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赋作的生命意识

雷雨婷，王 永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扬雄赋作的生命意识

雷雨婷，王 永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摘要：扬雄的赋作在中国赋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他对汉大赋有所继承和发展，同时影响着东汉抒情小赋的产生，这与其独特而深刻的生命意识息息相关。扬雄的个人经历和教育历程使他的生命意识具有儒道融合的特点，进而反映在他的辞赋创作中：渴求建功立业和期待“不朽”，由生不逢时引发感叹以及追求自我的超脱。

关键词：扬雄；赋作；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组成部分，始终贯穿于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学的发展史中，无论是对人们的思维方式还是文学创作，都产生着深远的影响。生命意识是生命个体对自我命运的自觉认知、差异理解和强烈感知，既包括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判断，也包含对群体命运的思考。作为哲学范畴的生命意识，通过影响作家的思想意识进而影响着文学创作，作家以文学作品为媒介传达自我对生命的深沉哲思和倾情咏叹。扬雄是汉代一位成就斐然的赋家，他的辞赋别具一格，文辞华丽，内容深刻，在由汉代大赋转向抒情小赋的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韩愈在《答刘正夫书》说：“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1］足见其在中国赋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扬雄能在辞赋创作上取得如此之高的成就，与他独特而深刻的生命意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扬雄赋作生命意识的促成因素

扬雄生活的时代政治格局极具变化，刘姓宗室的势力不断下降，出现外廷与内廷集团，以及两大集团内部的斗争和冲突，王莽政权的建立使原本混乱的政局变得更加复杂。伴随上层建筑的不断变化，结束了儒家独尊局面，各种思想争相攒动，诱发学术思想的改变。扬雄饱读儒家经典，先秦时期的儒家思想是其生命意识的重要渊源。同时，所处的时代环境和个人经历，又使其生命意识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

（一）儒家功利主义的生命意识

儒家功利主义的生命意识是扬雄生命意识得以形成的重要渊源。先秦儒家最关注的是“人”的生命问题，更多地将生死归于天命，他们认识到人的死是命定的，无法控制，但生却是可以掌握的，过好现世的生活，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那么，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实现个体的价值，这是先秦儒家极力解决的问题。他们提出，人活着应该以弘道为己任，为道而献身。“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弘扬“道”、拥护“道”是成为“君子”的最基本的要求。他们也认为：“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就是说，勇敢地面对有限的生命，用“尽道”的方式去增加生命的厚度，即便死也死得其所，有价值有意义。战国时期的公孙豹提出“人生三不朽”，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2］。这是先秦儒家理想人格价值的高度概括，指出要想使有限的生命变得不朽，需要通过树立高尚的品格，建立丰功伟绩，提出真知灼见的理论来实现。儒家不仅重视个体生命的意义，而且善于从道德的角度推崇人的社会价值，力求得到生命的永恒。先秦儒家的生命意识，对中国古代文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弘道济世、积极进取的人生观。

扬雄生于蜀地，得益于著名循吏文翁对教育的推行，西汉时期蜀地的文化教育相对发达。在中国传统的教育系统中，儒家是必修课程，由此扬雄不可避免要接受儒家经典和思想的学习。早期对儒家文献的研读和儒家思想的接受，是扬雄儒家功利主义生命意识形成的基础。这一点由此后他热衷于创作赋，并希望能通过写赋入仕立言，实现个人的生命价值的个人经历以及他的赋作对现实表现出强烈的关注都不难看出。

（二）道家自然主义的生命意识

扬雄的生命意识同样受到道家生命意识的影响。道家的生命观与儒家的生命观有所不同，他们提倡顺应自然的法则而生存，尊重和热爱生命。他们认为“人之生也柔弱，其死坚强。万物草木生之柔脆，其死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3］。告诫人们不要刻意去追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应以无为的态度对待生死，顺从自然的规律，用淡泊寡欲、柔弱不争的心态来处世。不仅要重视生命，更要重视生命的长久，强调个体价值和生命价值的双重实现。同时他们认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4］。认为对名利的刻意追求，对情感的过分执着，都是有损于生命的，只有顺从自然，才可以保身、全生、养亲和尽年。

由此可见，道家的生命意识是将人的生命置于与自然平等的位置上，个体生命价值的意义的实现是生命存在的本身，不应该受到外物的干扰和异化。他们坚持天道自然，倡导尊天顺性，重视生命的质量，在尊生、养生的前提下，以实现长寿的目的。扬雄早年跟随以治《老子》著称的严君平游学，据汉书记载此人博览群书、轻物傲世，对扬雄思想的形成影响深刻。扬雄在跟随其游学的过程中不但对道家文献有所涉猎，也受到严君平人生态度的熏陶，既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挽救社会危机，又不肯陷入政治纷争的泥潭。晚年的扬雄，面对制度的黑暗、仕途的无望，他心中很多苦闷和忧患无从排解，只能依托于道家超越生死的思想，将精力投注于《太玄》、《法言》的创作中，以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自我的超脱。

