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长门赋》到《梅妃传》

2016-04-12何易展孙小媛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南戏

何易展,孙小媛

(1.四川文理学院巴文化研究院,四川达州635000;2.乐山师范学院文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从《长门赋》到《梅妃传》

何易展,1孙小媛2

(1.四川文理学院巴文化研究院,四川达州635000;2.乐山师范学院文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摘要: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到唐人《梅妃传》,所叙故事极其近似。《长门赋序》中所言陈皇后希复幸邀宠,《梅妃传》中之梅妃失幸,亦思效法,欲千金求聘“长门赋”。从《长门赋》到《梅妃传》,对这一故事模式的叙述与仿制,不但使诗赋对爱情的经典叙述被置换为小说传奇与戏曲形式,而且为明清南戏《梅妃宫怨》及其相关剧目的流行奠定了基础,也为后来如《长生殿》这样的大剧作的出现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及内涵。但《梅妃传》所塑造的又不全同于“长门”故事,它与《长门赋》、《长恨歌》及《长生殿》描写的陈、武或李、杨爱情相比,是一种才女型的悲情剧典范,其模式在后来很多剧目中都可找到某些影子。

关键词:《长门赋》;《梅妃传》;江采苹;南戏

《梅妃传》是唐人曹鄴所撰,今有明颜氏文房小说本。有关梅妃的事迹,莆田自宋修志开始,地方史志均有记载,如宋代赵彦励《莆阳志》,宋代李俊甫《莆阳比事》、明代何乔远《闽书》,明代黄仲昭著福建省志《八闽通志》,以及明、清《兴化府志》与《莆田县志》、《福建通志》等著述皆收录其人。今天还有《梅妃》京剧剧目,在一些地方戏如莆仙戏中也保留有关梅妃的剧目。从梅妃传到梅妃戏,《梅妃传》与南戏或南杂剧有何关系呢?梅妃与汉武陈皇后及贵妃杨玉环同样作为具有传奇式色彩的后妃,在被塑造为戏剧人物,成为文学主人公的发展过程中,《梅妃传》与《长门赋》及后来的《长生殿》之间又存在什么样的联系呢?《中国人名大辞典》中“江采频”条就简载了《唐宋传奇梅妃传》的故事,说唐开元间(713-741),莆田江东村美女江采频,被唐明皇选调入宫,赐封梅妃,备受宠幸,其弟曾随同进觐,被封为国舅,后来回莆,明皇赐其一部“梨园”,带回供宴乐,于是宫廷教坊歌舞百戏传播莆仙。因而莆仙音乐歌舞有“集盛唐古曲之精英,留霓裳羽衣之遗响,采宫廷教坊之荟萃,取山村田野之歌调”的美称。[1]唐咸通间(860-873)曾载:“南游莆田,县排百戏迎接”,[2]其时所排百戏,大概就是一种“俳优歌舞杂奏”,也称“散乐”(见《旧唐书·音乐志》),[3]就是丰富多彩的杂戏和歌舞表演,发展成为后来的南戏剧种。显然梅氏对南戏的传播是极有关系的,而《梅妃传》被演绎成南戏剧目既极为自然,却又见证了中国赋体文学与传奇及戏剧之间的传承,这对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是极有意义的。

