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满洲”:拜阔夫小说中的“密林”与“虎王”意象
2016-04-13蔡佩均
蔡佩均
(台湾成功大学 台湾文学系,台湾 台南 701)
“发现满洲”:拜阔夫小说中的“密林”与“虎王”意象
蔡佩均
(台湾成功大学 台湾文学系,台湾 台南 701)
流亡“满洲”的白俄作家拜阔夫,其风土书写是伪满洲国文学里以曲笔批判帝国主义资本剥削,却仍畅销风行的异数。他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大王》《牝虎》以“去政治化”的风土书写揭示殖民主义计划性经济开发的不正当性。此外,笔者也尝试探讨作品中的“密林”与“虎王”这两个多义性意象在不同语境中产生的歧义解读。密林世界是拜阔夫小说的“拟乡愁”装置,借此再现一种“消失的风景”。读者通过阅读作品“发现满洲”。对失去祖国的作者和“满系”作家来说,小说中的密林封存了他们真实生活过且尚未变易的风土。然而,日本军国主义者却挪用上述意象,鼓吹皇道精神与大东亚文学理想,密林成了履践伪满洲国建国精神的“王道乐土”,是故拜阔夫文学的创作理念及其东亚传播,最终只是一场同床异梦的各自表述。
拜阔夫;“满洲”;俄侨;生态寓言;密林
文中,笔者将伪满洲国分为二个区域进行风土书写的分析:第一,是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沿线及其附属地。此地区与旅大两地一同在日俄战争后割让予日本,在性质上属于租借区。因此,自1905年以来,其发展受到日本帝国资本覆盖与推动,地域风土、城市景观、人口活动各方面都有长久的经营,反映了殖民主义计划性经济开发的特点。第二,上述区域以外的旧有东三省政府治理地域:这些地区随着1931年“满洲事变”及1932年伪满洲国建立,成为伪满洲国领土,除了传统城市与聚落之外,尚有广大未开拓地,北境风土景观也相对保留得较为完整。伪满洲国成立后,以上两种空间皆纳入统辖,但实际上却是两个极为不同的社会空间。这两个异质空间被统治体制与铁道贯连在一起,蛛网密结的铁道网所象征的日本政治布局与殖民资本扩张。满铁铁路旅游事业蓬勃发展,赚进大量商业利益,同时也辅助政府“展示满洲”,以宣传殖民建设成果。在此背景下,异地山水、植物、动物、气候、环境以及异民族的生活、风俗与文化被包装成特色商品,风土成为一大卖点。根据笔者观察,流亡“满洲”的白俄作家拜阔夫有意识地选择第二种地域作为小说场景,建构另一种批判性的风土话语。
一、作为“满洲他者”的俄侨作家拜阔夫
清末中国面临内忧外患之际,李鸿章交涉签署的《马关条约》(1895年)与《中俄密约》(1896年),常被视为其外交履历中的两大败笔。中日互换的《马关条约》形成台湾历史转折点,至于甲午败战后中国为“联俄制日”与主张“借地修路”的俄国订定《中俄密约》,则赋予俄国在中国东北修筑大清东省铁路(又称东清铁路、中东铁路)及租借铁路的特权,演变为其后“满洲问题”的导火线。
1898年,中东铁路公司在圣彼得堡设立,公司派员至中国东北进行路线勘察;来年5月,铁路全线以哈尔滨为中心,分东、西、南三线动工启建。绥芬河至哈尔滨之间的东线路段,于1899年12月完工,但因遭受义和团事变波及,延至1901年3月才举行接轨仪式宣布通车,是三线中最早结束工程者。1901年11月,铁路全线接通后,西、南线也接连展开临时
营运,1903年初铁路附属建物、设施陆续竣工,同年7月正式展开商业营运[1]。总长约2 400公里的中东铁路建设,除了增长俄国在“满洲”的经济势力,也带动铁路总枢纽的哈尔滨,由松花江沿岸小渔村,跃升为交通重镇及现代化的国际大都会。铁路建成后,在中国东北担任“中东铁路护路队”的俄国人数超过千名,移居哈尔滨谋求发展的俄国人也逐年递增,根据1903年的统计,哈尔滨的俄人占全市总人口的35%[2]。当时远在俄国高加索的步兵上校拜阔夫,也在因缘际会下前往铁路东线服役,这个跨越国境的勤务调任成了影响他一生志业与命运的关键。
拜阔夫(Николай,Байков,1872—1958年),笔名“鼻眼镜”“外阿穆尔人”“跟踪捕兽猎人”“狩猎人”“自然科学家─狩猎者”“渔人”“流浪者”等[3],译名另有“巴依科夫”“巴依阔夫”“拜克夫”等。1872年12月出生于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统治下的俄国基辅市,拥有世袭贵族身分。10岁时考入基辅第二中学,后转读军事学校。1887年夏,陪同父亲拜访亲友的拜阔夫,结识了著名的地理学者兼探险家H.M.普尔热瓦利斯,获赠《乌苏里探险记》(1869年)①H.M.普尔热瓦利斯(Никола й Миха йлович Пржева льский,1839-1888年),帝俄时代的世界探险旅行家,足迹遍及乌苏里、西藏等地,于五度前往西藏旅行途中染病过世。参见,H·バイコフ(着);新妻二朗(译)〈プルジェウリスキイの遗言〉(普尔热瓦利斯的遗言),《ざわめく密林》(密林喧嚷),东京:文艺春秋社,1942年3月。[4]。拜阔夫形容和普尔热瓦利斯的相遇是命运之约,“他的书和赠言决定了我的命运,只不过,我没有去乌苏里边区,而是去了‘满洲国’。这位伟大旅行家的话永远激励着我。”[5]1889年,拜阔夫随同军务调动的父亲移住彼得堡。1892年,他先后进入新特洛克斯后备营和高加索的齐夫利斯军校②军校位于现今乔治亚共和国首都提比里西。。1896年,任职步兵连期间,透过连长介绍,在高加索博物馆长Г.И.拉特指导下,进行自然科学研究及学习动物标本制作。1901年,拜阔夫携眷启程前往“满洲”,穿越西伯利亚大陆后,1902年4月抵达位于哈尔滨的外阿穆尔军管区国境警备队报到[5],当时中东铁路已将近全线竣工。
