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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家亦须有政治眼光和政治智慧——以王翦、张良、韩信等为例*

2016-04-13孟祥才

关键词:将帅张良君王

孟祥才

(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



军事家亦须有政治眼光和政治智慧
——以王翦、张良、韩信等为例*

孟祥才

(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

智勇双全的将帅一定是通晓军事学、能够指挥全军将士克敌致胜的军事家,同时也必须具有高远的政治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智慧。王翦敢于同秦王叫板,最终功成名就,生荣死哀;张良激流勇退,淡泊功名利禄,最后优游岁月,无疾而终。他们是具备卓越政治智慧的典型。韩信军事一流,但由于政治智慧严重缺失,结果身死族灭,令后世哀惋痛惜。当然,天才将帅死于非命更多是由于君王的专制暴戾造成的,所以,要想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关键还是以民主和法制取代专制。

将帅;军事才能;政治智慧;王翦;张良;韩信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5.010

《孙子兵法》充分肯定将帅对于国家社稷的重要性,明确指出:“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孙子·作战篇》,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谋攻篇》,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因为,自从人类社会由野蛮进入文明后,战争就成为解决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阶级与阶级、集团与集团之间矛盾的最高和最后的形式,战争因而也就成为迄今为止的文明社会摆脱不开的时而可爱时而可恨的伴侣——一种必然的常态存在。这样,将帅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就凸显出来。一个强大的国家必然有一支由智勇双全的将帅统帅的强大军队,以作为这个国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坚强柱石。

智勇双全的将帅一定是通晓军事学、能够指挥全军将士克敌致胜的军事家,同时也必须具有高远的政治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孙子兵法》认定将帅必须具备智、信、仁、勇、严五种品质,《孙膑兵法》也认定将帅必须具备义、仁、德、信、智五种品质,其中不少内容涉及政治智慧。因为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它需要完成的是政治决定的任务。所以,缺乏政治眼光和政治智慧的将帅,即使具有超常的军事才干,也只能是跛足将军,有时连自己的生命也保不住。在中国古代史上,极具政治眼光和智慧的军事家不乏其人,但也有一批顶尖的军事家缺乏甚至极其缺乏政治眼光和智慧,结果是在建树了震古铄今的丰功伟绩后死于非命,留下了令后人唏嘘不已的叹息。这里有一长串排闼而来的名字,伍子胥、文种、商鞅、吴起、白起、韩信、英布、彭越、刘基,等等。他们或是统帅雄师攻城略地、迭获胜利的将军,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家,或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文武双全的政治家兼军事家,可到头来却都一一喋血于他们为之服务的君王面前。历史为什么如此吊诡和不公平?

中国古代的军事家之所以必须具有相应的政治眼光和智慧,原因说来也非常简单:除了创业之主的军事家外,其余的军事家必须受制于他们所服务的君王,而这个君王便直接操控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才能能否得到展示和发挥,他们的功劳能否换得相应的富贵利禄,他们的归宿能否是生荣死哀的善局,都取决于君王的好恶甚至一念之差。因而,他们的政治智慧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如何处理与君王的关系,只有做到功高而不震主,才智超越君王而不使他感到威胁,踞高酷似居下而仰上,教导君王却犹如学生请教师尊,将在外君命虽可不受,但必须将取得的成功归功于君王的“英明”。将一切过错归于自己,将一切功劳归于君王。谦卑似弟子,恭顺如绵羊。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必须揣摩透君王的脾性,认清当时的历史走向,使自己的一切行动都为促进这一历史走向的实现而发挥正能量。对于一个军事家来说,这种要求似乎高了点,但非如此就可能将自己推向不归路。