可以说南戏上承唐宋杂剧,下启明清传奇, 旁融说唱艺术而成为中国戏剧发展史中的一大创举。然而《梅妃传》作为表现帝王与妃子之间爱情故事的南曲戏目故事材料来源之一,无论从故事剧情体制,还是叙述方式,都有近于陈皇汉武或李杨爱情的模式。当然,这种模式的形成过程有可能是比较漫长的,存在无数的经典叙述模式或历史原型的累积。有学者就说:“中国最富盛名的艺术精品,往往都有其依据某些历史和传说的基础原型而踵事增华,积累而成的漫长发展过程。”[4]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及唐代曹邺撰《梅妃传》都表现了帝王与皇妃之间的爱情故事,而且基本上都是以悲情故事为主。《长门赋》本身并不以叙事见长,而主要发抒失幸的悲怨之情,如:“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兮幸临”、“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 步从容于深宫”、“日黄昏而望绝兮, 怅独讬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5]卷十六:294-295赋文中尽管偶有形容仪态举止,但大段却是进行心理描写,写希望君王幸临:“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并且在这种强烈的愿望中甚至浮想联翩:“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隠隠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5]卷十六:294甚至借赋、比的手法表现雷雨倏至的气氛来达到兴的结果:从愿望到失望到痴迷,突增悲慨。这种痴迷的状态达到连隐隐雷声都想象成君王驾幸的马车声,既可见比喻之贴切,又可见想望之切肤与深沉。又如:“飘风迴而赴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飞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5]卷十六:294在表现雷雨来临前的景象也是为增强主人公的孤独守望的悲凄心理,从艺术表现上来说,有利于表现人物此时此景下的心理状况,这对后来戏剧艺术中的音乐、舞蹈及舞台背景的表现都是极相关系的。赋的这种铺排与比兴恰如后来曲艺的艺术化表现。不过,赋与戏曲毕竟不完全相同,戏剧的艺术表现过程可以通过更多的途径,甚至语言、表情及动作表演,舞台背景及其它道具等。《长门赋》全文虽不太长,但对戏剧情节的整体表现却是借助赋序得以拓展的,赋序称:“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5]卷十六:293(《长门赋序》)如果赋序的作者为司马相如,这无疑成为陈皇后与汉武故事的基础与主要原型来源,但如果赋序的作者被认为是《文选》的编纂者,但无疑使这一故事被赋予更多的文学性和更深的抒情性,使故事得以向说唱文学的方向衍进成为一种趋势。并且在这一基础上最终后来的文人不断加工增华,衍变成后来的各种“长门怨”传奇故事与《长门怨》琴曲或剧目。

《长门赋》虽然叙事性并不是很强,故事情节的梗概叙事主要集中于赋序,但赋文中对人物心理及举止形态的描写已极近于后来戏剧情节的艺术表现。如“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5]卷十六:294-295显然,从踯躅徘徊,望远盼幸,到“抚柱楣”、“览曲台”之无奈孤寂,到最后日近黄昏而望绝,唯有愁怅独托于空堂。在清冷的月光下,独自徘徊于深宫,只有援琴抒怨,愁思无极。这一系列的心理刻划都是通过赋中女主人公一些似乎不经意的动作来加以表现的,具有舞台动作的雏形,使赋中的戏剧化气氛更为浓郁,并且突出地塑造了赋中的女主人公痴情望守的戏剧形象。如:“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傍,惕寐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5]卷十六:295一些难以动作表现的优美赋句便被后来的戏剧改造成戏剧曲文,成为经典优美的唱词。

后世文人改创的长门赋故事,或以陈皇后与汉武本事为联缀,或又加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故事,如《琴心记》,明孙柚撰传奇剧本,四十四出。有《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汲古阁原刊本,通行有《六十种曲》本。据苏州地方志载,半茧园主人叶奕苞,曾写《老客归》、《长门赋》、《卢从史》、《燕子楼》等杂剧四种,总题名为《经锄堂乐府》,今存。或许叶奕苞《长门赋》杂剧便主要是以《长门赋》序所叙陈皇后与汉武故事为基础铺衍的。