初履“满洲”的拜阔夫,坚决推辞上级安排在哈尔滨的司令部勤务,选择进入距哈尔滨约400公里远的绥芬河第三旅团,勤务范围东自绥芬河,西至二层甸子,他在“满洲”的初期任务便是管理兵器。这段时间他也接受彼得堡学士院委托,考察“满洲”生态,因此他利用执勤余暇组织探险队,徒步踏查阿穆尔至朝鲜国境一带、精密测量镜泊湖地形、前往锅盔山与大头顶子等老虎栖息地观察。1904—1905年间,他参与了日俄战争。1910—1914年间,改任驻石头河子的后黑龙步兵联队中队长,统管250名士兵,因中队常出任务猎虎,“虎中队”的别名不胫而走[4]155。此外,他因搜集动植物资料有功,获沙皇尼古拉二世赐予乌苏里江畔国境500俄顷土地进行研究。1914年,拜阔夫将多年来对“满洲”原始森林的探察札记、插画、纪实摄影集结成《满洲森林》一书,在彼得堡付梓,来年再版。此处女作多达464页,含32帧踏查照片,内容细致描绘了乌苏里江流域的泰加林③泰加林(taiga)一词来自俄罗斯语,指极地附近与苔原南缘接壤的针叶林地带,也泛指寒温带的北方森林。Sayre,April Pulley,Tagiga,New York:Twenty-First Century Books,1994.风俗、野生动物、猎户的生活哲理与烹饪饮食,也讲述了猎虎技巧和驯蛇经验。研究者李萌指出,这本踏查笔记是较早向俄国读者介绍中国东北森林的专著[2]40。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拜阔夫野放他设置在横道河子、石头河子饲育场内的动物,结束勤务与研究,出征西班牙的加利西亚战线,遍历转战、负伤、晋阶、获颁勋章。在俄国于1917年爆发的十月革命中,拜阔夫效力白军,翌年因感染伤寒被移送君士坦丁堡。约莫此时,与第二任妻子相恋结婚,于1920年2月携眷搭船前往埃及的收容所疗养,此后两年间在英军保护下辗转漂泊于非洲、印度、印度支那等地[4]89-105,苦候返俄时机。1921年,拜阔夫一家自海参崴登陆西伯利亚,当时正值日本海军为支持俄国白军推翻布尔什维克政权,派兵协助“临时全俄罗斯政府”反共,临时政府垮台后,日军遭苏维埃红军击退撤兵,拜阔夫因此被迫向“满洲”逃亡。
拜阔夫于1923年二度前往“满洲”时已年逾50岁,处境和以往大相径庭。十月革命前移居中国东北的俄国人,以中东铁路的修建职工、服役军人及其眷属为主,由于俄国透过条约取得铁路沿线与哈尔滨的行政管理权,除在心态上隐含军事与经济掠夺企图,在经济地位上,俄人也较其他族群居民优裕。拜阔夫能够从容游猎山水、调查动植物生态,自是受惠于当时中俄之间的政治情势与铁路利权。然而,十月革命与俄国内战后,历经波折迁徙至“满洲”的拜阔夫,已成了前帝俄时代的失势贵族、无法见容于新政权的败战军官,以及时局变幻下丧失祖国的政治难民。
重返中国东北的拜阔夫,先在哈尔滨俄侨首富葛瓦里斯基(Владислав Ковальски,1870—1940年)开设于横道河子的林场当监工员[6]。1922年,多名中东铁路管理局的俄侨学者倡议在哈尔滨设立博物馆,经中国政府批准,首先成立以中国地方官员为主
的学术团体“东省文物研究会”①1923年5月21日,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公署致电滨江道尹公署称:“满洲文化研究会名称不当,应即改为驻哈尔滨东省文物研究会”,此后该会即通称“东省文物研究会”。故据此推测,多数文献提及拜阔夫加入“满洲研究会”,应为“东省文物研究会”之误。参见,徐雪吟《俄国皇家东方学会与东省文物研究会》,《哈尔滨史志》50,2009年4月,第34-35页。[7]。博物馆设于哈尔滨一处商场大楼内,拜阔夫于1923年加入,被选为博物馆建馆委员之一,且为“东省文物研究会”终身名誉会员。研究会下设多个研究单位,进行北满地区生物学、历史学、民族学、文物考古调查,建立了博物馆、图书馆、植物园和松花江生物站,是近代黑龙江地区成立的第一个全面研究北满的机构②同前注。论文中提及,1929年2月东省文物研究会由东省特别区教育厅接管,研究会中的“俄国东方学家协会”因此解散。虽未能考察具体名单,但笔者推测,包含拜阔夫在内的多数学者俄侨学者应是在此时结束研究工作,离开研究会。。拜阔夫在此期间撰写的调查手册,如《鹿与饲鹿》(1925年)、《生命之根:人参》(1926年)、《远东之熊》(1928年)等,皆由东省文物研究会出版。
1925年,拜阔夫回到哈尔滨,进入中东铁路公司负责森林利权林区的监督工作。1928年起,在铁路公司开办的中学讲授博物学课程,直到1934年离职后才专志写作,相继出版《满洲密林》(1934年)、《大王》(1936年)、《四处流浪》(1937年)、《密林喧嚷》(1938年)、《篝火旁》(1940年)、《梦境般的真实故事》(1940年)、《牝虎》(1940年)、《我们的朋友》(1941年)、《满洲猎人日记》(1941年)、《树海》(1942年)、《密林小径》(1943年)、《忧郁的大尉》(1943年)等俄文创作[6]。虽然战后尚有《兽与人》(1959年)、《一个外阿穆尔人的笔记》(1997年)、《中东铁路》(1998年)出版③此三部作品,笔者尚未得见,相关作品分析参见,杜晓梅《满洲自然书写第一人:俄侨作家巴依科夫东北写作考》。,但上述于伪满洲国时期完成的12册文集是他被广大读者认识的重要著作。从内容和主题来看,作品包含带有地方志与科学研究性质的风土调查笔记、回忆录,以及体现生态思维的小说,其中尤以首部中篇小说《大王》最广为人知。据李萌考察,《满洲密林》问世后,拜阔夫积极地邮寄作品到欧洲各地俄侨文化中心商请撰写书评,希望推广著作[2]54,及至20世纪40年代以前,其作品已被翻译成德、英、法、捷、意、波兰等多种语文,在欧洲享有极高评价,评论界将他的文学成就与吉普林、屠格涅夫并比[8]。
