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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腔

2016-04-12罗箫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菊香

作者简介:

罗俊士,笔名罗箫,现退休回老家居住。河北省作协会员。曾出版诗集两本,有中篇小说、小小说、诗歌与散文多次获奖,在《特区文学》《章回小说》《滇池》《小说林》《雨花》《当代小说》《青春》《湖南文学》《延河》《文学港》《芳草潮》《雪莲》《中华传奇》《奔流》《短篇小说》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微型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故事等百余万字。

石奂云和李振宇在葫芦嘴村不仅是南北院近邻,在邺城一中读高中时,两人还同班同桌,并先后参加了学校文艺宣传队。

振宇刚参加文艺宣传队就成了台柱子,他不仅有副金嗓子,还有一双滴溜旋转顾盼传神的眼睛,眼能生风生情生威生杀气生锐气生气质,有时他在台上一亮相,道白唱腔未出口,观众就被他的左瞟右旋上翻下盯抛这飞那给征服了,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县豫剧团与一中一墙之隔,每天早起都有一群演员在剧团门外的广场上吊嗓子,扭腰踢腿劈叉练把式。振宇见那些演员练功,心里痒痒,就斗胆跟学校文艺宣传队队长贺金富提出个要求,想早晨跟人家一块练,不料没费多少口舌,竟被批准了。贺金富说我给燕子刘递个话,让他教你几手。燕子刘的武把功夫在剧团里是拔尖的,与贺金富沾着点亲戚关系,见振宇一招一式颇具灵动,传授愈加上心,什么双臂倒立,打纺花车轮,悬腿蹬空旋转三百六十度,翻没底跟头,舞枪弄棒甩飞镖等,一个学期过去,振宇的本领大增。

振宇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和奂云确定恋爱关系的。他学功夫上了瘾,晚自习后想把当天所学的招式温习一下,自己一个人练又觉得乏味,便邀请奂云观阵陪练。奂云欣然前往。她高兴和振宇在一块儿,会表演的振宇经常受到工宣队长项魁的表扬,奂云也想在课余时间学几手。

奂云在振宇的推荐下也加入了文艺宣传队。由于她个头高挑,脸蛋粉润如三月桃花,无须化妆,眉毛自来的黑细柔媚,唇红齿白,脑后甩一根半米多长的辫子,往台上一站,很是抓人眼球,加上她嗓音绵甜悦耳,不久便担当起了报幕员。

学校要停课闹革命,奂云和振宇背着铺盖卷儿,一路晃悠着往家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奂云说累了。振宇说我也有点累。二人各自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篇。路旁梧桐树上突然有只猫头鹰谷喵谷喵叫了两声,奂云吓得一哆嗦,把铺盖卷儿往这边挪了挪,突然被振宇揽腰抱住,嘴也被热烘烘地堵上了。热切间,那双手捉住一对乳鸽逗弄起来,奂云整个人扑扑棱棱,翩翩欲飞。

村里要成立文艺宣传队,主抓这事的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熊三江的弟弟熊四河,他与振宇和奂云同在邺城一中上学,同届不同班,是同一天回来的。他来找振宇,是想让他担任文艺宣传队副队长,他自己当队长。

熊四河又去聘请荣菊香当文艺宣传队指导员,兼导演。荣菊香比熊四河、李振宇和石奂云他们高一届,在邺城一中上学时当过文艺宣传队队长,当然不孚众望。

这年秋末,熊四河从公社捧回个革命文艺汇演一等奖匾额。年底参加县里的汇演,获得一面锦旗。

蜜蜂是闻着香味走的,这不,部队上来人了。一男一女两位军人是某部文工团的编导。说是来观摩演出,其实是想从中选拔人才。陪同他俩一块儿来的有县武装部的关科长和新任公社革委会一把手项魁。

熊三江把一行人让进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忙着为他们倒茶点烟。奂云进门喊了一声项队长。项魁咦一声,石奂云,你是这村的?奂云说可不,李振宇也是这村的。熊三江说不要喊项队长了,要喊项主任。