在对长门赋故事借鉴中,除开直接铺衍原事的作品外,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唐人撰《梅妃传》,虽然以李氏与梅妃爱情为主线,但无论剧情结构或其中主人公行事都明显效仿《长门赋》故事中的陈皇后与汉武故事。但《梅妃传》在《长门赋》基础上明显的突破就是改完全的赋体为传奇叙事,并夹赋、诗入其中。此外,尽管故事皆为帝王与妃子之间的恩爱故事,有因承蹈袭与模拟,如千金以求《长门赋》这种行事成为《梅妃传》中梅妃的求宠之举、蹈袭之法。但其中涉及人物明显增加,又杂入李、杨爱情,亦算是一种突破。从这种角度讲,《梅妃传》传奇及戏剧明显受《长门赋》影响,并在一定情节上包容了《长门赋》故事,使其戏剧和传奇容量增大。而且,梅妃自创《楼东赋》,虽效仿《长门赋》以文才怨情以感帝心,但无疑使梅妃又突破了陈皇后这一戏剧形象,不仅是怨妃,更是一位才华独颖的绝代佳丽,又为后来才子佳人型题材的剧目别开生面。如自《诗经》到魏晋志怪传奇,其中所叙女子一般为大胆泼辣、爱情忠贞或孝道贞烈等,而宣扬才情者较少,而自唐传奇始,虽依旧以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但其中已经兆示以诗赋为交接手段了,如《莺莺传》等,毕竟唐宋是诗赋大盛的时代,这也为说唱文学开其端绪。后来如《桃花扇》中的女主人公又被描写成卓具才华的才貌双绝的女子,甚至有某种新思想的念头,大概便是时代的影响,几如五四人物。但在这些剧本中诗赋的影响还是时时能看到的,甚至在《红楼梦》那样的作品中也时常能看到吟诗引赋。如果说从《长门赋》这样的宫怨题材的赋中主要看到的是主人公的怨情,那么赋体叙述被巧妙的嫁接到《梅妃传》中,则更表现了此类题材从“怨情”到“才情”的提升。清代刘熙载《艺概》认为赋兼才情,“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6]如果以此视之,《梅妃传》中所载梅妃之《楼东赋》亦足证其才情。后来戏剧、小说中的才子佳人型女主公可以说基本上都突破了赋体叙述中早期的“神女”、“美女”类题材,这种衍变可以说与赋体的叙述有莫大的有关系,实际在汉代从《长门赋》到班倢伃《捣素赋》已滋其芽。

由此来看,从《长门赋》到《梅妃传》到《长生殿》,这其间还是存在一些虽晦而实在的关系的。《梅妃传》中叙及梅妃失宠之后, 明皇在花萼楼命赐封珍珠一斛,但梅妃不受,以诗付使者一首云: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溼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①[7]卷三八:361此诗不但引《长门赋序》所叙陈皇后失宠,独怨长门之事,以影比自身处境,而且在对传记架构安排上,作者也特意安排梅妃失宠后,欲求高力士以千金求词人拟相如作赋,力挽明皇复幸。唐代曹邺撰《梅妃传》载:“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7]卷三八:360显然,这一情节安排受《长门赋》及其故事的影响。《长门赋序》所叙陈皇后事虽不一定是事实,但却反映了所谓“好事者”或赋序所及主人公的美好愿望。②