以上是拜阔夫文学“走向世界”的经过,那么,伪满洲国和日本对其作品的接受情形又是如何呢?1939年7月,《密林喧嚷》的短文〈マ シユカ〉,于《满洲浪曼》日译刊出,这本在新京发行的文艺杂志应是将拜阔夫介绍给日文读者的最初推手,在满日系作家藉此认识了拜阔夫的生态书写④标题「マ シユカ」为文中出现的母熊名。[9]。1940年5月,拜阔夫座谈会在新京召开[10],同年《满洲日日新闻》连载了长谷川浚翻译的《虎》(即《大王》),连载结束后在大连出版日文单行本,造成极大回响[11]。
这位多年来依附于中东铁路服役、研究,乃至执教的白俄作家,并非以铁路城市的书写闻名于世,他钟情的始终是远离铁路干线与尘嚣的密林世界。笔者想加以厘清的是:从旧俄时代的学术勘查员,到苏联政权成立后的流亡侨民,作为“满洲他者”的拜阔夫,究竟以何角度观看并诠释“满洲”?以下将分析拜阔夫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大王》《牝虎》,进一步探究上述问题。
二、生态中心主义:《大王》与《牝虎》的“去政治化”书写
大概是读初中三时,一个秋天的星期日,在中国东北长春市的一间书店里,我看到一本刚出版的白俄作家拜克夫的《虎王》。现在依稀记得淡橘红色封面上,印着黑色粗粗的“虎王”两个中国字,书名上方还有一幅年幼卧虎的绘图,据说是出自作者的手笔。
我一口气把《虎王》读完,然后在下一个星期里,我利用课后的时间,又读了第二遍。(中略)我对故事中许多场景,到今天仍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久久不能忘怀[12]。
《虎王》,即拜阔夫《大王》别名,这是该作第一代中文读者金仲达的自述,既可看出她溢于言表的热爱,同时也是《大王》曾发行中文单行本的珍贵证言。更重要的是,金仲达因难忘《虎王》魅力而向纯文学出版社的创办人林海音自荐翻译,促成了中译本散佚半世纪后在台湾重行出版的机缘。金仲达,本名金琦,长春大学毕业,为东北作家司马桑敦之夫人,译有夏目溯石《少爷》《琴音幻听》《玻璃门里》,拜克夫《虎王》。金仲达于《虎王》的《译序》表示,林海音与她协商,将《虎王》浓缩节译为十万字,编列为“纯美家庭书库”的青少年读物出版[12]8。这部被菊池宽评为“满洲的密林奇谭”、保存“满洲”风土的特异小说[8]4,究竟为不同国籍、年龄、学养的读者开展何等宏阔视域而广受喜爱呢?1940年6月25日至10月3日间,由长谷川浚日译的《虎》连载于《满洲日日新闻》夕刊,报纸以头版新闻小说的形式分85回刊登,每回皆附有拜阔夫手绘插图。依章节标题来看,小说共
33节,第1节《引子》交代故事地点发生在东满大秃顶子(又称大头顶子)密林深处,一头待产的母虎为了孕育后代,寻找了一处远离走兽猛禽与人类威胁的安全巢穴。第2至9节讲述幼虎成长、学习捕猎、为躲避人类干扰而迁居的经验,以及在云天之外同鹫鹰为邻、永恒寂静的原始森林生活。第10节《大王的父亲》透过一则民间传说,赋予虎王先祖来自伟人圣灵转世投胎、死后灵魂化为黄色莲花的神秘色彩;又以历史故事举证,即便是清朝皇帝误捉虎王,最后也恭敬地将之放归山林。借由回溯中国人的老虎崇拜,说明虎王所代表的“威严的自然力量”[13]32。此节最后以幼虎初长,“宽平的额头上显示出一个‘王’字,颈背的厚毛皮上现出一个‘大’字”[12]68,象征“群山和林海的统治者”——新一代大王即将登场。第11至20节,写仲夏的林海富饶繁茂,育养无数动植物;写年轻虎王离巢独立,和黑貂、野猪、熊、马鹿斗勇相争,强者生存的自然规律;也写虎王的伴侣误蹈陷阱身亡,愤怒哀痛的虎王决心履行“蛮荒世界的法则”,扑杀猎户严惩不义。第21至24节是重要转折,北行的虎王雄踞黑龙江岸悬崖,俯视兴安岭支脉的云杉树海与江水滔滔,目睹轮船拖着满载木材的平底船沿江驶过:
外来人正从北面修建一条铁路,穿越了群山和林海。新生活的激流注入了蛮荒之地。新来的人们兴建起城市和村镇,砍伐木材,清理原始森林。
在过去野兽可以自由自在地转悠、马鹿可以大声吼叫的地方,现在从早到晚都有一条巨大的火蛇沿着钢轨奔跑、闪光和发出轰隆的声响。它那惊天动地的呼啸打破了森林的肃穆,把林中的野生居民赶到难以攀登的荒山野岭和遮天蔽日的密林[13]80。
前所未见的“新生活”“新景象”令虎王困惑,它忧伤地走回故乡蚂蚁河河谷,但见夜里的家乡矗立着震耳欲聋的锯木厂,轨道上爬行的怪物“两只如眼睛似的聚光灯用耀眼的强烈光线划破了黑暗”“原始森林在呻吟痛哭”。虎王意识到林中统治权已遭夺走,对伐林建路、破坏栖地的“外来人”生起不可抑制的敌意。车站灯火煌煌使明月无光,机械的噪音压倒它熟悉的密林喧嚣。它站起身来仰天长吼,这阵吼声像控诉,也像对强敌的威吓。但是车站和村落里的人,并没有听到这阵咆哮,大型火车头汽笛的尖叫和工厂锅炉的呼噜声,压倒了它的怒吼。它感到意气沮丧,悄然走向密林深处[12]142。
