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与相关问题
——燕秦汉时期东北亚走廊系列研究之一
2016-04-13王海
王 海
“东北亚走廊”虽是学界新近提出的区域地理概念,但几千年来却一直是“族群迁徙、文明传播、经贸交流和边疆控制等重要通道”①曾江:《崔向东:三板块六方向推动“东北亚走廊”研究走向深入——访渤海大学东北亚走廊研究院教授崔向东》,《中国社会科学网》2014年11月24日。http:/ /lcl.cssn.cn/gd/gd_rwdb/gd_mzgz_1713/201411/t20141124_1413499.shtml。东北亚历来是多族群活动交融之地,远在秦统一前,华夏、肃慎、秽貉、东胡等族的交往既已为东北亚走廊的形成奠定基础。
大概在燕昭王时期,“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①《史记》卷110《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在“秦开却胡”、修筑长城、设立“燕北五郡”后,燕国并未停止经营东北亚的步伐,又“度辽东而攻朝鲜”,②(汉)桓宽:《盐铁论·伐攻》,《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7页。“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③《史记》卷115《朝鲜列传》。。通过一系列军事、政治举动,燕国成为东北亚主导势力,《山海经·海内东经》便说“钜燕在东北陬”。④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版,第379页。燕国对东北亚的军事征服与政治管理无疑会促进走廊交通体系的发展。《史记·货殖列传》曰: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⑤《史记》卷129《货殖列传》。
燕地经济的发展、与周边地区和民族的频繁商贸往来,说明至迟在西汉前期,东北亚走廊交通体系已趋于成熟。
公元前3世纪后期,秦国开启了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大幕。《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邯郸城。十九年,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
秦军压境,燕太子丹遣荆轲刺杀秦王,但行动的失败反而加速了秦军攻燕的步伐。同纪有言:
(秦王)使王翦、辛胜攻燕。燕、代发兵击秦军,秦军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贲攻荆。乃益发卒诣王翦军,遂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王翦谢病老归。⑥《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
在秦统一历程中,交通扮演着异常关键的角色。东北亚走廊在“秦灭燕”过程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呢?“燕王”为何做出“东收辽东而王之”的战略抉择?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学界对此缺乏关注,偶有的某些观点亦需予辨正。
一、“后五年,秦卒灭燕”疑问
“后五年,秦卒灭燕”载于《史记·刺客列传》: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⑦《史记》卷86《刺客列传》。
从文理看,“后五年,秦卒灭燕”应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即“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密切相关。
秦统一后延续了燕国在东北亚“燕北五郡”的建置。《史记·秦始皇本纪》说:
(二十六年)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集解》曰:
三十六郡者,三川、河东……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长沙凡三十五,与内史为三十六郡。⑧《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
《汉书·地理志》载有西汉各郡国概况,谈到“燕北五郡”时都有“秦置”、“属幽州”的文字,⑨《汉书》卷28 下《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然未提及秦朝“燕北五郡”各自的建郡时间。不过,在后世的《水经注》中却能找到相关线索。如:
