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仕杭记体散文研究
2016-04-12管莎莎
管莎莎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苏轼仕杭记体散文研究
管莎莎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苏轼在诗词、散文、书画等各领域堪称一代典范,颇具影响。苏轼仕杭期间的记体散文也不例外,其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均颇具特色;思想内容上不受所记事物之制约,多借题发挥,立意深刻;艺术特色上行文平易流畅,以人为论,手法多样。此种艺术新变无疑丰富了苏轼散文的艺术魅力。
苏轼;仕杭;记体散文;艺术新变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禹贡》、《顾命》,乃记之祖。”[1]魏晋以前以“记”名篇的记叙文还很少见,韩愈、柳宗元以后,“记”的写作视阈有所扩大,尤其是山水游记。宋代,记体散文出现了兴盛的局面,笔触更多地涉及社会内容,文章包容叙事、描写和议论。杨庆存先生指出了此阶段记体散文的变化:“在宋代散文的诸多体裁样式中,宋人对‘记’体的发展、改造和创新最为引人注目。”[2]南宋叶适更进一步论及“‘记’虽(韩)愈及(柳)宗元尤未能擅所长也;至欧、曾、王、苏始尽其变态”[3]。
苏轼的“记”体散文创作数量较多,《苏轼文集》中收录有六十一篇。由于苏轼一生仕途波折,其记体文中不仅记录了其经历遭遇而具有史料价值,更因其语言形式多样亦有着较高文学价值。苏轼曾两次出仕杭州,神宗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任杭州通判,约至熙宁七年(1074)九月末离杭;哲宗元祐四年(1089)任杭州知州,元祐六年(1091)寒食去郡。苏轼在仕杭期间作记体文六篇,或为苏轼自己在文中记载了写作日期,或为孔凡礼先生在《苏轼年谱》中给予明确系年,具体的有《墨妙亭记》、《钱塘六井记》、《仁宗皇帝御飞白记》、《游南屏寺记》、《盐官大悲阁记》、《记钱塘杀鹅》。从内容上看,有亭台楼记、书画记、寺院记、山水游记、水利工程记、杂记等,题材丰富,文笔灵动,既可记事写景,也可抒情议论。我们在此可通过苏轼仕杭的记体散文,管窥苏轼在这一体裁创作上的特色。
一、仕杭记体散文的思想内容
苏轼一生跌宕起伏,经历了两度在朝-外放做官-贬谪,其任地方官达22年,有5年是在杭州任职。在杭期间的人生经历与感悟映射到其记体散文中,展现出了深厚的思想内容及艺术风貌。研读苏轼此间所作的6篇记体文,可发现他所阐释的内容大致分为三方面:书画品评之理,感悟艺术精髓;救时行道之理,体现仁民爱物的思想;日常生活之理,尽显思辨智慧。
(一)书画品评之理
《仁宗皇帝御飞白记》是熙宁六年冬,苏轼偶然看到仁宗皇帝的书法有感而作。这篇书画记构思非同一般,不直接写书法的构造布局,而是先引孟子“知人论世”的观点为议论发端:“臣尝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测知圣德之所至,独私窃览观四十余年之间,左右前后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俊伟,深厚雄杰,不可窥较。而其小者,尤能敦朴恺悌,靖恭持重,号称长者。”[4]344以当时社会得到大治,人才为其所用,天人和同,上下欢心,来颂扬仁宗皇帝的圣德。文章最后赞美书法的无上价值:“以为抱乌号之弓,不若藏此笔,宝曲阜之履,不若传此书。”[4]344通过这样的记叙线索,我们能够窥见苏轼的书画之理:书为心画,注重传神。联系苏轼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的《传神记》可知苏轼在绘画中也注重传神的思想:“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4]400古人非常重视人品与艺品的关系,艺术关乎技巧,但又不唯技巧,人的道德修养、精神气质会超越技巧体现在作品之中。此番见解深得艺术之精髓。
(二)救时行道之理
苏轼此期间的散文中,处处闪烁着儒家“仁民爱物”的思想。欧阳修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讲到“学者有所溺”时,反对“弃百事不关于心”[5]644。苏轼深受恩师欧阳修的影响,没有沾染自大的官僚习气,也没有不切实际的空谈,而是把博大深邃的儒家人文思想体现在救时行道的社会责任上。他心怀天下苍生,即使仕途遇挫,仍是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
《墨妙亭记》是因莘老求文为记而写的。按传统来说作者总是会记述建筑的缘起、结构特色、周围环境,而苏轼开篇先简要地将墨妙亭的修亭之人、作亭时间、亭的位置及功用等一笔带出,然后把文字重点放在孙莘老身上。文章赞美了孙莘老在水灾来临时的作为和才干,不以官事为意而赋诗饮酒为乐的淡泊潇洒,以及搜集墨刻的逸致雅兴。从“凡有物必归于尽”[4]355,到“知命者,必尽人事”[4]355,议论范围由保存刻碑到治理国家,颇具新意。因孙莘老是苏轼所推崇的心怀百姓、为民谋利的良吏,故文章虽题为“妙墨亭记”,但重点不在记亭而在写人,孙莘老的形象呼之欲出,人品风神见于纸上。“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4]355,这一句既是苏轼儒家思想的深刻阐释,也是其人生哲学的简要概括,时至今日亦可受用。
《钱塘六井记》以叙事为主,先详实记写六井之由来及历史上的修建情况;再陈述古为百姓治理六井,纳太守与百姓的对话;最后写修井完毕正遇大旱,钱塘之民用水充足。本来记事到此应是非常完备的,苏轼却文末轻点一笔:“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4]380把治水之事加以推广,上升到“有备无患”的哲学高度,平添了由点及面的通透。当把目光聚焦到事件背后可发现,苏轼此记并非是为陈公美政,恰恰是为百姓不必再受无水之困而感到欣慰。文章对陈襄勤于政事、忧民所忧的赞颂,同时也是苏轼为官之道的体现。