为了发泄怒气,虎王袭击一名上山打猎的俄罗斯哨所士兵,当地猎户并未因此事心生恐惧,反倒感激“大王为他们主持公道,对那些破坏古老森林神圣的安宁、糟蹋狩猎场所的外来人进行了报复。”书中的“外来人”,泛指修建中东铁路的俄罗斯职工与执勤士兵。须留意的是,此处对“外来人”的批判并非异例。书末第25至32节中也提及,几个老猎人商议将无视森林法则、盗取猎物的猎户献祭虎王,彰显虎王才是山林中古老法律的执行者,接着虎王袭击巡逻队,向“所有灾难和痛苦制造者”的“外来人”宣战。
第33节《尾声》是全书高潮。被“外来人”猎枪击中胸口的虎王,强忍剧痛缓步走回山中,用尽最后力气攀上顶峰,将头枕在脚掌上,双眼瞪视远方,纹丝不动仿如熟睡。尾随虎王上山的老猎人佟力,被这一幕震慑住而呆立着,直到日落月升,繁星闪烁,远方传来新年钟响。佟力方始回神长跪祈祷:“我来自远方!怀着至诚之心为服从山神的意旨而来!醒来吧,大王!”然而,虎王始终安详地伏卧崖边,它生命里的最后时光如此庄严肃穆,深山老林一片缄默。佟力于朝阳初起时走下山,消失在苍茫林海。小说最后以“山神大王在老爷岭顶峰长眠而石化”的传说作结:
有朝一日,大王要醒来。它的吼叫声会隆隆地响彻群山和森林的上空,引起一次次的回声。苍天和大地均会受到震动,神圣而又灿烂的莲花将会展瓣怒放[13]。
长谷川浚自述,当他翻译原著,读到大王过世的段落,他也仿佛失去生命般久久不能自已,彻夜在桌前呆坐直至黎明[14],作品发人深省由此可见一斑。《大王》主要以野生动物的视角进行叙述,这在战前文学作品中十分少见,菊池宽称其为“特异的新闻小说”“满洲的密林奇谭”,应属允当评价。作家在书中对现代化发展进行质疑与提问,但因为动物视角的设定,使得作品挑战的对象由相继在东北展开现代化建设的俄、日政府,扩大至人类中心主义。
此外,小说虽然缺少纪年标识,但按照书中提示,小说故事的开始,当早于中东铁路兴建,即19世纪末叶。那时东满密林蛮荒未开,群兽依循自然法则生活;那时没有划地而筑的铁路、房舍和锯木厂,拜阔夫尚未接获调职令前来。职是之故,《大王》的故事并非全然来自作者的真实体验,那些原始森林的吉光片羽既包含铁路开通后拜阔夫的实地考察,也来自他的部分想象,而亲历视点不足或许也是他采用动物视角讲述故事的原因。唯有将故事建构在未及参与的时空里,才能透过虎王之眼,对照呈现资本主义入侵对于风土变迁产生的巨大影响;借由自小在密林生长的虎王经历,带出铁路建设前、中、后的密林环境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拜阔夫并未将自己排除在“外来人”之外,他对于俄国名为借地修路,实为利权掠夺与自然资源开采的行为有所觉察并作出自省。
到了小说尾声,15岁的虎王①关于虎王当时的年纪,可参见尼古拉·巴依阔夫(著),冯玉律(译)《大王》,第87、97页。伫足高岗怒视中东铁路叱咤横行“满洲”大地,据此线索推测,这时的故事时间约莫是铁路全面启动营运的1903年,而老猎人佟力感慨“再过一二十年,那些美好的原始森林将会消失,不留下一个树墩。再也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广阔的空间和自由自在的生活。”[13]124对照日俄战争后,铁路的南满铁路段割让日本,日本势力正式进入东北;1910年至20世纪20年代,日本获得多项铁路修筑权与矿产开采权;伪满洲国建立后大肆推展林业政策,佟力的话宛如一则隐语谶言。历史文献记载,伪满洲国为了确保军需用材和重要产业资材,大举开发东北满森林,在山麓设置木材加工场,并陆续铺设总长超过一千公里的森林铁道,以增加木材输送效益[15]。从上述特点分析深具人道关怀的《大王》,笔者认为,拜阔夫于1936年完成的这部中篇小说,含藏了挑战人类威权的生态中心主义、以环境伦理议题包覆反帝思维的写作策略。《大王》透过神化虎王提出的诘难,在时隔四年出版的《牝虎》中有了更为曲折多元的思索。
《牝虎》主要讲述四个俄罗斯人在泰加林的生活和遭遇,四人分别为有“密林之熊”称号的勇士巴保新、“满洲最优秀的一人狩猎家”谷利哥里、巴保新誉为“牝虎”的谷利哥里之妻娜丝达霞,以及被巴保新昵称为“鼻眼镜”的至交叙述者“我”。小说由叙述者以第一人称观点展开叙述,故事舞台和《大王》同样位于老爷岭山脉的大头顶子一带,该地山麓为中东铁路东线路段沿线车站所在地,如小说中出现的一面坡、苇沙河、横道河子、山市、海林等站。故事开始之际,叙述者的家眷因故暂时搬回俄罗斯,根据前后情节推测,故事时间当介于中东铁路全面营运通车,至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前,即1903—1917年间。十月革命之前,许多为了服役、狩猎、研究、从商的俄国人频繁往来中俄边境,但革命与俄国内战接连发生后,俄侨越境迁徙中国已不若以往便利。
《牝虎》中,巴保新一登场,叙述者便向读者交代此人的外貌、性格和事迹。巴保新体态魁梧,自俄国御林军退伍,受妻子出轨打击而离乡至中东铁路担任搬运护卫兵,此后长住“满洲”,庚子拳乱时护送金币有功,后以狩猎为生,与叙述者曾踏遍东满各地。巴保新虽身负奇技,但轻财好酒、不拘小节,由于他曾独自击毙十余只猛虎,在东满的密林世界中,极受爱戴,更有甚者:
老爷岭的山巅之上有座庙,庙里燃着气味很好的蜡烛的祭坛上,描着巴保新的像,是一个虎头模样的幻想巨人,并且还用汉字写着──俄罗斯人巴保新为虎之御者,树海中最力强伟大之人,有豪放之胆魄与灵魂[16]。
中国人猎户将他视若虎神供奉庙里,显见其崇高地位。