二、扬雄赋生命意识的表现

（一）渴求建功立业和期待“不朽”

和中国古代大多数士人一样，扬雄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希望能够参与到政治生活和社会管理中，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丰功伟绩，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理想目标。经过董仲舒的提倡，儒学日益得到重视，逐渐成为了当时的主流思想。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加之，扬雄本身对于儒学的学习和热爱，使得儒学那以弘道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的生命意识深入其心。然而，要想建功立业，必须进入仕途。于是，扬雄借鉴同乡司马相如成功的事迹，想要通过写赋，取得帝王的注意和赏识，从而获得一官半职。《汉书·扬雄传》记载道：“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扬雄希望通过写赋赢取功名的动机可见一斑。

扬雄的四大赋《河东赋》《长杨赋》《羽猎赋》和《甘泉赋》，都继承了司马相如铺张扬厉的写法，文辞富丽堂皇，意象形象丰富，表现出极高的艺术价值。以《羽猎赋》为例：

若夫壮士慷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耆奔欲。拕苍豨，跋犀犛，蹶浮麋。斫巨狿，搏玄蝯，腾空虚，距连卷。踔夭蟜，娭涧门，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蒺藜，猎蒙茏，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摼象犀；跇峦坑，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乎大浦，聊浪乎宇内。［5］99

这段扬雄极力描写了天子狩猎时的壮观景象，狩猎场面之宏大、军队战士之威猛，反映了大一统帝国的强盛繁荣、物资的丰硕富饶。帝王看到自己取得如此丰功伟绩，不禁洋洋得意，喜从中来。这样的赋作满足了统治者的情感需求，扬雄因此受到赏识，给事黄门中郎。

然而扬雄的生命追求并不仅仅局限于获取从政的机会，他更多的希望是达到不朽的目标。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要求扬雄要学以致用，在治世治国上有所贡献。因此，扬雄在赋作中加入讽谏的成分，试图规劝帝王要有所节制，用心于国事民生而非游玩娱乐。然而，赋这种文体本身的特点就决定了其无法达到讽谏的效果。同时，扬雄认识到，作为赋家的他，社会地位并不高，“颇似徘优”，他所写的大赋不过是帝王闲时消遣娱乐的工具。最终只得选择“辍不复为”。既然现实的理想抱负无法实现，便另辟蹊径，以“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方式来寻取“不朽”。他在《解嘲》中这样写道：“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5］193认为如今的社会情况与战国时代已经不同，士人得不到重视，要想取得一定的成就难上加难。要顺应时代，在有所作为的时代做可以做的事。于是扬雄晚年专心著述，以“立言”成“不朽”为目标，以文章留名于后世为动力。需要指出的是，这类文章不是指大赋创作，而是《太玄》《法言》这些学术著作。

（二）由生不逢时引发的追忆和感叹

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为了达到称霸的目的，需要广纳贤才为其出谋划策。士人们只要有足够的才能和胆识，便可“择木而息，择主而事”，自信地游走于各个诸侯之间，成为君王的良师益友，走上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战国的士人享有极高的自由，能与君王自由对话，发表自己的见解；战国的社会环境可以让士人大显身手、有所作为。汉代的统一，虽然结束了诸侯割据的局面，却使得士人文人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人，他们缺失了话语权，兼济天下的愿望没有了施展的空间。为此，他们的内心是失落和惆怅的，通过追忆往昔来反衬对现实的不满。

扬雄在《解嘲》中将“上世”和“当今”两种社会状况作了对比，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赐，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饼，又安得毂紫？”［5］188指出上世的士人能得到机会扬言挥毫，乘机申志，无往不利。穷富和地位并不是他们立世的资本，即使身披麻布粗衣也可跃太傅之位，哪怕是地位低下的看守者也可以能让君王以师相待。而自己生活的当今，为官者不仅不再礼贤下士，而且言论有独特见解的人都会被怀疑，人们只能随声附和，失去了话语的自由权。即使是“上世”的士人身处“当今”，恐怕也不能被皇帝重用，因为世道已经今非昔比。他这种对往昔追忆是为了表达扬雄对战国时代士人们精神自由的向往和对自己所处时代的不满。

