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柳永词作的审美趣味
2016-04-13杨帅
杨帅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北京100872)
试论柳永词作的审美趣味
杨帅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凄凉坎坷的人生际遇成就了柳词独特的审美趣味:它由最初的蕴藉清雅、行文瑰丽,渐渐变成了内容俚俗、词语尘下,再到最后变得雅俗共赏,达成了白话雅词的艺术成就,走进了千家万户。
[关键词]柳永;审美趣味;骫骳从俗;雅俗共赏
明代正德年间张綖在做《诗馀图谱》的时候,曾经将宋词风格进行过分类:“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1]其后嘉靖年间的徐师曾也在《文体明辨序说》中指出:“至论其词,则有婉约者,有豪放者。”[2]此后,世人遂将宋词分为以上两派,并把柳永归为婉约一派。但是“婉约”二字,却无法尽显柳词之运笔风流和意象万千,也无法充分表达柳永有别于其他婉约派词人的审美趣味。
一、京都盛景,失意词人
柳永青少年时期在京都度过了十年时光,这期间他看到了满目繁华,也写了一些辞藻华丽之作。曾以“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歌颂治世,也曾书“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感叹繁华。但此时的柳永,出于想要献词登第的目的写下的《玉楼春》这一系列词作,虽用词华美,蕴藉雅致,但并没有有别于他人独特的审美趣味,也远不如他后来的作品动人。
柳永词风的转折始现于他初次参与进士科考落第之后。《鹤冲天·黄金榜上》[3]便是他科考落第后的一纸“牢骚言”,书写着他的身世飘零之感及心中郁闷之气,在宋元时代有着重大的意义和反响。其中“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等词句流露出文人士者与统治者分离、跟歌妓等下层人民接近的思想倾向,也因此广为传颂。从中不难看出柳词的感人之处,已不在蕴藉而在直白,在他那毫不掩饰的真情流露。纵观全文,从“偶失龙头望”,到“争不恣狂荡”,柳永对于“明代暂遗贤”这一遭遇做出了自己的抗争。他要“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他要流连坊曲去过那种为一般封建士人所不齿的放荡不羁的生活。因为心中充满着愤懑,所以要用极端的言辞去对抗,遂有上述惊人之语。此时,柳永已经展现出了与主流社会相左的意向——圣明治世当是朝野无遗贤,但他却说“暂遗贤”;名落孙山之后应当悬梁刺股、闻鸡起舞,但柳永却偏偏要流连乐坊。因而这首词是他科考失利、仕途坎坷的开端,也是他走进巷陌、形成自己独特审美趣味的词作风格的伊始。
京都的繁华曾开阔了他的视野,也为他的作品增加了素材,更赋予了他发现美、感受美的能力——他并非没有见过大雅之美的俗人,他见过繁华,也描绘过京都的繁华和贵族的奢侈生活,如《看花回》、《笛家弄》、《倾杯乐》等。但是科考落第飘零落魄之时,却渐渐发现原来寻常巷陌、普罗大众的美也有一番张力,这也开启了他官场失意后长期仆仆风尘,奔波于下层人民之中,公然去填写被统治阶级轻视的“艳曲”创作之旅。
二、飘零曲坊,骫骳从俗
柳永从青年落第到中年出游之间,就一直混迹在京都的烟花柳巷、市井人家之中。这种飘零曲坊的苍凉生活经历,使得柳永的词作变雅为俗,俗得真实,俗得可爱。却也因有悖于当时的主流词风,备受非议。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曾经评论柳词说:“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余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4]李清照也曾批评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5]而陈师道更是在《后山诗话》中给柳词贴上一个摘不掉的标签——“骫骳从俗”。[6]这些批评者们一致而鲜明地对于柳词所展现出的世俗化的审美倾向表示不齿。
在这段人生历程中,歌妓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宋代的歌妓制度延续的是唐制,而唐代人认为奴婢与畜产无异,因此在当时歌妓的社会地位与奴隶无异——宋朝虽然有不少士大夫和歌妓有风流韵事,但是他们却不曾正视、尊重她们,而柳永则不同,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平民意识。