娜丝达霞本是个强悍的美丽姑娘,她拒绝屈从家人为其婚配的木材商,与谷利哥里私奔至二道海林河高岸边的窝棚定居,到处是红松与落叶松、柞林交界,人迹罕至,每逢狩猎有成,谷利哥里才将猎物携往车站兜售。远离尘嚣的两人世界原本怡然自得,但平静生活渐起变化,先是娜丝达霞为了解救虎口余生的爱人,耗尽心力、形容枯槁几近残废,接着是谷利哥里康复后难敌诱惑而出轨、最后死于猎虎行动。娜丝达霞为常伴丈夫灵魂,执意寡居密林以母乳哺育儿子与幼虎。巴保新感佩其为爱奉献的精神及不凡的坚韧意志,称她“牝虎”以示敬意,此亦书名由来。然而,娜丝达霞最终并未与爱慕她的巴保新终老密林,她随同心仪对象傅鲁西柴夫走出窝棚,丈夫和取得林木利权的俄国商人合作,包揽铁路沿线的密林开发事业。密林于她,变异为营生工具,那段徘徊山林、眺望自然之美以寻求心灵慰藉的山野生活终成遥远回忆。数年后叙述者与她偶遇,她已是一面坡车站旁气派大宅的女主人了,如同她对叙述者自嘲,过往倍受猎户敬重的“牝虎”,早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主妇和保姆了。”至于未能成功赢得佳人芳心的巴保新,决意离开心有他属的娜丝达霞,临行前遥指北大洋山脉,呼喊“那就是我底故乡,密林在招呼我,我欲换取那密林的幸福之幻想”[16]206。以“密林之子”自豪的巴保新,未因情伤舍离密林,反倒将幸福的企望寄托在更偏远幽深的山谷。书末以来自北大洋之顶的虎王呼啸,烘托和虎王同在的巴保新即将远行归来:
幽玄月夜的静寂之中,从远处传来万兽之声,那音响像雷鸣似的,或激昂或消失于山峡的深处。古老的密林,恬静地在吟着天赋无情的歌曲,同时有野兽的反复咆哮。
在野兽的咆哮声里,令人感到夹杂着像巴保新那强大低音的人类之声[16]220。
叙述者“像着了魔似的兀立于幽暗的密林之端”,他久违的老友巴保新果真自磅礴的密林呼啸里现身,为这部泰加林狩猎故事画下句点。巴保新也是直到故事末了,依旧与世隔绝游猎密林的唯一主角。对比前作《大王》尾声盼望虎王重生的祈愿:“有朝一日,大王要醒来。它的吼叫声会隆隆地响彻群山和森林的上空,引起一次次的回声。苍天和大地均会受到震动。”作者彷佛借此暗示,超凡英雄般在兽吼中御风归来的巴保新,便是虎王再临——“大王”虽死,绍
继者犹在,密林之歌将继续传唱。
《牝虎》表面上侧重女性成长的素描,看似安排了女性的种种自我实践,但娜丝达霞无论是和谷利哥里在密林相守,或伴随傅鲁西柴夫迁移至铁路新市镇,其自身存在的意义始终仰赖男性来界定。她不堪密林孤苦嫁作商人妇,自陈“现在的幸福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底丈夫和孩子们的”,走出密林、走入家庭为人妻母,借此获得新的自我定位和生命意义。可以说,“女性”并未成为瓦解男性主体的力量,也并非解读这部作品的主要切入点,小说中表现的是女性面对命运的无法自主、女性之于男性的从属状态,《牝虎》实为一部“伪女性文体”的作品。笔者认为,《牝虎》中的“女性”是被作者放在帝国主义经济掠夺、原始森林生态遭破坏等“大写”议题下的辅助角色,透过一个遭现代化的脚步驱逐出密林、遭铁路经济牵引着命运的女性成长史,带领读者窥见帝国主义与现代化的共谋关系,以及在新兴产业发展下随波逐流的无奈个体。作为一种边缘位置的书写策略,女性的身体与命运为观察风土变异提供了批判视角。这方能解释何以小说题名《牝虎》,但直到最后仍以山林为家的却是“密林之熊”巴保新,而非“牝虎”娜丝达霞,相对而言,作者所认同的对象、更为向往的生活方式,显然是将密林当作生命归宿的巴保新。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成为流亡侨民的拜阔夫,虽然渴望纵横密林,却只能将自己和家眷安顿在留有俄罗斯幻影的哈尔滨,若说娜丝达霞影射了作家的部分处境,那么巴保新毋宁是他内心理想的投射了。
从《大王》以虎王为叙述视角,到了《牝虎》围绕女性开展故事,拜阔夫未将写作局限在描述白俄流亡知识分子境况,或伪满洲国统治下的社会矛盾,而是触及了反思人类现代文明、风土变迁等生态中心主义的宽广主题。两书的写作时间分别是1936、1940年,但故事时间却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推测是1887—1903年间),以及1903—1917年间;换言之,虽然故事时间相接续,但这两部于伪满洲国时代出版的著作,写的都是20世纪30年代前的故事,拜阔夫向读者展示了日本帝国主义尚未涉足的“满洲”密林。若把《牝虎》看作《大王》续章,前作《大王》以生态寓言的形式反思了人类欲望如何危及自然环境,致使森林法则崩毁、万兽之王殉难;及至《牝虎》,人地关系的改变愈加急进,不仅动物繁殖栖地遭破坏,多数人也不愿安身林地。就地景而论,《大王》聚焦边地风土,于原始世界遭遇文明撞击之际戛然而止;《牝虎》呈现文明开发势不可违,密林住民往铁路市镇移动的图景。这两部怀旧之作,带有作家自省“外来人”共犯群体的责任、追忆难以复返的自然景观的主观想望。另一方面,或许是密林消逝、猎场不再的风土变迁,使作者无法将“满洲”拓垦、铁路建设理想化;抑或是将自身对于当代的否定转化投射成对过去的缅怀,《大王》和《牝虎》以重述前代密林演变,取代直陈对当前政府大兴土木建设城市的真实感受。因此,动物视角和女性视角的运用,都可视为一种委婉的“去政治化”的叙述策略。拜阔夫的风土书写,不啻为伪满洲国文学里以曲笔批判帝国主义资本剥削,却畅销风行的异数。
三、“密林”与“虎王”的歧义解读
