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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体认同的历史与想象

2016-04-15刘玺鸿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八旗心性满族

刘玺鸿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有三个关于满族的现象值得我们关注:社会文化层面大量的清宫剧引发了大众对“满清”文化的追捧,人口层面80年代以来满族人口大量增长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壮族的第二大少数民族,学术层面新清史的争论从90年代开始以来至今方兴未艾,2015年更是在澎湃新闻上引发新一轮的讨论。正当满族作为一个热门词在社会中引发种种关注的时候,满族本身对于自己的看法却未能引起注意。本书作者刘正爱正是基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反思,将“有关满族的问题”转化为“作为问题的满族”。按照作者的说法其“将满族视为一个拥有自身历史经验的主体,通过历史叙述和生活中的各种口口传承及日常实践,从清朝以及现代国家的角度,分析他们的历史意识(或历史认识)和满族认同的形成过程”。在作者看来,90年代之前满族研究基本上停留在历史学层面,且将满族作为一个历史中早已存在甚至很少变化的实体来看待,并且拘泥于这一实体围绕清军入关之后是否被汉化或者依旧保持满族特性进行。90年代之后随着“新清史”的研究引发关注,满族不再作为一个早已存在的实体,而是被作为历史中逐步形成,并且通过不同政权逐步建构的一个族群进行研究,开始摆脱实体论带来的非此即彼的困扰。但这些研究往往过于依赖文献从而缺乏田野经验,并且未关注1949年之后“国家在场”的情况下的满族认同历史变迁问题。所以,刘正爱提出以人类学和历史学结合的方式研究满族认同的形成,希望将满族认同形成的历史作为一种“活态的历史”来研究。