熊四河催促一帮文艺宣传队员换好服装,乐器队把锣鼓家伙什也摆放调试妥了。锣鼓声中,一行人在戏台前就坐。许多老人和孩子闻声而来,台前很快被挤得满满当当。菊香也坐在观摩席,和项主任有说有笑。

奂云登台报幕,嗓音那叫清脆,响亮,齐楼公社葫芦嘴大队革命文艺宣传队,现在开始演出,请各位领导多提宝贵意见!前两个节目是小合唱《东方红》、《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第三个节目《学毛选》,是振宇和奂云对唱。应部队编导要求,振宇又耍了一会儿没底跟头,腾旋,鹞子翻跳等武把功夫。

演出结束后,振宇被熊三江叫进了大队革委会办公室。那位男编导笑眯眯地说,你的表演相当出色,经向大队革委会熊三江主任了解,你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均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们想特招你为文艺兵进我们部队。奂云因为出身不好,不能应召入伍。啧啧啧啧!那位女编导遗憾得直跺皮靴。

振宇想在临走前和奂云定婚,他爹李七和他娘郝凤珍还有奂云娘石刘氏都表示同意。农村里定婚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双方亲友都叫来,吃顿定亲饭。举凡吃过定亲饭,少有变卦的,所以就有了一顿饭定终身的说法。

奂云说振宇哥,我家是富农成分,为你的前途着想,咱不如别走那个形式,等你混出名堂来,直接结婚。振宇说你爹不是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吗?奂云说可我还姓石呀!我娘还是石刘氏呀!除非把这个比泰山还沉重的石字去掉。振宇点头称是,旋即摇摇头,不定下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那么漂亮,媒婆们知道你没和谁订婚,不踢破你家门槛才怪!奂云扭捏一下,突然说,你要不放心的话,就、就预支了吧。

这提议忒突兀了些,奂云羞赧地埋了头,血液快速涌动,面颊红成了旗面。振宇这一走,路远不说,时间更远,谁知道几年才能见面,他不放心,自己的心更悬老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一场肉搏战接近尾声,满面潮红的奂云叮嘱振宇,记着,我非你不嫁!振宇说我会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念念不忘,非你不娶!

一年后,有天傍晚奂云刚端碗吃饭,李七来了,一副愁眉苦脸状。奂云心里打起了小鼓,颤声问,是不是振宇又来信啦?

奂云前几天收到过振宇一封信,说他给文工团领导讲了,自己有过对象,没走到定亲那一步就分手了。最近部队可能会派人到老家调查这事。

李七说部队果真来人啦,在家等着呐。部队同志说培养个干部不容易,起码不能出现明显的污点。奂云啊,你就说跟振宇断了,支吾过这一阵再说。

奂云跟部队同志是这样表态的,出身没法选择,对象却可以自由选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我来了个快刀斩乱麻,打从振宇入伍我就和他掰啦。人贵有自知之明,振宇入伍后有可能会提干,以后转业到地方,又想安排个好工作,又想混个一官半职,有我的出身问题拖累着能中?生瓜强扭下来也不甜,我不能影响振宇的大好前程。

部队同志与李七和奂云一块去村革委会开证明信。熊三江当面锣对面鼓考证一番,才飞笔大草写下属实二字,签上他的大名并盖上了那枚鲜红的圆疙瘩印章。当时熊四河也在场,因为那枚公章归他这个大队会计保管。

之后,奂云去南院串过几次门,李七知道她的来意,满怀歉疚地说,振宇这孩子咋回事?再忙,写封信的空儿总该有吧?

熊四河往奂云家跑得更勤了,理由冠冕堂皇,你不是和振宇彻底断绝了么?咱俩的关系是不是该推进一步了?