军事家而兼有超常政治智慧的人,在中国古代史上几乎代有其人。王翦和张良是两个突出的典型。

秦朝的王翦既是一个卓越的军事家,同时也是一个极富政治智慧的政治家。他的这种潜质,凸显于秦国的伐楚之役。秦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秦已经顺利地灭掉韩国和赵国,燕国只剩下败退于辽东的残余势力,虚弱不堪的魏国也危在旦夕。秦王于是将下一个攻击目标锁定于楚国。他先派王贲率军向楚国发起试探性进攻,很快连下十余城。这大概给他留下楚国易取的印象。于是,秦王命王贲转攻魏国,决定将伐楚的任务交给李信或王翦。当他询问两将军伐楚需多少兵力时,李信的回答是20万人,而王翦的回答却是“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对王翦的回答很不满意,说:“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第二年,秦王命李信与蒙恬率20万人马出征楚国,结果遭受惨败,被楚军斩杀七都尉,溃退败逃。秦王这时才认识到王翦具有先见之明。这时,王翦负气回频阳(今陕西富平北)老家闲居。秦王于是亲自登门谢罪,恭请王翦出山统兵。王翦开始加以拒绝,后看到秦王态度诚恳,又答应出兵60万人,遂受命统兵出征。请看司马迁对这次出征的描述:

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史记·王翦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

在这决策伐楚的关键时刻,王翦之所以敢于同秦王叫板:不答应60万人马决不接受统兵的任命,是因为他算定非60万人马不足以消灭楚军,少不更事的李信统兵20万伐楚必然失败;而此时对楚用兵是秦国统一六国进程中的重中之重,秦王决不会因他态度倨傲而弃之不用,更不会为了君王的面子而置他于死地,而只能屈尊答应他的要求。事实恰如王翦所料。然而,王翦掌控军权后,却一再向这位君王讨要美田宅园,不厌其烦地前后派出五个使者向秦王啰嗦,活画出一个嗜财如命之徒的饕餮相。但正是看来如此不堪的作为,透出了王翦这个“老姜”超常的政治智慧:秦王将全国军力的绝大部分交给自己统帅,等于将国命一手托付,以秦王品性,肯定对自己疑惧丛生,说不定早在自己身边安下暗探,时刻监视自己的行动。为了坚定秦王对自己的信任,才想出这一看似“愚而诈”的招数。这一招数果然奏效,秦王对王翦信任有加,在整个伐楚的军事行动中没有出现横生枝节的掣肘之事。王翦创建了他军事生涯的最后一桩辉煌业绩,并在极度的富贵荣华中寿终正寝。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西汉的张良,是一个被他所服务的君王刘邦誉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事谋略家,与萧何、韩信并称“汉初三杰”。张良作为刘邦的头号谋臣,在反秦之役和楚汉战争的关键时刻,为刘邦贡献过出众超群的谋略:攻占宛城的献策,夺取峣关的计谋,咸阳享乐的劝止,中分鸿沟契约的弃置,封王六国之议的放弃,封王韩信、彭越、英布的促成,等等,都对刘邦集团的一连串胜利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汉帝国的建立,张良之功可谓大矣。然而,汉朝建立之后,当刘邦重奖他的功劳,要他在齐地“自择三万户”作为封地时,他却选定只有五千户的留县作封地,并且只担任一个无足轻重的太子太傅的清闲之官,显示了对功名利禄的淡漠和达观。张良在汉朝建立之后之所以消极处世,与此前的积极进取简直判若两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信奉道家“无为”养生的理念,淡薄名利,对于君王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的古训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他只求颐养天年,优游岁月,而不愿卷入激烈政治斗争的漩涡,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他将自己功成身退的思想用“学辟谷,道引轻身”加以掩饰。他自述人生态度说:“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史记·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实际上,张良明白,在刘邦创业时期,他与功臣们为一个共同目标奋斗,是比较容易团结一致的。一旦敌人消灭,刘邦与其功臣之间就有一个财产权力再分配的问题,这时内部矛盾最容易暴露和激化。作为一个臣子,如果太热衷功名利禄,就有可能引起君王的疑忌而使自己成为可悲的牺牲者。一个功臣要想在和平时期平安无事,最要紧的是对权位功名、富贵利禄采取恬淡的态度。张良正是以自己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为汉朝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更以洞若观火的明哲,深思熟虑的举措,在权势面前恬淡自守,在统治集团的矛盾斗争中激流勇退,终于在世人的崇敬与哀惋中得以寿终。这是何等的豁达睿智!