追溯拜阔夫作品广受日文读者喜爱的缘由,须归因于当时任职“满洲”映画宣传课的作家长谷川浚翻译了《大王》一书,论者有谓长谷川的译文优美流畅,精确传达了拜阔夫的文体节奏与幽静的森林余韵,其后的拜阔夫译作皆难出其右[17]。长谷川浚(1906—1973年),自大阪外国语学校俄语科毕业后,于1932年渡满工作,成为纯文艺杂志《满洲浪曼》同人,1939年该志登载短篇随笔《マ シユカ》,是他初次阅读的拜阔夫作品。那时,拜阔夫在伪满洲国俄侨界已享有文名,哈尔滨高等检查厅思想科的别役宪夫拜访长谷川浚时,将俄文版《大王》送给他,但当时长谷川浚忙于创作及宣传李香兰电影,并未立即着手翻译。直到1940年初芥川赏作家及画家富泽有为男①富泽有为男(1902—1970年),日本画家、作家、记者,画作两度入选帝展,师从佐藤春夫,1936年以小说《地中海》获芥川赏,1942年起加入陆军报导班,曾以从军作家身分前往印尼战场。参见,上田正昭等监修《日本人名大辞典》,东京:讲谈社,2001年12月。来访,他翻阅《大王》时着迷于原著插图,两人因此一同前往哈尔滨拜会拜阔夫[14]。此次会见令富泽更加景仰这位白俄作家的人品,有感于他“多逢磨难却未能普遍得到世人认同”“至少要让日本人民认识这位作家,这是我目前的想法”[18]。经富泽奔走斡旋,《满洲日日新闻》社长迅即交涉译权,商定由长谷川日译,并将小说改题为《虎》于夕刊的头版连载刊登。
《满洲日日新闻》为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出资发行的日文机关报之一,素有“满洲第一大报”之称,该报以大连为中心,辐射中国东北地区,自1907年创刊,至1945年随着日本投降终刊为止,存续时间将近38年,除朝刊、夕刊、英文版之外,又以附录型态发行《小学生新闻》。根据1925年满铁庶务部统计,发行量达41 812部以上。该报代表了满铁背后的日本官方立场,目的是宣传对华政策、加强舆论控制,许多中国东北地方报的新闻报导、社论观点皆以该报
为据,其权威性和影响力固不待言[19]。从报纸销售量与阅报率来看,拜阔夫的日文长篇首发于此报,无疑大为提高了作品知名度。以新闻小说连载为契机,1940年5月15日,满洲日日新闻社为拜阔夫在伪满洲国国都新京举办了座谈会[10],由“文话会”设宴款待,除二十余名满、日作家与会,关东军参谋长暨伪满洲国协和会中央本部长桥本虎之助、国务院总务厅弘报处处长武藤富男等政要也赫然在列,会中就“如何透过相互介绍日俄现代作家作品达到文化启蒙”进行了讨论[20]55。值得一提的是,哈尔滨俄侨作家拜阔夫抵达新京出席座谈会的讯息,众多新京的文艺刊物均未披露①当时曾有“满系”作家匿名撰文嘲讽此事,参见,《我们的毒舌:二人匿名对谈互录1》,《读书人连丛》1,第40-41页。[21],由此亦可窥见,相对于文学界,政界对俄侨作家所拥有的文化资本及影响力显然更为敏感。
不仅如此,1940—1941年间,“满洲”日日新闻社将拜阔夫作品及其捕获的老虎标本在哈尔滨、新京、奉天、大连、北京、名古屋、东京等地巡回展出[20]。此时恰逢菊池宽为执笔满铁外史而到“满洲”搜集资料,这股“拜阔夫热潮”引起了他的关注,他先与拜阔夫恳谈,希望促成拜阔夫访日之行,又撰写推荐序文、提案将书名《虎》更改为《伟大なる王》(《伟大的王》),由东京的文艺春秋社于1941年3月出版单行本,次月随即再版[8]2。《伟大なる王》可谓拜阔夫文学登上日本中央文坛的开端,奠定了他以写虎蜚声日文读书界的地位。同一年,《小学生新闻》连载了《满洲の密林》,据大连某日籍小学教师宗像英雄回忆,班上学童阅读连载后手绘老虎画像送给拜阔夫,他们与作家持续通信四年余,直到二战结束[22]。此外,拜阔夫的《ざわめく密林》(《密林喧嚷》,1942年)、《北满の树海と生物》(1942年)、《牝虎》(1943年)、《满洲猎人の手记》(《满洲猎人日记》,1943年)、《我等の友达》(《我们的朋友》,1943年)也接连日译出版。1942年5月12日,在“哈尔滨艺文协会”委员长、同时也是哈尔滨特务机关员香川重信②“哈尔滨特务机关”的正式名称为“关东军情报部”,香川重信于1935年加入,主要工作为收集苏联情报、侦查苏满国境的防卫情报、指导在满的白俄人士。[23]主持下,哈尔滨艺文协会假铁道会馆举办“拜阔夫文学活动四十周年纪念会”[24]。是年年末,第一届东亚文学者大会于东京召开,经菊池宽强力推荐,拜阔夫获选为伪满洲国代表作家之一,由特务香川重信担任随行口译陪同前往日本风光赴会[25],菊池宽年前对拜阔夫的邀约就此兑现。
不论是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满洲日日新闻》,或接受政府补助、以辅弼“建国”理想为宗旨的综合性文化团体“满洲文话会”,抑或是身兼日本文学报国会理事的文坛泰斗菊池宽,如果说拜阔夫在满、日文坛华丽登场得自官方奥援,应该不算言过其实。其独特的俄侨身分、文学成就深受伪满洲国及日本政府青睐与注目,他也因此被迫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拜阔夫追悼生态探险先驱普尔热瓦利斯时写过:
恒长岁月中,俄罗斯也好,全世界也好,总有许多变动。唯一不变的只有繁茂的密林。密林依旧喧嚷,唱着古老的歌曲……(笔者自译)[4]119
日本文艺评论家尾崎秀树认为,“生息在大自然中的动物和树海的沙沙声给予了巴伊科夫创造的喜悦”[26],这位流亡作家因此能在无视“满洲建国”神话的立场上塑造着自己的文学。然而,对建国精神和文学统制的喧嚷置若罔闻,始终专注聆听密林的拜阔夫,何以能够见容于当代的满、日文坛,他笔下的东北风土如何被理解和接受?作者的书写视角和读者的阅读理解之间有何差异?日本政府究竟从拜阔夫的密林世界看见了什么风景,在什么样的脉络下将他视为“满洲文学”的代表,透过刻意操作使其走向“大东亚文学”?