熊四河在熊家五弟兄中最矮,属中等个头,黑却黑得耐看,主要是,他与熊家另几位男子汉有所区别,眉毛不像钢刷子那么粗重,嘴也不像河马嘴,窄小许多,还是双眼皮。振宇入伍后曾来信嘱咐熊四河多多照顾奂云,熊四河对奂云果然时时处处照顾,大到用自家的排子车帮奂云从队里仓库往家拉分得的粮食,往自留地送粪,翻地,耩种,小到雪后大早起就过来,上到平房顶清理积雪。

渐渐找不到事做了,因为李七把好多熊四河想做的事抢先做妥了。李七和郝凤珍两口子以保护神自居,时时处处呵护着奂云。甚至拿眼又瞥又瞪又剜的,对熊四河的怀疑和敌意坦露无余。但挡不住熊四河隔三差五来石家串门。

熊四河嘴皮薄,能说会道,一肚子的小聪明,加上阿谀奉承,逗得奂云咯咯咯咯笑个不住。许是笑声太响亮,把郝凤珍引来了。郝凤珍说话不多,反客为主倒有两套,一套是谦让,喝水,四河你喝水呀!另一套是下逐客令,天不早了,四河,咱回吧!好像她俩结伴来的。熊四河气得呼呼直喘,幽默与诙谐荡然无存。

改天晚上熊四河再过来,坐稳不一会儿,郝凤珍又来了。只见她无名指上戴着顶针,手里捏着针线和踢山鞋帮,一屁股坐马扎上,咝啦咝啦来回抽线,密密实实纳将起来。郝凤珍说罢喝水,四河你喝水呀!熊四河麻利告辞,他再不想听那个咱字了。

不断有人给熊四河介绍对象,相见十多个,因他提不起兴致,一一告吹。邻村小史庄有位被他称为大洋马的姑娘,曾经来过几次,没谈出结果。有天午后,大洋马来时拎着一兜红杏,老爹熊瞎子勒令四河好生陪陪人家。正值数伏天,大洋马热情地给熊四河搧扇子,身子也依偎过来,熊四河直往一旁撤。也许大洋马太威武,面部缺少鲜活的内容,虽竭尽呢哝软语缠绵悱恻之能事,终未能撩拨起熊四河的激情。跟奂云在一块儿就不同了,熊四河的汗毛孔里仿佛有数不清的毛毛虫在拱动,由不得他不朝思暮想,度日如年,人也消瘦许多,黑黑的面颊里透出焦黄,俨然一位害相思病的危重病人。

这天入夜时分,熊四河又来找奂云,揣着瓶白干酒,还拎来一只卤煮鸡和几个水果罐头,看那架势,又要呆到很晚。奂云抽身去了菊香家。

乌云仿佛固定在了头顶,雨下了一个白天,夜里仍在下,没完没了,把人心也淋得湿漉漉的。奂云隔着栅栏喊了一声菊香姐。菊香从低矮的屋门探探头,见是奂云,忙说进来呀!有话进屋说!奂云见屋外的小饭棚没人,就走了进去。菊香也走出屋进了小饭棚。

菊香姐,有些话,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说着话,奂云已泪流满面。菊香打趣道,咋啦?嫌雨下得不够大是吧?奂云说我快愁死了,你还有心说笑话?菊香说天塌了地接着呐,我就不信那个邪,有啥事儿能把人愁死?奂云说熊四河缠着要和我谈对象。菊香说那就谈呗,熊四河长相还中,脑瓜儿又灵动。奂云白她一眼,你是不知道还是咋的,我能舍了振宇?熊四河这个王八犊子坏种钻天,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给他!菊香说我又不糊涂,我怕你脚踩两只船,末了一堆儿毁仨人儿。

奂云仿佛遇到了知音,激动地说,菊香姐你真善解人意,我的心铁定是属于振宇的,可上次部队来人,我打证明材料说跟振宇分手了,没想到熊四河抓住这个口实,穷追不舍起来,你说我该咋办呀?菊香说凉拌!再加霜冰拌!反正,你不能跟熊四河撕掰不清!

听奂云说熊四河这会儿正在她家喝酒,菊香凶巴巴地编排奂云,你呀你,忒软弱了,搁我早骂他个狗血喷头了,还容他进家?稍顿,菊香问,他是不是抓闹(强奸)你了?奂云哭丧着脸说没有,绝对没有!有件事,奂云不好意思告诉菊香,两个多月了,振宇没来过一封信。