柳永在尘世间游荡之时,结识了心娘、佳娘、虫娘、酥娘等舞姬,渐渐变成了女性的蓝颜知己,这个独特的身份和视角使他看到了不同的美:女性不再是一个或贤淑或温婉的符号,而是有着不同的经历、个性的鲜活个体。他的关怀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熟悉的女性,也分给了他并不熟悉的在红尘中挣扎的女子。他或者代女性陈词,或者作为情郎出现,描述他所看到的烟火红尘。如:《浪淘沙令·有个人人》[7]中柳永用词口语化、描写生动,使得一个蹁跹起舞的歌女跃然纸上。在最后一句,柳永写到“应是西施娇困也,眉黛双颦。”此句看似没有什么亮点,但却正是他与很多其它词人的不同之处,他看到了歌妓作为一个人的困倦苦闷,而不仅仅是一个解闷的工具。这使他骫骳从俗的审美情趣中,充满着浓浓的人文关怀。
此外,由于北宋年间市民社会的逐步形成,人们的思想出现了转变,女性个人意识渐渐觉醒,新的审美方向产生了。歌妓们为了适应这种需求,开始更多地展现婚姻和爱情类的题材,柳永有很多词作反映了这种新的审美情趣,充斥着闺阁私语、儿女情长,而这些作品中用词就更加通俗,一如有情男女在窃窃私语,充满生活趣味,也难怪“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秋月夜·当初聚散》[8]描写的就是男女双方再次不期而遇之后,倾诉思念许下誓言。面对生活中的聚散,柳永从来都是直抒胸臆:“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他的内心似乎总装满着女人的愁绪:“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以上词作属于代女性陈情的代言体,为柳永在民间赢得了好评,但却使得士人阶层对其极为不屑。这些词作真情流露通俗易懂,但在封建社会中却因其内容直白、大胆而一直被认为是“淫冶讴歌之曲”。士大夫纷纷对柳永这句“针线闲拈伴伊坐”的表述嗤之以鼻,对于柳永此类词作评价为“词语尘下”、“骫骳从俗”。但是客观的来说,这些词作不论是在所述内容上还是艺术手法上,在古今词作中都可谓新颖而富有感染力,视角贴近生活,通俗生动又质朴真实。
三、飘泊羁旅,雅俗共赏
柳永毕竟生于仕宦读书之家,其“三变”的初名,就寄托着家人对于柳永的殷殷期待,这份期待让柳永一生都没能走出追逐名利的愁城。即便是在京城留恋坊曲的十年里,诗人也未真正放下“学而优则仕”的执念而常感失落寂寞。年过不惑终于中举,却于临轩放榜时被皇帝除名,于是柳永惨然离京,另寻出路:去江南吧,那里有烟柳画桥,那里更有改变命运的期许,因为他去拜谒江南名流,或许能得赏识,再赴仕途?
在这场无尽的飘泊羁旅中,柳永依旧没有走出为官做宰的追求——他一路都在为途经都会的太守做谀颂权贵的干谒词,以追求仕宦官途。他在苏州写下了《永遇乐·天阁英游》,金陵做出了《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和《吴鹧鸪·吴会风流》,到了杭州写出了千古名篇《望海潮·东南形胜》。
然而诸般干谒词作依旧没能改变柳永的命运,此后柳永的作品中越来越多地展现出人生迟暮、穷途末路的悲苦之情。命运沉浮中的挣扎矛盾、失落无奈却成就了他的词作,使他渐渐走向了雅俗共赏的大成境界。他旅途所做《望海潮》、《雨霖铃》等词,展现了他已然可以娴熟地运用朴素的辞藻描绘悠远的情意,此后他对于长调的把握更加娴熟,审美趣味也不再走极端,而是追求一种雅俗共赏的和谐,创作出了不少“白话雅词”。
《雨霖铃·寒蝉凄切》既是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将他离开汴京与恋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也是柳词和宋代婉约词的杰出代表,更是他雅俗共赏审美情趣的巅峰之作。
词牌《雨霖铃》,盖取唐时旧曲翻制。据《明皇杂录》云,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避安史之乱于蜀中,在栈道雨中闻铃音,起悼念杨贵妃之思,“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9]。这本就是寄托愁思的旧曲,遇上漂泊羁旅的柳永,更添凄美之音。词中所用的言辞依旧浅白,但是情感流露自然,连批评柳词之人,也为之折服,谓之“精金粹玉”。这首《雨霖铃》被认为是他乐府诗集的压轴之作,至此柳词之美已经挣脱辞藻韵律的束缚,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
《凤栖梧·伫倚危楼》[10]也是柳永雅俗共赏的白话雅词的佳作,“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等把词人漂泊异乡的落魄感受,同怀念意中人的缠绵情思熔铸在一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则道出了恋人间的离愁别绪与坚贞不渝的情感。这也代表了柳永审美趣味的成熟状态——柳永可以用浅白的词句描摹普通人细腻的情感。这份感情不需要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来衬托,它只是普通人所经历的普通情感;这份感情也不需要借助典故或者是华丽的词藻来表述,只用平淡的文字就可以描述深远的情境。
