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强奸犯
2016-04-12陈振林
陈振林
一进入冬天,老天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天接一天,阴沉着,那天空就像是无数条黑龙不停地在吐着墨汁。有风吹过,一阵过后,有些亮色,一会儿,那黑色的云层就像看热闹的人群一样,鸭子似的聚集拢来。
这季节也喜欢和我们做刑警的作对,秋冬季节是刑事案件的高发期。但我却有些高兴,从警校毕业,然后到江月市刑警队报到上班,也不过五年的时间。发了案子,正是我赵亮这个年轻刑警锻炼的好时机。我们刑警队有事做,我才不会这样清闲地看一朵又一朵的黑色。进入刑警队其实我还有另一个重大的收获。我正在谈一个女朋友,柳如秋。正如她的名字,她长得算漂亮了,让我一下子就和警校谈了两年多的女友说了再见。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她热情大方,能懂好多古诗。有时,居然能将我们的刑警工作和她喜欢的诗联系到一块。这应该是爱屋及乌了,我说。她只是笑。她笑起来更漂亮,樱桃小嘴撅得更高,但小小的嘴巴里还是能看到她的牙齿,洁白洁白。有一天你能做牙膏广告去了,我笑她。我笑起来声音特别大。像李逵,柳如秋说。我的声音就更大了。我喜欢她这样说我,喜欢这个比喻,尽管我长得并不像李逵,我其实长得像小说中的赵云赵子龙。我姓赵,很普通平常的名字,赵亮。柳如秋喜欢警察,她爸我未来的岳父也是警察。她一直想找个警察做男友,可一直没能和谁对上眼。直到我出现在江月市刑警队,她就要退休的父亲柳永明看到了我。她第一天见到我,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这时还有心情回味着和柳如秋的甜蜜,是因为前些天我们刑警队刚刚破了一起强奸案,10月13日发生在城东公园,一个下晚自习的女高中生梅子,被一个惯犯给强奸了。惯犯名叫薛鄂,是个流窜作案的危险分子,十多年前在江月市犯过好几个案子,然后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打工,也犯案,前年又像幽灵一样回到了江月市。
这起强奸案我们叫它1013案,是我们刑警队王天队长负责,我当然参与其中。
案子破了,这是令人高兴的。我们破这个案子是因为一个线人的有力帮助。这起强奸案的对象年龄小,梅子才15岁,上高一,我们不好过多地询问她,也难以问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用座机打过来的,对方的声音很低沉:“强奸案的罪犯右脚被人用嘴咬伤过。”只说了一句话,就没了声音。我们去查了打电话的人,没有查到。是用公用打的,见过的人说他当时戴着口罩。破案要紧,我们试着用这条线索来查,在江月市区进行摸排。终于,在城中村的一个小诊所,我们找到了正在养伤的犯罪嫌疑人薛鄂,他的右脚正带着伤。经过一一比对,薛鄂正是1013案的重大嫌疑人。
及时审讯,薛鄂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这1013案算是尘埃落定,等待的是组织好材料之后对薛鄂进行严正的审判。
但是,还有疑点得解决。那个神秘的线人在哪儿呢?这个线人,我们刑警队准备报请上方,对他给予见义勇为相关奖励。
我们在电视台发了一期特别的通报,要求广大群众帮刑警队找出热心线人。线索立即多了起来。有的说是城西的一名武林高手,不愿露面。有的说只是个夜晚出去打鱼的渔夫,正忙着自己的事儿。还有的说,这线人只怕也是个犯罪嫌疑人呢。
我们是一条线索也不能放过的。每一条线索我们都有目的地去验证。同事李山有些不情愿,我却乐在其中。四处走访,我也可以想着我亲爱的柳如秋呢。这一趟是去城东团结村,找一个名叫子平的男人,有人说也许他就是线人。路有些远,我一个人,开着警车,头脑中正回味着第一次和柳如秋接吻的甜蜜呢。
团结村是江月市郊区了。城市楼房的尽头,就是一片平房,或正在改造的城中区,那些房子,像一堆堆垃圾随意地安放在路边,没有规则。时不时有大大的老鼠从马路上慢悠悠地经过,像猫一样自在。路边有三三两两的人出没着,不知道这些人从哪个屋子进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这里的外来人口多。
