,男人心眼小一点女人才不会被漏下去。四个人一如既往地谈文学,谈创作。薛谡这时侯已经写得有点模样了,每月的福利加提成已经涨到1000块钱出头。照这样干下去,没准有一天真会成为大神。苏铁和东海一枭都这么看,对薛谡甚至有点崇拜起来。

薛谡对东海一枭的兴趣在于欣赏他那发达的胸大肌。东海一枭身体很棒,胸肌尤其发达,穿夹克衫敞着怀,好像两只收拢的翅膀。薛谡在心里刻画了东海一枭的素描,转过脸来研究苏铁。他对苏铁的兴趣主要来自于苏铁的父亲,一直以来,他始终保持着对苏铁父亲的好奇心,想要知道他爸爸为什么会不同于常人?

苏铁的父亲会不会是一个婆婆妈妈,过于温情的男人?有一回,薛谡流露出这样的怀疑。说这话的时候,麦小颍做了一份奶油浓汤招待大家,还从楼下买来了面包。薛谡把一块吃剩的面包捏成一个小疙瘩投掷到墙角的垃圾桶里,因为投得准,薛谡眉毛一扬,显得很得意,好像这也值得骄傲似的。苏铁便沉下脸来,显然很生气。他不是为父亲的形象遭到诽谤,而是为薛谡抛掷的那块面包。

苏铁严肃地说,我父亲也很严厉,有些规矩在我家是不能破坏的,比如珍惜粮食。有一次我洗碗,没注意锅底上还粘着一层锅巴,就把用过的脏碗放进去,端到水槽里泡着去了。父亲发现后大为光火,发了脾气。他说不能糟蹋粮食,锅底上的锅巴可以用温水泡起来,明天早上烧烫饭吃掉。我虽然不敢回嘴,心里很不服气。这点米饭值得了几分钱呢?我曾丢失过一百块钱,也没见父亲发过火,这不是小题大做,本末倒置吗?

麦小颍说,是呀,这怎么解释?大家面面相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

苏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接着说,我父亲有些想法真的不寻常。晚饭桌上,他给我摆道理。父亲说,我们每个人本来都可以活到100岁。上帝给我们预备下了活100岁的粮食。可是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疏漏掉一些粮食,我们中的许多人就只能活90多岁、80多岁,如果再故意地挥霍浪费掉一部分粮食,那么这个人一生中必有一段时间会遭遇灾难苦厄,出现粮食短缺。要知道,一个人在浪费粮食的同时,也就抛弃了本应属于他的生命时光。那部分被你糟蹋的粮食所能维持的生命就是你将减少的寿命。

薛谡听得汗毛直竖,恨不得去垃圾桶里拣回刚刚抛掷的那块面包。

麦小颍说,你父亲这个理论堪称一绝。

苏铁说,他总是告诉我们要惜福。举头三尺有神明,别不当一回事。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呢。

东海一枭说,好啦,别说得那么沉重了。麦小颍,说说你是怎么打入蛋糕店的,搞了哪些地下活动?

薛谡的神经又绷紧了。苏铁噗哧一笑,打趣道:是呀,麦小颍,我们从蛋糕店的橱窗里看见你在里面裱蛋糕,头上扎了一个兔子耳朵那样的手绢花,店老板站在你身后,温情脉脉地侧脸打量你,我们还以为你要升级成为蛋糕店的老板娘了呢。

麦小颍说,哎呀,你们不要想七想八啦,我去蛋糕店干活,纯粹是体验生活,好玩呗。

薛谡想起来了,麦小颍住的楼下是临街的门面房,有一间出售蛋糕面包的烘焙店。店老板是一个脸蛋胖乎乎,好像刚出炉的圆面包似的中年汉子,薛谡刚才丢进垃圾桶里的那一小块面包想来就是他做的。

麦小颍看见薛谡用挑剔的眼光瞟自己,小声地咕囔道,他不仅是蛋糕店老板,也是我的房东。我到他那里干点活,兴许能减免一点房租呢。

9

薛荒宝所在的企业多年来头一次招工,480个名额,分配到集团下属的矿山去,他没有动心。过了半年,又要招第二批,85个名额,要求本科以上文凭,分配到股份公司所属的轧钢厂、自控所等单位,薛荒宝一下子来劲了。

小於菟,小於菟,他一高兴就叫儿子小名,你的机会来了!