《长门赋》自萧统《文选》选录,又经李善等人注疏,在汉唐以后影响较广,如宋人蔡梦弼笺《杜工部草堂诗笺》,其中诗笺补遗卷五杜甫《倦夜》诗“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句下注:“甫有感时之志,而伤其不见用,故悲也。《长门赋》:‘对明月以自照,徂清夜于洞房’”,[8]意在证明杜甫此句受《长门赋》影响。又如唐代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便注引到司马相如《长门赋》共23处,分别在卷一2处,卷四1处,卷九1处,卷十一有3处,卷十三有1处,卷十六有2处,卷十七有1处,卷十八有2处,卷二有1处,卷二十五有1处,卷二十六有2处,卷二十七有3处,卷二十八有2处,卷五十七有1处。虽然其中多为引用赋句或例释其词,但亦可从一侧面证明《长门赋》在唐代的流传。唐代李白亦作《古风》其二:“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桂蠧花不实,天霜下严威。沉叹永终夕,感我涕沾衣。”[9]525唐代韩偓撰《翰林集》收录其《中秋禁直》诗,诗中便引到“长门赋”事,其诗云:“星斗疎明禁漏残,紫泥封内独凭栏。露和玉屑金盘冷,月射珠光贝阙寒。天衬楼台宠苑外,风吹歌管下云端。长卿祇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10]李商隐《戏题友人壁》:“花径逶迤柳巷深,小亭午啭春禽。相如解作长门赋,却用文君取酒金。”[11]皆引及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事。唐五代韦糓撰《才调集》卷十古律杂歌诗所录张窈窕《寄故人》诗:“澹澹春风花落时,不堪愁坐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12]宋人陈师道撰《后山集》载《拟汉宫词三首》其一:“叶叶霜林着意红,翩翩行骑语墙东。黄金拟买长门赋,未信君恩属画工。”[13]宋代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卷九十四《姑溪诗集》收《雷塘行》一诗、卷一百八十五《雪溪诗集》收《白头吟》诗,如《白头吟》诗其中有句:“一身情易复情难,百年有来终有去。凄凄嫁娶不须啼,出门万里沦中路。我怜秀色茂陵女,既有新人须有故。请把阿娇作近喻,到底君王不重顾。若知此事为当然,千金莫换长门赋。”[14]这类诗文明显引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事典而以比近事。在后来宋及明清人注引前人诗文集中涉及《长门赋》或赋句、或序事者不下百余种。可见,唐宋以来“长门赋”及序事所涉故事几为文人所熟知。唐人以近事比附长门事也是大有所在,如前引李白《古风》其二,明代朱谏注《李诗选注》便云:“武帝后陈氏以骄妬别在长门,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以感悟帝,后得宠如故。……(省略处为注李白诗)承上言王皇后被谗失宠,与汉之陈后事虽相仿,而实有不同。昔者陈后以骄妬而见谪,今王皇后则抚下有恩,后宫无有譛短之者(见《唐书》),似不宜相见弃也。然武帝感相如长门之赋,而陈后得宠如故。今虽有玉諲翠羽帐之赋,帝亦不省。则昔者是而今者非矣。譬之桂焉,既遭蠧蚀而华不实,天又降之以严霜,则桂之顦顇者可立而待,安得复有生意乎?”[8]525-526此类比附也为《梅妃传》故事及其结构安排提供了参照或者说可能性。

除唐人《梅妃传》之外,《隋唐演义》亦载梅妃故事,大致相同。《梅妃传》中借引相如作赋以感帝意,且主人公梅妃并效仿之,虽非新举,却应是在情在理。而且在千金求赋不得的情况下,梅妃乃自效作《楼东赋》,便顺应情理,既突出了梅妃的才色双绝,又欲显其可怜惜哉,可哀痛哉。此外,《传》中的诗、赋从另一个角度使传记从第三者的叙述角度转换为第一人称的角度,既扩充和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和含蕴,也是一种文体学意义的融合,更为重要的是:诗赋的这种心理上的坦露与渲泄,可能在一定意义上直接帮助了后来此故事被演变为戏剧后的唱词或曲词的构成。如《群音类选》官腔类卷十四收《梅妃宫怨》:

【雁鱼锦】无端懊恨追往年,向妆台,拂镜花如面,宛转料那情不轻变。看他一似凤舞鸾颠,赏疏梅,金缕管和弦,昭阳恩自专,那数三千的粉黛,空肠断。我道是掌上名王,岂有长门怨?