又两个月过去,奂云还是没收到振宇的信。

一天午后,熊四河来找奂云,想让她看振宇写给他的一封信。奂云家西屋门却推不开,里面上着插,奂云肯定在屋里。熊四河喊了几声,没人应声。窗帘拉得严严的,是老式木格窗户,打不开。熊四河无奈,只得用身体撞门。进屋,见奂云脸色煞白,额头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又发现床头有个敌敌畏瓶子,熊四河立马找人套车把奂云送到了县医院。熊四河也去了,五天里,他一直守护在奂云病床前。

原来,那天吃中午饭时,郝凤珍端着碗来到奂云家,呼噜呼噜喝罢高粱面菜糊,才吭吭哧哧说出一件事,奂云听后差点晕倒。振宇订婚了,和一位军长的女儿。那次部队来人搞外调,其实是那位军长想弄清未来女婿的根底。

奂云出院这天,熊四河把那封装在衣兜里好几天的信掏出来递给她。奂云看罢,把信撕成了碎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和那些碎片一样,落了一地。那封信是李振宇写给熊四河的,说他对不起奂云,为了大好前程,他只能忍痛割爱。让奂云怒火中烧的是,李振宇居然嘱咐熊四河照顾奂云一生。李振宇这个狠心贼,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乱点鸳鸯谱哟?我的命怎么这样啊……奂云嚎啕大哭。

这之后,奂云出门不愿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儿。在家也是,她甚至懒得和娘说话。石刘氏说,饭做熟了,吃吧。噢。该上工了。噢。睡吧,天不早了。噢。奂云那样子像极了哑巴,只会单字发音。

这年仲夏,项主任突然亲临葫芦嘴,主持民主选举,荣菊香取代熊三江,成为一把手。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选上的是黑脸李七,他为人豪气,刚正不阿,理所应当坐第二把交椅,主抓生产。菊香本想让奂云担任文艺宣传队长,却担心熊三江揭发自己革命立场不坚定,居然重用富农的女儿。但她还是想给奂云安排个事做,虽然暂时没想好。

四个生产小队的队长也是选举产生的,熊三江连个小队长也没当上,他就那样蔫头耷脑,无精打采,每天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似的跟着大班子下地干活儿。又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与大伙格格不入。事有凑巧,县农机局要招临时工,熊瞎子和熊三江父子俩走马灯似的轮换着往菊香家跑。菊香爹荣宝良看着都有些不落忍,于是说,让这个刺儿头走了算了。菊香给熊三江写了推荐信,还去公社让项主任签名并加盖了公社革委会公章,让熊三江捞了颗蹦枣。

菊香走马上任后,奂云从未登门找过她。奂云觉得谁也救不了自己,谁也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变好,谁也无法更改历史。如果自己根正苗红,生活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也许,自己会和振宇一起被招进部队文工团。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果、也许?往后只有顺从命运,走哪儿说哪儿了。

熊四河屡次去找菊香,想让她保媒。有时菊香不在,他就陪荣宝良唠嗑,下象棋,直到菊香回来。菊香油然而生恻隐之心,她说,四河,难得你这么痴情,逮空儿我找奂云好好谈谈。

这天吃罢晚饭,熊四河又来找菊香,他带来几个甜瓜,说是自留地里种的,让宝良大爷尝个鲜。菊香说我正想找你呢。熊四河急嘴问,你跟奂云谈过了?菊香说没,那事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护堤员?熊四河乐得差点蹦高儿,愿意!我太愿意啦!谢谢菊香主任为我着想。菊香说谢啥谢,河防管理局来人,让我物色一个年轻能干脑瓜灵活的人,我觉得你合适,才问你的。

其实,菊香是在为奂云着想,护堤员每月有工资,而在队里做工,只能分到口粮,年底几乎没有分红,奂云如果能和熊四河一个锅里抡勺子,起码不用担心没有零花钱。

次日傍晌午,黑脸李七从公社开会回来,去找菊香汇报会议精神。他是个大老粗,一向说话俭省,这不,他说归拢就俩字,养猪。菊香就笑,意义呢?养猪的意义可大了,你总得学人家二话,摆出个一二三吧?李七说社员能吃到肉,队里能多积肥,就这。菊香又笑,笑得直咳嗽,笑够了才说,你对养猪有啥打算?李七说立竿见影,办养猪场呗!场长的人选我都想好了。菊香说我心里也有个人选,因为你是主抓生产的,当然得尊重你的意见。李七迫不及待地说,我想让奂云当养猪场场长。菊香一愣,因为她和李七的想法不谋而合。你说说,为啥让奂云当场长?唉!李七挠挠头,我家振宇太对不起人了,奂云从医院回来,像变了个人,几十天里听不见她说话,我和振宇他娘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商量着得想法给她换个环境,正好上级号召养猪,让奂云不再面对那么多人的眼睛,她的心情指不定会轻松些。菊香点头称是,心说这个猛张飞,端的是粗中有细,并且,不失人情味儿。