薛谡看见父亲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薛荒宝走进家门兴冲冲地说,我们单位要招工了。

招呗!薛谡冷冰冰地说。

薛荒宝把一沓资料递给薛谡,说,要考试的。这是我们单位的年鉴和史志,说不定会考到其中的内容,你好好准备准备。

薛谡说,我用不着准备。

薛荒宝说,你别自命不凡,千万别考砸了。

薛谡说,我不考。

薛荒宝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问,你说什么?

薛谡说,我不去你们那个破单位上班。

薛荒宝说,你翅膀硬了,敢说我们这么大的企业是破单位?

薛谡说,半死不活的老国企,亏损好几年了吧?人员老化,体制陈旧,还不是破单位吗?

薛荒宝说,你小子有本事找一个挣钱多的外企,老子也不反对啊,可是你找得着吗?

薛谡说,反正我不去。说完扭回头去,继续把键盘敲得噼啪乱响,写他的网络小说去了。

薛荒宝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说,你小子有本事别找老子要一分钱。

薛谡回头说,对不起,该要还得要。

薛荒宝痛心疾首地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要拖累老子到哪一天呢?

薛谡说,你还不如一生下我就把我掐死,或者干脆别生我。

薛荒宝说,我没那么干,是我错了。你可以纠正我的错误,找根麻绳来,勒死老子算了!

薛谡瞧不上父亲,两人大吵一架。

薛荒宝被气得歪倒在床上。薛谡不想杵在父亲眼前添堵,一个人走出家门,去找麦小颍散心。

来到麦小颍住的楼下,他看见蛋糕店老板站在玻璃橱窗后面,鼓出金鱼般的眼泡子瞅着街道上的过往行人。薛谡不愿意看到这张脸,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赶紧从橱窗前走过。他没看见的是,蛋糕店老板的目光陡地像手电筒揿亮了电门,一股黄色的光芒嫉恨地盯在他的背后,看着他钻进楼洞里去了。

薛谡上了楼,没有像往常那样与麦小颍激情四射地做爱。今天他心绪不好,与薛荒宝吵架虽然是家常便饭,但是今天薛谡感到自己确实理亏,不由得有点沮丧。

麦小颍问,怎么啦?

薛谡说,我跟我爸又吵架了。

麦小颍说,唉,怎么老吵啊?

薛谡转移话题说,你爸对你好不好?

麦小颍说,好什么呀!小时候,有一次,我与堂弟争抢一个玩具,是变形金刚或者奥特曼啥的。堂弟抢不过我,哭了。我爸把我好一顿臭揍。唉,想起来就叫人难过……

两人正谈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有人用拳头在门上狠狠地擂着,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有尖厉的女声从低沉的男声中冒出来:开门!开门!快开门!

薛谡问了一句,怎么啦?

麦小颍脑子反应奇快,她立即走上前去,平静地把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几个五十开外的中老年妇女,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保安。麦小颍认识她们是街道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这是麦小颍对她们的称呼,其实她们无一小脚,她们的奶奶辈才裹小脚呢。

门这么快就被打开,显然出乎妇女们意料之外。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穿戴整齐嘛!她们探头探脑地张望,看见门里一男一女,衣冠楚楚,镇定自若,与她们想像中男女苟合的龌龊样子完全不同,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麦小颍问,大妈们砸门有什么事吗?

一个妇女说,你们在干嘛?

麦小颍说,我们在谈文学,怎么?你们也想加入进来吗?欢迎,欢迎新文友。

领头的妇女蔫了秧子,一脸的无辜。她本是听信了卑鄙的小报告才闯上门来,眼前的一幕与报告内容显然不符合,但是叫她认错那是不可能的。她说,谈文学?谈什么?

麦小颍说,我们在谈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分野与合流,请问大妈们有什么高见?