“圣水出上谷”条,注曰:
故燕地,秦始皇二十三年置上谷郡。
“鲍丘水从塞外来,南过渔阳县东”条,注曰:
鲍丘水又东南迳渔阳县故城南,渔阳郡治也。秦始皇二十二年置。
“(鲍丘水)又南至雍奴县北,屈东入于海”条,注曰:
迳无终县故城东,故城,无终子国也。……故燕地矣。秦始皇二十二年灭燕,置右北平郡,治此。
“濡水从塞外来,东南过辽西令支县北”条,注引《地理风俗记》曰:
阳乐,故燕地,辽西郡治,秦始皇二十二年置。
“大辽水出塞外衛白平山,东南入塞,过辽东襄平县西”条,注曰:
(辽水)迳襄平县故城西,秦始皇二十二年,灭燕置辽东郡,治此。①(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99、338-339、343、346、349页。
关于秦辽东郡设置时间,学界已予辨正。
二十二年,《注疏》本作“二十五年”。《疏》:朱五作二,赵改作二十二年。会贞按:《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一年,取燕蓟城,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二十五年,攻燕辽东得燕王喜。据《六国表》、《燕世家》并云,秦拔辽东,在燕王喜三十三年,正当始皇二十五年,则始皇置辽东郡,当在二十五年,今订。②(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第357页。
据《水经注》所载或所引,秦朝渔阳、右北平、辽西三郡皆置于二十二年,上谷郡置于二十三年。参诸文献,辽东郡置于二十五年。秦“燕北五郡”设置时间应与秦军对各郡地的占领时间有关。相比之下,辽东置郡晚于渔阳、右北平、辽西三年,晚于上谷两年。
据已有的秦汉交通史研究成果看,位于环渤海地区的燕地交通条件便利。如史念海先生认为:
东北诸郡濒海之处,地势平衍,修筑道路易于施工,故东出之途此为最便。始皇、二世以及武帝皆尝游于碣石,碣石临大海,为东北诸郡之门户,且有驰道可达,自碣石循海东行,以至辽西辽东二郡,再由辽东斜趋而东南行,渡氵贝水即抵朝鲜。武帝之时,左将军荀彘佐杨仆东征朝鲜,其出师之途即遵此路。③史念海:《秦汉时代国内之交通路线》,《文史杂志》,1944年第1、2 期。
王子今先生也曾说:
《盐铁论·险固》论“关梁者邦国之固,而山社稷之金”,说到战国时代各国凭险筑关,“燕塞碣石,绝邪谷,绕援辽”。显然由碣石而东,沿海有交通大道……“傍海道”即并海道……④王子今:《秦汉时代的并海道》,《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第2 期。
王先生在其文图1 中大致勾勒并海道走向,在辽西、辽东一带大体沿今辽东湾近岸地区而行。
看来,秦的进军应具备沿渤海湾近岸迅速攻入辽东的便利交通条件。令人颇感不解的是,秦军在占领辽西等地后,为何没有乘势“由碣石而东”,利用这条“东出之途此为最便”的“沿海”“交通大道”攻占辽东呢?或者说,燕国得以偏安辽东达四五年之久的原因为何?“后五年,秦卒灭燕”疑问由此而来。
二、“辽泽”与“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
“后五年,秦卒灭燕”说明“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的战略收到一定预期效果,其得以实施并奏效的现实基础值得关注。
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山川等自然生态要素(如长江)往往成为强势方进取一统的阻碍和弱势方割据自保的凭借。古代辽东也有类似的“天险”——辽泽。
最早记载“辽泽”一称的文献为《旧唐书》,出现在与唐太宗征高丽有关的战役中。然据考证,“辽泽”很久前既已形成。如,张士尊先生认为,“辽水”是汉代中期以后人们地理观念的反映,而“潦水”则是战国到汉初人们地理观念的反映。既然辽水原意为“潦水”,有水大和泛滥之意,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潦水”与“潦泽”就为同义语。⑤张士尊:《“辽水”原为“潦水”考》,《历史档案》,2008年第1 期。张先生另撰文指出,“辽泽”是史前时期不同类型文化的界限、统一时期是不同政区的界限、分裂时期是不同政治集团的界限,并对“辽泽”予以定义,认为“是指介于太子河和大凌河之间的辽河中下游平原,其南北长约300 里,东西宽约200 里,地势低洼,众水汇聚,河川密集”。①张士尊:《辽泽:影响东北南部历史的重要地理因素》,《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 期。