【二犯渔家灯】熬煎满地碧苔,又柰他斜阳电扫谁相恋?明月朱帘惨杀庭院,忽觉西宫火照,喧阗分明难遣,他奉恩复道,我自拥余衾小簟,只为那梅亭月上生幽赏,落得蹙损双蛾两泪悬。

【喜源澄犯】几回梦里云雨欢,忭惊鸿舞,忙吹玉笛同升辇,侍宴待觉来朦胧峭然。云迷雨离,啼着杜鹃。要见只慿假寐还,相叙甚时节,眞个团圆?教我怎理花钿?他那里融融春暖承欢地,俺这里寂寂秋归离恨天。

【锦缠道犯】谩回首,这心膓终须辨冤,浚下绕寒泉,岂玉容懐着日影孤妍?殢人的掠鬓,宝鸳侵人的梁间,双燕,总好梦也难连。待把黄金倩个相如赋,只恐天高未暇。③

先从内容上看,这应是出自梅妃这一角色(旦)的几段唱词。第一段出场便道己怨:“昭阳恩自专,那数三千的粉黛,空肠断。我道是掌上名王,岂有长门怨?”第二段便接着唱“势异时迁”之后(环境)变化,即人情冷暖无常,“被名抛”,“被妃妒”,“被臣谤”,又遭“那壁厢笑”,“这壁厢笑”。第三段进一步唱孤苦之煎熬,明月朱帘下之冷寂。“忽觉西宫火照”,对比冷暖,并揭示:“只为那梅亭月上生幽赏,落得蹙损双蛾两泪悬。”这无疑与《楼东赋》中“奈何嫉色庸庸,妬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的心理是极相吻合的。[7]卷三八:361第四段在对昔日得幸的回想中,又触发了梅氏大概与杨氏遭遇不同的怨叹。最后一段“待把黄金倩个相如赋,只恐天高未暇”,在描写梅妃的心理期望上完全同于《楼东赋》最后云:“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疎锺,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7]卷三八:361显然,《梅妃宫怨》唱词主要是从心理角度来揭示梅妃遭弃的孤怨心态,偶尔唱及在《梅妃传》传记叙述文字中提及的事,如“掌上名王”、“墙外柳”等闲语。从结构上看,《楼东赋》基本上亦先述遭冷遇之后的懒、闲、苦、愁的心态;次写忆昔,有旧游、燕赏、舞鸾及山盟海誓;再写遭妒而被斥,“思”“想”“度”“羞”一连串的心理期望不能实现,于是便产生“欲相如之奏赋”。然而这种效果如何是未知的,而且本身此赋也不能完全表达彼时彼境之哀思,故“属愁吟之未尽”,唯“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楼东赋》)。虽然《楼东赋》最后结之无奈,而《梅妃宫怨》这段结尾却至少还保留了一种心理期待。这主要是因为《梅妃宫怨》出自《惊鸿记》中一折,其下尚有《花萼霓裳》折,故事情节尚未交待完。当然此剧应是明清传奇,受南戏和杂剧的影响。从音韵上这一折有一韵到底的特点,也证明受到杂剧的影响。④虽然《惊鸿记》题为“记”,形式同明清传奇,实同南杂剧,在此折前后多处用到“引”“前腔”或“合”等,如[带玉环过清江引],这些都是南杂剧普遍的形式。因为梅妃与李氏及杨氏之间的爱情纠结,梅妃的故事自然被采入《长生殿》戏剧中。今天尚有《梅妃》京剧折子戏演出。

除开上引《惊鸿记》是从唐人《梅妃传》或《隋唐演义》梅妃故事中改造而来,它同时可能受宋金时期的《梅妃》(见《南村缀耕录》)和《洗儿会》、《击梧桐》等杂剧及宋传奇《梅妃传》(陶宗仪《说郛》卷三十八)的影响。《惊鸿记》虽非专写梅妃,但却从中表现了李、杨、梅之间的三角爱情关系,如在《长生殿》自序中,洪昇对前人和时人的同类题材作品不太满意,称:“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夜梧桐雨》剧,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15]可见上述《惊鸿记》中的《梅妃宫怨》确属于南杂剧,而且这些剧作又对《长生殿》的创作存在明显影响。梅妃爱情故事大致还见于《西湖二集》(卷十一,明崇祯刊本),此外《灯月闲情十七种》(清乾隆唐氏古柏堂刻增修本),其中“长生殿补阙”中亦以戏剧形式叙及梅妃事。明胡文焕辑《群音类选》(明胡氏文会堂刻本)诸腔类卷三《鹦鹉记》、明郭勋辑《雍熙乐府》(四部丛刊续编景明嘉靖刻本)卷之六中吕宫《粉蝶儿·杨妃舞翠盘》和卷之七中吕宫《粉蝶儿·踏雪寻梅》及《元曲选》录元白仁甫撰《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第二折中“快活三”、“鲍老二”几段唱词,[16]也都有涉及梅妃故事处。这些或是数段,或是一折,或是片言只语,但基本上是改写成杂剧形式了。