领头的妇女说,别打马虎眼!有人举报606聚众淫乱,你们小心点,别叫我们逮住了把柄。

麦小颍咯咯笑起来,笑得那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退下楼去。

那伙人刚走,麦小颍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了,像一阵乌云遮蔽了晴空,阴得快要拧出水来。有人举报,会是谁呢?薛谡想起上楼前看见蛋糕店老板那双嫉妒的眼神,向麦小颍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麦小颍的嘴角撇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恼恨地说,这个王八犊子!可能真是他下的蛆。这家伙给我骚情,好几次了,我没理他,他还给我玩邪门了。

怎么办?薛谡问。

找他去!麦小颍说。

麦小颍领头,薛谡跟在后面,去愤怒地声讨蛋糕店老板。蛋糕店老板眨巴着惊恐的眼睛,好像趾高气扬的皇帝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麦小颍当面指斥这家伙两面三刀,背后捣鬼,真不要脸。蛋糕店老板当然不肯承认是他举报的,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声嘀咕说,你搞错了,不是我,真不是我……

麦小颍还是一味地骂。蛋糕店老板被骂恼了,提出要收回606号房子,不租给麦小颍住了。

麦小颍说,不租就不租。我们走!

蛋糕店老板看见麦小颍真的要走,拦挡说,不能走!你还有三个月的房租没付呢。

麦小颍说,是你撵我走的,是你撕毁合同,没付的房租不付了。

蛋糕店老板看见麦小颍转过身去,抱着薛谡的膀子,两个人依偎着扬长而去,气愤地嚷嚷道,你们什么关系?敢说是清白的吗?

麦小颍回头,轻佻地斜睨着蛋糕店老板说,跟你没关系!明白吗?

蛋糕店老板还不死心,问,你上哪儿去?

麦小颍说,我要跟他上新家去。我房间里的东西改日来拿,少了一粒纽扣惟你是问。

10

薛谡估摸着这时候父亲应该上班去了,家里没人,便领着麦小颍回到了自己的家。麦小颍头一次走进薛谡的卧室,但是并不陌生,因为两人在QQ视频聊天时,她从镜头中打量过这间屋子。此时身临其境,嗅到一股男性荷尔蒙的气味,感觉很刺激。

午后的时光有一种特殊的静谧,尤其是离开了嘈杂扰攘的环境,偶尔来到一个私密的空巢,令人有一种想做点什么的冲动。年轻恋人的目光是会说话的,他们四目相触,立即产生了火花,两人相拥着倒在薛谡的小床上,狂热地剥去对方的衣服。

他们一边做爱,一边谈论文学。麦小颍说,你这个人就像你的文字,任性单纯没有担当。薛谡一边有节奏地运动,一边说,什么才叫有担当呢?麦小颍说,你还不太懂事。薛谡说,这话我听腻了,究竟怎样才叫懂事呢?麦小颍说,算了,不说这个。女作家中,你喜欢谁的文字?薛谡说,如今时髦的女作家中我喜欢村上春树,还有安妮宝贝……麦小颍嫉妒地说,你不会把我当成了她们吧?薛谡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有共同的特点,因为长期伏案写作,都有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麦小颍说,嗯,还不爱搽粉,喜欢披头散发,像个女鬼。薛谡打断她说,我过去喜欢的女作家中还有卫慧,还有棉棉,如今不知道她们怎样了。麦小颍恨恨地揪了一把薛谡的耳朵,说,你喜欢的都是下半身写作的女作家呀。薛谡调皮地笑着道,那么——你是吗?

麦小颍说,说真的,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比你大好多。薛谡说,就像你喜欢弟弟,我喜欢姐姐,我就是喜欢比我大好多的女人。麦小颍两只手比划出数字七,说,我比你大了整整7岁,我们会有什么结果呢?薛谡说,我不管什么结果,我只要吮吸你赐予我的人生甘露,今生没有你,我就白来这世上了。

就在两人情话绵绵、颠鸾倒凤的时候,忽听得大门上有钥匙捅进锁孔的声音。尽管他们很投入,这个细微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两人本能地收缩自己,薛谡控制不住地一泻千里。接着听见有人走进大门,在他们躲藏其中的卧室门上用力推了一把。幸好卧室门被闩上了,从外面没推开。

薛谡,你插着门干什么?门外传来薛荒宝的声音。

麦小颍小声问,是你爸?