全书除绪论和结论之外共有十个章节,可以分为两部分:前三章以历史文献为主要资料对满族起源神话、满族的相关概念、满族族谱以及辛亥革命以来的满族身份变迁做了概述,提供了全书的基本概念和框架。第四章到第十章则是基于作者的田野作业从不同田野点的不同方面论述了满族认同的多样性及其形成过程。第一章围绕满洲起源神话和满洲概念及其延伸展开论述。介绍了满族起源神话的不同版本以及不同人群对族源的不同解释。针对“满洲”这一概念,作者提供了学者不同的定义。其还对满洲相关的八旗制度、旗人和民人概念做了解释和区分,为下文论述满族身份内部的历史复杂性和多样性做准备。第二章首先按照历史脉络论述了满族姓名汉化的时代变迁。其次讨论了满人家谱一方面受到了汉人宗族家谱传统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满人家谱由于与清代八旗的户籍制度相关而又区别于一般的家谱具有“门第身份的功能”。此外提到满八旗、汉八旗和民人之间谱单的区别。第三章则以五阶段的形式论述了19世纪后半叶以来民族主义运动的潮起潮落对于旗人认同的影响,以及建立新中国后受到“国家在场”的影响满族认同发生的变迁,将整本书的时间框架搭建起来。第四章则以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成立过程为个案,讨论了在自治县成立过程中国家、地方政府和个人是如何互动相互博弈,解释了80年代后为何当地满族人口大幅上升随之又趋于稳定。类似于郝瑞对彝族的研究,“国家在场”无疑是作为最核心的因素,但是地方政府的能动性也被兼顾。让人有些遗憾的是作者虽然提出是国家、地方政府和个人三个主体之间的互动,但事实上基本上只围绕着国家和地方政府来谈,选用的田野资料也仅仅是地方政府官员访谈,很难体现在80年代之后个体如何在满族认同这一问题上做出抉择的,是处于怎样的考虑更改了自己过去的民族成分。但是凸显国家主体的同时也关注了地方政府作为另一个主体的能动性,是一种强调多主体之间的互动的视角,在解释民族国家背景下的民族认同这一问题上,这种多主体互动的视角不仅更为全面、更为灵活,也更有解释力。第五、第六两章围绕被官方视为迷信的风水如何通过赫图阿拉城的“恢复”从过去“日常生活的实践”转化为“创造传统文化的实践”,从而使被视为迷信的日常生活转化为合法化的文化遗产和资源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作为“观光场域”的赫图阿拉城“恢复”之后通过“展示”“表演”将满族认同与清王朝历史连接起来,以历史记忆商品化的形式保留下来并且凝结成为民族认同,使之可以不断再生产。值得关注的是赫图阿拉城虽然是一个“历史坐标”,但是经过旅游商品开发而成为“观光场域”之后,其本身的历史已经符号化,并且可以摆脱赫图阿拉城及其相关历史,而变为可以被不断修改和涂抹的能指,以达到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利益。虽然作者对于这一“观光场域”的历史本真性和商品化之间的冲突有着更为乐观的态度,但是笔者认为符号一旦摆脱了历史“本真”的束缚,肆意漂浮就会有着“反历史”和“去历史”的危险,从而成为形成塑造“文化的权力网络”的工具。第七章到第十章作者依赖于自己从东北到东南多个田野点的“零散资料”通过“对话的互动性”“故事的地方性”以及村民讲述故事时“保持其口语和方言的特点”来“描述历史、复原家族史与村史”。辽宁新宾县的腰站个案中将“纯满族”的皇族肇氏与当地其他满族(包括其他姓氏的“纯满族”、汉军旗人后裔、“民人”后裔)进行比较,呈现了族源的不同解释,祖先祭祀的不同仪式,以及相互之间对于他人满族身份的不同看法。但是本章仅仅以两部分来呈现作者所讲的满族内部的复杂分类,层次不够清晰,尤其是皇族肇氏之外的其他满族群体的历史认同的差异性并未体现。第八章则是以徐氏和富氏两个家族的信仰研究,展现了地仙崇拜在满族信仰中的重要性,甚至超过祖先崇拜。第九章以金启肒的《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为参照,结合作者自己的田野资料,围绕黑龙江省三家子村孟氏、陶氏、计氏与关氏的族源记忆、族谱和祖先祭祀对历史变迁进行把握。第十章将视角从东北转向了东南,通过对福州以及琴江村两个个案的考察,展现了东北之外的满族群体的另一种历史。第十章的内容若是结合之前关于东北满族的描述则有许多值得关注的地方。第一,东南地区两个田野点的满族认同为何会如此强烈。一方面历史上两个地区的满族是福州的驻防八旗后裔,之前处于相对封闭的生存状态(通过城墙的方式将旗人的生活和当地居民的生活相互区隔)作为历史资源促进了族群认同的强化,而这在东北地区则不存在;另一方面作为汉八旗后裔存在着满与汉之间的身份困境,这一困境在于八旗、满洲、满族之间在东南地区有着更大的差异性而不是协同性,从而强烈地将自身认同为满族可以把历史认识统一起来(自始至终都是满族),解决身份认同问题。所以东北地区和东南地区满族认同上的差异只有回到区域历史的地方特点之中,并且充分考虑到这样的历史场景背后的不同群体的“历史心性”才能够得到解释。第二,作者提到了历史上旗人的信仰(福州将军)如何与当地的信仰(天后)相遇并且成功地使得后者退居次席纳入旗人信仰中(传说将军是王爷的身份,天后的地位比王爷低)。其实在这样的表征(传说)背后体现的是当时驻防八旗与当地土著之间生存与权力竞争的“历史本相”,更大程度上说则是东北与东南的不同历史状况。而王爷比天后地位高则是历史本相之上的驻防八旗的历史观念的体现。第三,当前琴江村通过“中法马江海战”纪念以及“台阅”的表演将清王朝历史作为确认当前满族认同的资源,强化了内部的族性认同,也排拒了外部对于琴江满族的民族身份的质疑,这无疑就是一种“传统的发明”与“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并且这种发明与建构(“台阅”在东北为常见表演,到了东南却成了满族特色)可以将历史符号化,转变为可以随意挪用的工具,服务于自身认同的打造。最后一章是对全书的总结。作者谈到了相关的三个问题和结论。其一,作者认为满族的历史记忆事实上是多元的、复线的。强调了满族内部的复杂性,不同区域的满族(东北与东南),同一区域不同群体的满族(皇族、“纯满族”、汉军八旗),同一区域同一群体不同阶层的满族(皇族肇氏族源传说的文本和口头的差异)。其二,满族认同的形成是一个国家、地方和个体三者之间的历史互动才形成的。其三,作者提出在满族认同的“想象性”这一问题上,既不能掉入建构论,一切都是虚构这样的简单观点,也不能落入本质主义那种实体化和去历史化的观点,应该在建构论和本质论之间寻求某种平衡和互动。要将民族认同始终作为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过程来把握。

