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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历险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空间意象解读

2016-04-13

关键词:密西西比河哈克吉姆

吕 婷 婷

(北京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马克·吐温是美国19世纪文学巨匠,一生著述颇丰,最成功的当属《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被海明威誉为现代美国文学的源泉[1]104。小说讲述了哈克协助吉姆逃向自由的历险故事,具有鲜明的空间结构特征。[2]93—98而这部小说空间叙事中蕴含丰富的空间意象又为这部小说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课题,因此,研究不同的空间意象不仅能丰富这部小说的阐释空间,而且能拓展学界对这部小说的研究视角。

空间与时间是人类观察世界的两大维度,作为整体意象,缺一不可,而长期以来,研究者过度重视时间,却忽略了空间意义。20世纪后期,空间问题引起了批评界的关注。诸多学者如约瑟夫·弗兰克、福柯、加布里尔·佐伦、爱德华·W·苏贾、列斐伏尔、戴维·哈维等对空间叙事进行了研究,而空间叙事的主要功能是通过空间意象表现的。

空间中的意象是在瞬间呈现的理性和感性的复合体,是诗人主体的理性和感性复合体和精确完整的物象的结合。[3]81可以说,空间意象是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复合体中的意象,在特定时空中产生、参与过程,建构小说的叙事意义。文学作为一张复杂意义的网[4]35,不同的学者对其理解也不一样。梅洛5庞蒂指出,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都是个体,由于人们不能区分表达和被表达的东西,意义只有通过直接联系才能理解,在向四周传播意义时离不开时间和空间。[5]200文艺批评家巴什拉从读者的感知出发,对空间意象如家宅、抽屉、鸟巢、贝壳、角落、缩影进行了探讨。[6]巴赫金将时空体概括为道路、城堡、沙龙、小城和门坎五种类型[7] 444—450,这里所说的时空体就是空间意象[8] 168。本文将主要借鉴巴赫金对时空体的归纳,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空间意象分为三种类型:道路式、河岸式、宗教式。前两种是人物的生存空间,为叙事提供基点;最后一种是精神空间,深化叙事意蕴。

一、道路式空间意象的叙事功能

道路时空体主要指偶然邂逅的场所,通常被社会等级和遥远空间分隔的人,可能在这里偶然相遇到一起。任何人物都能形成相反的对照,不同的命运会相遇相互交织,有时不知不觉地生成了隐喻意义,使时空体成了生活道路、心灵道路。[7]444道路式空间意象体现于小说人物的移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些意象不仅仅包括街道和马路,还包括水上空间如河流、河航线上的地点。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密西西比河作为道路贯穿始终,这条路不是线性的,而是迂回曲折的,将许多历险空间串并到了一起。空间在更替,面临的人物在变更,主人翁的命运在变化。密西西比河控制了故事的节奏,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航行中,哈克遇到了两种人:上层人物,下层人物。木筏与汽船的碰撞打乱了哈克与吉姆的既定航线,把哈克带到了气派宽敞的豪宅。他在这里遇到了上层的列格伦基福一家人,感受到家的温暖、享受了美味佳肴,目睹了列格伦基福家族与歇佛逊家族文明面具掩盖下的世仇纷争、相互报复,揭示出上层社会的虚伪残暴、奢侈糜烂。

然而在密西西比河上,哈克更多遇到的是下层人士,如出逃黑奴吉姆、骗子流氓“国王”与“公爵”。时处19世纪中叶,蓄奴制度盛行,连牧师也认为蓄奴为上帝所认可,是神圣的[9]32;生活在白人社会最底层的哈克爸爸认为自己社会地位比黑人教授高,蓄奴天经地义;哈克也曾发誓“我以前要是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就罚我当一名黑奴吧”[10]302。可见种族歧视之严重。黑奴被视为财产的观念潜移默化深入人心,受当时社会的普遍价值观念的影响,哈克对帮助黑奴与否,开始了内心的挣扎与斗争。但随着密西西比河空间的不断拓展,哈克的内心被父亲般的、善良的吉姆所融化,走上了背弃社会价值观的道路,可以说河流为哈克提供了一个了解、思考吉姆的空间。有了这番铺垫,最终哈克心灵得到了救赎,健全的心灵战胜了畸形的意识,也就不显突兀了。密西西比河空间既是吉姆和哈克邂逅的地方,也是他们分手的地方。故事在哈克与黑人吉姆分分合合中推进,哈克对吉姆的认识经历了山洞里的任性胡为,到大雾中的迷失挣扎,再到漂流中顿悟与成长的过程。