薛谡点点头,大声说,爸,你怎么又回来啦?

薛荒宝说,招工报名开始了,我回来拿你的大学毕业证。

薛谡说,才开始,急什么急。再说……

薛荒宝用拳头擂了一下门,说,你开门!

薛谡说,我不开,你回去上班吧。

薛荒宝气急败坏地说,薛谡,你给我开门!莫非你还真的拒绝这次招工机会?这可是多少人打破脑袋挤破门的好事呀。

薛谡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话音未落,卧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了,门框上管插销的别子像一粒子弹险些飞到了薛谡头上。薛荒宝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婆婆妈妈的,使出大力神脚,让自己像个打开庙门的哼哈将军,圆睁怪眼双手叉腰,出现在一对小鸳鸯面前。

与其说这一举动把两个年轻人吓坏了,不如说眼前的景象把薛荒宝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卧室里竟然藏了一个……女人!

薛荒宝连忙掩上门,退了出来。他在餐桌旁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第一眼印象,那个女人好像挺老练,不像是与薛谡旗鼓相当的粉娇娃。如果他们年龄般配,薛荒宝是不想干涉这桩送上门来的婚姻的。年轻男女偷个腥,他薛荒宝本人也干过,用不着生气,甚至偷着乐还来不及呢。可是,如果是与乌七八糟的女人鬼混,那就另当别论了。

过了好半天,薛谡与麦小颍都穿戴好了,怯生生地拉开踢坏的房门。他们知道薛荒宝还没走,不知道他会搞什么名堂。麦小颍不敢抬头去看黑着脸坐在饭桌前的薛荒宝,两步迈到大门前,想要拉开大门溜走。

你站住!薛荒宝开口了,他这时看得很清楚了,这个女人至少有30岁吧,皮肤苍白眼圈发青,带着熬夜和营养不良的痕迹,显然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要说是个做鸡的女人也很像。你是干什么的?薛荒宝开门见山地发问了。

我们是文友,写、写文章……认识的。麦小颍惴惴不安地说。她的老练只够在薛谡、苏铁等人面前表现出来,面对薛荒宝这样的老男人,就好像一只小羊面对指责她弄脏了河水的老狼一样了。

你多大了?薛荒宝直言不讳地问。

麦小颍看了薛谡一眼。薛谡说,爸,你没有权力审问人家吧?

薛荒宝说,到我家里来,与我儿子上床,我连她姓甚名谁,多大年龄都不能问问吗?

薛谡说,可是,你要注意方式方法。

薛荒宝哈哈冷笑两声,说,我够注意的了,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麦小颍惊恐地瞟了薛荒宝一眼,好像落到警察叔叔手里一样,她几乎没用脑子去想,机械地说,麦小颍,31岁。

我靠!薛荒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大声喝斥道,你勾引我儿子干什么?是弄钱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麦小颍埋怨地盯了薛谡一眼,眼圈已经发红了。

薛谡气急败坏地说,爸,有什么话你冲我来,跟人家发什么火。

薛荒宝嘲讽地说,好儿子,你要是顶笼,还用得着你老爸操这份心吗?给你找个工作你不好好干,给你找个媳妇你把人家气跑了,现在要你去参加招工考试吧,你竟然撂扒子,还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乌七八糟地胡搞。你说说看,你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鬼混,能混出个什么名堂?你把婊子样的女人领进家里来,世上有你这么混账的儿子吗……

薛谡大吼一声,够了!你才把婊子样的女人领进家里来呢。你在公园小广场以跳舞的名义勾引人家妇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嫌我在家碍你的事,把人家带到小旅馆开钟点房,被警察抓到罚了6000块钱,有木有?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有脸说人,充什么好汉……

啪!一记耳光,扇在薛谡的左脸上。薛荒宝恼羞成怒,掌掴了儿子。

薛谡像个被人掐了尾巴的蜻蜓,乍着翅子原地打转转,脑门子上的青筋鼓得一跳一跳的。待他缓过劲来就要冲上去,还以颜色。麦小颍拉住了他。因为有人拦挡,薛谡挣得更凶了,说,你别拦着我,让我废了这个老狗日的!