夜里,菊香来到奂云家。石刘氏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菊香说婶子你也坐呀。石刘氏说我去那屋,你陪奂云说话吧。奂云呆脸坐着,连句客气话也没有。

菊香说大队要办个养猪场,想请你当场长。哦?奂云有点诧异。菊香又说,大队的文艺宣传队,也想请你牵头。啊?奂云更诧异了。菊香说这是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的,希望你能接受。奂云说我出身不好,会连累你们的。菊香说我跟项主任谈过你的情况,他说你是个人才,尽管大胆使用,有事他兜着。奂云哭了,呜呜呜呜!声音很大,将夜晚的寂静撕得粉碎。

石刘氏走进来,问菊香,咋啦?这咋哭上了?菊香说没事,婶子你安心睡觉吧。石刘氏说你倒是劝劝她呀!菊香说不用劝,哭一哭,她心里会舒服些。

奂云终于平静下来。她说,菊香姐,谢谢你。还有件事,我不得不说。菊香就把熊四河托她保媒的事说了。奂云说我不会进熊家门的,这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提了。菊香说熊家不见得都是恶人,熊大洋在村里的口碑就不孬。最近熊四河老去我家串门,聊多了,我觉得他这人也不孬,那不,为你们过日子着想,我已经推荐他当上护堤员啦,就为你过门后有零花钱。奂云哭笑不得,菊香姐你、你太、太那啥啦,咋就确定我会同意这事呢?菊香说打从你喝药那天起,你就注定是他的人了,不是他及时救你,还有你吗?

村里有个规矩,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前有车,菊香也想撺掇奂云,步别人后辙。

奂云怔了一会儿,仍旧摇头,我是不会进熊家门的。菊香问,如果熊四河情愿倒插门进你家呢?

石刘氏在窗外说,好啊!有个上门女婿好啊!奂云说娘啊,你啥时学会听墙根儿啦?石刘氏走进屋,这些天我怕你想不开,每天夜里都过来听听。

奂云好大阵子没吱声。菊香说你倒是表个态啊!奂云问,倒插门这事是他说的?菊香连连点头。

熊四河愿意做上门女婿,是因他家弟兄多,宅基地不够一人一副。

很快,奂云家那座北屋就翻盖一新了。

中秋节前,那座新房贴上了大红“囍”字。

养猪场建在村南离大堤不远处一块鸡刨地上,周围垒有围墙,院里盖了四间简易房,开了两个屋门,两间屋储存饲料,另两间屋是奂云的办公室兼做员工休息室。奂云有两个手下,一个是石刘氏,另一个是郝凤珍。

建了十五个猪圈,圈里共有三十只小猪娃,不仅喂高粱面饲料,盐巴,还喂野菜。野菜由四个生产小队的队长派女劳力去堤坡或河套里揪,这是黑脸李七压给他们的任务。石刘氏负责搅拌猪食,洗菜,剁菜,喂猪。其他活计如加工饲料,清扫猪圈,挑水等,都是郝凤珍做。

奂云拿扫帚扫院子,郝凤珍见了,过来一把夺走扫帚,说你进屋歇着,我抽空会扫的。那意思就是,不让奂云干活。奂云也不分辨,索性回办公室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有好多频道,奂云拨来拨去,找她爱听的唱段。她跟着唱,一遍又一遍。

