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中的村干部形象
2016-04-13王光辉
王光辉
(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青海西宁 810000)
阎连科小说中的村干部形象
王光辉
(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青海西宁810000)
以乡土为主要创作题材的阎连科着力刻画乡土农村,农村的权力结构在其小说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文章对掌握农村权力的村干部进行形象类型划分,分析处于权力两端的掌权者和无权者因权力导致的异化状态,深入阐释此类形象背后的深层内涵。蕴含着启蒙批判精神的阎连科的乡土小说,体现出对“五四”乡土文学传统的接续。
阎连科;村干部;权力;异化;乡土文化
一、村干部形象划分
阎连科笔下的村干部有村支书、村长、副支书、队长、民兵营长等,但是其中尤以村支书、村长形象最为突出。阎连科小说中的村干部形象可以分为权力狂人、以权谋私者和为民谋利者三种类型。
第一,权力狂人。阎连科笔下的权力狂人主要有高爱军(《坚硬如水》)和司马蓝(《日光流年》)。高爱军不停地发动政治运动的目的是以村支书为跳板掌权企图获取更大的政治权力,成为政治领袖,走向权力的巅峰。虽然,司马蓝也和高爱军一样表现出对权力的强烈渴望,但是他与疯狂追求政治权力的高爱军不同,他想当村长的目的是为了让三姓村人活过40岁,他的动机代表着村人的理想和愿望。然而,在司马蓝们、高爱军的眼中“村长是全村人的爷哩,叫谁干啥谁就得去干啥。”[1](P139)“我是村长,我就是王法”这样的独裁观点确实不容置疑的。作为权力的追逐者和掌控者,村支书、村长等权位在他们眼中有着无上的权威,村长像皇帝一样主宰着村民的命运,就像阎连科在《寨子沟乱石盘》中写的:“这里的大至婚丧嫁娶,春种秋收,集体钻出射獐,派人出去购买日用杂货,小到谁家羊被狼吃了,蛇爬被窝里,一应都有朝廷三爷定夺。”[2](P20)作为村庄这个小“朝廷”的掌权者,村干部们对村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二,以权干私者。在乡土中国,村干部的象征着特权和地位,因此人人趋之如骛。随着特权和地位而来是利益,故而阎连科笔下的村干部大多有以权谋私的迹象。村长(《耙耧山脉》)因生前多次仗势欺人,不仅在死后被村民将尿撒在村长脸上,而且他的坟墓也在下葬后被盗,他的阳物被割下来塞在嘴里,陪葬的公章和本儿也被偷走了。路六命(《天宫图》)被村长欺压,不仅要伺候妻子在村长来家前为她烧水洗澡,而且还要在村长糟蹋自己妻子的时候负责为村长看门。村长们凭借手中的权力仗势欺人,于村长而言“合情合理”。队长(《最后一场冬雪》)因为张伯的饭店生意红火,仗势(队长孩娃舅在县上工作,有个表妹是镇上税务干部的媳妇,队长的三弟又新任了村党支部的副书记)挤垮了张伯家的饭店,张伯本想在陡坡上挖坑让队长坠崖而死,但是在紧急关头想起队长家的势力,想到自己的家人又放弃了。《家诗》中的副村长因为五叔送了钱和酒,就多次把五叔请求的事给办了。此类村干部形象在阎连科的小说中不可枚举。
第三,为民谋利者。阎连科笔下为民谋利的村干部形象少之又少。《两程故里》中的老支书、村长程正顺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半辈子都为故里干活儿,修桥补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受活》茅枝婆作为一名掉队而嫁入受活庄的红军因赶集而得知外面的世界在进行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改造运动,在茅枝婆的意识中这会给农民带来福利,因此她积极带领受活庄的残疾人入社。然而,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受活庄受到严重的摧残,茅枝婆决定向县里提出退社,为了让受活庄回到未入社之前放任自然、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任劳任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瑶沟人的梦》中队长六叔因为大队一直受到村支书的欺压,队长领导全队村民不惜代价争取让连科在瑶沟村在大队当上秘书。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小说中为公为民的村干部不仅非常之少,而且他们为民谋福利之举对于生活贫困的百姓多于事无补,甚至反而是雪上加霜。这或许传达出作家本人对这村干部一群体的怀疑、否定的态度。
二、对权力异化的批判