肖忠纯先生对“辽泽”的研究也很深入。他认为下辽河平原的“辽泽”是多水条件下形成的自然综合体,不仅有丛生芦苇和其他水草的沼泽,而且河流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遍布其间,形成河流、湖泊、沼泽交互错杂的自然综合体;并推测汉朝以前下辽河平原“辽泽”分布在今北镇至辽中之间,具体来说,主要集中在今北镇、黑山、新民、辽中、台安、盘山所围成的区域。②肖忠纯:《古代“辽泽”地理范围的历史变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1 期。
看来自史前时期,在今辽东湾以北的广袤陆地上便存在着一个由于“地势低洼,众水汇聚”而形成的“河流、湖泊、沼泽交互错杂的自然综合体”。“辽泽”多水、泥淖的生态环境必然造成东西往来的军队、使团行旅历程之艰辛,其中尤以《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唐太宗征高丽事,宋辽金时期使团往来之见闻(如北宗许亢宗《奉使行程录》)所载较详,此不赘述。而“辽泽”东西两边交通的不便会进一步影响东北亚社会历史进程。张、肖等先生对此已有关注,如,三国时期司马懿平灭公孙渊、十六国时期前燕慕容皝兄弟争国和慕容皝出击高句丽、唐太宗东征高丽等。
不过,学者们对“辽泽”在更早之前的影响东北亚历史进程大事件中所起作用的关注似乎有所不足,“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即为其一。
对于如此广阔的一片由于生态环境特点所形成的东西交通往来之阻滞地带,燕人、秦人都应知晓。面对秦军对燕蓟的进攻,燕国最高统治者没有选择奋战到底,而是“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几乎主动放弃了除辽东之外的全部国土,做出战略大转移的决定。这固然与辽东能够为大量的政治、军事移民提供一定的经济保障有关。如,《管子·地数》曾说:“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煑。此三者亦可以当武王之数。”③(清)戴望:《管子校正》卷23《地数》第77,《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83页。但相比之下,如何有效抵御日后秦军的进攻,才是燕国统治者考量的重点。试想,如果没有存在于今闾山至辽河一带的广阔的“辽泽”作为据守辽东的“天险”,燕国统治者是很难做出如此巨大的战略牺牲的。从“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的历史实际看,“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的战略决策确实收到一定的预期效果。
对秦国来说,统一战争需要全盘规划。始皇二十一年(前226),秦军已攻占燕蓟,对于除辽东之外的燕国其他地区的占领也不会耗时太久,此时的燕国已无法对秦统一构成实质威胁。于是,秦军主力南下,进攻一息尚存的魏国、特别是实力雄厚的楚国。二十二年,秦灭魏,二十四年,灭楚。此后,秦军又将主力转向东北方,准备灭燕的战争,并于一年后(二十五年),派“王贲击燕,虏王喜”。
秦国为何不在彻底灭燕后再派军南下灭魏、攻楚,而是在平魏、灭楚后再次将主力集结于东北亚攻燕?“辽泽”对军事交通的巨大阻滞或许是重要原因。虽然我们对秦军如何渡过“辽泽”灭燕的历史细节无从知晓,但参考此后“辽泽”以西各政权遣兵渡过“辽泽”东进时遭遇的重重窘境,尤其是唐太宗凭借统一国家之力东征高丽之艰难困苦,应能推想到秦军进攻辽东之不易,也就不难理解秦国暂时搁置偏安辽东之燕国而大军南下攻魏、灭楚的战略安排了。从这个角度看,“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王翦谢病老归”,“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似乎暗示了名将王翦对于率军渡过“辽泽”、攻取辽东之难度的充分预估。
王子今先生曾指出:“社会史受到生态史的影响。生态条件的变化,在一定意义上有时曾经改变了社会史的进程。”④王子今:《秦汉时期生态环境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曾经存在于今辽东大地上的“辽泽”,很可能便是两千多年前“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的战略基础,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秦统一的社会史进程。
三、“秦虏王喜,拔辽东”进军路线蠡测