此外,《梅妃传》受《长门赋》的影响还表现在人仙交流和欢会无尽的心理预期。特别是汉武故事中写金屋藏娇,陈后宠而失幸,后以千金之赋而复幸。这一过程与《梅妃传》的架构基本相同,不过,梅妃的结局死于战乱兵火,而且她与杨贵妃、唐明皇之间爱情又是绞葛在一起,杨氏死于马嵬坡亦是为战事兵变所逼,但她们的结局似乎都是想能天上人间。《梅妃传》记:“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眞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题诗于上,曰……”[7]卷三八:362在李杨爱情故事中,从《长恨歌》、《长恨歌传》到《长生殿》实际上也写到明皇让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不过终有所得,使得与杨妃天上人间相会,可以说不为无因。显然《梅妃传》受汉武传说中汉武刘彻与李氏、陈后故事,以及汉魏以来的佛教、志怪等的影响,《长门赋》中就有“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傍,惕寐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5]卷十六:295似乎亦可视为发想之源。特别是《梅妃传》记唐明皇东归之后,“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髣髴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污而寤”,[7]卷三八:362这种情景安排在汉武故事、梅妃传及《长生殿》所写的李杨爱情故事中是有着极相似之处的。

当然,梅妃的死是凄清的。《梅妃传》记:“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汤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纔数株得尸,裹以锦絪,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刃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7]卷三八:362这与杨氏的死是一样的凄残悲凉,但是李杨爱情故事的结局在戏剧中却被美化和升华,梅妃爱情却是一个悲剧的结束。如唐曹邺撰《梅妃传》记:“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7]卷三八:363这只是主人公个人命运的显晦不同,而作为文学作品的命运,以梅妃为题材和以杨氏为题材的爱情剧之显晦不同,一方面可能受梅氏身份真实性质疑的影响,另外恐怕更主要是白居易《长恨歌》及陈鸿《长恨歌传》、乐史《杨太真外传》、褚人获《隋唐演义》等诸多小说野史及新旧《唐书》贵妃本传史料等已经具备较为充沛的戏剧性,便于诞生《长生殿》这样的大剧。又加之梅妃爱情故事本身也被采纳进李杨爱情故事的情节中,自然就减少了梅妃故事被单独创作为大剧作的可能。

注释:

① 该书《梅妃传》作者署唐曹邺,然学者对作者及作年多有异议。

② 宋代王观国说“司马长卿《长门赋》有序”, 然“非序也,乃史辞也。昭明摘史以为序”。朱熹亦认为“ 序” 非司马相如作, 《楚辞后语》卷二《长门赋》解题云:“《长门赋》者,司马相如之所作也。……萧统《文选》云:‘汉武帝陈皇后……复得幸。’而《汉书》皇后及相如传无奉金求赋复幸事,……不知叙者何从实此云。”

③ 引文出自明胡文焕辑《群音类选》官腔类卷十四,明胡氏文会堂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777册。引号为本文作者所加。

④ 张正学《从南戏、传奇、元杂剧到明清南杂剧——试论南杂剧对南北戏曲文化的继承和发展》,重庆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30-36页。其文称:“元明北杂剧用韵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原则上一折一套一韵到底;二是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且此三声通押。”并称南戏押韵特点是:“一是入声字单押,二是一出之曲可以一韵也可两韵甚而多韵。”

参考文献:

[1] 卢雪珊.莆仙戏历史发展与保护传承[J].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08(3):78.

