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副词“并”的共时与历时考察

周晓彦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语气副词“并”的共时与历时考察

周晓彦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语气副词“并”产生于近代汉语,从历时角度考察其来源,其语气副词用法是由范围副词“并”发展而来的,范围副词“并”用于否定词之前,且后续句与前半句句义发生逆转,这是语气副词“并”产生的句法环境。随着“并”在这种句法环境中使用频率的提高,其总括用法逐渐丧失,表语气的功能逐渐凸显,并逐步成为“并”的主要语法功能。现代汉语中“并”在否定句中除了具有反预期、表申辩性的语用功能外,还具有对客观事实进行确认、重复的语用功能。

并;语气副词;语用功能作者简介:周晓彦(1992-),女,河南洛阳人,在读硕士研究生,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研究。

“并”的语气副词用法已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大多数学者从共时的角度考察了“并”的语气副词用法，如彭小川(1999)、马真(2001)、王明华(2001)、唐子捷(2007)、尹洪波(2011)等。目前学者对语气副词“并”的功用基本达成共识：“并”主要用于否定句，起到否定预设或申辩的作用，笔者认为在语境中这种功能是由整个语句共同表达的，不是有“并”独自承担的，将其看作反预期的标志更为恰当。另外，考察语气副词“并”用于否定句还有其他一些功用。有些学者也从历时的角度考察了“并”的语法化历程，如胡勇(2009)、邱峰(2012)等。但语气副词“并”究竟是如何而来的，各家看法不一，如邱峰(2012)认为“并”之所以能够发展出语气副词的用法，是由其本义所包含的“一致关系”所决定的，笔者不赞成这种说法，这在后文将会谈及。本文试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语气副词“并”的来源问题，并附带补充“并”用在否定句中的其他功能。

一、“并”的历时演变

“并”在古代汉语中有动词、方式副词、范围副词、语气副词、连词、介词多种用法。这里仅讨论其语气副词的产生，兼谈与语气副词有关的动词及其他副词用法，介词、连词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一)动词“并”

《说文解字》：“竝，併也。从二立。”本义为“平排、并列”如：

(1)诸御鞅言於公曰：“陈、阚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左传·哀公十四年》)

(2)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后引申为“吞并、合并”如：

(3)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敖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春秋·墨子》)

(4)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桴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春秋·左传》)

古代汉语中“并”在句中单独作动词的用例很少，用作副词的比重则很大。“并”源语义“两人并立”决定了其作动词时必须涉及两个论元，这也为其向副词转变奠定了语义基础。

(二)“并”的副词化历程

1.由动词向方式副词转变

“并”虽然是个动词，但是其动作性比较弱且不具体，当其后面出现其他动作性强的动词时，其他动词就占据谓语动词的中心地位，而“并”则降格为表示动作进行方式的副词。如：

(5)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作《费誓》。(《今文尚书》)

(6)禽子再拜顿首。原遂问守道。曰：敢问客众而勇。烟资吾池。军卒并进。云梯既施。攻备已具。武士又多。争上吾城。为之奈何。(《春秋·墨子》)

由于“并”源语义“两人并立”含有复数的语义特征，这就决定了“并”前面的名词也必须是复数名词。因此当“并”后面出现其他动词并占据中心动词地位时，“并”降格为副词表示动作行为的方式“一起”“同时”，(6)中“军卒并进”即“军卒同时进攻”这时候“并”语法化为方式副词。

2.由方式副词转化为范围副词

当“并”语义重点由动作进行的方式转移到动作行为的主体都具有这种行为时，“并”就由方式副词转化为范围副词，如：

(7)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

(8)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世说新语》)

这两例中“并”都是前指，“黄发垂髫”都很“怡然自得”，“江左殷太常父子”表示主语都具有谓语所表示的行为或能力。这时候“并”完成了从方式副词向范围副词的转变。

3.由范围副词向语气副词转变

现代汉语中语气副词“并”只能用在否定副词之前，构成“并不、并没有、并非”等结构。据考察“并+否定词”的用法最早见于西汉。

(9)齐之并不西，韩必听秦违齐。(西汉刘向《战国策·赵一》)

但这里的“并”是动词，与我们所谈论的语气副词用法距离尚遥远，而且在西汉用例很少。副词“并+否定词”的真正大量出现大概在六朝以后。如：

(10)孙盛、习凿齿搜求异同，罔有所遗，而并不多载冲言，知其乖刺多矣。(《蜀志·诸葛亮传》注)