因为是找线人,找一个将要受到奖励的线人,我没有着便装,就穿着警服。我前前后后问了十多人,才找到子平的住处。是一处两间的平房,房间内没有什么家电,电视机也没有。窗子没有玻璃,贴了张透明的塑料薄膜纸,风一吹,哗哗地响。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请问,你是子平?”我说。我递给他一支烟。
男人抬起了头,其实他早就看见我进了屋子。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像好几个月没有理过了,乱蓬蓬地,像天然的鸟窝。他的手中,还夹着一支烟。烟已经快燃尽,烧着他的手指了,他似乎没有觉察到。
“我是刘子平。”中年男人说,像是纠正我说的“子平”。
我从屋角拿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旁,和他说起话来。
“你真是刘子平,是给我们打过电话的刘子平?”我有点惊喜地说。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我。他的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也懒得开口了。
我高兴起来:“这样就好了,总算找到我们的线人了,刘子平,你见义勇为的行为我们对你会有2000元的奖励,我们刑警队的王队说的,也许奖金会超过2000元。”我直接将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家的屋子实在是有些破烂了。
我掏出随身的笔和纸,准备作些记录。我对刘子平说:“刘子平,说说你在10月13日晚和薛鄂搏斗的过程吧,我先替你记下,到时候会有电视台记者专门采访你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的。”
刘子平摸出了他脚边的一个茶杯,拧开了盖,喝了一口茶。茶杯是铁制的,杯底有点点的锈迹。茶杯里的水早就冷了,没有一丝热气。
刘子平开始说话:“10月13日晚上,我经过城东公园。那晚正下着雨,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像没有停下过,公园里没有一个人。大约是晚10点半,也许不到10点半,高中学校刚刚晚自习不久的时间,我听到了公园里女孩的呼救声,我跑了过去,但是已经迟了,那个家伙已经完事了,正提着裤子。他见了我,正要跑开,我一把拉住了他,他看见了我,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向我刺来,我一躲,倒在了地上。他刺中了我的左臂,我抱住了他的右脚,拼命地用嘴咬了一口,我的口中,有他右脚上的一小块肉。”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那家伙跑了,我还是倒在地上。”
“女孩呢?”
“女孩在我们打斗的时候,已经哭着跑回了家,她的家,离城东公园不过200多米远。”刘子平轻轻地说。
确实是这样,当时线人打给我们电话就说了一句话:“强奸案的罪犯右脚被人用嘴咬伤过。”正是这句话,成了我们破案的关键。
“可是,你打给我们电话时为什么要蒙面?还有,你为什么不去向我们领取见义勇为奖金呢?”我得消除我心中的疑问。
刘子平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好像要闭上的样子。他的手,习惯性地拿起了脚边的茶杯,拼命地喝了一口茶。右手的烟已烧完,烧到他的手指了。
他不出声了,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我又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接。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了。
我知道这话是说不下去了。我站起身,将笔和纸记录的内容说给他听。他的心中似乎压着一座山一样,让他签字是不可能的了。我走出他的屋子。
正在我迈出屋子的时候,我的身后,嗵,像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刘子平跪在了我的身边。
“赵警官,我是刘子平,我是强奸犯!”他大声地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强奸犯名字叫薛鄂,早已经送进了看守所了,等材料准备齐全,审判之后就要进监狱了的。
“你是刘子平,你不是薛鄂啊。”我说,我倒有些冷静。
“不!”刘子平的声音更大了,“我是强奸犯!”