无论秦统一的整体战略规划如何,偏安辽东的燕国必须攻灭。始皇二十五年(前222),秦军在平魏、灭楚后兵指辽东,“王贲击燕,虏王喜”,“秦虏王喜,拔辽东,秦灭燕”①《史记》卷15《六国年表》。。中国古代军事史、交通史上难以回避的问题——王贲所率秦军如何渡过“辽泽”——随之而来。
秦军应循“并海道”抵达今闾山一带。闾山以东便是广袤的“辽泽”。史籍中有关“王贲击燕”战役的略载,使我们无法获知其渡过“辽泽”的详情。然而,仍有学者就此提出己见。如,王绵厚、李健才先生在《东北古代交通》一书中说:
当年,秦击弱燕东取辽东之路,当是:由关中入燕下都“易”,经今河北蓟县入辽西傍海之“孤竹——屠何”道。然后东渡古“辽泽”,由后来汉之辽水下游的“辽队”,攻陷燕辽东郡首府“襄平”。……公元前三世纪初,秦师东征灭燕之路,即是战国前后辟行于辽西和辽东郡际间的重要军旅交通干线。
该书又说:
汉魏以来,由辽西渡“辽泽”东趋襄平、平郭的陆路,实分南北二道。南道经“辽队”,北道则经“险渎”。②王绵厚、李健才:《东北古代交通》,沈阳:沈阳出版社,1990年版,第15、31页。
二位先生倾向于秦军由所谓“南道”“东渡古‘辽泽'”。
另有学者研究历史上辽河平原主干交通线的变迁,认为:
由于“辽泽”的阻碍,古时辽河平原的主干交通线理论上存在三条路线:一是沿着沼泽北部而行的北路,二是跨越辽泽的中路,三是沿着沼泽南部而行的南路。……隋唐以前辽河平原主干交通线绕开辽泽,走南北两条线路,而且因为北路过于迂远,以南线为主干交通线。
并举例论述说:
燕国秦开率军进入东北,击败东胡,开拓“辽西道”,……说明辽河平原交通走的是辽泽南部路线。……汉元封二年(前109)秋,汉武帝分水陆两路出击卫氏朝鲜政权,……这条陆路行军路线,是走辽泽南路到达辽东襄平的。……魏景初二年(238),司马懿灭公孙渊之战役中,司马懿……进军路线是走南路路线。……公元342年,慕容皝击败高句丽,攻入丸都山城。其进军路线大致是从……北道佯攻,慕容皝亲率精兵从南路攻入辽东地区,再攻占丸都城。
……唐朝对于跨越辽泽道路的创新对后世产生较大的影响,以后辽、金、元时期跨越辽泽的道路已成为辽河平原的主干通道,并且沿途设置了驿站。③肖忠纯:《辽河平原主干交通线路的历史变迁》,《东北史地》,2009年第6 期。
文中虽未提及“王贲击燕”事,但从文意看,秦军取道所谓“主干交通线”——南线——的可能性很大。
比较两家观点,肖文所说“跨越辽泽的中路”当即《东北古代交通》勾勒的经过“险渎”的“北道”,故肖文对所谓“中路”开拓时代的判断可能不妥。肖文所说“北路”在《东北古代交通》中并未提及,应属后者研究中之缺憾。不过,两家皆认可燕秦汉时期“南道”、“南线”的干线地位。
若“王贲击燕”选择“沿着沼泽南部而行的南路”进军,就表明“秦灭燕”曾利用“并海道”辽东段。不过,由于该道北近“辽泽”、南傍辽河水系诸河流注入的今辽东湾,通行状况应较为艰难,十分不利于大军前行。而从考古学方面看,时至今日,在古“辽泽”所及地带和其周边地区(主要是中南部)发现的战国遗址、遗迹十分稀少,能否勾勒出当时已开拓的交通线路,证据尚显不足。因此,对秦汉之前辽东交通面貌和相关历史事件的判断应持谨慎态度。
实际上,秦汉之前辽东与燕国其他地区乃至广大中原地域的往来,已开辟有较为成熟的交通路线,并且他并不需要连接点状的考古遗存而呈现,因为其本身就是线状的——燕北长城。
王子今先生较早注意到长城与交通间的关系,指出“秦汉长城防御体系由北边道连贯为一体”,“北边道又有其特殊的与其他交通道路系统不同的结构”,如“城上道路”,“推想秦汉时人在周围遍布流沙、草甸不利于交通的条件下,大都会利用城上道路通行”,此外,“紧傍长城往往有交通大道通行”。④王子今:《秦汉长城与北边交通》,《历史研究》,1988年第6 期。这无疑为探讨“王贲击燕”进军路线提供巨大帮助,因为秦汉长城很大程度上沿用了战国秦、赵、燕长城,依托长城防线的交通发展在战国应已有之。
结合燕北长城考古发现,上述观点得到更加清晰地印证。燕北长城分内、外两线,在今辽宁省境内:内线长城由内蒙古赤峰市美丽河乡自西向东进入建平县,经过热水乡、二十家子乡等地进入内蒙古敖汉旗四德堂乡,之后继续向东延伸,由王家营子乡一带东南去,与北票市境内的长城相接,从北塔乡起向东南去,经台吉营子乡,至六合城村,抵牤牛河西岸,过河进入阜新县,基本向东北去;外线长城则由内蒙古库伦旗境内,折向东南进入阜新县境。①冯永谦:《东北燕秦汉长城的考古调查与研究》,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2、79页。
阜新地处闾山北麓,燕北长城在该县八家子村一带两线合一,东南行贯穿彰武县全境。据当地考古工作者调查,阜新县境这段长城约长148华里,在长城两侧,曾出土筒瓦、板瓦、人或兽面瓦当、红褐夹砂陶鼎、豆、壶、罐、南瓦、甑等战国器物。彰武县境这段燕北长城,经六个乡二十七个自然屯,250 华里(直线距离),在沿线的阿尔乡章古台等村落中,出土数千斤燕国“襄平”布币,“明”字刀币和多类陶器。②孙杰:《阜新地区燕北长城调查》,《辽海文物学刊》,1997年第2 期。