在河流空间中出现的另一种下层人物是以 “国王”和“公爵”为代表的骗子, 属于负面人物。他们阴险、狡诈 、不择手段,编造的身世与经历博得哈克与吉姆的同情,贪婪无耻地讹诈村民的钱财,假装是玛丽姐妹的叔叔,企图诈骗遗产。“装”是两位骗子的惯用伎俩,装演员、装哭泣、装祈祷、装可怜,“我从未见过两个大男人像他们这样哭着”[10]304。两个无耻之徒的无赖行为反映了处于资本主义发展时期的美国社会,充满了政治腐败、劳资矛盾激化、教会欺诈、到处盛行金钱至上的思想;体现了密西西比河岸上生活的人们愚昧无知、虚荣冷漠。在密西西比河与骗子的三次相遇逐步使哈克认清了两个骗子的丑恶嘴脸,经历了同情—忍受—厌恶—逃离的心理变化过程。

如同道路一样,密西西比河有众多的隐喻意义,无论是从家庭的虐待中逃脱,还是从世俗的纷争与邪恶的社会中逃离,哈克必然会逃到未被世俗与尘土浸染的乌托邦一般的密西西比河的木筏上。水在《圣经》中代表生命与活力,能够净化与升华人的灵魂,因此河水也如母亲一般地治愈了哈克被现实世界灼伤的心灵、洗涤了岸上所经历的虚伪与腐朽,“在木筏子上,你只会感到自由、舒适和轻松……接着你会感觉到从对岸吹来一阵阵轻风,带着丝丝凉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空气中充满了树木和鲜花甜美的香气……”[10]220,密西西比是自由、希望的象征与避难所,是能放松主人公心情、赋予生活前进力量的天堂。河流又不是静止的、不变的,有时风光无限,有时怒涛汹涌:河中大雾让哈克和吉姆迷失了方向;在暴风雨冲涮的木房里,发现了被枪杀的男孩的尸体;漂流中,目睹强盗之间的争斗,人性的黑暗;受尽了“国王”“公爵”的折磨,体现出与《奥德赛》的相似性,即在漂流中经历着人生的坎坷,河流隐喻人生的历险与苦难。因此,密西西比河的道路式意象空间起到了连接不同空间,展现人物的命运和深化小说的叙事意蕴的作用。时而舒缓、时而汹涌的河流展现了富有节奏、具有审美效果的叙事空间艺术,为读者呈现出跌宕起伏的、发人深省的故事情节。

二、河岸空间意象的叙事功能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为历险记体裁,是以主人公漂泊际遇为发展线索、纵横浪迹、历经变故的记录[11]144。如果说密西西比河是道路式空间意象,其河流空间主要是由家、小镇、小岛等空间意象构成的。随着哈克的历险,村镇空间在不停地转移,小说叙事有了不同的支撑基点,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在不断地展现。

在寡妇道格拉斯家,哈克受传统教育压抑,寂寞难耐,晚上被禁锢在房间里,举目外面的世界,“天上繁星闪烁,林子里的树叶悲伤地沙沙作响”[10]6,猫头鹰在哀鸣、夜莺和狗在嚎叫、风在低语、鬼魂凄婉地诉说。那阴郁、哀愁的基调隐喻了哈克被剥夺了自由的苦闷和无奈。故事的结尾,哈克为救吉姆来到了萨莉姨妈家,“空气中隐隐约约响起了虫子或者飞蝇的嗡嗡声,叫人格外孤单……费尔贝斯家是一个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农场里有排栅栏把一块两亩地的院子围了起来”[10]404。哈克所历经的“家”的意象既是故事的起点也是终点,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正如托·斯·艾略特指出的,小说结尾又把读者带回到故事的开头[12]245。“家”隐喻压抑的规约世界,暗示哈克的世界与文明世界的隔离,揭示出他对刻板枯燥的生活和文明教化的厌烦,也为故事结局哈克拒绝收养、追寻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埋下伏笔。

小镇空间充满着颓废与没落,摇摇欲坠的房子和店铺、荒芜的花园、常年失修的栅栏,“游手好闲的流浪汉整天呆在那,好像安了个家。这群无赖嘴里嚼着烟草……不穿上衣也不穿背心……”[10]261。工业革命剧烈冲击着美国社会,唯利是图的思想泛滥,拜金主义盛行:撒切尔法官把汤姆和哈克的钱用来放债;老哈克向儿子索要金钱;“国王”与“公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去欺诈钱财;流浪汉驱赶狗去咬母猪,将松节油浇到狗身上,让狗奔跑致死,等等,隐喻岸上居民精神幻灭,道德沦丧,信仰缺失,精神失落。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哈克逃离寡妇以及父亲所在的村镇,乘木筏来到杰克逊岛后,便“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阴凉的树荫里想事情。我能看见有一两点阳光透过树荫的空隙照射进来……每当微风吹过,这些地方的亮色便摇曳起来”[10]69,小岛上的自由自在生活,也是哈克心目中追寻的“世外桃源”,象征着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