薛荒宝气得要死:好呀,好儿子,有你这么骂父亲的!

薛谡上身被麦小颍抱着,伸出脚来,扫到了薛荒宝的胯上。薛荒宝挨了一脚,反倒高兴起来,狂笑着大骂,好小子,长出息了,打得好!老子打你一掌,你还老子一脚,咱们两清了。从今天开始,你我恩断义绝。我不是你父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薛谡犹自嘴硬,不是就不是!

薛荒宝大吼一声,滚!给老子滚出去,别在我眼前碍事,让我看见就难过。

11

薛谡与薛荒宝脱离了父子关系,痛定思痛,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明智的选择。他应该跪地求饶,哀求父亲的宽恕怜悯,无论如何呆在父亲身边。在父亲身边多好啊,不愁吃不愁喝,晚上有热水洗澡,任何事都有人替自己想到,简直就是一个王子般的生活呀。

现在好了,租居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四面漏风顶上漏雨的屋子里,一觉醒来就为当天的生活发愁。眼睛呆望着顶棚,去想那个模样丑陋的房东老太婆会不会又来要房租;今天的一日三餐吃什么是个小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今天写什么?每天铁定必须完成5000个字的码字任务,这是与签约网站讲好的硬指标,如果宕掉一次,这个月的满勤福利奖就泡汤了。过去有存稿还好,存稿上传完了,一天天地赶着写,那感觉就像有小鬼用鞭子抽着一样。其实满勤福利奖也没有多少钱——区区500块,但这点小钱对薛谡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

想起离开家的日子,那真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一天。薛谡与麦小颍同一天失去各自安身立命的巢穴。麦小颍把这解释为老天要他们住在一起,而薛谡却怎么也鼓不起浪漫的劲头,连说一句俏皮话的心情都没有。两个人一道找了一处农民的闲屋租居下来,这里远离市区,靠近乡下了,好处是租金便宜,省钱。虽然租金已经便宜到家了,但是对于两个没有固定收入的男女来说,仍然是危机重重。

薛谡的一个长篇已经写到80万字,其实这个小说早已经写完了。可是他不敢把故事终结,害怕再写一部新小说的话,一时难以聚集人气,点击量上不来,也就无法上架进入VIP付费阅读环节。他只得硬着头皮,把人物故事继续编下去。但是献花、打赏的明显少了。献花、打赏是文学网络赚钱的伎俩,读者如果激赏某位大神的作品,可用上述两种方式表达。献一朵花2元,网站得1元,作者得1元;打赏则由读者自定数目,5元起步,上不封顶。打赏的钱全归作者,网站不再抽头。薛谡曾经得到过一次50元的赏金。

为了邀集人气,薛谡在自己新发的小说章节后面添加作者附言:亲们,求献花求打赏,近来精彩的段落少了,节奏不够快,我向大家认个错,后面肯定会有好看的。他这样可怜巴巴的检讨,果然收到了一朵献花。薛谡兴奋地研究这位名叫“我爱小於菟”的网友资料,发现这个账号没有任何活动记录,换句话说,这位网友注册这个账号仅仅是为了献花。最后他想明白了,这只不过是麦小颍的另一个马甲小号罢了。

麦小颍写的书更为惨淡。她的书上架时在网站主页推荐过一次,叫作“封推”,引来一天数万次的点击量,让她好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大呼过瘾。可是“封推”结束之后,就被读者们遗忘了。麦小颍可怜兮兮地恳求网站编辑再“封推”一次。可是网络上那么多书,都想上封面,哪能总是“封推”麦小颍的作品呢。麦小颍在“作者专区”里检查自己账号的收入,一天的VIP付费阅读收入只有区区几毛钱,一个月下来才十块钱不到,还要跟网站分成,这点钱怎么好意思点击“结算”,让网站给你汇来呢?