刘子平请求我用警车将他带到了我们刑警队办公室。
是强奸犯也不是自己说了就算数的,也得有证据啊。我对刘子平说。我拿过刘子平的铁茶杯,帮他倒了一杯茶。我得先让他冷静一下。
队长王天正在整理薛鄂的材料,见了我,问我今天有收获没有?我笑着说:“有啊,线人我找到了,是一个名叫刘子平的男人。”
“刘子平?”他头抬起来,有些惊讶。他是早就认识刘子平了。只是我来刑警队才五年,不认识刘子平。
“你知道刘子平的故事吗?”王队神秘地对我说。
我摇头,确实不知道这个刘子平。
队长王天开始讲起16年前的一个故事。那时的王天,就像现在的我,赵亮。也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下着雨,一个高中女生在城东公园被人强奸了。当晚,女生的父亲报了案,警方连夜出警,但因为线索太少,又是雨夜,几乎一无所获。被害的女生没有看清罪犯的长相,但用嘴咬破了罪犯左边的耳朵,留下了拇指大小的一块肉。女生的父亲就像疯了一样,动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寻找犯罪嫌疑人,仍然没有结果。当年的刑警队,也就五六个人,人手不够,又正遇上城南的张家灭门案发生,一家死了五口人,刑警队忙得没有拉屎的工夫,一时也难顾得上这案子。所以这起强奸案一直破不了案,不能结案。
“那个女生,现在应该过30岁了吧。那个父亲,不会就是这个刘子平吧?”我问王天队长。
王队长点了点头:“正是刘子平,因为这起强奸案没有破案,刘子平几乎每天都会来到刑警队催问案件的进展,然而每天都是失望而归。”
“他刘子平啊,对刑警队算是失望透顶了。”王队长加了一句。
“那他以后应该一直在寻找犯罪嫌疑人了,一直在找吧。”我小声说。
“也许吧,”王队长说,“也许他一直在找那名强奸犯。他家的老婆,不久之后和他离了婚。他家的女孩,因为这事,就没再上学,变得有些疯疯颠颠,精神上出现了问题,听说一直没能嫁出去。有时间的时候,刘子平就带着女儿四处去看病,他的家,家徒四壁啊。”
很多的事情,我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队长王天正在与看守所打电话联系,请再次提审薛鄂。
一会,王天突然说:“真是好啊!我正要找刘子平。”
我迷惑不解,王队又说:“你看,多么巧合啊,这个薛鄂,左边的耳朵不是缺少了拇指大小的一块肉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次1013案件侦破,16年前的强奸案也要结案了。薛鄂,16年前犯下案子,如今又犯下了同样的案子。
我将刘子平叫到了王天队长的办公室。王天队长紧紧握住刘子平的手说:“老刘啊,这下子你立下了大功了,刚刚再次提审薛鄂,他对残害你家女儿的事供认不讳,这个薛鄂,真是罪大恶极!我们要好好奖励你。”
谁知,进到办公室的刘子平却跪在了王天队长的面前,伸出了双手:“请抓捕我吧,我是强奸犯。”
我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水落石出了,他为什么还要说这句话呢?
刘子平流出了眼泪,说:“两位警官,其实你们抓捕薛鄂的那一天我一直跟随着你们,他进到看守所下边的那会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脚有跛,是我留下的痕迹。他的左边的耳朵,缺少了那一小块儿,是当年我的女儿留下的记号。从这一刻起,我就知道,残害我女儿的罪犯终于被抓到了。”
“可是,这是好事啊,这主要还是你立的功劳啊。”王天队长说。
“不!”刘子平又说,“我实话告诉你们两个警官吧,我的女儿在城东公园被残害之后,我一直在寻找着犯罪嫌疑人,我恨我自己的无能没有照管好女儿,我也恨你们刑警队的无能不能破案,于是,我也在暗下决心,我如果抓不到残害我女儿的罪犯,我就要报复这个社会,我要强奸像我女儿一样大的女孩,我要报复。这十多年来,每天深夜,尤其秋冬时节下雨的夜晚,我都会在城东公园附近出现,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对单独行走的女孩下手,我要报复……那个女孩小梅,我其实盯了好几天了,她的家,就离城东公园200多米远,10月13日晚上,我其实正准备向小梅下手,想不到,这个恶魔薛鄂在我之前下了手,我和他打斗,他伤害了我,我也咬了他的右脚……这也是我一直不想公开我线人身分去领取奖金的原因啊……”
我和王天队长对视了一下,想起这些年确实听到有人报案,说晚上城东公园附近常常有人尾随晚归的女孩。可是,刘子平,这个强奸犯身分应该如何认定啊?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女朋友柳如秋打过来的,电话里传过来她喜鹊一样的笑声,约我晚上一起去看电影。这个秋天出生的女孩,像从来不知道忧愁一样。我接了电话,没有出声。
我没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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