(11)王孝伯问谢太傅：林公何如长史？太傅曰：长史韶兴。问：何如刘尹？谢曰：噫！刘尹秀。王曰：若如公言，并不如此二人邪？谢云：身意正尔也。(《世说新语》)

以上两例可以发现前后两句的意思并不是一脉相承，后半句并不是接着前半句的意思说下去，而是出现了转折，与前半句的意思相逆。这正是“并”由范围副词向语气副词转变的句法环境。当然，这种语义上的转折并不是由“并”来承担的，而是由整个句子前后语义的不一致来实现的。而“并”由于在具备这种句法特征的句子中高频出现，而逐渐被看作是“否定、转折”的标志，表否定或转折并不是“并”自身所具有的语义功能，而是语境赋予的，即所谓的“语境赋义”。

随着“并”出现在这种句法环境中的频率不断提高，其表“转折、否定”的用法逐渐凸显成为其主要用法。相反，其范围副词的功能逐渐减退甚至消失，这时其所出现的句法环境只要前后意思相悖即可，不再强制性要求其前的主语是复数，单数形式作主语的句子中也可以出现“并”，这时候“并”就完全卸去其范围副词的职能，降格为专职的语气副词。如：

(12)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游仙窟》)

(13)留牸牛六头于舅李进处……产犊三十头……敬还索牛。两头已死，只还四头老牛，余并非汝牛生，总不肯还。(《朝野佥载》)

以上两例中，“并”已完全虚化为语气副词，与现代汉语中“并”用于否定句加强否定语气或否定预设已相差无几。

二、与语气副词“并”相关的一些问题

邱峰(2012)不认同“并”的语气副词用法来自其表总括的范围副词用法，理由是其他比“并”更典型的范围副词“都、皆、均”没有发展出相同的语气副词用法，而认为“并”之所以能够发展出语气副词的用法主要是因为“并”本义中所蕴含的“一致关系”这个底层语义特征。语义特征确实是词汇语法化所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但是它并不存在于语法化的各个阶段，在语法化的初期阶段其本身的语义保留较多，随着语法化进程的不断加深，其本身的具体语义特征会越来越淡化，甚至完全消失而变成一个没有词汇意义，只表某种语法作用意义的虚词。“并”的语法化过程正是其自身语意特征逐步消失的过程，到语气副词阶段“并”本身的语义特征已经完全消失，而成为一个表否定预设的语法标志。而且总括副词“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也发展出了用于否定词之前起强化否定语气的语气副词的功能。如：

(14)王中郎令伏玄度、嘻凿齿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世说新语·言语》)

(15)婢乃直指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太平广记》卷496)

只是到两宋时期，由于词语的竞争，以及自身表意的准确性等诸多因素的影响，“都”逐渐卸去其语气副词的功用，而更多地表示总括，这是语言内部的自我调整。实际上，在现代汉语中“都”仍然有语气副词的用法。如：

(16)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都”在这里表达说话人一定的主观情态，起到加强否定语气的作用。只不过现代汉语中其表示总括的副词用法占主导地位，但并不能因此否认其具备语气副词这一语法功能。

因此，如果不承认“并”所处的句法环境，单纯地将其语气副词用法的产生归结于其本义所蕴含的“一致关系”这个底层语义特征，就无法解释不具备“一致关系”语义特征的“都”是如何发展为语气副词的。

“并”在由动词发展为方式副词再到总括副词这一阶段中都存在“语义滞留”现象，但是由总括副词发展为语气副词后“语义滞留”现象就完全消失了，它之所以能够发展出语气副词的用法，完全是由其所处句法环境的变化决定的。

三、语气副词“并”的共时探讨

目前学术界对语气副词“并”的功能大致有两种看法：“否定预设”和“申辩意味”：

“否定预设观”主要是指“并”多用于含转折关系句子的否定副词之前，起到反预设的作用。如：

(17)见东阳进来，她并没有起立，而只极吝啬地点了一下头。

(18)死，并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苦难的开始。(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这两例，整个句子前后意思不是顺接而下的，而是发生了转折，有种出乎意料、反常规、反预设的意味。(17)中预设是：看见东阳进来，她应该会起立。但是实际情况却是他并没有起立，出乎意料，同时也推翻了预设。(18)中一般认为“死”是一种解脱，是苦难的结束，但这里却说“死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苦难的开始”，整个句子有种反常规的意味。

笔者认为将“并”看作是句子具有反预期功能的一个标志更为合适，因为这种反预期功能并不是有“并”承担的，而是由整个句子句义的转折、或者说话人与听话人观点不一致来体现的。