燕北长城在彰武县以东的走向,尚未见正式刊发的调查报告。有学者认为,燕长城出彰武县后,大体沿彰武与新民两地交界处东行,进入法库县叶茂台镇再继续东行进入今铁岭地区;还介绍说,1973年铁岭地区文物干部培训班发现的叶茂台镇马鞍山遗址,出土许多绳纹灰瓦和灰陶器片,还有红褐色绳纹陶片,确认是一处战国、汉代遗址。③箫景全:《辽东地区燕秦汉长城障塞的考古学考察研究》,《北方文物》,2000年第3 期。
至于燕北长城在铁岭、抚顺、本溪等地的走向及发现的相关战国遗存,因与本文关系不大,故不再详细介绍。根据上述阜新、彰武、新民、法库等地燕北长城遗迹分布,再结合有关学者划定的汉代以前“辽泽”地理范围,很明显,长城修筑在“辽泽”北部或以北,最大程度地避开不利通行的多水、泥淖地带。如果战国时期当地生态环境良好而利于交通往来,这里应有“紧傍长城”的“交通大道通行”。
退而言之,若战国时期长城所经地区是多水、泥淖的生态环境而不利于交通往来,时人完全可以“利用城上道路通行”。在燕北长城行经的今冀、蒙、辽地区,当地人多称之为“石龙”、“土龙”或“边大道”。据说,从牤牛河东岸至鸡冠山有一段约5 公里长的“土龙”,被视为燕北长城在阜新县境内的开端,宽6 米、高5 米左右;在彰武县十力宝至马家屯间,因树木和沙丘的作用,尚存一道明显的“土龙”遗迹,宽4 米、坍高1 米左右。④孙杰:《阜新地区燕北长城调查》,《辽海文物学刊》,1997年第2 期。今宽4 或6 米的“土龙”于两千多年前很可能会更宽阔些,应能保证军队往来、辎重运输等大规模交通行为。夯筑的长城墙体成为一条穿过“辽泽”的坚实大道。
“王贲击燕”完全可以利用燕北长城。在新民一带东西走向的长城与南北流向的“辽水”接临之处,舍长城大道而循大河近岸平阔之地南下,不久便能进抵辽东中心城市“襄平”。从此层面上看,《史记·匈奴列传》所言“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可能隐含有交通史的重要信息。
即使穿过“辽泽”的中线和从“辽泽”南部经过的南线在战国时业已开辟,两者与利用“燕北长城”而行的北线在路况、通行效率等方面也很难相比,即便北线路程相对迂远些。更关键的是从考古发现看,中线、南线沿途至今少见战国遗存,北线沿途战国遗存丰富、长城遗迹犹在。“王贲击燕”时,北线的开通毋庸置疑。既然业已开通且路况相对较好,秦军就有可能借此进入辽东。相比之下,秦军经南线(或中线)渡“辽泽”的观点,目前看来证据尚显不足。
四、“辽东兵先纵”、“辽东豕”与“辽东妖妇”
在记述汉魏历史的典籍中,有与“辽东”相关的事件和称谓。如,汉武帝征朝鲜战争中的“辽东兵先纵”,东汉初年的“辽东豕”故事及曹魏时代的“辽东妖妇”一称。它们可能都与由于“辽泽”的存在造成的“辽东”与中原交通往来不便,及因此进一步导致的“辽东”相对封闭的社会氛围和荒蛮的社会风俗有关。东北亚走廊辽东段交通状况欠佳给当地社会发展造成的负面影响可见一斑。
汉武帝时,汉军出击朝鲜,史载: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氵贝水西军,未能破自前。①《史记》卷115《朝鲜列传》。
建武初年,渔阳太守彭宠反叛,幽州牧朱浮为书斥责,其中有:
伯通与耿侠游俱起佐命,同被国恩。侠游谦让,屡有降挹之言;而伯通自伐,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②《后汉书》卷33《朱浮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曹魏末年,大将军司马师图谋废黜魏帝曹芳,“与群臣共为奏永宁宫”,其中说到:
皇帝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色,废捐讲学,弃辱儒士,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使与保林女尚等为乱,亲将后宫瞻观。又于广望观上,使怀、信等于观下作辽东妖妇,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帝于观上以为燕笑。③《三国志》卷4《魏书·三少帝纪》注引王沈《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汉朝征朝鲜的军队分海、陆两线进兵。海路由楼船将军杨仆率领,“从齐浮渤海”,循今西朝鲜湾进抵“列口”,继而溯列水(今大同江)而上到达王险(今平壤);陆路由左将军荀彘“将燕代卒”“出辽东”。相比楼船军较为顺畅的海路,左将军所部前进路线上有广阔的“辽泽”相阻,无论取何道渡过“辽泽”,行军时间必然大为所延。而“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很有可能是陆路军队为了在师期上配合楼船军采取的行动,因为“辽东兵”显然不需要渡过“辽泽”。不过事与愿违,“辽东兵”“败散”,未能抵达王险城。楼船军也由于“军少”遭到朝鲜优势兵力的进攻而“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此时,荀彘的主力部队仍未能抵达王险,而是在“击朝鲜氵贝水西军”且“未能破自前”。渡过“辽泽”对于左将军率领的陆路主力部队师期的延误和军力的消耗,不言自明。所以从战略上看,“辽东兵先纵”很有必要。