拜阔夫自述,《大王》书中的“满洲”虎描写,源自他多年前至东满狩猎探险时,依生态学角度调查以及采撷密林生活者口述传说所得到的资料[8]5,长谷川浚及新妻二朗也表示曾在拜阔夫家中见到他所射杀的“大王”头部标本[4][14]。战后有日本研究者指出,拜阔夫采取科学方式克服未知自然的学术调查与狩猎,体现了达尔文“进化论”兴起以来现代主义者的支配野心,这显然抵触了他意欲传达的原始森林秩序遭现代文明崩解的批判精神,作者的立场因此面临两义性的撕裂[27]。笔者认为,这样的说法过于简单,必须参照作家的生命历程,方能对作品中原始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对立关系提出更为全面的解释。
《大王》采取拟人化手法赋予虎王情感与思考能力,乃至透过“虎王死后灵魂化为黄色莲花,唯有德行高洁者能看到”的传说神化“满洲”虎,将虎神信仰视为中国民间的独特风俗,“就像我们尊奉圣尼古拉那样,他们尊奉虎大王!”[13]123拜阔夫作品有个有趣的观念──虎王是属于中国民族的神兽,地位与龙王相当,至于俄罗斯的野兽则是熊,中俄神兽的区别在《大王》及《牝虎》多次提及,而被中国猎户塑造为虎头人身的“密林之熊”巴保新,或许可当作中俄信仰的融合展现。
读者跟随大王脚踪走过东满大地,饱览兴安岭、肯特阿岭、大秃顶子、老爷岭、钢盔山、长白山脉的重
峦叠嶂,牡丹江谷地、松花江平原的无边辽阔,一同在俄罗斯人心中的“母亲之河”黑龙江泅游、聆听山吟海啸,经历出生、成长、独立、争逐、恋爱、漫游、归乡、复仇、死亡等生命阶段,读者也与这位统驭东满林野的王者,见证了四季递嬗与地景变迁。形同中国民族借喻的“满洲”虎“大王”向外来者发出的怒吼与反扑,何尝不是中国的悲鸣。
除了通过拟人、神话尊崇虎王,拜阔夫笔下的密林,更是具有灵性的存在。例如,《大王》如此描述林海:“吉林省渺无人迹的原始森林。它有着自己的历史,自己独特的生活,自己的习俗,自己的法则和自己的同远古传说相联系的故事。”[13]36到了《牝虎》,密林甚至等同“神的世界”:“密林的住民,虽然不过是些箪食瓢饮的简陋百姓,但是他们离‘自然’和‘神’很近,因此他们的精神是纯洁的,头脑决不污浊。”[16]10-11刊登于《华文大阪每日》的随笔《不变的千古之规律 顺“树海”者生逆者死》,更露骨地赞同密林树海支配万物的至高权威,以及不因强权而动摇的严酷密林法则:“到了伪满洲国成立,对这个密林加上了新的力量,开拓了一部密林,敷设了铁路,这样的‘林之海’变成了‘林之湖’了,又野兽横行的林区也成了移住农民的村落。但是,密林的表情与规律是没有改变。”[28]文中揭示森林铁路铺设,致使林海面积缩减,昔日的动物栖地成了日本移民村,这篇译文虽不甚流畅,却是拜阔夫著作中少见对伪满洲国开拓政策的直言批判。
青春时代驰骋东满山林,在那里住了超过10年、亲见密林之美的拜阔夫,终其一生都对那片秘境眷恋不已,《大王》与《牝虎》出版时拜阔夫已年近70岁,和妻小住在流亡俄侨群聚的哈尔滨马家沟教堂街,屋小家贫,执教写作维生,祖国和密林成了上一世纪的追忆。笔者认为,借助文学话语在形象建构和心理描写的特长,其密林和虎王表征的是一种“消失的风景”,密林既是现实意义上曾经存在的自然世界,也是作家孤绝精神状态的象征性空间,更是一道“拟乡愁”装置,拜阔夫建构出一个永恒的密林世界,借此遥想回不去的故国、变易的风土,密林和虎王因此也是反现代文明的符号。
“满系”作家疑迟参加拜阔夫座谈会后,语带激动地发表了后记,“在那眼看颓败下去的哈尔滨市里,竟住着一位名闻世界的作家。”疑迟认为拜阔夫作品“把握住了北满地方特有色彩”,让读者“看见满洲的未经开垦的处女地的壮丽”,他期许北满东部密林的狩猎事迹能经由《大王》永远传留人间[10]22。1913年生于辽宁省铁岭北关的疑迟,在北满荒原度过年少岁月,因精通俄语,曾翻译过高尔基作品,自中东铁路站务员离职后,进入伪满洲国国务院统计处工作[29]。与拜阔夫拥有部分相似履历的他,透过阅读看见已然消失的风景,“发现”了未被开垦的“满洲”处女地。
综上分析,密林拥有制裁侵犯者的灵性,那里是大王生息于斯的故乡,大王是“满洲”山林的统治者。那么,外来人与侵犯者所借喻的对象是谁呢?是漠视自然法则的贪婪猎户、兴建铁路的俄国职工,还是在中国东北引爆战火的关东军,或是满蒙开拓政策下前进“满洲”的日本移民呢?拜阔夫将《大王》与《牝虎》的故事时间架构在铁路开进密林前后以回避敏感时局,但在文明与反文明、外来人与原住民、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他的立场显然倾向后者。
《伟大なる王》的《自序》中有段意味深长的话:
我并不希望我的书博得日人好评,也不希望作品在日本的名声胜过欧洲。不过,假若此书能够获取佳评,那是因为作品具备了现代文学前所未见的主题和题材[8]4。(笔者自译)
《大王》原著以带有异国情调的东方神话和纯净壮丽的“满洲”风土,成功在欧洲取得销售佳绩,但作品深受日文读者喜爱却非拜阔夫所愿,翻译《大王》的长谷川浚,和为之撰写推荐序文的菊池宽,未必没有读出作品对现实境况的隐喻性指涉。然而,如同《密林喧嚷》译者新妻二朗表露的想法:
老先生阐述身为作家的深奥想法,并指出现代青年的时弊。而我则谈起日本的青年义勇队、满洲开拓,告诉老先生以前他狩猎的地方因为北满振兴政策,如今正要兴盛发展起来[4]288。(笔者自译)
颇负盛名的翻译家同时也是转向作家的大内隆雄也表示,在建设大东亚新文化的当前,《牝虎》的出版是“民族协和的表现”①大内隆雄《序》,《牝虎》,长春:新京书店,1943年11月。[16]11。外务大臣谷正之强调,《伟大なる王》富有教育意义,受到许多日本读者喜爱[30]。拜阔夫自许作品具有独创性,是现代文学中前所未见的主题和题材,但这些特点在日本读者眼中却有另一番解读,虎王的王者气度和巴保新剽悍的意志力,被当作锻炼日本青年武勇精神的楷模;密林狩猎成了荒地开拓物语;拜阔夫文学被挪用为伪满洲国“北边振兴计划”的宣传文本;作家自身则被塑造成有功于民族协和的“白俄英雄”,以巨星姿态登上“大东亚文学”舞台。拜阔夫以去政治化的书写策略寄寓他对人类文明过度开发、掠夺自然资源的批判,却被日本军国主义挪用为政治化的思想教化文本,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
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结束后,拜阔夫在菊池宽创
办的《文艺春秋》上发表了游记〈日出づる国に旅して〉(《日出国之旅》),文章表面上不着边际地歌颂东亚新秩序建设和日本风土之美、感谢菊池宽善意款待,肯定外务大臣谷正之和内阁情报局次长奥村喜和男对日本文化的贡献,但却对从军作家火野苇平建议他“比照满洲,同样以艺术手法描写日本的自然景致”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写道:
当我散步在箱根国立公园的茂密树林里,不禁回想起在满洲密林的自在时光。在高耸入天的老杉下,用力吸一口山中精气,置身常绿树林的沙沙声响中,宛若听见密林喧嚷。如果说将其与密林作联想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野兽,尤其是这里没有伟大的王存在[30]。(笔者自译)
拜阔夫以密林书写开启欧洲文化界的“满洲”认识,二战末期又因这些作品被征召走上“大东亚文学”之路,当中既有时势下的不得不然,也有作家自身难以全然回避的责任。然而,即便日本官方刻意忽略拜阔夫作品对帝国主义暴力侵害的批评,将之演绎成彰扬大东亚精神的教材,但上文引述中“没有伟大的王存在”的感慨,无异是对日本天皇制国家主义最鞭辟入里的嘲讽。拜阔夫文学的创作理念及其东亚传播,终究只是一场同床异梦的各自表述。