熊四河来了,见郝凤珍要去挑水,就夺过扁担去挑水。不一会儿,熊四河挑水回来了,他把前后两只筲里的水倒进缸,才说,七婶子,你年过半百了,咋不让奂云去挑水?嘘!小声点!郝凤珍捏着嗓子说,奂云是场长,杂活儿就应该下人做。熊四河嘿嘿发笑,我咋看着,你跟我一样,一副奴才相呢?郝凤珍低了眉,我这是心疼奂云,自己多干活儿,让她心情好一点,我心里也舒坦。

熊四河在家时时处处迁就奂云,可就是看不到她的笑颜色。更可气的是,结婚快半年了,奂云硬是不让他沾身。

这天夜里,熊四河佯装喝醉了,霸王硬上弓,最终得逞,身上却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再之后,他得把奂云的两只手攥住,才不至于每做一次,自己就遍体鳞伤,血痕累累。

有一次刚要动作,不提防脸上被抓了一把,疼得他哇哇大叫,兴致从堤顶滑到了堤脚。

第二天吃罢早饭,熊四河在胡同口跟人闲聊。有人指指他的脸,逗趣道,被猫抓的吧?熊四河苦笑着点头,是的,猫抓的,还是只女猫。奂云正巧走过,扑上来拧了他一把,又拧,再拧。熊四河边告饶,边龇牙咧嘴讪笑。

那之后,奂云再不抓他脸了。

养猪场发展得很快,主要是,母猪繁殖得快,将近二百头了。李七带人又建了十五个猪圈,加派了一位绰号叫四气物的男劳力,专门干重体力活。

奂云挺着大肚子,来查看猪们的进食情况,被四气物截住,轰鸭子似的撵她回家,你好生歇着,这里不用你操心。再说,这里气味不好,别呛着肚子里的孩子。奂云说我是场长,不常来看看能中?四气物说你有特殊情况,这里有我和我姨在,保管不会出问题。

郝凤珍是四气物的二姨,她给四气物交代过,到猪场,第一桩要紧的事情,就是照顾好奂云,咱这是替振宇还债,知道不?四气物说知道,我会把奂云当自家妹妹看待的。

又一批膘猪出栏。菊香来看望奂云,夸她管理有方,还奖励她二十元钱。奂云说我啥也没做,这钱,你拿去分给养猪场员工吧。石刘氏说这不,我也有,五块钱,能买五只卤煮鸡呐,抽空我去高胖子那儿买一只,给你补补身子。菊香说奂云你太瘦,真该补一补了。熊四河说我买过卤煮鸡,她不吃。菊香问,为啥不吃?奂云说不为啥,我就是不想吃。菊香知道,奂云是心情抑郁,导致食欲不振,这也是病,却无药可治。

奂云生了个儿子。有了儿子,奂云更不用干活了。家里的活儿有熊四河做,养猪场里的活儿有石刘氏、郝凤珍和四气物拼比着做,奂云衣着光鲜,皮肤细腻白嫩,像机关里的坐班少妇,越来越有范儿了。可她还是不笑,逗儿子时不笑,儿子笑了她也不笑。儿子小手乱抓,那张胖嘟嘟的小脸还在笑,奂云皱皱眉,也笑了一个,却笑出泪来,她不去擦,就那么挂在腮帮,像花瓣上卧着几滴露珠。

年底,县里搞文艺汇演,奂云带着几位文艺宣传队队员,还带着儿子和专门给她抱孩子的郝凤珍去参加,居然获得一等奖。

获奖节目是歌剧《白毛女》中喜儿和杨白劳的对唱。特点是,女声和男声都是奂云一个人唱。她做了特殊化妆,半边身子花衣绣鞋粉面墨黑长辫,另半边身子补丁粗衣烂鞋土脸脏巾。男身唱男声,女身唱女声。谢幕时也是,转脸男身拱手,再转脸女身作揖,台下人都看呆了,掌声轰然响起,像狂风骤雨,突如其来。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取消成分,凡是年轻人,都可以参军入伍。这意味着,人人平等,人人都享有同样的政治地位。奂云非但没高兴起来,反倒比先前更忧伤了,时常眉头紧锁,不苟言笑,咋看咋像冰美人。村里除了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她心里有个好大的结,无人能解,好像还越结越大越硬如生铁了。熊四河更加小心翼翼,没话不说,有话少说,生怕奂云没来由地发脾气。