阎连科写人性时,多侧重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将人性中的阴冷、丑陋、卑琐和扭曲展现无遗,将剖析隐藏在欲望之后的人性。在有关村干部形象刻画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倾向,掌权者和无权者都拜倒在权力脚下,丧失了人格和尊严。
第一,对有权者的异化。柳县长为了政绩,让全乡群众夹道欢迎在南洋开银行的华侨归乡,用红布、红纸等铺了50多里红地毯欢迎华侨,并让老人和孩子下跪请求华侨坐轿返乡,村民们牺牲尊严的下跪换来了华侨的资助——全乡路和水电全通了。权力导致人性的异化,由人性的沦丧与耻辱造就的非凡政绩使柳鹰雀升任县长。柳县长竟异想天开地要出巨资从苏联将列宁的遗体购买回县里,建造列宁纪念馆。柳县长依靠受活庄残疾人组成的“绝术团”表演的门票收入筹集“购列款”。柳县长作为权力的狂热追求者,被权力扭曲到了极致。他渴望一步步向上爬,掌握更大的权力,而权力也侵蚀、异化、扭曲了他的灵魂和人性。高爱军更是为了获得权力先逼疯了自己的岳父前任村支书,当上了村支书,后来更是直接导致了妻子自杀,并将其视为“现行反革命”。为了打倒王镇长当上镇长,他将人性中的恶展露无遗,长途跋涉到王镇长家乡收集他的资料,颠倒黑白,将王镇长和副县长送进了监狱,他因此当上的镇长,为此沾沾自喜。为了权力无视他人的生死,成为一只受权力驱使异化了的人形怪兽。司马蓝更是打着为村里人活过四十岁的旗号,强迫村民挖掘灵隐渠,并放言:“要是哪个男人外出做生意不出工,他就让大豹、二豹打断他的腿,或者就把他一家人的门牙敲下来。”[3](P71)并且还组织村里的男人到教火院买皮,女性卖淫,得来的钱用来购买挖灵隐渠的工具。在权力驱使下,上演种种非人性化的行为,无所不用其极。
第二,对无权者的异化。《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的村民在四任村长的领导下,以多生孩子、种油菜、翻地、开渠等方式与活不过四十岁的命运抗争。村民们在村长强权命令指挥下,无声地从事着村长布置的人物,毫无主见,甚至对村长让男人卖皮、女人卖肉的决定也没有任何异议。受活庄的受活人被柳县长当作筹集“购列款”的工具,而受活人却将柳县长视为恩人,并对其下跪。《耙耧山脉》中生前未被村长看在眼里的李贵,在村长死后将尿撒在村长身上,并在众人面前将真钱烧给村长,更有无权者将村长的坟墓盗开将象征权力的陪葬的公章偷走,被村长生前霸占的女性更是将村长的阳物割下塞进其口中。《丁庄梦》中的失去权力多年的老村长死不瞑目,在别人将代表权力的公章塞在他手里时才闭上了双眼,并露出满脸满足的表情。《天宫图》中路六命不仅眼看着村长霸占妻子,而且还要为到自己家中霸占妻子的村长看门。《家诗》中五叔五婶因为副村长在孩娃结婚时不请自来,而且说了要为他们家的日子撑腰杆的话,就对副村长感恩戴德。权力造就的人性中的丑陋、卑微、麻木在阎连科的小说中随手可拾,个体生命的人格、尊严、价值匍匐在权力脚下,人性因此异化。
掌权者在阎连科笔下被欲望驱使,将人性中的恶暴露无遗,而底层的无权者则面对强权默默忍受,纵有反抗也不起作用。无论是掌权者,还是无权者,人性都已经扭曲异化。阎连科笔下对民众蒙昧思想的刻画,或许可以看作是对“五四”启蒙传统的接续,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阎连科只是“启”了底层民众蒙昧状态,而且“蒙”上了灰色的色彩,令读者难以得到正面的精神力量,难以做到文学意义上的“启蒙”。
三、书写权力背后的文化根源
第一,传统的伦理。“在生产力低下的情况下,土地是村民家庭的‘无机自然’,是不可分割的部分。由于人们依赖土地生存的基本格局几千年来一直没变,所以村落家族也很难发生变异,村民们安居稳定,安土重迁,‘农恒为农,世不迁徙’,‘男耕女织,质朴无文。’”[4](P72)费孝通先生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关于乡土中国的论述,在当下仍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虽然1949年之后,新中国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宗族谱牒、祠堂等作为表象的乡村伦理制度,但其影响并未消失,沉淀在民众思想中的宗族意识和以地缘性为特征的宗族结构并没有因此消失,根植于民众心中的伦理意识并未遂形式的消失而不在,仍深深根植于民众深层意识结构中。阎连科笔下的农村仍然依靠土地生活,而特有的村落家族的变异也非常小。如《情感狱》中写道:“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乡间就是亲戚连亲戚……亲戚死着,也生着,线不断,总有远近之别,且近的总比远的近。”[5](P160)乡村权力仍然掌握在家族之中,受宗族、伦理的制约。司马蓝(《日光流年》)、村长及其儿子(《耙耧山脉》)、支书、村长(《情感狱》)、队长(《最后一场冬雪》)等能牢牢地霸占人人觊觎的村干部的权位,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支持是分不开的。