苏轼在元祐年间向朝廷呈上的奏状,如《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奏浙西灾伤第一状》、《相度准备赈济第一状》等,从申述灾情到具体策划,也从另一方面映衬了苏轼救时行道的用心切切。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谓“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6],这正是苏轼儒家“救时行道”思想的提炼总结。
(三)日常生活之理
宋人在记体文创作中不为空言,记叙写景之间,将对自然景物的赏会与对人生哲理的领悟融合提炼成精辟的议论,显现时人对天地万物的不尽求索。苏轼仕杭记体散文中,记叙日常生活趣事,变感慨为说理,行文之间尽显思辨智慧。
《游南屏寺记》写于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只有短短的八十余字。这篇游记不同于一般的游记铺叙游踪、描写景物,而是就游历所见的“茶”与“墨”做文章。“墨欲其黑,茶欲其白,物转颠倒,未知孰是”[4]2227,茶白方为好茶,墨黑方为好墨,但往往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世间黑白颠倒比比皆是。结尾寥寥数语,点到为止,却融入了对世事的洞察和人生的感慨。
《墨妙亭记》中映射的寄寓思想亦值得一提。“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4]355正如记中所言,万事万物皆有尽头,即使金石也不例外,何况肉体之躯的人呢?此番“寓意于物”的思想是苏轼在《宝绘堂记》中提出的。这种处理物我关系的巧妙智慧是与苏轼一生坎坷的经历分不开的,“求福而辞祸”与“求祸而辞福”的转化往往就在一瞬间,正因如此苏轼对得与失看得更为淡然。《超然台记》中“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4]351,道破了人为得失所困的天机。无论是《墨妙亭记》还是《宝绘堂记》、《超然台记》,通篇文章皆伴以苏轼日常生活之哲思,韵味悠长,实为宋记之佳品。
二、仕杭记体散文的艺术特色
苏轼作为唐宋八大家的重要一员,他的散文历来为人们称道,在强调文艺作品政治功用的同时,散文本身所独具的艺术价值是其魅力所在。“先生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曰:‘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7]所言体现了苏轼以意为主、自由书写的创作倾向。笔者以为“行云流水,晓畅多姿”二句最可概括其仕杭期间的记体散文,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自然流畅,姿态万千
苏轼儋州遇赦北归所写《答谢民师书》谈到:“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4]1418这恰体现了苏轼的散文追求和见解。行云流水,一方面体现在自然畅达无所滞碍上,另一方面体现在姿态万千舒卷自如上。
研读苏轼仕杭记体散文可知,行文的自然畅达是其主要特点。如《钱塘六井记》,从作井缘由(“其水苦恶,惟负山凿井,乃得甘泉”[4]379)到陈述古修治六井(“六井不治,民不给于水”[4]379),再到六井修毕后的结果(“岁适大旱”[4]380,而足民用),可谓一气呵成,文字无一艰涩,语言平易畅达。此外,苏轼的“畅达”,不仅是语言上的真切流畅,还是描写上的栩栩如生。“公曰:‘嘻,甚矣,吾在此,可使民求水而不得乎!’”[4]379只用点滴笔墨,陈述古的,性情便跃然纸上,亲切仁爱,形象鲜活。
除去上文论述的自然畅达,苏文还有姿态万千的特点。文章总是随着表现对象的不同而变化自如,做到循绳墨而不逾矩,得其法而畅其游,使文章随体赋形,姿态横生。以下二则材料∶
《妙墨亭记》与《墨宝堂记》,二者皆写建筑亭台楼阁收藏墨宝碑刻,题材相近,写作极易出现雷同。苏轼却是随笔挥散,依靠叙述和议论的不同方法,赋予他们不同的结构与气势。《妙墨亭记》是写人记事然后议论,通过孙莘老“网罗遗逸,得前人赋咏数百篇,以为《吴兴新集》,其刻书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4]354的做法,引出“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4]354的观点。对比而言,《墨宝堂记》则起于议论,批评“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4]357的错误做法,认为人自有其乐,引出张希元爱好书法珍爱藏品。又言“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4]357再引发议论。《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唐荆川曰:此文前后各自为议论,暗相照映甚密”[8],墨宝成为勾连前后两段议论的中介物。虽然两篇文章意到文生,写法各有其妙,但都没有离开墨妙亭、墨宝堂的记叙,巧妙地体现了记体散文书写自由的特点。苏轼为文自由书写,随物赋形,腾挪变化,善于表现描写对象的精神和本质特征,在文体与心声表达中,进入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第二》)的写作境界。
(二)破体为记,以人为论
“东坡活泼多变的文风确实给他的散文注入了一股生机盎然的习习清风,东坡彻底打破了文各有体的传统格局,把叙事、议论与抒情等功能与相应问题的固定配置作了大幅度的变革,并常常把几种功能水乳交融地运用到一篇文章中”[9],这是莫砺锋先生对苏轼散文的评价。苏轼仕杭时期的叙、题跋、题名、奏状、祝文,尤其是记,都植入了议论,做到“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10]。无论长篇短制,不拘各种文体,只求恰意表达。
