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匠吴老三
2016-04-12王成毅
王成毅
骟匠就是从事动物阉割的人,他们和木匠、铁匠一样,都是传统的手艺人。骟匠吴老三,真名吴宜春,因为他在家里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乡邻们平时都喜欢叫他吴老三,在一般的场合里是没有人叫他大名的。吴老三跟随着他父亲搬到我们林场村的时候,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位年近古稀、须发花白的老头了。他在我们村里生活了近六十年,直到现在还操着一口浓浓的外地口音,村里的大人小孩背地里还会偷偷地叫着他的外号“吴蛮子”。以至于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知道他的外号,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他的大名。
听村里的老人说,吴老三的祖籍在浙江宁海。祖上出了个叫吴极的郎中,医术高超、技艺超群,尤其以外科手术而闻名。清朝康熙年间,吴极因卓越的中医技艺而被选调进京,在皇宫的太医院疮疡科做个御医,专门负责宫廷里外科和太监的阉割工作,官拜正七品,给六品管带。在当时京城所有的外科大夫当中,吴极的手艺那是首屈一指的,无论是剜疮割瘤的普通手术,还是皮肤上的疑难杂症,吴极凭借着几把雪亮的小刀,和祖上传下来的中药秘方,病人常是抱病而来,无疾而归。在这里不得不提及的还应该是他在阉割方面的技艺,至于是何等的绝妙,那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的。总之,皇帝对他的手艺十分满意。雍正十二年,在他即将返乡养老的前几年里,让他回乡做了个七品的知县。
吴极一生钻研中医药方,苦练外科手术技巧,在医学研究和阉割的技艺上,可谓是造诣颇深。对于当时的官场,他一介腐儒般的外科医生很难胜任。而面对皇帝的敕封,他又没有理由和胆量去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了地方的任上。好景不长,就在他上任的三个月之后,因为他刚正不阿的性格而得罪了当时的浙江巡抚,就在巡抚借机想要报复他的时候,他就携着家眷和一些金银细软连夜弃官而逃。二百多年来,吴家祖上就一直过着这种流亡般的生活,凭借着代代相传的医术,倒也可以衣食无忧。直至传到了吴老三父亲这一辈,那些祖传的秘方就逐渐地失传了,唯一流下来的是阉割这一方面的技艺。
吴老三从五、六岁的时候就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帮着父亲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干起了劁猪阉鸡的营生。从小的耳濡目染,加上父亲的言传身教,十五、六岁的吴老三就已经可以代替父亲独当一面了。那时候乡间的孩子们,看到了吴老三父子外出干活,就都会聚拢在一起,跟在他们的后面看热闹。有时候还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齐声地唱着:“阉鸡劁羊,还骟流氓。”吴老三父子俩很不喜欢在干活时候有人围观,于是就板着脸,大声呵斥着孩子们:“滚蛋,滚蛋,有什么好看的?”孩子们蹦跳着向后退了退,没有人愿意离开,吴老三父子无奈,就只好又低着头专心地干起活来。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那时候为了发展农村的医疗事业,乡里从每个村选拔了一个有医学经验的人,到乡里的卫生院去参加短期的培训之后,然后再分配到各村去从事基层的医疗卫生工作。吴老三作为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略懂医术的年轻人,毋容置疑地被推荐了上去。
参加培训后的吴老三,回到村里以后,身价自然也就抬高了许多。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村里人见到他都会主动地跟他打招呼,称呼他为“吴先生”。吴老三对这样的称呼很是受用,每每有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地朝着人家边点头,边挥手边说:“吃过了,吃过了。”
到了后来,在我的记忆里,村子里有两个人是最受大家尊敬的:一个是被称为“吴先生”的吴老三,另一个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何书畅,他们二人是我们村里还算有文化的人。在那个“有病没病,先来两片扑热息痛;有热没热,两片安乃近解决”的年代里,医疗技术落后,医疗条件简陋,而骟匠出身的吴先生,看病打针那可真是“老虎吃青草——没有一点人味”。看病开药倒还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要是需要打针的话,那绝对是件要命的事情。只见他快速地做好了打针的准备,一手拿着针筒,一手拿着蘸满酒精的棉球,只三两下就把屁股消好了毒。右手里的针筒在你还没有看清楚之前,他就像武侠小说里撒飞镖的高手一样,快速地把针头深深地扎到了病人的屁股上。他一边用针筒往里推药水,一边看着龇牙咧嘴的大人或是杀猪般哭喊的孩子,一边用着十分鄙夷的神情不屑地问:“痛吗?有那么痛吗?真是蜷鱼的胡子——虾须(虚)!”