应该说,本书有三点十分值得肯定,第一是将满族内部的复杂性呈现出来,不再将满族作为一个内部同质化的实体来看待。第二是关注了“国家在场”对民族认同形成的影响并且兼顾了地方政府的能动性,从而是一种多主体的互动研究。第三是大量将口述资料和访谈资料原汁原味地呈现,虽然面临着文本“碎片化”的风险,但却使得整本书更具有生命感和在场感,活态地呈现历史。

本书在两方面引发了笔者更多的思考。历史人类学对于他者历史观的把握一般有四方面,他者的“历史记忆”是什么、他者“历史记忆”背后的“历史心性”是什么、这样的“历史心性”是如何形成的、他者“历史心性”背后的“历史本相”是什么。引发笔者思考的第一方面为,本书很好地实现了对于他者历史记忆的考察,通过对族群起源传说的大量梳理,将满族内部不同群体的历史记忆展现出来,但是对于历史记忆后的历史心性及其形成、历史心性背后的历史本相涉及不多。不同的传说与文本背后反映了不同群体对于同一段历史有着怎样不同的记忆结构(族源记忆、族群生活、族群祭祀、族群命运等联结为一个结构)。“历史心性”(总是以记忆的结构化形式出现)又是如何通过不同的历史时期的场景变化而变迁的。从对金朝的认同到对满洲的强调,再到康乾时期对国语骑射的重视,乃至于清末时期的族群认同的种族化,事实上满族认同的历史心性是在发生变化的,不过这样的变化,也就是当前的满族认同究竟如何一层层形成的并没有真正展现。从而历史心性的历史性没有受到重视。历史心性背后事实上是历史本相,是满族不同地区不同人群在具体生活中实际的历史场景。例如,之前我们提到的王爷比天后地位高的传说,反映的就是驻防八旗在与当地人如何相处的历史场景,即八旗处于更高的地位。笔者看来之所以后三方面的内容没有在本书中处于核心的位置,一方面是受到篇幅限制作者无法将复杂的满族认同问题以长时段的方式呈现,另一方面是多点民族志的复杂田野资料很难在这样的篇幅中得到透彻分析。对于前者如果可以将八旗、满洲、满族之间的关系梳理放到从清帝国到近代民族国家的框架中,那么对于满族认同形成的历史呈现无疑会更完整,也兼顾到了民族国家之前的民族认同这一问题。对于后者,田野中“深描”得到的民族志,还要经过“写文化”式的文本分析才能将传说和口述资料背后的“历史心性”以及“历史本相”呈现出来。所以说本书对历史人类学层面的满族认同研究提供了不错的起点以及更高的要求。尤其是这样的历史认同是如何一步步一层层形成起来的,制造起来的,想象起来的。第二方面是,不同地域之间的满族既有相似又有差异,不同的历史经历造就了不一样的满族认同。今后的研究就应该更关注这些不同的田野点之间的联系与区别,要把多个民族点放在一个大历史下去分析。最好可以将满族自己的流动轨迹作为多点民族志田野点选择的依据,这样更能展现满族认同的历史形成过程的内生性。不再机械地将不同田野点的内容进行对比,而是将不同田野点之间的历史关系和结构关系呈现出来,而历史心性和历史本相也就在这些历史与结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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