第二,乡土文化。虽然阎连科笔下的当代中国农村距现代国家的建立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但是“无论政治文化怎样变化,乡土中国积淀的超稳定文化结构并不因此改变,它依然顽强地缓慢流淌,政治文化没有取代乡土文化”[6]。新时期中国的乡村政治并未脱离乡土文化的影响。传统乡土中国是温情脉脉的,以家庭伦理秩序扩展的社会伦理秩序,其中一个表征就是在求村干部办事时多以辈分喊干部叔、伯之类的带有乡村伦理性质的称呼,如《坟地》中的青年为了当兵主动降低辈分称呼民兵营长的妻子“婶”,《瑶沟人的梦》中连科称呼积极为了争取让自己当上大队秘书的队长“六叔”,不言而喻,在这称呼之中就蕴含了乡村伦理,使被求的干部难以直接拒绝。阎连科曾说他出身乡村底层,因而在写乡村的政治权力时表现出对权力既敬畏又崇拜的心理,这成为他作品中村落文化的一部分。乡土文化中滋生的权力意识影响深远,纵使在新时期农民的束缚得到解放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但是政治权力仍对其充满了诱惑力,因为“即使在财富的权力改变了乡土的中国的今天,意识形态仍然强力渗透进文化,行政强权仍然分化着乡村,这个有浓厚官本位传统的民族难以摆脱对政治的热恋”[7](P329)。程天青(《两程故里》)在土地包产到户后带领村民到城市取得了经济上的成功后,具有竞选村干部的社会资本之后依然要回程村积极拉选票与同族人明争暗斗竞选村长。因此,也就难怪长期受乡土文化影响的作家本人在多年之后回忆:“我的家庭贫困,无权无势。我当时见到的最有权力的人就是村长。村长在一个村子里一手遮天,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因此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村长。”[8]这种表述可以看做是阎连科小说中刻画村干部形象的一种深层文化心理因素,对权势的敬畏和向往成为深入集体意识中的一种无意识。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认为,阎连科笔下的乡土小说与鲁迅所开创的启蒙叙事传统一脉相承,“国民性批判”也是阎连科小说的主题之一。阎连科笔下的村干部受到乡土中国中宗族、伦理因素的浸润,长期存在的官本位思想也深深地影响着村干部。阎连科揭示出乡村底层民众的真实生存状态——权力崇拜意识、权力对人的奴役,揭露和批判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然而,阎连科对于权力异化的揭露却是多于启蒙,多限于冷眼旁观,而对于摆脱因权力而滋生的奴性心理,重塑民众独立人格和尊严却少有关怀。或许正如作家本人所言:“(文学)承担了太多它承担不起、也不一定要去承担的东西。”[9]
[1]阎连科.日光流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
[2]阎连科.阎连科小说作品精选[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3]阎连科.阎连科文集·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
[4]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阎连科.情感狱[M].昆明:云南人民文艺出版社,2008.
[6]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J].天津社会科学,2009(2).
[7]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8]阎连科,晓苏.文学·生活·想象——阎连科访谈录[J].语文教学与研究,2001(18).
[9]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与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责任编辑王占峰]
I206.7
A
2095-0438(2016)011-0064-03
2016-04-24
王光辉(1992-),男,河南开封人,青海师范大学2014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思潮与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