记体散文,一般以陈述铺叙为主并加以议论和抒情,以增强文章的深刻性和感染力。然苏轼的记体散文,抒情议论的篇幅大大超过记叙描写的篇幅。如《墨宝堂记》,全文536字,属于记叙的仅39字。整篇文章议论生风,由小见大,完全打破了叙事、议论与抒情功能的传统格局,不为形式所束缚,任自己随性地表达思想。又如,《仁宗皇帝御飞白记》是起于议论,止于议论,集中笔墨来写仁宗皇帝的“圣德”,文末论述书法的艺术价值,归于“相与勉为忠厚而耻为浮薄”[4]344。纵观宋代文学的整体发展脉络,可发现文章的笔触已渐渐从物象转移到人事之上。此类代表作品有《相州昼锦堂记》,欧阳修仅用一句话描述了昼锦堂的由来,而对记体文所应写的“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11]几乎没有涉及。如上所述,苏轼打破了一般先叙事,次写景,后议论的格局,三者按需要展开而错综使用。写作的着力点渐而由物至人,只有把记体文笔墨从物转移到人,才有更广阔的空间来引发议论。
(三)议论新警,手法多样
尚理是宋代文化的时代精神,欧阳修曾云:“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5]35宋人议论涉及时事、政治及学问,几乎无所不议。苏轼才学宏通广博,于儒释道亦融会贯通,又有蜀学的思辨精神,对社会现实见解深刻,议论也颇为精辟。
新警议论。《钱塘六井记》在记叙陈述古修治六井之后,虽遇大旱之年,但钱塘人用水充足,由此引出议论。“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4]380从修井一事延伸到万事万物,这样的议论可谓见微知著,见识不凡。《妙墨亭记》也是如此,“必尽人事”的议论升华了建造墨妙亭的意义。
巧设比喻。《盐官大悲阁记》设喻在先,再批评学者不为学,佛徒饱食而嬉,从而赞美盐官安国寺僧居则“勤苦从事于有为,笃志守节”[4]386。苏轼用酒食和度数作比喻,意在说明治学之道,应踏实严谨。引孔子徒思不如学的观点,指出“废学而徒思”[4]386之于治学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潜心学习,才能真正做好学术。
拟人用典。苏轼的记体散文运用拟人的手法抒发情志,如杂记《记钱塘杀鹅》(又名《鹅有二能》)。“屠者之门百鹅皆号,声振衢路,若有所诉”[4]2374,将鹅拟人化描写,鹅虽有二能却免不了被杀的命运,又引王羲之“黄庭换鹅”的典故,发出了“安得人如逸少乎”[4]2374的悲悯和感叹,至此戛然而止,余味无穷。
三、结语
综上所述,苏轼仕杭期间的记体散文,技术娴熟,或长或短,或叙或议,行文毫不板滞,无固定的模式,富于变化。黄震有语:“东坡之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12]笔者以为“行云流水,晓畅多姿”二句可概括苏轼仕杭期间记体散文特质。无论就文章的立意,还是就写作的技法来讲,苏轼散文都是新颖多变的,并为后世文章创作提供了新的典范。思想内容上,文章不受所记事物的制约,多借题发挥,立意深刻;艺术特色上行文平易流畅、姿态万千,从以叙事为主到多议论。两者融合,使苏轼散文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后人多推崇苏轼散文,原因盖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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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Su Shi’sJiStyle Prose Written in Hangzhou
GUAN Sha-sha
(College of Literature,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Anhui,China)
Su Shi in the field of poetry,prose,and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rt is influential role model.Su Shi in Hangzhou during the writing of“Ji”style prose is no exception,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artistic style is very unique.Looking from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found his article,not the restriction of the things,the divergent thinking,meaning deep.Looking from the artistic features and found his article,writing easy flow,pay attention to character,diversified approach.This new change in the kind of art is undoubtedly enriched the artistic charm of Su Shi's prose.
Sushi;Hangzhou;“Ji”style prose;artistic innovation
I206
A
1007-5348(2016)05-0013-04
2015-12-10
管莎莎(1991-),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古代文论。
(责任编辑:宁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