薛谡与麦小颍经常只能靠方便面裹腹。一方面没钱,另一方面懒得动手做饭。无论是薛谡,还是麦小颍都极度缺乏生活能力,网络写作又榨干了他们的热情,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苏铁和东海一枭来看望他俩。现在薛谡与麦小颍的关系变成了公开的秘密。形势一旦明朗,原本暧昧的、微妙而又富于张力的四人世界就解体了。最明显的变化是每周一次的聚餐自然而然地终止了。这种终止固然有关系变化的因素,然而更主要的原因是由于资金枯竭。薛谡失去了父亲这棵摇钱树,再也抠不出活动资金了。苏铁和东海一枭来看望他俩时,带来一箱啤酒和几包卤菜。吃喝中发现主人经济十分窘迫,临走时苏铁要给麦小颍留下五十块钱,麦小颍说什么也不收。苏铁和东海一枭便在附近小店买了一箱方便面留给他们,然后分手了。

有道是,舌头与牙齿再好,还有打架的时候。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像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两只困兽,时间久了难免会磕磕绊绊。更何况年轻人少不更事,口无遮拦,不知道相互谦让容忍,薛谡与麦小颍便时常闹点小别扭。闹了别扭,总是麦小颍让着薛谡。有时候,她会躲出去小半天,等到回来时,薛谡情绪正常了,两个人又像无事一样,该吃饭吃饭,该做爱做爱。

有一回,麦小颍从外面回来,带来了黄油和面包。面包涂上黄油,放进嘴里就化了,真是难得的美食。薛谡没去想黄油面包是哪儿来的,因为麦小颍偶尔会有神秘的收入,去超市买一点这样的食品应属正常,薛谡虽然多疑,也没有想得更多。

两个人一道吃完了黄油面包。薛谡舔了舔流到手指上的黄油,说,啊,真好吃!麦小颍微笑地凝视着他,说,好吃吗?下次再带给你吃。

麦小颍果真没有食言,下次进城回来,又带来了黄油与面包,甚至还有一小块奶油蛋糕。薛谡想问奶油蛋糕是哪儿来的?但是,麦小颍喂了一匙奶油把他的嘴糊住了。对于麦小颍的秘密,薛谡不想打听。麦小颍愿意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她那神秘的收入来自她的父母?她的前夫?还是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薛谡一概不想知道。说白了,自己并没有知道的权利,也没有能力负责任地过问这些事。

麦小颍第三次为薛谡带回面包与蛋糕。薛谡从蛋糕的裱花款式上忽然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出处,但他依然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惊讶于麦小颍是怎么做到的。

麦小颍第四次进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薛谡等着她再给自己带回美味的黄油面包,可是等到该回来的时候,麦小颍没回来。天黑了,麦小颍没回来;夜深了,麦小颍没回来;第二天早晨,麦小颍还是没回来。薛谡知道她不会回来了,薛谡站在郊区的柴门口,向闹市区方向看去,宛然看见一只鸽子,飞回到她曾住过的楼顶上去了。

薛谡忍住自己,没有去拨麦小颍的电话。因为他不知道拨通后,自己能对她说什么?

薛谡知道,麦小颍是回到蛋糕店楼上那间她曾住过的房子里去了。凭借一名小说家的想象力,薛谡甚至可以勾画出事情大致的轮廓。起初,麦小颍经过以前住过的地方,也许只是放慢了脚步,四下里看看,散散心。碰到那个旧情未忘的蛋糕店胖老板。胖老板主动招呼她,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麦小颍此时没什么可高傲的,也就不再冷漠。于是,两人重又搭讪起来。

事实与薛谡的想象大致不差。关键的错误出在麦小颍不该提出赊账买面包。蛋糕店老板对这个请求满口答应,除了面包之外还主动赊给她一块黄油。并且说,吃完了再来拿,随时恭候光临。麦小颍说,你先记在账上,我会还你的。

结果,麦小颍没有钱还他,就把自己还给他了。蛋糕店老板的老婆肝癌晚期,眼看没有几天可活了。他的身体很好,健壮得像块大面包似的,他不想在老婆死后留下一段情感空白,就预先把麦小颍定下了。