[2] (宋)释道原.景德传灯録[M].顾宏义,译注.上海:上海书店,2009:45.

[3] (五代)刘昫.旧唐书:卷二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72.

[4] 谢柏梁.从《长恨歌》到《长生殿》[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76.

[5] (南北朝)萧统.六臣注文选[M].(唐)李善,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61.

[7] (唐)曹邺.梅妃传[M]//陶宗仪.说郛:第六册.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

[8] 黄氏集千家注杜工部诗史补遗:卷五[G]//续修四库全书:第1307册.(宋)黄鹤集,注.蔡梦弼,校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24.

[9] (唐)李白.李诗选注:卷一[G]//续修四库全书:第1305册.(明)朱谏,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0](唐)韩偓.翰林集:卷一[G]//续修四库全书:第13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55.

[1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1892.

[12](蜀)韦糓.才调集补注:卷十[M]//续修四库全书:第1611册.(清)殷元勳,注.(清)宋邦绥,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447.

[13](宋)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M].冒广生,补笺.北京:中华书局,1995:564.

[14](宋)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卷185[G]//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499.

[15](清)洪昇.长生殿[G]//续修四库全书:第17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785.

[16](明)臧懋循.元曲选[G]//续修四库全书:第176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53.

[责任编辑范藻]

From "Poetic Essay Changmen" to "The Legend of Lady Mei"

HE Yizhan1, SUN Xiaoyuan2

(1.Ba Culture Institute of Sichu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 Dazhou Sichuan 635000;2.Literature School of Leshan Normal University, Leshan Sichuan 614000, China)

Abstract:"Poetic Essay Changmen" by Sima Xiangru and "The Legend of Lady Mei" by a writer in Tang Dynasty tell the stories which are approximately alike. The preface of "Poetic Essay Changmen" tells that Empress Chen hoped to get the passion and love from the emperor again and "The Legend of Lady Mei" records that the imperial concubine Mei fell from grace and wanted to find a way and so followed the example of Empress Chen. She spent a large of money for the sake of "Poetic Essay Changmen". The imitation of "The Legend of Lady Mei" shows that the poetic essay about the classic narration of the love was replaced by the art form of novel and drama, which not only laid a foundation for the popularity of the southern drama "The Resentful Lady Mei" and dramas concerning of it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but also provided a rich materials and contents for the appearance of the great drama like Chang Sheng Dian (Means "Long Life Palace"). But what "The Legend of Lady Mei" narrates is not completely similar to the story of "Poetic Essay Changmen". Compared with the stories of love between Emperor Chen & Wu and Emperor Li & Yang in "Poetic Essay Changmen", Chang Hen Ge (means Long Regret Song) or Chang Sheng Dian, it is a typical pathos drama about a knowledgeable lady, the pattern of which was followed by many plays afterwards.

Key words:"Poetic Essay Changmen"; Legend of Lady Mei; Jiang Caiping; South Drama

收稿日期:2015-10-16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清代汉赋学研究”(2014M552293);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清代汉赋学研究”(14SA0136)

作者简介:何易展(1974—),男,四川平昌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文化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I0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248(2016)01-0092-06

猜你喜欢

南戏
南戏《张协状元》中古庙和鬼神的功能探析
形塑与瞭望: 现代南戏学的史述形态与研究的“突围”∗
薪火相传 以启山林——“钱南扬学术成就暨第八届南戏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南戏遗响”莆仙戏:从“草台”到课堂
基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温州旅游纪念品设计研究
“印度戏剧输入说”的生发与南戏研究的专门化
浅析《拜月亭记》中所体现的“南戏”艺术风格
《南戏新证》与地方南戏研究的展开
南戏研究与中华文化走出去
建立南戏学的学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