与张良一样同为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尽管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军事家,但因为缺失政治眼光和智慧,一步走错步步错,最后被斩杀于长乐宫的钟室,直叫后世诗人发出“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刘禹锡:《韩信庙》,《刘禹锡诗词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的无限感慨,引来数以十计的诗人吟出悲情难抑的浩叹之词。

韩信是秦楚之际第一流的军事家,一个百战百胜的天才统帅。他自归附刘邦后,一直统帅汉军主力,战斗在搏击楚军和其他割据者的最前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使关中的三个降王瞬间死灭;井陉鏖兵,把赵国从地图上抹掉;历下奇袭,让齐国精锐尽失;潍河施计,导致齐楚联军分崩离析;十面埋伏,垓下围歼,逼使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自刎乌江。所有这些军事史上的杰作,韩信都是操控得精准干脆、得心应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痛快淋漓地谱写了一曲曲胜利的凯歌。因为军功盖世,他在西汉建国后获得淮阴王的酬赏;因为无人堪比的兵学造诣,他奉命“申军法”,不仅对此前的兵学遗产进行首次综合整理,而且制定了汉皇朝的军事法规。作为一个军事家,韩信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他获得的功名利禄在西汉初年独占鳌头,无人堪比。

然而,由于他严重缺失政治眼光和智慧,在获得诸侯王尊位的第二年12月,即被刘邦设计捕获,失去王位,以侯爵软禁于首都长安。如蛟龙被困沙滩,在屈辱悲戚中陷入囚徒般的岁月。第七年正月,又被萧何与吕后合谋诛杀于长乐宫的悬钟之室。一个傲世的军事天才,就这样走向了悲惨的不归路。

韩信的败亡,刘邦消灭异姓诸侯王的既定政策当然是主因,但韩信缺失政治眼光和智慧这一短板也是推向此结局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秦汉之际的历史走向,是由于秦的暴政引发全民大起义的社会动乱,再由群雄割据走向统一和恢复秩序,所有违背这一潮流的政治势力和个人,最后都必然归于失败。而韩信恰恰对于这一历史走势缺乏清醒的认识。他从参加秦末起义军开始,一直到生命终结,都在做齐桓、晋文的列国分封的迷梦。他在汉元年(公元前206年)举行的登台拜将仪式上,对刘邦分析项羽分封诸侯王后的全国政治军事形势,在准确指出项羽和楚军的弱点后,说:“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勇武,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败!”*《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已经露出以功取封的强烈愿望。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当他打赢平齐之役,为刘邦几乎夺取半个中国时,就径直向刘邦要求“假齐王”的封赏。这一举措,暴露了他的野心,气得刘邦七窍生烟。虽然由于张良、陈平的提醒,刘邦勉强同意封他为齐王,但也准备在以后适当时机除掉他。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当刘邦率汉军主力追击楚军至固陵(今河南太康和淮阳之间),迫切要求韩信迅速率军前来参战时,韩信却故意拖延,迟迟不奉命南下。结果使楚军获得喘息之机,一个回马枪把汉军打得狼狈不堪。张良洞悉韩信不及时率军南下的隐秘,是想得到故乡楚地并将其划归自己的封国。张良建议刘邦满足韩信的要求,韩信果然立即督军南下,从北面完成了对楚军的包围。接着,韩信出色地指挥了对楚军最后围歼的垓下之战,为汉皇朝的建立立下最后一桩功劳。韩信不知道,此时他的功业虽然已经达到顶点,但他对刘邦的功用却戛然而止。遗憾的是,韩信并没有觉察这个对他命运至关重要的历史转折,依然以功臣自居。如此一来,他与刘邦的冲突就不可避免,杀身之祸也就悄悄地向他逼近。

既然最大的敌人项羽已经消灭,潜在的对手韩信也就成了刘邦主要的防范对象。刘邦在垓下之役结束后回军经过韩信的统帅部驻地定陶时,就在韩信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收回了他对汉军的指挥权。接着又宣布改封他为楚王。这两项措施显然是刘邦为防范韩信反叛而精心策划的。因为韩信的特长是带兵,帅而无兵可带,就难以兴风作浪。齐国连城70余座,地广人众,有鱼盐之利,加之民风彪悍,自春秋以来就是东方大国,将这一重要地方交由韩信掌控,刘邦既不愿意,更不放心。因而差不多在剥夺他军权的同时,也宣布了改封他为楚王的决定。楚国所辖的淮北地方小于齐国,地脊民贫,四面又无险可守,由韩信经营该地,即使他日后反叛,也比较容易对付。对于这些决定自己命运的重大变故,韩信似乎没有特别在意。他服从刘邦的安排,有点自满自足地到封地做他的楚王了。如果此时的韩信洞悉当时走向统一的历史趋势,像张良那样退而求封一个小侯,或者如长沙王吴芮那样如绵羊般温顺,收敛锋芒,韬晦自守,脱离刘邦那鹰隼般的视线,有可能安保无虞。然而,此时的韩信既没有看清时代走向,又没有意识到逼近自己的危险,到封地做王后,竟敢窝藏刘邦的通缉要犯。