到了七十年代末,有的孩子生病了,听大人说要带去找吴先生给看看的时候,孩子们都会立马跟大人说自己已经不再难受了,并从嘴角里挤出一丝的笑意来给大人们看一看,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好了。孩子们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经常会谈起吴老三,其中的一个说:“老蛮子打针可不是一般地痛啊!上次打针还事先骗我说,他打针一点都不痛。可是后来打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哭了,我还一边哭一边骂他:“狗日的老蛮子,你净骗人,你不说不痛的吗?你个大骗子!”其他的孩子都在一边附和着说:“下次就是给家里大人打死,也不能再让老蛮子给我们打针了,实在是痛死了!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家里的大人带我们去找嶂苍村的孔先生给我们看。”
记得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吴老三带着其他村的几个赤脚医生,来我们林场小学里给学生们打预防针。当他们走进我们学校大门的那一瞬间,教室里立刻就沸腾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放出的流言:说女同学要是打了针,将来长大就不能生小孩了;男同学要是打了针,过几天小鸡鸡就会烂掉,这是计划生育政策实在实行不下去了,想出来最后的“绝招”。孩子们被老师拦在了教室里,一个个有如即将被骟匠摘取睾丸的小猪一样,哼哼唧唧地来回窜腾着,最后终于“炸开了锅”:高个子的学生打开后面的窗户,从窗户里逃跑了;矮个子的学生有的从老师的胯下钻了出去;有的实在跑不了的,就索性像狗一样钻到了课桌的下面,两手死死地抱着桌腿,鬼哭狼嚎般地死活不出来。那次的预防针,就以这样的场面而宣告失败。
深夜里,谁家的孩子要是哭闹的话,大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再哭,老蛮子就来了!”孩子们听了大人的话,立马就停止了哭闹,乖乖地开始睡觉了。
至于那个我最害怕的何老师,我想有过八十年代上学经历的人都会知道,那时候的老师是可以打学生的。何老师处罚孩子的方法也是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巴掌扇脸,能扇出你满眼的金星;扭腮帮子,腮帮子就会变成了拉长的“弹弓皮”;用教杆打手心和头,能让你痛得淌眼泪;夏天的时候在太阳底下罚站,画个圈让学生站在里面,非得晒出一身的臭汗方才罢休;冬天的时候,穿着军用的大头皮鞋踢学生羊鼻子骨(小腿骨的正前方),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有时候写错的字要罚写一百遍,甚至是让我们趴在地上,围着教室里的“泥台子”课桌爬上三圈,还要给他磕三个响头,再放六个臭屁。所有的学生见到何老师,都会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远远地就躲闪开。
再说吴老三,由于孩子们对他的恐惧,导致了他后来做人医的失败,找他看病打针的人逐渐地减少了,可找他阉鸡骟猪劁牛羊的人却一点没有减少。于是,吴老三就索性不再给人看病了,专心做起了骟匠。
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那是一个“鸡屁股提款机,猪屁股信用社”的年代。那时候的农村家庭,几乎家家都要饲喂一些鸡鸭鹅类的家禽和猪马牛类的家畜。作为十里八村知名的骟匠,清晨的吴老三是最忙碌的。天还蒙蒙亮,就有人来到吴老三家的门口敲门,起床简单地洗漱后,他就提着那装着刀具的黑提包出发了。
阉鸡对于吴老三来说,那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那时候,每家都要喂几十只鸡,而如果鸡群里的公鸡数量过多的话,它们就会整天地打斗,甚至还会无休止地追着母鸡,要跟母鸡交配,弄得母鸡们连下个蛋的时间都没有。从早到晚,整个家前屋后被公鸡们弄得跟一锅粥一样乱。于是,这时候的吴老三就在农家的庭院里忙碌起来:他把黑色的提包放在板凳上面,从里面拿出阉鸡的几样工具: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个类似于弹簧一样的“铁撑子”一个细长的小钩子,还有一个一头好似小汤匙一样的东西。他坐在板凳上,接过家主从鸡笼子里逮出来的小公鸡,一只脚踩在鸡翅膀上,一只脚踩在鸡的爪子上,此时的公鸡在吴老三的脚下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去宰割了。只见吴老三在鸡的背部快速地薅下了几撮鸡毛,然后拿出锋利雪亮的小刀,在鸡的身上划出了一道约有两公分的口子,再用那个金属的工具将刀口撑开,最后用钩子在鸡胸腔里面一勾,用小勺子将公鸡的腰子取了出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要分把钟的工夫。阉割好的公鸡,伤口也不需要缝合,随手一扔,它就飞一样地跑掉了。