儒家的生命意识要求士人们应该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扬雄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不仅关心个人的命运，更加关心百姓的疾苦和国家的稳定。于是在他的赋作中出现大量劝诫君王行王道施仁政的内容，如《长杨赋》中，他寄托了对帝王的希冀，希望他们能够“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粗，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弟，行简易，矜幼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5］129。遵循先辈们的优良传统，励精图治，节俭守成，体恤百姓，不违农时，才能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虽然文章全面赞扬了汉成帝那些伤财损民的校猎，然而扬雄想要通过正面诱导的方法让汉成帝接受其建议，可谓用心良苦。他的另一篇重要的赋作《羽猎赋》，更能看出他对百姓生活和生产的关心。“土事不饰，木功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怠，侪男女使莫违……乃祗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皇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6］111

作品对汉成帝壮观宏大的田猎场面进行了高度的赞美，夸张地铺陈了狩猎前的精心准备、狩猎时的英勇威猛以及狩猎后的骄傲喜悦，在结尾处以虚构方式描绘了君王施行仁政而达到的理想境界。可见，帝王的醒悟才是扬雄所期盼的，他本想借赋讽谏的，然而却达到了相反的效果，这与其本意相去甚远。《汉书·扬雄传》载：“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在此可见，扬雄对汉大赋传统写法的弊端已经有所认识，不满黑暗的社会风气，担忧百姓的生产生活，同时他也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自身的处境和社会现状。

（三）追求自我的超脱

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期许与实现的冲突，使扬雄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煎熬状态。他愤懑于自己的怀才不遇、身不逢时，也在寻求一条自我解脱的道路。随着主流文化的变化，扬雄的价值取向发生着转变。首先，他探究天人关系：“兼才尚权，由计左数，动谨于时，人也。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意思就是，人和天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二者是不能脱离的，自己的不遇也是天命所致。然而君子并非只有入世治国这一种弘道明道的途径，也可以像道家一样顺从自然，保全自己，提升自己的生命质量。于是他选择了一条“朝隐”的道路，既不关心仕途升迁，也不关心置业家产，过着研究玄理哲思，借“立言”以不朽的生活。

扬雄的《太玄赋》中就流露出这样的情感，他认为李斯、屈原、伯夷、叔齐等上世贤才虽然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可是有的葬身鱼腹，有的被火焚烧，还有的饿死首阳山。他们的结局之所以如此悲惨，是因为“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丰盈祸所栖兮，名誉怨所集”［6］140。对富贵的贪婪、对名利的追求，都可能带来祸端，危及生命。所以他说“我异于此，执太玄兮。荡然肆志，不拘挛兮”，表明自己朝隐的心态，既可在仕途的夹缝中保全自我，也巧妙地追求着精神的自由和超脱。在扬雄的《解难》《解嘲》等赋作中也能看出其恪守道家“清净”、“淡泊”的贵身保命生命观。“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 “盖胥靡

参考文献：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不难看出，晚年的扬雄有别于同时代那些趋炎附势、贪权重利的名利者，他恬淡宁静的生活态度，超越了“自我”功利境界，是不苟于世俗的超脱。

钱志熙认为:“文学中所表现的生命问题决不仅仅是一个主题的问题，生命观作为人生观点核心，是构成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基质，决定了他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和人生境界，对其审美观也产生了影响。因此，文学中的生命问题并不是一个局限于生命主题的局部性问题，而是涉及到文学的全部问题。”［6］1扬雄的生命意识有着丰富的内涵，对生命的苦难也有着深刻的理解。他想借赋入仕，成就一番丰功伟业，积极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同时，面对腐朽的政治、黑暗的社会现实，他能够利用道家的无为思想来贵身保命，是儒道结合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这些生命意识在扬雄的赋作中得到了切实的体现，他的生命意识是时代的产物，对后代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M］.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06.

［2］左丘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M］. 刘利，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 209.

［3］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42.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4.

［5］张震.扬雄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薄 言）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Yang Xiong’s Fu Poetry

LEI Yu-ting， WANG Yo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Ningxia， China）

Abstract:Yang xiong’s Fu poetry in Chinese history has a role of connecting the past and future， which forms a connecting link between the preceding him to inherit and develop the great Han， affecting the lyrical. Setting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t the same time， it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its unique and profound life consciousness. Yang xiong's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education course of his life consciousness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nfucianism fusion， which reflected in his Ci creation: underdeveloped desire and looking forward to "immortal"， triggered by wasted sigh and pursue the transcendence of self.

Key words:Yang Xiong； Fu； life consciousness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5348（2016）01-0013-04

［收稿日期］2015-11-15

［基金项目］2014年度宁夏高校科学研究项目“汉代学术思潮发展与文学批评主题流变互动关系研究”

［作者简介］雷雨婷（1991-），女，宁夏固原人，宁夏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 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