“申辩意味观”认为只有预设的客观条件还不够，只有当说话者认为预设与他认定的事实或情理有悖而且他要表达申辩口气时“并”才能使用。如：

(19)A:你为什么要去老师那里告状？

B:我并没有，这些天我压根儿就没见过老师。

这个例子中A认为B到老师那里告状了而来质问B，而B则为自己辩驳用了“我并没有”这句话。但是仔细琢磨我们会发现，此句中如果去掉“并”意思并不会发生改变，B如果用“我没有，这些天我压根儿就没见过老师。”仍有为自己辩驳的意味。由此可见，“辩驳意味”并不是由“并”承担的，实际上，只要B否定A的观点，这个否定的构成本身就是一种辩驳，跟是否用“并”没有关系。

以上两个例子中“并+否定结构”的句子都有一个预设，即存在某种已知的或可能的看法。这种看法可能已经存在于自己、对方、读者或一般人的想法中，也可能已经被对方说了出来，而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却与预设不同。但要注意的是，“并”在这里不是必需的。因此我们认为将其看作“反预期”的标志是合适的。

“否定预设观”和“申辩意味说”实质上都注意到了“并”用于含有预设的句子中的作用和功能。语气副词“并”在否定词前使用的确与预设有关，但还有一部分用法我们找不到句子的预设。如：

(20)他在城里并不繁华的地段买了一栋房子。

(21)2012年，长相平平并不出众的她，因为参加了超级女声一夜成名。

以上两例无论从上下文还是背景知识中，都找不到相应的语境预设或逻辑前提。这两例中“并+不“是修饰性的定语都是客观存在的，不是说话人主观上认定的，主观性较弱。“并”在这里的作用主要是对事实的确认。“并”的这种语法意义在下面的例句中更能体现。如：

(22)声音持续地出现，并不消去。(《世事如烟》)

例子中“声音持续地出现”与“不消去”是重复的，这种重复是为了增强对事实的确认，加深读者的印象。若将后续句“并不消去”去掉，并不影响我们对文章的理解，而之所以加上后续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进一步强调事实的客观性。当然，“并”的这用用法其更强调事情的客观性，而主观性相对较弱。

综上，语气副词“并”作为反预期标志、表达申辩性的语用功能已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而表确认、重复事实这一用法往往为大家所忽略，鲜有人对这一用法进行论述，这也是语气副词“并”研究所存在的一个欠缺。

结 语

文章从历时角度考察了语气副词“并”的来源，范围副词“并”所在的否定句中，前后意义发生逆转是语气副词“并”产生的句法基础。随着“并”在这种句法环境中出现频率的增加，这种用法逐渐固化，“并”逐渐被看作是“否定、转折”的标志。而在现代汉语中“并”的功能进一步扩展，除了具有申辩性、充当反预期标志以外，还衍生出对客观事实表述确认、重复的语用功能。不同功能所表现出的主观性强弱也不同。这一问题学者论述已较为充分，本文不再赘述。

[1] 彭小川.副词“并”、“又”用于否定形式的语义、语用差异[J].华中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2).

[2] 马真.表加强否定语气的副词“并”和“又”——兼谈词语使用的语义背景[J].世界汉语教学，2001(3).

[3] 王明华.用在否定词前面的“并”与转折[J].世界汉语教学，2001(3).

[4] 唐子捷.语气副词“并”与“又”的对比研究[D].北京语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5] 尹洪波.“并不”中“并”的功能[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

[6] 胡勇.语气副词“并”的语法化[M]//语法化与语法研究(四).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7] 邱峰.副词“并”的语法化[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2(1).

[责任编辑：金颖男]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 Study of Modal Adverb "并"

ZHOU Xiao-yan

(college of arts of 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110036)

“并”, a modal adverb in modern Chinese, can be traced back from the diachronic perspective. The authors think that its modal adverb usage is developed from the scope adverb “并”, which is used before negative sentences and indicates a reversed meaning shift between the first half sentence and the subsequent half sentence, which is the syntactic environment for the modal adverb “并”. Since “并” is frequently used in this environment, its scope usage generally disappears, and its modal function enhances and gradually becomes its major grammatical function. In modern Chinese, in negative sentences, besides its pragmatic function of anti-prediction and defense, “并” is also used to confirm and repeat.

并; modal adverb; pragmatic function

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4BYY113)。

H141

A

2095-0063(2016)05-0066-04

2016-04-15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6.05.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