四、结语
白俄作家拜阔夫在他视为“第二故乡”的“满洲”生活了50年,他的风土书写提供了一种理解“满洲”的独特话语。本文以其代表作《大王》与《牝虎》为分析范畴,笔者发现,在时间上,两作以中东铁路开通的前、中、后为故事发展时间轴,在空间上,小说展示了荒漠初开但生机盎然的“满洲”原始森林生活。20世纪30年代前的“满洲”通过拜阔夫的生态寓言被重新忆述,那个未被破坏的生态环境,提供了一个永恒的想象归宿,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与殖民拓垦政策背反的逻辑。作者塑造了统治东满山林却遭外来者枪杀的“大王”、在现代化过程中出走密林的“牝虎”、托喻作家心志的“密林之熊”等具有象征性的角色,强烈地传达,纯净的原始森林因人为开发而消失,自然界的法则被入侵者破坏,从心所欲的泰加林生活被开进来的帝国主义火车碾碎了。就此意义而言,他所建构出的密林世界与虎王传说,是“满洲文学”,而非“满洲国文学”,他以森林法则批判了假借文明条款掠夺资源的侵略者,以“去政治化”的风土书写揭示殖民主义计划性经济开发的不正当性。
此外,笔者也尝试探讨拜阔夫作品中的“密林”与“虎王”这两个多义性意象在不同语境中产生的歧义解读。论文提出,密林世界是拜阔夫小说的“拟乡愁”装置,借此再现一种“消失的风景”,读者通过阅读作品“发现满洲”。对失去祖国的作者和“满系”作家来说,小说中的密林封存了他们真实生活过的且尚未变易的风土。然而,日本军国主义者却挪用上述意象,鼓吹皇道精神与大东亚文学理想,密林成了履践伪满洲国建国精神的“王道乐土”,可说与拜阔夫的创作宗旨完全背道而驰。
在日本政府刻意操作下,化身“民族协和”大使的拜阔夫,曾作过言不由衷的发言,但他战前也曾企图出版反战小说《忧郁的大尉》未果①上胁进《后记》,《牝虎》,东京:中央公论社,1990年2月,第276-278页。上胁进表示,写于1943年的《忧郁的大尉》内容着重描写军队内部军纪败坏,拜阔夫希望作品能在日本及“满洲国”出版。然而,当时不论日文或俄文出版社皆因害怕特务机关查缉而没有接受委托。,这位遭受时代摆布的流亡作家,其毕生文学心志可见诸二战结束后他从“满洲”出逃,接受国际联盟难民委员会援助滞留香港期间的绝笔:
我唯一能说的是,像满洲那般丰饶,没有人怨叹生活困苦、一切不虞匮乏,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地方已经逐渐衰败了。恐怕不久之后,这片富裕的土地会失去一切吧。年轻人大概也不会知道人们过去在满洲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有多么自在。不过,如果刚好有人接触到了足迹遍及全满洲,在森林中漂泊的老迈作家拜阔夫的作品,读完之后或许就能想象及了解北满所有民族在那得天独厚的环境中所过的生活②N·A·バイコフ《绝笔──回想》,《バイコフの森》,第324页。笔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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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overing Manchuria”:The Imaging of“Woods”and“Tiger King”in Baikov’s Novels
Cai Peijun
(Department of Taiwanese Literature,Taiwan Cheng Kung University,Tainan Taiwan 701)
The custom writing by the white diaspora Russian writer in“Manchuria”Baikov,focusing on the implicit criticism on the capital exploitation of imperialism in"Manchukuo"literature,is a rare case for its popularit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novels by Baikov,King and Tigress,pointing out that the writer discloses the unfairness of the planned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colonialism through“depoliticized”custom writing.Besides,I also attempt to explore the interpretation of disagreement generated in the contexts of different languages in the polysemical imaging of“woods”and“tiger king”in Baikov’s works.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the world of deep forest is a device“simulating homesickness”in his novels.Through the device,Baikov represents a kind of“disappeared scenery.”By reading the works,the readers“discover Manchuria”.For the author losing his country and Manchurian writers,the deep forest in the novel seals up the custom they have actually experienced without changing.However,the Japanese militarists appropriate the abovementioned images to advocate imperialist spirit and the ideal of Great Eastern Asian Literature.Deep forest then becomes the“dreamland of the kingly way”for the founding of“Manchuria”. Therefore,the concept of the creation of Baikov’s writing and its propaganda in Eastern Asia ultimately turn into different ways to define themselves on their own.
Baikov;“Manchuria”;Russian Chinese;ecological allegory;woods
I207.4;I106.4
A
1674-5450(2016)06-0013-10
【责任编辑:詹 丽 责任校对:王凤娥】
2016-09-20
蔡佩均,女,台湾鹿港人,台湾成功大学台湾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日据时期台湾文学与伪满洲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