朱浮讲述“辽东豕”故事的本意在于斥责彭宠的自伐其功。④唐《六臣註文选》曾涉及“辽东豕”故事,吕向曰:“辽东人以白头豕为奇异,献之天子。”李周翰曰:“言宠自矜伐其功,以为天下第一,朝廷之人如宠功者不少,异如辽东之豕,自以为异。”宋人潘自牧《记纂渊海》卷61《论议部》“献豕辽东”条,认为“辽东豕”故事“互入闻见浅狭”。“辽东豕”逐渐成为特定的文化用语,出现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如,李白《赠范金乡二首》之一诗有“辽东惭白豕,楚客羞山鸡”。张九龄《南阳道中作》一诗有“岂暇墨突黔,空持辽豕白”。然而当时之所以将戴盆望天之辈比作“辽东豕”,而没有在“豕”字前冠以其他地名,或许恰恰反映出在时人看来“辽东”社会相对封闭、“辽东”之人见识浅薄的状况。“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与“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的强烈对比,或许生动映衬出汉代辽东与中原在总体社会文化水平上的差距。
在司马师等人图谋废黜魏帝曹芳的奏书中提及的“辽东妖妇”,本意是要与“裸袒游戏”、“嬉亵过度”等一同构成曹芳品德不端、荒淫无度的证据。虽然“辽东妖妇”在广望观下的具体表演情况无从得知,但是从“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的描述看,表演内容应严重悖逆传统道德文化,故称“妖妇”⑤《三国志》卷61《吴书·陆凯传》载陆凯上书有“昔桀纣灭由妖妇,幽厉乱在嬖妾,先帝鉴之,以为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后房无旷积之女”。又,《宋史》卷295《谢绛传附子景温传》载右司谏王觌言:“瀛州妖妇李自称事九仙圣母,能与人通语言,谈祸福。”另,《明史》卷7《成祖本纪三》载永乐十八年“二月己酉,蒲台妖妇唐赛儿作乱,安远侯柳升帅师讨之”。“辽东妖妇”很可能类似于前两例,具有“淫邪之色”等特质。。然在“妖妇”前冠以“辽东”,不仅有可能说明时人眼中这种“低级趣味”演出内容和演出人员的由来,还可能隐含有时人对“辽东”相对落后、荒淫的社会风俗的不耻。
“辽东豕”故事和“辽东妖妇”称谓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与汉魏时“辽东”的相对封闭有关。广阔的“辽泽”恰恰地处“辽东”前往中原内地的通路上,交通不便必然阻碍人员往来、经贸发展和文化进步。交通史对社会史的影响可见一斑。总之,“辽东兵先纵”、“辽东豕”、“辽东妖妇”与“辽泽”间的关系耐人寻味。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辽东半岛南部自古以来便与包括山东半岛在内的广大沿海地区有着密切的海上交通往来,战国秦汉正是其中一个重要阶段。频繁的人员流动、经贸往来显然有利于辽东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然而在辽东西部长期存在的广袤“辽泽”,却同时对当地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表面上看,辽东对外交通的一便一阻带来的影响似乎相互矛盾,实则却很可能反映区域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复杂性。如何辩证、深入地探究这个复杂性,或许正是日后相关研究的着力点所在。
综上所述,秦统一历程中的“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体现出生态史对社会史的重大影响。在“秦灭燕”进程中,不仅需要关注已初步开发的“并海道”、“北边道”相关路段对秦军胜利的积极影响,也绝不应忽视“辽泽”在“后五年,秦卒灭燕”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研究燕秦汉时期的东北亚走廊,必须同时重视交通史对社会史进程所起的正反两方面作用。探讨被学界长期忽视的“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与相关问题,应会对战国秦汉生态环境史、交通史、边疆史等的研究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