相对于阉鸡来说,劁猪就稍微有点费事了。为了能够让圈里的猪们安生地吃、睡、长,人们一般会选择在小猪满月之后,对它们进行阉割。此时的吴老三,接过家主从猪圈里递出来的小公猪,用左脚使劲地踩在了小猪的脖子上,右脚踩住小猪的尾巴,让小猪躺在地上。他拿出一头带着刀子一头带着钩子的工具,先用手在小公猪的屁股后头和两腿之间摸了摸,然后用刀子在上面快速地划开了一道小口子,用刀子另一头的钩子一勾,便把蚕豆粒大小的小猪睾丸给挤压出来了。阉割母猪和阉割公猪的部位不一样,相对来说也比较有难度,先用手在母猪的肚子下面使劲地挤压,找到合适的位置后,用刀子划开一个小口子,然后用刀子另一头的钩子,从刀口里挑出一段好似鱼肠子一样的花肠来,用手拽出来之后在手指上绕上两圈,用刀子割断之后,就把那拼死挣扎的母猪放回了圈里。临走的时候,吴老三还不忘记嘱咐家主说:“阉过的猪,尽量要给增加点营养,最好是要适量地运动运动,千万不能让它们在圈里死睡不动。”
阉割公猪取出的睾丸,是治疗小儿体虚和咳嗽的良方。清洗干净之后,用倭瓜的叶子包裹着,放在热鏊窝里或是农家地锅的火红草木灰里,经过几十分钟的焖烫,散发着香气的小猪蛋就可以吃了,不过吃的时候是不能够加盐的。本家的一个大娘,有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她十分疼爱儿子。经常在清晨跟在吴老三的后头,捡拾他扔在地上的小猪蛋,回家之后做给她儿子吃。可二十年后,他儿子结婚不久,就把她从两层的楼房里赶了出去,让她住进了村头两间的小瓦房里。从此之后村里人都说,养儿防老绝对是件不靠谱的事情!
相对于阉割鸡和猪来说,劁驴骟牛的难度就更大了,因为牛和驴的体形较大,不仅性情暴躁,而且力气也很大,弄不好还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小时候,我们村里饲喂的牛很少,大概也就十来头的样子,吴老三劁驴骟牛的场景我是一次也没有看过。不过听村子里的老年人讲起,吴老三的手艺那是一等一的高超,阉割的过程有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不仅被阉割的动物流血少,而且成功率还非常高,但凡是经吴老三手里阉割过的动物,后来是不会有反槽发情的。
听说骟牛的时候,需要好几个人合作才能完成。先把牛牵到大树底平整的地方,找来绳子将牛的蹄子拴上,再将绳子固定在大树上面,让牛动弹不得。此时的吴老三,就钻到牛肚子底下,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牛卵,等到牛卵充血变硬,便用随身携带的细麻绳,从牛卵的上端使劲地系住,据说那样可以阻断血管和神经,不仅是流血少,而且还可以减少牛的疼痛感。还没有等到牛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它们就已经大势已去了。被锤骟或阉割过的牛,主人一般会在牛耳朵下面的缰绳上,系上一小段红色的绸子,然后,再牵着牛在乡间的土路上来回地转悠。至于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现在我也不得而知,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希望阉割手术的成功吧!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乡村骟匠吴老三,凭借着祖上传下来高超的骟技,在上个世纪末的三、四十年里,过着吃香喝辣的生活。可是到了两千年之后,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庭散养的家禽和家畜已经很少见了。现在的农村,已经看不到以前劁猪阉鸡骟牛马的热闹场面了。
失业多年的吴老三,在农村的砖瓦厂里,干起了用驴车运送红砖的营生。他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材,挥动着鞭子抽打着拉车的叫驴,还用他那浓浓的“蛮子”腔调骂道:“你个驴日的,再不使劲拉车,老子就把你给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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