麦小颍离开薛谡后,还住在她过去住过的租屋里,现在她再也不必看郊外那个丑陋的房东老婆子催租金的嘴脸了,现在,她的房东要看她这个房客的脸色行事呢。

12

薛谡想过,要不要回到父亲家去,效仿古代浪子回头的故事,主动认错,恳求父亲的原谅,重新做人。

可是他太骄傲了,内心封闭得太久,不知道如何跟父亲沟通才不至于损害他那脆弱的自尊心。而且他也想不出回去以后的出路在哪里?他只有咬着牙一个人硬扛,坚持着,努力着,幻想有一天自己终于成为大神。

网络上流传着关于大神们暴富的神话。据说他们写作收入每年在百万以上,有的甚至超过千万。太牛逼了!一位已经成为大神的网络作家介绍经验说,他2012年的版税收入高达750万元,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电脑前,上午写3000字,下午写3000字,晚上看书看电影熬夜到凌晨两三点钟。这便是他的作息规律。

薛谡想,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大神呢,因为我还不够勤奋。想要成为大神,想要回到父亲身边去,想要做一个让父亲看得起的人,只有更加玩命地写作。必须在写作上成就一个大神!这是他给自己订下的人生目标。

他的写作收入一直在每月千元上下徘徊,如果达到1500元就算是很好的光景了,经常连1000元也达不到,只有几百块钱,勉强糊住一张嘴。为了这点钱,他每天要写5000字以上,还要跟订阅的粉友们沟通,满足他们的窥私欲,以便保持足够的人气和点击量。

写作对于他,现在成为一种磨砺,是把自己放在粗砺的石头上干磨。如果磨刀石上有水,刀子会越磨越快。而在粗砺的石头上干磨,只会卷了刃,崩了口,让刀子冒出火星来。现在,薛谡真的像一把冒火星的刀子,他从电脑前站起身来,经常是头脑里金星乱冒,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候,他很想念父亲,想念父亲给自己晒过的被窝,想念父亲焐在电饭煲里的稀饭馒头,想念父亲在饭桌上絮叨的那些工厂故事,甚至想念父亲对他的训斥——那也是有人照管的意思呀!相比独自个儿寂寞无聊,十三不靠的生活,有人训斥也是一种幸福。

他也想念他的朋友们。麦小颍、苏铁、东海一枭……还有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同学们,现在他跟他们都没有来往,他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到一个孤岛上。激流岛!他在心中念出这个不祥的地名,想起他曾崇拜的诗人顾城,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发疯。

他心里的感觉比发疯前的诗人顾城还要凄凉和苍白。顾城是为谢烨将要弃他而去发疯的,顾城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失去谢烨。薛谡没有顾城的才华,也没有顾城那么激烈,他很平庸,他冷静地接受麦小颍弃他而去的事实,他认为女人是要养的,他养不活这个女人,自然没有权力指责她弃他而去。但是他的心与顾城是相通的,他完全明白那种与心爱的女人玉石俱焚的绝望,只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

写作成了他最后的精神寄托,也是他唯一的伴侣。只要他写,写作就不会背弃他。从他笔下喷出来的是何等惨痛的文字啊,可是贴到网络上之后,就像被大海稀释的血水,被太阳蒸发的血迹,只剩下淡淡一缕乃至于无痕了。

在最后一次更新里,薛谡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出:一粒微尘,也可以遨游浩瀚的天空,站在最高处的石头,就是星辰!写完这段话,薛谡感觉一阵难受。他勉强点击了“发送”,看见网站上的统计,自己发表的小说已经达到250万字。这时,他的眼前起了一阵黑雾,耳朵里有250万只蜜蜂嗡鸣。幻觉中,他忽然听见母亲叫他“小於菟”的声音,陡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仿佛大限已至,生命走到了尽头,但他还不想撒手,他还年轻,对人生有无限眷恋。他张大嘴巴,向人世间发出求救般的呼喊:爸爸,爸爸……可是并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嘴巴歪斜了,眼睛翻上去,意识模糊起来,残余的一丝念头是:

爸爸,我多么想听您再叫我一次,小於菟啊……

13

薛荒宝已经很久没见过儿子了。他每天晚上到公园小广场跳跳舞,与女人们调笑周旋,乐此不疲,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