大队革委会也被取消,改称村委会。紧接着,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养猪场转包给了个人。奂云嫌窝在家里闷得慌,想去公社农场挣工资。

项魁调走后,公社新一任头头说荣菊香是打砸抢时期上去的,有三种人嫌疑,免了她的村一把手职务,让她去公社农场当了副场长。菊香听奂云说她想来农场,连连摇头,这儿工资太低,再说,大才不能小用,你应该去一个能施展你才艺的地儿。奂云不解其意。菊香说县豫剧团正在招演员,你要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下。菊香以前经常出去开会或参观学习,熟人熟关系颇多,一个电话打过去,就为奂云开辟了一方新天地。

奂云进到县豫剧团后,由于形象好,嗓子好,颇得团长赞赏,也招来好多白眼。学豫剧当然得拜师,那位名角却不愿带她,怕徒弟眨眼间盖过师傅。这难不住奂云,她买了个录音机和好多豫剧带子,跟着哼唱,居然学会好多段子,那嗓音拿捏得比那位名角都棒。难住她的是,不能在台上唱。即使偶尔上台,扮演的不是丫鬟,就是老妈子,而且只有对白,没有唱段。

安排角色的是褚副团长,奂云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褚副团长是从部队转业到县豫剧团的,由于他老子是县文教局一把手,他进团不久就当上了副团长,加之长相潇洒倜傥,团里好多漂亮女子,蜜蜂似的嘤嘤嗡嗡围着他献殷勤。相形之下,奂云颇像一只不入群的长脖子孤雁。奂云弄不清自己到底厌恶褚副团长什么,她曾听菊香说过李振宇在外省一个地方剧团当团长,也许,她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李振宇了,那种恨意,从目光中透露出来,如锥似剑,令人望而生畏。

中秋节前,奂云拎着一箱五仁酥月饼去了团长家。团长是位慈眉善目的矮个儿老头,他唉了一声,说你背地里唱的段子我听过几个,很到位,颇具名角风范,如果我再干两年,你肯定能红,可惜,我要退下来了。

果不其然,个把月后,褚副团长主持全面工作,大家改喊他褚团长。奂云一天到晚在后台打杂,收拾这,拾掇那。有时去厨房帮厨,当买办跑东跑西,累得腰疼腿酸。就这,也落不出好来,反倒有人嘲讽她,死眼皮子,半死蛮子。

有次剧团要去市里演出,褚团长见奂云闲着,灵机一动,派她前去联系演出场地。到市里与一家剧场讲定租金多少后,奂云给褚团长打电话汇报过。个把小时后对方突然变卦,非要加码,奂云和人家吵了起来。结果是,褚团长亲往,另租了场地。

褚团长带奂云去登记了旅馆,然后去餐馆吃饭。褚团长爱喝酒,开了瓶丛台头曲。他给奂云倒了一杯。奂云婉拒道,我没喝过酒。褚团长说没喝过酒不代表你没有酒量,来,喝一杯试试。奂云见推辞不掉,又因自个儿把事办砸了心有愧意,就喝了一杯。接着喝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她弄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旅馆房间的,直到身上的衣服即将被扒光时,才有所警醒。褚团长的长相酷似李振宇,晕乎中,奂云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次日中午,剧团里的大队人马包车来到市里,见褚团长脸上有几道血痕,由不得打问原因。褚团长说多喝了几杯,栽在冬青窝里了。那位名角说这家旅馆里没有冬青呀?褚团长说外边大街旁有冬青,不信你去看看。那位名角柳眉倒竖,一脸狐疑。

这之后,奂云再未在戏台上露过脸。她整天灰心丧气,感觉从农村那个坑里跳出来,又跳进县城这口井里了,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

恰逢改革,开放,搞活,不是空喊口号,而是真真切切落实在点上,面上,实际行动中。奂云打算辞职回家,却想不好下一步干什么。菊香在电话里说,当然干你的老本行了,弄个乡戏班子,保管你有钱赚。

奂云依言而行,招兵买马,当上了团长,尽管乡戏班子里只有五六个人。奂云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她是头儿,没人跟头儿抬杠,让她觉得自己真正做了一回人。