无论是家、小岛还是小镇都是河岸空间的表征,均是理想社会和现实社会的缩影,暗示着资本主义制度对人性的摧残与曲扭和作者寻求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和压迫的精神家园的美好愿望。看似松散的故事,被不同的空间所表达的相同主题连接起来,使情节之间更加紧凑、有序,使小说获得了整体结构一致的效果。美国文论家莱昂奈尔·特里林认为,这部流浪汉小说简朴的直线形式由于故事具有条理分明的戏剧性组织而得到修正:它有开端、中段和结尾,并且有一种使你越来越有兴趣的悬念[12]224。

三、宗教空间意象的叙事功能

宗教是一种由与在文化上得到规定的超人的存在物进行的在文化上得到规定的互动所组成的制度[13]65,属于上层建筑,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宗教空间不同于道路式空间、河岸式空间,它属于想象空间。宗教思想与意识对个人行为的约束作用,通过祷告、布道、《圣经》、赞美诗、风琴等空间意象予以实现,在小说的叙事构建中起重要作用。

宗教对美国社会的影响处处存在,与美国社会文明进程息息相关。哈克在接受文明社会的改造中,宗教对他的教化不可忽视。其中作为宗教空间表征的“祈祷”在文中多次出现。其中最重要的两次祈祷:一次是沃森小姐领哈克做祷告时,告诉他祈祷的万能性,但在尝试祷告时,哈克发现自己的愿望并未实现,由此开始质疑宗教信条乃至上帝,隐喻宗教信仰对哈克的改造失败。第二次祈祷是哈克得知吉姆被两个骗子卖了之后,内心的矛盾与纠结达到高潮。“这让我全身发抖。我决定祈祷看看,看能不能摆脱过去的我,重新做人。于是我跪了下来。可是我却说不出话来。”[10]394哈克虽然叛逆却无法逃避主流社会观念,无法摆脱主流文化的影响。作者运用了回溯的叙事手法,回忆了与吉姆在一起的林林总总,“想到了我们在河流上漂流的旅程,眼前一直浮现出吉姆的影子: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有时月色皎洁,有时狂风暴雨,我们都在木筏上漂啊漂,一边说话一边唱歌,有说有笑的”[10]395—396。 这种将过去与现在并置的回溯叙事手法的使用打破了时间顺序和空间整体性,叙事呈现出新的空间性结构,展示了哈克心理空间的主体性建构以及在宗教空间里哈克对祈祷的质疑与依赖、反感与无奈,呈现出哈克一系列微妙的心理变化。

布道场景也是重要的宗教空间意象。小说共提及三次布道。第一次发生在神圣的教堂空间里,伦基福特与歇佛逊相遇,各自表现出虔诚的信徒的样子,大谈行善;而实际上,两人却因世仇而相互械斗,因此布道会所谈及的兄弟般的爱在哈克眼中充满着虚伪与无聊。第二次发生在小镇的一间用竿子盖的大棚里, “……青年男子光着脚丫子、孩子身上只穿了件粗帆布衬衣、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活儿、还有些年轻人在偷偷地谈情说爱……”[10]244,布道的人群对赞美诗由“念”到 “唱”,由“呻唤”到“吼叫”,可见参与的芸芸众生一个个丑态百出、愚昧无知、穿着随便、行为粗俗,与赞美诗、圣经隐喻的神圣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夸张的布道行为以及由众人构成的让人啼笑皆非的宗教叙事氛围,无不嘲讽着宗教的伪善和信徒的愚昧。骗子利用宗教轻而易举地骗取群众的同情和金钱,表明虔诚的宗教信仰沦为了骗子敛财的手段。第三次是在葬礼上,马克·吐温描写得更加具体、更加具有讽刺意味,“人们脚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和擤鼻涕的次数总比其他场合多。当然教堂除外…… 风琴的声音吱呀吱呀的,让人听了觉得不舒服”[10]335—336。除此之外,作者将安静肃穆的布道与不相吻合的吠叫,宗教的圣洁与简单粗暴的处理生命的行为并置,凸显了群众的愚昧无知、麻木无情、不分黑白。道貌岸然的虔诚祈祷、可笑的宗教文化氛围,使宗教失去严肃性,沦为精神自慰的工具,表达了小说主人公对宗教的失望。祷告、布道、《圣经》、赞美诗、风琴等空间意象进一步深化了小说的宗教意蕴,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建构了具有宗教讽刺效果的文本意义。

经过以上对《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多层面的分析,我们从中不难发现,小说通过“道路式”“河岸式”和“宗教式”三种不同类型的空间意象的刻画,向读者呈现了儿童世界的纯真与善良和成人世界的丑陋与虚伪,抨击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和残酷的蓄奴制。贯穿小说始终的密西西比河所体现的“道路式”空间意象不仅连接了不同的空间,而且体现了不同人物的命运变化,推动了叙事进程;“河岸式”空间意象展现了人物行动的生存空间,体现了人物的性格;“宗教式”空间意象,拓展了小说叙事的宗教讽刺意蕴。总之,小说叙事中的空间意象在塑造人物形象、展现主题、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深化小说的叙事意蕴等方面起到了不可比拟的作用,也是《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成为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经典作品的重要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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