原来楚将钟离昧是韩信在楚军时的朋友,楚汉战争结束后成了汉朝皇帝通缉归案的要犯,但韩信出于朋友之情和侠义之气,毅然将逃到他那里的钟离昧窝藏起来。这显然是对汉朝法律和皇帝权威的公然蔑视。此举已将韩信置于十分被动的地位。刘邦知悉实情后,立即命令韩信将钟犯逮捕归案,但韩信碍于情面,拖延未执行,这使他进一步陷于被动。正在此时,刘邦接到派往楚国监视韩信的耳目报告,韩信“行县邑,陈兵出入”,有谋反之嫌。于是,刘邦决定解决韩信。他依陈平之谋,设“伪游云梦”之计,轻而易举地将韩信骗到陈城(今河南淮阳)谒见,并如愿以偿地将他捕获。韩信满腹委屈,愤怒地对刘邦说:“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刘邦听后哈哈大笑,回敬韩信说,有人告你谋反,我不得不逮捕你。刘邦将韩信带至洛阳后,大概因为查不出什么谋反的真凭实据,就将他赦免,贬为淮阴侯,放在京师监视起来。这次事件是韩信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如果他能认清形势,明白面临的形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不仅没有翻盘的可能,而且随时有性命之忧,从此深居简出,深自贬抑,似愚似傻,如痴如呆,人前人后都装出待罪之身的模样,特别在刘邦面前更以安于侯爵、感激涕澪的形象出现,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或斗鸡走狗,或醇酒妇人,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刘邦纵使想除掉他也找不到像样的理由。这样,就会大大消除刘邦对他的疑忌,使逼近自己的危险慢慢消退。然而,韩信计不出此,而是采取了相反的策略。如果说,此前韩信对刘邦没有丝毫反叛之意,那么,此后,他内心潜藏的反叛意识开始迅速滋长。他一面以消极反抗表示自己对刘邦的不满:“常称疾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有一次,他来到樊哙的居处闲聊,樊哙恭恭敬敬地迎送,言必称臣。韩信出门,自叹说:“生乃与哙等为伍!”*《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表现了极大的不屑之情。一面以毕露的锋芒展示自己的才干。刘邦有时找韩信闲聊,借以观察他的动向。一次,二人谈到汉朝诸将能力的高下时,刘邦问韩信:“如我能将几何?”韩信脱口而出:“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刘邦又问:“于君如何?”韩信洋洋得意地回答说:“臣多多益善耳!”刘邦也不客气地回敬:“多多益善何为我擒?”韩信只好解嘲说:“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这里韩信尽管说的是实话,但在政治上说实话而招实祸的例子却实在多有。刘邦对于韩信这样一位善于统兵用将而又不安分的帅才,自然是日夜加以警惕,进行全天候的监视。可是,就是在这种处境下,韩信居然铤而走险,参与了陈豨的反叛密谋。这最后的一步棋,彻底将自己送入地狱之门。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吕后与相国萧何以朝贺之名将他诱入长乐宫,斩杀于悬钟之室。韩信临死前,后悔莫及地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韩信的家属也遭到当时最严厉的惩罚:夷三族。应该说,韩信的死灭是罪有应得。他临死之前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天意,更是与项羽将自己的失败归之于“天之亡我”一样的愚昧可悲。其实,韩信的悲剧源于他政治上的低能,既没有政治眼光,也缺乏政治智慧,所以不仅保不住富贵利禄,而且连自己和家属的生存权也没有保住,实在是一种悲惨至极的结局。