许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凡见到这个乡戏班子进村,就喊,哎!秦雪梅来了!那不,她就是秦雪梅,今儿又能听《秦雪梅吊孝》了。

果然,奂云又唱起了《秦雪梅吊孝》,呜呜咽咽泪光满面,比嚎丧的人还凄切,可以用悲痛欲绝四字形容。那些嚎丧的人似乎受到传染,哭声如鸿漫天飞,令围观者唏嘘不止,好多眼圈熟成了红溜溜的枣子。

有回奂云下场,不卸妆,却捂着脸继续抽抽搭搭,七岁的儿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责备儿子,你个小屁孩儿,有啥可哭的?儿子说娘一哭,我心里就难受,就想哭。原来,奂云在台上一哭,儿子在后台就哼哼唧唧抽泣抹眼泪,为这,她再不带儿子出来了。

一转眼,奂云已年过半百,头发依然黝黑,面庞依然水灵,眉眼儿里更有韵味了,是那种美丽女人别具一格的韵味。她带着乡戏班子四处赶场,当然也化妆上台演唱,观众都以为她是个少妇呐,瞧那柔柳细腰,走台步时的轻盈,连少女也自愧弗如。

这天傍晚,奂云骑着一辆踏浪牌电动车从外村演出回来,在堤口碰见熊四河。熊四河说回来啦?奂云说净说废话,你他娘的整天就爱说废话!我饿了,回家做饭去!噢。熊四河说儿子给你打手机打不通,就打给我了,说他们公司五一放假,他想回来看看。他们的儿子三年前读研毕业后去北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打工,现在已经做到宣传总监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正在省城读师大,也说要回来看看。奂云没好气地说,爱回来回来,不爱回来别回来,到处是黄土,风一刮满眼黄沙,有嘛看头儿?

熊四河仍然当着护堤员,这个工作闲多忙少,工资也少,长几次,到现在才八百块。奂云组建乡戏班子那年,熊四河不甘寂寞,买了几只羊。后来,羊越滚越多,羊群越放越大。他总是把羊群往堤坡一撒,自己该植树植树,该堆土牛堆土牛,该平坑平坑,该挖槽挖槽。傍晚,赶着一大片白云回家。这些白云还会撒欢,还会咩咩大叫。在这咩咩的叫声里,他家的二层小楼早几年就起来了。

熊四河把牧羊鞭递给奂云,骑了电动车就走。自打石刘氏去世,熊四河把做饭洗碗以及洗衣服等等琐事全包揽了,可奂云在家里,与戏台上的她一样,时不时地,就满面阴云,泪如雨下。

羊群并不乱跑,一个个低了头在堤坡吃草。草很密,却老长不高,每每长高一点,很快就被羊群给啃矮了。堤坡一天天瘦着,而羊群却一天天膨大着,像是被风吹大的。

夕阳一点也不耀眼,奂云瞥见大堤上风摆柳似的走过来一位瘦高个儿男人。你,是奂云吗?瘦高个儿男人问。奂云一怔,你、你是振宇?说话间,她已泪流满面,内心酸涩,像打翻了五味瓶。

当年,李振宇和那位军长的女儿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时,因为他和当地一位官员的女儿撕掰不清,最终被那位军长的女儿给踹了。无奈,他只好转业到当地剧团,和那位官员的女儿结婚成家。后来,身为团长的他和剧团里一位旦角暧昧起来,导致离婚。他们生有一女,判给了对方。不久,他和那位旦角结婚。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那位年轻漂亮的旦角离他而去,他身患胃癌,情知来日无多,就回老家来了。

奂云,我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李振宇有气无力地说,你,还是那么漂亮。是嘛?是嘛?奂云下意识地甩了一声响鞭。几只吃草的山羊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悔不当初啊!李振宇长叹一声,出溜在地。漫天云彩,瞬间成为绛红色,和地上那几口鲜血一样,夺人眼目。

两个月后,李振宇死了。村里举凡办丧事,都要请乡戏班子,当然会舍远求近。戏台上,奂云又在唱《秦雪梅吊孝》,令人诧异的是,不是哭腔,也没有泪。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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