上班没啥事,薛荒宝爱看报纸。有报道说,现在都市年轻人生活压力山大,许多白领想要逃离北上广。薛荒宝心想,何止北上广的年轻人压力山大,中小城市也一样啊!北上广的年轻人买不起房子,中小城市的年轻人就买得起吗?还不是啃老!除了住房,还有就业压力,这一点中小城市的年轻人体会就更深了。现如今的年轻人要想找个好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如果有个好爸爸,事情还好说。薛荒宝扪心自问,我算个好爸爸吗?他愿意做个好爸爸,可是他能力不够。

小於菟如果能找个稳定的工作就好了,薛荒宝愿意把妻子的抚恤金全部拿出来,给他买一套房子,那么他的生活就步入轨道了。可是没有工作,坐吃山空是不行的。薛荒宝想,如今退了休的人生活倒是蛮滋润的,有吃有喝无忧无虑,没什么生活压力,退休金还年年增长。就是苦了小於菟他们这帮年轻人,上学时拼命竞争,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毕业后还找不到工作。小於菟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到底还是争气的,心里是巴望着能好的,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工作,谈什么都是假的。

唉,薛荒宝叹了口气,把这页报纸翻过去,他开始想念小於菟了。刚把小於菟赶出家门后,他一度过得很自在,吃得香睡得着。少了小於菟这个累赘,眼不见心不烦,仿佛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悠闲自得的幸福生活变得不自在了,无论他在人前装出一副多么快乐的样子,调过脸去,马上晴转多云。担心着小於菟,令他夜间常常失眠,有时睡梦中被噩梦惊醒,心里头老是慌慌的,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薛荒宝放下报纸,刚要下班,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来了。薛荒宝接听电话,对方却不吱声。薛荒宝忍不住问,喂,你找谁?

对方说,我找老薛。

薛荒宝听见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那声音让他想起死去的妻子方孝茹。难道这个电话是从阴间打来的吗?薛荒宝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是谁?薛荒宝惊恐地问。

那女人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是小薛的爸爸老薛?

薛荒宝听出这不可能是方孝茹,立即释然下来。听见小薛,想到儿子,马上又添了新的希冀,问,你认识我儿子薛谡?

那女人说,我是小薛的房东。

薛荒宝大喜道,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儿子呢。

那女人苍老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洞穴里传出的回声。她说,什么太好了!你儿子快死了。若不是我来找他收房租,他这会儿已经死掉了。我给他喂了小米粥,现在还有一口游丝儿气。不是我逼他要钱,他还不肯给我这个电话号码呢!

薛荒宝的眼泪蓦地蒙上了眼珠子,连忙说,谢谢,谢谢,钱我会还你的。你能让我儿子听电话吗?

那女人在电话那头生硬的说,呶,你爸爸找你。

薛荒宝仰起脸来,努力不让泪水流出眼眶。这时看见窗外的太阳在眼睛里迸裂出万道金光,一只白鸽子从遥远的天空中翩翩飞来。他捧着电话,生怕吓着儿子那样轻轻地问道:

小於菟,你还好吧?

小於菟在电话那头歇了好半天,叫出一声,爸爸……

浪子回家。薛荒宝心里百感交集。

薛荒宝将儿子接回了家,父子俩重新和好。过了几天,薛荒宝去方孝茹生前所在的工厂求情,请领导看在死者的份上,给她儿子安排一个工作。领导答应了薛荒宝的请求,让薛谡去她母亲生前所在班组上班。看着小於菟快快乐乐踏进了厂子的门,薛荒宝的心灵也得到了安静。

两年又过去了,薛荒宝得了脑梗,整天歪着脖子涎水直流,这时的小於菟因为在厂子表现好,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姑娘喜欢上了他,他们下班以后,双双推着轮椅,推着薛荒宝在公园里散步。

走着,走着,小於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身旁的姑娘说,现在虽然我们的工作都稳定了,但我一直有个梦想,想当一名真正的作家。

姑娘说,行,业余时你就拿起笔来写吧,我和爸都会支持你的。爸,你说是吗?

责任编辑:侯波 洛雅潇

猜你喜欢

苏铁儿子
打儿子
苏铁的化学成分研究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黑板像农田
缓缓生长的树亟亟逐利的人
苏铁资源利用研究进展
苏铁总黄酮提取工艺研究
苏铁给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