韩信以一介寒士投身军旅,并在很短时间内即被破格任命为汉军统帅。数年之内,克城夺地,连奏凯歌,最后裂土封王,成为汉初历史上一个显赫莫比的特殊人物,其猎取功名利禄的热望得到很大满足。在汉朝建立之后,他对刘邦是衷心拥戴的。所以,他不仅拒绝武涉背汉向楚的游说,也拒绝了蒯通离汉自立、三分天下的建议。然而王位没坐稳,就被诬谋反,削地夺爵,继而软禁京师,形同俘虏,其后悔、怨愤之心可想而知。不过,他参与陈豨的密谋反叛虽看似顺理成章,但却是缺乏政治眼光和政治智慧的表现。在楚汉战争中崛起的韩信之类实力派将帅,抱着裂地分封、子孙永享的观念要求永久占有已经得到的土地和权利,这种要求恰恰与刘邦的意图南辕北辙,又与汉皇朝加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现实要求相背谬。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者之间的矛盾必然趋于激化,斗争也就不可避免。既然刘邦的汉皇朝已经证明了自己存在的历史正当性,韩信之类背谬历史潮流人物的失败也就是必然的了。就韩信本人而言,他的军事才能尽管绝对一流,但政治眼光却是极度短视。在处理与刘邦的关系上,他既缺乏萧何忠贞到底的品格,又缺乏张良功成身退的机智。他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国对周王室的要求来要求大汉皇帝刘邦,不能不说是犯下了时代认知的错误。司马迁的评论最先指明了这一点:

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以无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矝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

性格即命运,“命运的力量在政治中体现得最明显”*[美]伯顿·史蒂文森:《世界名言博引词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14页。。“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罗隐:《筹笔驿》,《御定全唐诗》卷六百五十七。全诗如下: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韩信的结局,不啻一个缺失政治眼光和政治智慧的天才将帅的命运悲歌。诗人们在对其三叹而有余哀的咏叹之余,是否也应该冷峻地思考: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

然而,历史上众多将帅的悲剧结局,其主因似乎又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些将帅在政治智慧上的短板,因为他们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掌控在他们为之服务的君王手里。有时,他们即使具有盖世的功业和对君王的矢志忠贞,但遇到拒谏饰非、喜佞爱馋、多疑善变、言而无信的君王,欲加之罪也会“莫须有”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而这样的君王在古代社会的君王中是绝对多数。你看,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主帅周亚夫死于汉景帝的疑忌;抗金名将岳飞亡于宋高宗的“和金”方略;为明朝的创建立下不世之功的谋略家刘基毙命于明太祖和胡惟庸联手的卑鄙谋杀;使清军无法越雷池一步的明军督师袁崇焕凌迟于崇祯皇帝误中反间计后的刚愎自用。他们既没有丝毫错误,也没有对君王的离心怨怼,却因为君王眼中的拂违“圣意”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说明在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下,臣子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君王的喜怒哀乐甚至一念之差。显然,将帅的命运回归正常状态的生死荣辱,只能是专制制度被民主和法制制度替代的时候。

责任编辑:时晓红

Strategists should have political vision and political wisdom——A case study of Wang Jian, Zhang Liang, Han Xin

Meng Xiangcai

(Higher Institute of Confucian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A wise and brave general must be a strategist who not only has a full knowledge of military science and is capable of commanding officers and soldiers to conquer the enemy, but also must have a foresighted political vision and superb political wisdom. Otherwise, he would die in his boots after he made unprecedented contributions in the war. Wang Jian dared to challenge Emperor Qin and ultimately got fame and success. Zhang Liang retired when in high office, indifferent to fame and fortune, and died without an illness. They are examples of possessing great political wisdom. Han Xin who was proficient in military affairs but seriously in lack of political wisdom died with his whole family exterminated, grieved and lamented by later generations. Of course, talented generals died more because of the tyranny of the monarchs, so, in order to avoid this kind of tragedy, the key is to replace autocracy with democracy and law.

general;military capability;political wisdom;Wang Jian;Zhang Liang;Han Xin

2016-09-01

孟祥才(1940— ),男,山东临沂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K207

A

1001-5973(2016)05-01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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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仇敌忾:黄埔将帅浴血抗日记》等56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