柳永是首位大量创作慢词的词人,他改变了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地位,使慢词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之中,更拓展了词的承载能力。平民布衣的悲欢喜乐真正成为了词作的主题,而不再是士大夫宦海沉浮、参悟人生的陪衬。
四、柳永词作独特的审美趣味
宋朝人重文轻武,皇室优待士人,使得士大夫注重生活享受,注重生活情趣,形成了宋代独特的审美。在当时,审美不再推崇长河落日、饮马南山的壮阔,而是更加喜欢庭院深深、花褪残红的生活情趣。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平淡”“自然”“本色”一类审美偏好成了宋代人审美的重要标准。
北宋的词人以《花间集》为正宗,并用他们审美的理想“本色”称之。但花间词其实也不离闺情愁怨,从这个角度来说柳词实际上恰恰传承自花间词,是花间词的发扬。只是柳永却将词作中美的镜头由钟鸣鼎食的贵族淑女,转向了烟花柳巷的歌妓舞女,并且他不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这些女子,而是尝试融入她们,从她们的视角来描述衷情,因而内容更加俚俗直白,词语也泼辣尘下,少了世人推重的“似直而纡,似达而郁”[11]的“骨秀”[12],改变了词的审美内涵和审美情趣。这是柳永被批评最多的地方,也正是柳永词作审美情趣的独到之处。
柳永的词作在当时被文人们鄙视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格调低俗,与世人推崇的“平淡”“自然”“本色”不相符。时人认为其词作格调低俗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文字浅白俚俗;其二所述内容俗艳。其实时人对他文字的不满主要源自对其内容的不满,因为当时很多词人,如晏殊、晏几道等也用了浅白俚俗之语,但是,所描述的内容与思想却符合了士人审美——多是参禅悟道、旷达之作。而柳永却用太多的笔墨泼辣前卫地描述了女性和爱情,如此格调不为士人阶层所喜。
在语言运用上,柳永擅长用清新的语言描写传统的雅词,但是他也擅长驾驭俚俗浅白的民间用语,来展现市井的生活。柳永以歌姬舞女的口吻写了太多的绮罗香泽、怡红快绿,这与晏殊、欧阳修、李清照等人蕴藉雅正、委婉清新的追求大相径庭,也使他的作品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和审美趣味,不会和其它词人的作品“乱楮叶”①。
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来自作者真情的流露,作者真情的流露源自真实的人生体味和恰当的描述,柳永真正走进秦楼楚馆、街巷人家,感悟到了百姓的悲喜,并选择最恰当的言辞来展示它们,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情趣。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审美情趣,使得柳永和柳词在文坛拥有了特殊地位。
注释:
①《韩非子·喻老》篇,比喻模仿逼真。此处指唐五代至北宋词作语言风格极为相似,难以分辨。
参考文献:
[1]周雯.张綖词学研究[M].新北市: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58.
[2]龚兆吉.历代词论新编[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4.222.
[3][7][8][10]罗立刚.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81,73,52,61.
[4]王灼.碧鸡漫志(及其他三种)[M].秦皇岛市:中华书局,1991.11.
[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54.
[6]何文焕.历代诗话[A].陈师道.后山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310.
[9]郑处诲.明皇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4.46.
[1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7.
[12]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5.16.
(责任编辑:郭伟宏)
作者简介:杨帅(1994-),女,山东平原人,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2012级学生。
收稿日期:2016-03-18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416(2016)02—012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